陶 俊
(贵州省社会科学院 贵州贵阳 550002)
宋代险怪文风与庶族道统建构
陶俊
(贵州省社会科学院贵州贵阳550002)
宋代险怪文风是庶族社会政治诉求在文风上的外现。在宋室皇权与庶族社会二元对立的框架内,庶族“道”体晦暗时,宋文呈现出险怪风格;庶族理学昌明时,宋文则逐渐走向平易。南宋末年道体已大明于天下,但庶族社会政治诉求业已满足,文风在政治诉求层面再无意义,遂被科场竞争规律重新控制,导致宋末险怪文风缺乏制衡而泛滥至整个社会,进而深刻影响了元明文风。
险怪文风宋代散文理学
每当论及宋代散文风格时,学界以往总倾向于用“平易畅达”来概括,但事实上,宋代散文上承唐代古文运动余绪,与韩愈一派险怪文风有着密切的关联。宋代险怪文风产生的深刻根源是什么?其发展嬗变的过程若何?最终是如何逐渐被扬弃的?本文将尝试解答这些问题。
学界对宋代险怪文风的关注始于对北宋嘉祐二年(1057年)“太学体”事件的探讨,并得出了大体一致的结论,普遍认为“太学体”是一股复古过当的文学逆流,经欧阳修打击后,宋文自此步入了“平易畅达”之途。但随着宋代相关新史料被陆续发现,学界意识到“险怪”文风在宋代的存在远比当初想象的复杂。有学者尝试对之进行重新整理和探讨,例如朱迎平先生认为两宋存在一个若断若续的险怪散文谱系*朱迎平:《宋文发展整体观及南宋散文评价》,《复旦学报(社会科学版)》,1998年第4期。。祝尚书先生认为宋代险怪文风乃唐宋古文运动遗产,系“山东逸党”怪癖风气蔓延至京师的结果*祝尚书:《宋代科举与文学》,中华书局,2008年,第427—428页。。朱刚先生则联系宋代性理之学、隐逸风气、科举时文诸因素,试图探讨宋代“险怪”文风的根源*朱刚:《北宋“险怪”文风:古文运动的另一翼》,《中国社会科学》,2010年第1期。。论者不少,但结论纷纭,莫衷一是。
总体而言,宋代险怪文风的存在及成因极为复杂,若不以新的视角切入,断难理清头绪。宋代险怪文风与科场多有关联,而科举本身亦险怪文风之渊薮。士子为抓住考官眼球,文章势必会求新求变,文风渐入险怪乃理所当然。此种文变在明清科场中体现得尤为明显。宋代险怪文风尽管与科场不乏关联,但却比明清科场险怪文风要复杂得多。明清科场险怪文风基本局限于科场之内,系科场自身竞争性所致;而宋代科场险怪文风的生成固然不排除科举本身的因素,但更多却在于其他因素的推动。前者单纯,后者复杂,不可不审。
宋代险怪文风始自宋初,因其打着古文运动“尊韩”复古旗帜,故而获得了广泛的社会支持,多有推波助澜、刻意支持者。一个典型的例证即祝尚书先生指出的“庆历太学体”。仁宗庆历二年(1042年),太学初建,石介入掌太学,力振古道,“课诸生,试所业,因其好尚,而遂成风,以怪诞诋讪为高,以流荡猥琐为赡”。这表明庆历太学险怪文风乃因石介复古好尚所致。但这绝非单凭石介的个人好尚能促成的。事实上,宋初以来欣赏、推誉此类险怪文风者诚为不少,而士子以险怪文风登第者亦不知凡几。早在景祐元年(1034年),即“有以变体而擢高第者”。这种“景祐变体”*祝尚书:《宋代科举与文学》,中华书局,2008年,第431页。,正属不折不扣之险怪文风。
当然,推誉险怪文风者固然多,反对者亦复不少。宋初王禹偁即反对艰深晦涩,提倡“句之易道,义之易晓”。打击险怪文风尤力的应属张方平、欧阳修。两股不同势力因对待险怪文风的不同态度而走向对立,其身份若何,目的何在?更令人费解的是,嘉祐二年(1057年)经欧阳修出手打击后,宋文本已步入平易畅达之途,但险怪文风却仍在文坛上不断出现。朱迎平先生认为,“从乾道、淳熙间开始,文坛上就已形成纤巧摘裂、断续钩棘为特征的一派”。周密《癸辛杂识》“太学文变”条亦曾提及,南宋“咸淳之末,江东谨思、熊瑞诸人,倡为变体,奇诡浮艳,精神焕发,多用庄列之语,时人谓之换字文章。对策中有‘光景不露’、‘大雅不浇’等语,以至于亡,可谓文妖矣”。
仔细梳理不难发现,险怪文风从宋初到宋末,构成了一个明显的“圆圈”式轨迹,且皆与理学势力难脱干系。自宋初至嘉祐二年(1057年),险怪文风背后都有着理学家的影子。而在孝宗乾淳年间,据祝尚书先生考证,此时“理学在科举中时占上风”,以理学内容应试者往往中选*祝尚书:《宋代科举与文学考论》,大象出版社,2006年,第246页。。至于南宋咸淳之末,理学实已上升为国家意识形态,科举基本由理学势力控制。这难免让人产生一种笼统模糊的印象,似乎理学势力是险怪文风的始作俑者。但这个结论却又有着明显的漏洞:孝宗乾道、淳熙年间出面打击险怪文风者恰为理学势力,如乾道八年(1172年),理学家李衡“同知壬辰贡举,因革去险怪之习,文体为之一变,而所得多一时名士”*龚明之:《中吴纪闻》,卷六,“乐庵”条,丛书集成初编本,中华书局,1985年,第85页。。
宋代打击险怪文风者实为理学势力,如仁宗支持的张方平、欧阳修等辈,其身份之驳杂,令人难名其妙。而南宋咸淳之末的险怪文风尤盛,竟至无人出面清理,以致泛滥、蔓延于科场之外,弥漫于整个社会,其影响下及元明。当时理学势力已经彻底占据科举铨选之权,险怪文风之作祟者显系理学势力无疑,但此时的理学势力已不再如乾道八年(1172年)般出面打击险怪文风,原因尚待探讨。
凡此种种,纷繁复杂,令人满头雾水。为了彻底厘清险怪文风这一现象之来龙去脉,不妨以宋室皇权与庶族理学势力的二元对立作为思考框架,从庶族社会的“道统”建构和文、道关系这一视角来审视宋代险怪散文的发展历程,诸多困惑或能涣然冰释。
要考察庶族社会“道统”的建构和文、道关系,必须追踪至唐代开始的古文运动。唐宋古文运动兴起的社会背景是庶族社会的形成。内藤湖南曾提出著名的“唐宋转型”理论,认为自中唐杨炎“两税法”以降,中国社会即开始由门阀社会向庶民社会转型。孙昌武认为,唐代庶民阶层的形成为古文运动奠定了一个阶级基础,“轻阀阅、重科举,轻经术、重文章”,“是唐代阶级关系发生新变化、统治阶级各阶层权力再分配的结果,这就培育起一个依靠政能文才来争取自己社会地位的知识分子阶层”,“这个阶层也为散文发展提供了一批新人物,一种新思想和新的创作态度”*孙昌武:《唐代古文运动通论》,百花文艺出版社,1984年,第18页。。
而唐代古文运动又与庶族道统有着密切关系,具体而言,即所谓“文以载道”。葛晓音在研究唐代古文运动时发现:“文体的革新取决于‘道’的内涵的更新。唐代古文运动之所以至韩、柳始成,主要是因为韩、柳从现实的需要出发,在批判继承古文运动先驱之文说的基础上,对儒道进行全面的清理,提出了许多反传统观念的新解,文章内容的变革带动形式的变革,才使‘文以载道’说产生了实践意义,并在理论上臻于完善。”*葛晓音:《论唐代的古文革新与儒道演变的关系》,《中国社会科学》,1987年第11期。从内容决定形式的观点来看,唐代古文运动不过是“道”体新变所致。换言之,唐代古文的发展实受制于“道”的发展,其具体表现是“文道关系”的不断阐发。
庶民阶层的形成必然会产生相应的政治诉求。唐代的“牛李党争”,究其实质即庶族社会政治诉求之体现,但与门阀势力的相对集中相较,庶族社会显得过于“平铺散漫”,故而需要一种工具或手段去整合庶族势力,以实现其政治诉求。儒家之“道”无疑是其最佳工具或手段。韩愈所倡之“道”本属儒家章句之学,尽管韩愈一派在“道”体上已有所更新,但在理论高度和逻辑谨严上与佛学、道教仍相差甚远。总的来说,韩愈一派之“道”晦暗模糊:或内容苍白浅薄,如韩愈之道;或太过背离传统,如柳宗元之道;或多照搬释氏,如李翱之道。从“文以载道”的文、道关系来看,这势必使唐代古文“惟陈言之务去”、“趋怪走奇”,最终滑入险怪一途。因为倘若道体晦暗不明,理论上预设的“以文载道”就会蜕变为实践中的“以文明道”。从逻辑上讲,内在的“道”愈是晦暗,外在的“文”愈要修饰,愈需以艰深来掩盖其浅易;“道”愈是昌明,外在的“文”愈倾向于平易、深入浅出。“以文载道”的重心是道,文只是表述道的工具;“以文明道”的重心是文,故唯有措辞艰深,造语险怪,方能明道。唐孙樵《与王霖秀才书》道出了此中缘由:“鸾凤之音必倾听,雷霆之声必骇心。龙章虎皮是何等物,日月五星是何等象。储思必深,饬辞必高。道人之所不道,到人之所不到。趋怪走奇,中病归正。以之明道,则显而微;以之扬名,则久而传。”*郭绍虞:《中国历代文论选》,上册,中华书局上海编辑所,1962年,第486页。
唐代中后期,由于门阀残余、地方藩镇和佛教势力的存在,庶族社会只有依靠、拥护李唐皇权方有可能实现政治权益的重新分配。同时也因有皇权作后盾,庶族阶层“道”体也无需大明。而到了宋代,庶族社会与宋室皇权在某种程度上已走向对立面。首先,宋代社会已经彻底平面化为一个散漫社会,再无门阀势力存在,庶族势力与皇权已无联合的必要。其次,国家政权落入由晚唐藩镇蜕变而来的“兵痞游民”赵宋武装集团之手,而宋代庶族地主阶层与赵宋政权有着先天性的疏离,被排除在国家政权之外*吴铮强:《唐宋时期科举制度的变革与社会结构之演变》,《社会学研究》,2008年第2期。。故而深度阐发、重构儒家道统以限制皇权,分享政治权利,已经成为庶族社会的唯一选择,双方的斗争已在所难免。
宋初儒家之“道”上承唐代儒家章句之学,并无任何发展。从文、道关系来看,道体建构的停滞不前导致宋人在宋初继承唐代古文遗产时,几乎全盘接受了唐代古文之险怪元素。如宋初柳开之文风,“文之不从,字不顺,臃肿滞涩,几使人读之上口不得”。直到仁宗皇祐五年(1053年),刘敞还以郑獬文风险怪似韩门皇甫湜,将其置于第一。皇甫湜属韩愈险怪一派,其散文观是“意新则异于常,异于常则怪矣;词高则出于众,出于众则奇矣”。总之,这种险怪文风一直蔓延到嘉祐二年(1057年),才在欧阳修的打击下偃旗息鼓。
需要指出的是,尽管宋初文风曾一度标榜险怪,但毕竟时代环境已经不同。宋人虽承袭唐代险怪文风,但对之并不真正欣赏,更似不得已而为之。宋初王禹偁曾对险怪文风颇费思量:“俱乎心之所有,不得明乎外,道之所蓄,不得传乎后,于是乎有言焉;又惧乎言之易泯也,于是乎有文焉。信哉不得已而为之也!既不得已而为之,又欲乎句之难道邪?又欲乎句之难晓邪?”在《答欧阳永叔书》中,石介也曾表述过类似苦衷:
介深病世俗之务为浮薄,不敦本实以丧名节,以乱风俗。思有请于吾圣天子,吾贤宰相,愿取天下轻浮险怪放逸奇民,投诸四裔,绝其本源,以长君子名教,以厚天下风俗。今反肯自为之乎?仆诚亦有自异于众者,则非永叔之所谓也。*石介:《答欧阳永叔书》,《徂徕集》,卷十五,中华书局,1984年,第175页。
面对欧阳修对“险怪”文风的指责,石介承认自己“诚亦有自异于众者”,但绝非“永叔之所谓也”,相反他还深恨险怪,言论中实已暗示了他对宋初“道”体晦暗的焦虑,以及不得不以险怪明道的无奈。实际上,石介虽然倡导险怪文风,但其自身文风之平易却是学界公认的。这足以表明险怪文风乃庶族阶层在“道”体晦暗不明的特定阶段,为实现其政治诉求而不得已采用的一种文学表述方式所导致的。这在庶族社会有识者中已是公开的秘密。如元代理学家吴师道在评价韩愈门徒樊宗师的险怪名篇《绛守居园池记》时,即用一种颇有深意的语气评价道:“文章贵不用意,溢于正,而奇出焉。盖非能奇之为奇,而不能不奇之为奇也。是作也,其出于自然邪?其有意为之邪?识者其知之矣。”*樊宗师:《绛守居园池记》,元赵仁举补注,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年。
由于“道”体建构长期停滞不前,宋代庶族社会为实现政治诉求,只得继续沿用险怪表述方式。这也决定了宋代险怪文风有着广泛的社会基础,即使在遭致欧阳修打击后,仍不时顽强出现,犹如春草,烧尽还生。到了神宗熙宁间,苏门张耒还苦口婆心地劝人文从字顺,不可孜孜于险怪:“足下之文可谓奇矣,捐去文字常依力为瑰奇险怪,务欲使人读之如见数千岁前科斗鸟迹所记,弦匏之歌,钟鼎之文也。……自唐以来至今,文人好奇者不一,甚者或为缺句断章,使脉理不属;又取古书训诂希于见闻者,衣被而说合之;或得其字不得其句;或得其句不得其章。反复咀嚼,卒亦无有,此最文之陋也。”*张耒:《答李推官书》,《张右史文集》,卷四八,《四部丛刊》本。
长期以来,学界对嘉祐二年(1057年)严厉打击“太学体”事件评价颇高,认为欧阳修是宋代文风的挽救者,保障了宋代平易文风的健康发展。而南宋吕中的认识却更为敏锐、深刻:
然唐文三变,非唐文之变也,乃韩柳自变于下耳。故当时惟韩柳之徒与之俱变,而天下之文体不为之变,以其变之之权不出于上也。……自我太祖、太宗留意文治,而真宗复戒励词臣之浮靡,仁宗复进好古笃行之士以矫文弊。是其斡旋天下之大势,转移风俗之要枢,盖自上始。……唐文变于韩柳,我朝之文虽倡于欧阳,而实变于仁宗。*吕中:《宋大事记讲义》,卷十,文渊阁《四库全书》本。
吕中认为,“我朝之文虽倡于欧阳,而实变于仁宗”,敏锐地指出了宋室皇权挽救文运的补偏救弊之功。宋室之所以主动出手打击“太学体”,既在于险怪文风不合朝廷经世致用之旨,也在于“太学体”文风所寓含之庶族社会越来越强烈的政治诉求让皇权隐隐感到不安,故而及时出手打击了这股险怪文风,实为变相否定了庶族社会的政治诉求。
从另一个角度来看,仁宗之所以能“斡旋天下之大势”,挽救宋代文风,首先在于此时宋室皇权较为强势;其次则在于庶族“道”体缺乏深度阐释,于庶族社会整合力度不够。理学先驱石介尽管言之凿凿曰“读书不取其语辞,直以根乎圣人之道;为文不尚其浮华,直以宗乎圣人之脚”*石介:《代郓舟通判李屯田荐士建中表》,《徂徕集》,卷二十,中华书局,1984年,第241页。,但在欧阳修看来,由于缺乏深度阐释与完整的体系建构,石介之“道”显得苍白空洞:“今之学者,于古圣贤所皇皇汲汲者,学之行之或未至其一二,而好为性说以穷圣贤之所罕言者而不究者,执后儒之偏说,事无用之空言,此予之所不暇也。”*欧阳修:《答李诩第二书》,《欧阳修全集》,卷四十七,中华书局,2001年,第669页。在双方力量对比悬殊的情形下,宋室不甘心让渡政治权益亦在情理之中。
这里需要思考的是,如果没有宋室皇权这个外力推动,宋文会不会自发朝平易风格演变?从文与道的关系来看,可以肯定理学之“道”本身即足以引导宋文朝着平易方向发展。这是因为“道”是文所表述的中心内容,道对文的制约,必然会使文的发展程度与道的阐释深度紧密相关。而险怪文风不过是处于特定晦暗阶段的“道”这一内容的一种外在表现形式。随着庶族“道”体愈发昌明,宋文自然会随之趋于平易。
宋初柳开求“道”过程中的散文观念变迁足以证明此点。柳开是宋人接触韩愈之文较早者。在天水老儒赵生的引导下,柳开初涉韩文数十篇,一见倾心,爱不释手。梁道理先生指出,柳开“五年之后,即自宋太祖开宝年始,对韩文的热情稍减。十年之后,即在开宝五年左右,他突然舍韩而去,转慕王通,‘齐其述作’”*梁道理:《试论宋代古文运动中的两条路线》,《陕西师范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1984年第4期。。显然,柳开弃韩文而去的原因在于庶族之“道”的吸引。王通的“河汾道统”,终结了传统儒家董仲舒以来的天人感应哲学体系,融摄了道、佛、法多家思想,推出了以“道”为主宰的天理体系,并将“道”在国、家、群、人四个层面铺开,“并以此试图寻求以学术与政治互动”的思路*董虹凌:《试论王通〈中说〉之“道”观》,《华南理工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04年第4期。,启发了唐代韩愈以及宋儒以道统建构争取政治权益的实践路径。故王通之道虽稍显不纯,但其“道”统气魄宏大,思维严谨,相较韩愈“道”统,无疑要深刻全面得多。
值得注意的是,在这一转向过程中,深受韩愈险怪文风濡染的柳开,对韩文险怪一派开始有所不满:“古文者,非在辞涩言苦,使人难诵读之。在于古其理,高其意,随言短长,应变作制,同古人之行事,是谓古文也。”无独有偶,于兴汉先生也发现了韩门弟子皇甫湜和李翱在文风上的明显分歧。其中皇甫湜专尚险怪,李翱则反对“奇涩怪僻”*于兴汉:《韩门的文道之论与宋代古文运动》,《山西师范大学学报》,1993年第1期。。这二人之中,李翱的“道”统建构明显要优于皇甫湜。综合柳开和李翱两人都因重视“道统”建构而不满险怪文风这一事实,可以尝试得出这样一个结论:即越是专注于“道”,文风至少在理论上就越是反对险怪而推崇平易。换言之,文、道关系本身即决定了随着“道”体的不断革新,宋文会自动拒绝险怪而走向平易。笔者不难找到“道”体大明之后的理学家散文来进行印证。从宋代理学家的行文风格和其诸多文论来看,他们反险怪的程度似乎并不逊色于欧阳修。如理学大家程颐,“自家独自体贴出天理”,使“道”体建构跨出了决定性的一步,为理学大明奠定了根本。而程颐之文非惟不怪,反而文从字顺、流易畅达。理学家胡宏甚至奉程文为圭臬:“其言质素而不华,理平淡而无奇;无言之文,犹璞玉也。”*胡宏:《胡宏集》,中华书局,1987年,第160页。集理学之大成的朱熹,其散文亦平易畅达,清人评为“明断雅洁,为南宋第一大家”。
当然,这些还不足以证明文风的发展演变与道的阐释建构之间的紧密相关,毕竟无论是程颐还是朱熹,其主要生活年代都在嘉祐二年(1057年)欧阳修纠偏“太学体”文风之后,很难证明程朱二人之平易文风不是源自北宋古文运动的濡染。但倘若联系南宋朱熹反对险怪文风的坚决态度及其平易如话的布道文风,则又足以证明平易文风的发展演变与道的阐释建构确实有着密切的关联。
南宋散文的发展证实了以上猜测。随着宋室南渡,程门弟子杨时等人倡道东南,又经湖湘学派胡安国、胡宏、胡寅等人继续阐发,理学终在朱熹、张栻、陆九渊等人手中得以昌明。特别是朱熹,裒萃诸家,综罗百代,开创了集大成的客观唯心主义理学的庞大体系,儒家道统此时可谓大明于天下矣。
从文、道的关系来看,自中晚唐韩愈时期至北宋嘉祐年间,庶族社会出于政治权益争夺的需要,受制于“道”体晦暗而致文风趋于险怪,而到了朱熹所在的南宋孝宗年间,“道”体已大明于世,自然也就无需那种色厉内荏的险怪鸣道之文了,时代青睐的反是那种平易如话、娓娓而谈,令人倍感亲切的“布道之文”。不仅如此,理学昌明还使南宋理学家转而批判、清理“险怪”文风,以着手建立庶族“新文统”。朱熹就曾指责湖湘理学大儒胡宏之文过于“险怪”:
问:先生说格物,引五峰《复斋记》曰“格之之道,必立志以定其本,居敬以持其志”云云,以为不免有急迫意思,何也?曰:五峰只说立志居敬,至于格物却不说,其言语自是深险,而无显然明白气象,非急迫而何!*黎靖德:《朱子语类(第2册)》,中华书局,1986年,第420页。
“险”指文章内容晦涩不明,“怪”指文章风格异于常态。朱熹之所以认为胡宏散文语言“险”,是因为“只说立志居敬”,不说格物致知,功夫只落在心体上,没有落在实处,故表述不够亲切明白,无“显然明白气象”,故而言语“深险”。朱熹又以同样理由,指责已逝关学大儒张载在诠释“至诚无息”时“语尤险怪”:
愚详经意,盖谓至诚之理,未尝形见,而自彰著;未尝动作,而自变化;无所营为,而自成就天地之道。一言而尽,亦不过如此而已。张氏乃以为圣人至诚于此,能使天地章明变化于彼,不惟文义不通,而亦本无此理。其曰天地自此而造化,语尤险怪。*朱熹:《杂学辨·张无垢中庸解》,《晦安先生朱文公文集》,卷七十二,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年,第3489页。
到朱熹这里,文道关系再次转型:即“文皆是从道中流出”。由于道在文前,故义理决不能怪癖。在给吕祖谦的信中,朱熹提出了自己的散文观:“《文海》条例甚当,今想已有次第。但一种文胜而义理怪癖者,恐不可取。其只为虚文而不说义理者,却不妨耳。……其它赞邪害正者,文辞虽工恐皆不可取也。”*朱熹:《与吕伯恭》,《晦庵集》,卷三十四,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年,第1470页。出于理学布道传教需要,朱熹提倡散文要明白、清楚。在这种文道观影响下,南宋散文开始朝着适应理学传教布道的方向发展,走向口语化、语录化,朝庶族社会的品位靠拢,宋文遂从北宋的“平易畅达”一变而为南宋的“平易如话”。
在这种散文审美品位的影响下,文学修养好的,文笔固然不错,朱熹甚至还被清人李慈铭推崇为南宋散文大家,“南宋之文,朱仲晦大家也”*李慈铭:《越缦堂读书记》,卷八,文渊阁《四库全书》本。。但理学末流普遍呈现出四库馆臣所诟病的“汗漫”、“破”、“碎”、“冗”等文弊*曹丽萍:《论〈四库全书总目〉对南宋散文的批评》,《南阳师范学院学报》,2006年第7期。。这种适合讲学布道的散文范型,无疑解构了北宋欧、苏以来散文篇章组织学意义上的成果。实际上,对北宋以来的古文成果,理学家一直都持解构、批判态度,如朱熹就曾指责欧阳修不懂性理之学,导致“晚年文衰”;又曾论苏轼文巧,流毒天下,害人不浅云云。
在理学影响下,南宋科场时文亦出现了新变。理学势力也同样提出了摒弃险怪的衡文标准。乾道八年(1172年),理学家李衡出面清理险怪文风,陈傅良恰中此榜,标志着陈傅良“乾淳体”科场时文正宗地位的确立。祝尚书认为“乾淳体”的一个显著特征即“引理学入时文”*祝尚书:《宋代科举与文学》,中华书局,2008年,第468页。。陈傅良作为浙东学派理学家,其事功派主张又与宋室朝廷经世之旨最为接近。显然,“乾淳体”实为宋室朝廷与理学势力相互妥协的结果。
在许多人看来,“乾淳体”已属难得的好文体。如马端临认为“乾淳体”“词章雅正”*马端临:《文献通考》,中华书局,1986年,第301页。。周密认为“乾淳之文师淳厚,时人谓之乾淳体”*周密:《癸辛杂识》,后集,文渊阁《四库全书》本。。杜范则认为,“乾、淳之间,词人辈出,见之方册,质而不野,丽而不浮,简而不率,奇而不怪,士子所当仿效”。但在朱熹等理学家看来,已折中了理学趣味的“乾淳体”仍难脱险怪嫌疑,“今人为经义者,全不顾经文,务自立说,心粗胆大,敢为新奇诡异之论”*黎靖德:《朱子语类》,卷一〇九,《论取士》,中华书局,1986年,第2693—2694页。。为建立理学新文统,吕祖谦、真德秀等理学家开始研究文法,流风影响所及,一大批古文评点之类作品纷纷出笼,如吕祖谦的《古文关键》、真德秀的《文章正宗》等,皆传诵千百年而不衰。
宋室朝廷的经世致用和理学势力的传教布道,都会在逻辑上导出宋文的平易风格。但宋室朝廷和理学势力之间的政治利益争夺,却反使宋文在南宋末年最终回归险怪。科举考试作为实现政治权益分配的重要领域,成为双方争夺的焦点。祝尚书先生认为,理学势力大约在高宗绍兴中期开始介入科举,并在孝宗、光宗时期占据上风,使不少理学门徒挤入朝堂。其后在“庆元党禁”期间有过短暂挫折,旋又在理宗时彻底控制了科举*祝尚书:《宋代科举与文学》,中华书局,2008年,第453—491页。。理学势力为达此目的,手段可谓无所不用其极。或大搞舞弊,“三岁大比,上庠校定,为其徒者专用怪语暗号,私相识认,辄置前列,遂使真才实能反摒不取”*曾枣庄、吴泽洪:《宋代文学编年史》,凤凰出版社,2010年,第2059页。。或偷窃置换考题,“(胡)襄比当秋闱监试,题目众已议定,襄乃中夜自易之,意私其党”*孙衣言:《瓯海轶闻》,上海社会科学院出版社,2005年,第454页。。
宋室朝廷当然要坚决反击。双方以险怪为名目,相互攻讦指责,陷入拉锯战。科场衡文,几近儿戏,毫无标准可言,全凭政治角逐的胜负成败。叶适子叶味道:“少刻志好学,师事朱熹。试礼部第一。时伪学禁行,味道对学制策,率本程颐无所避。知举胡纮见而黜之,曰:‘此必伪徒也。’”*脱脱:《宋史》,卷四八三,中华书局,1985年,第3531页。一旦理学势力控制科举,取士亦多不问青红皂白,如程珌“绍熙四年登进士第,时丞相赵公汝愚典举春官,一见公文,曰:‘天下奇才也!’擢魁多士”*吕午:《程公(珌)行状》,《洺水集》,附录,文渊阁《四库全书》本。。此时双方势力大致相当,彼此制衡反一定程度上保障了宋文的平易风格。
但孝宗以后诸帝,在政治上渐趋弱势,权力失去平衡,科场文风遂又向险怪演变。每有谏官欲变文风,奏请精选经义、论策等若干为科考范式时,理学家总会唱反调。如理学名臣彭龟年就担心范文会导致“父诏其子,兄语其弟,以为朝廷取士不过如此,朝读夕思惟此是习,经史子集将覆酱瓿。臣恐天下文章益见凋敝,必又甚于今日也”*彭龟年:《乞寝罢版行时文疏》,《止堂集》,卷一,上海商务印书馆,1935年,第2页。。理宗端平更化之后,皇权更是萎缩到了极点,科考内容概以理学为准。淳祐甲辰,徐麟以《书》魁首南宫,“自此非‘四书’、《东西铭》、《太极图》、《通书》、《语录》不复道矣”。此时文风“体格浸失,愈变愈差。越至于今,其弊益甚”*杜范:《上殿札子》,《清献集》,卷十一,文渊阁《四库全书》本。。朝廷多次欲以“乾淳体”为范式纠偏险怪文风,“更化以来,两颁乾淳之文体矣”*刘达可:《璧水群英待问会元》,影印明丽泽堂活字本,上海古籍出版社,1996年,第1404页。。宋理宗更是连下十三道圣旨,要求“毋以穿凿缀缉为能,毋以浮薄险怪为尚”*咸淳《临安志》,卷十二,《宋元浙江方志集成》,杭州出版社,2009年,第436页。。但此时文风,早已江河日下,滔滔难返。
宋文至此,可谓一厄。由于失去了朝廷制约,士子或只读“四书”,知识匮乏,文风陈腐,无益于治世;或为求中式,行文求新求僻,以怪语相夸,趋险怪而无制。值得思考的是,理学此时已大明于天下,庶族社会也无须再以险怪文风作为其政治诉求的表述渠道。宋文理应趋于平易,何以反致险怪盛行?这是因为庶族社会此时已彻底控制科举,其道统建构之政治任务业已实现,文风自然因失去政治寓意而变得无关紧要。由于失去了政治诉求层面的意义,“道”对“文”的制约作用自然随之消失,文风遂重新被科场竞争所掌控。虞集《跋程文宪公遗墨诗集》即指出了宋末文风这一嬗变过程:“宋之将亡,士习卑陋,以时文相尚。病其陈腐,则以奇险相高。江西尤甚,识者病之。”*虞集:《道园学古录》,卷四十,吉林出版集团,2005年,第675页。
宋末君权孱弱,根本无法制衡险怪文风,文章遂凋敝到了极点。流风所及,扩散蔓延到整个社会。宋末名臣李昴英为文险怪至极,其文“初渉其流,渺弥汪洋,若江河之奔驶。而又好为生语,险怪百出,读者往往惊绝,至或不能以句”*陈献章:《文溪集原序》,见李昴英:《文溪集》,文渊阁《四库全书》本。。宋末刘辰翁,其文“专以奇怪磊落为宗,务在艰涩其词,甚或至于不可句读,尤不免轶于绳墨之外”*永瑢、纪昀主编:《四库全书总目提要》,中华书局,1997年,第2184页。。其流毒深刻影响了元代“文妖”杨维桢一脉,乃至延续到明代。明代邱浚曾愤愤道:“近年以来,书肆无故刻出晚宋论、范等书。学者靡然效之,科举之文遂为一变。说者谓宋南渡以后无文章,气势因之不振,殆谓此等文字欤?”*邱浚:《大学私试策问》,《邱濬集》,海南出版社,2006年,第4016页。科举时文初以“四书”为本,久之视为陈腐。于是各色杂书,乃至佛老庄列之语兴,险怪大行。咸淳之末多用庄列之语的“换字文章”即为此例。理学既已占据科举,何至用庄列佛老之语?明代王世贞一段评语或可解惑:
自臣等初习举业,见有用六经语者。其后,以六经为滥套,而引用《左传》、《国语》矣。又数年,以左、国为常谈,而引用《史记》、《汉书》矣。史、汉穷而用六子,六子穷而用百家,甚至取佛经道藏,摘其句法口语而用之。凿朴散淳,离经叛道,文章之流弊至是极矣。乃文体则耻循矩矱,喜创新格。以清虚不实讲为妙,以艰涩不可读为工。用眼底不常见之字,谓为博闻;道人间不必有之言,谓为玄解。苟奇矣,理不必通;苟新矣,题不必合。断圣贤语脉,以就已之铺叙;出自己意见,以乱道之经常。*王世贞:《弇山堂别集》,卷八四,中华书局,1985年,第1596页。
险怪文风遭打击后,又归于平易,久之,险怪必定重现,循环往复,永无竭止。明清科场文变,大抵类此。
两宋险怪文风萌芽于理学初兴,显隐于理学发展,极盛于理学独霸,其发展嬗变轨迹构成了一个明显的“圆圈”,始终伴随着理学势力与宋室朝廷之间的斗争而贯穿于整个宋代。尽管理学势力与宋室双方的审美追求在逻辑上最终都会导致宋文趋于平易,但由于朝廷和理学势力在政治权益上的分配缺乏制度性保障和约束,双方之间无休止的斗争反使宋文在权力失衡时沦入险怪深渊,并深刻影响了元、明两代文风。
陶俊(1972—),男,湖南安化人,文学博士,贵州省社会科学院副研究员,主要从事古代文学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