权力的猎物——从福柯的权力理论解读《拉帕其尼医生的女儿》

刘红霞

(常熟理工学院 外国语学院，江苏 常熟 215500)



权力的猎物
——从福柯的权力理论解读《拉帕其尼医生的女儿》

刘红霞

(常熟理工学院 外国语学院，江苏 常熟 215500)

评论者对《拉帕其尼医生的女儿》中拉帕其尼的看法呈两极化，充分说明了人物的复杂性。要更好地理解这个人物可以从剖析他与其他人物之间的权力关系着手。拉帕其尼为了进一步获取科学知识粗暴地干涉碧阿蒂斯和乔万尼的身体，遭遇到两人激烈的反抗。此外，他受制于自身的权力欲望和知识场域中的权力机制。在内外夹击之下，他的客体性凸显出来。

福柯；权力；反抗；知识；身体

《拉帕其尼医生的女儿》是纳撒尼尔·霍桑的一篇佳作，它“一贯被认为是霍桑最好的短篇之一”。[1](P52)在逾百年的霍桑作品译介史中，它高居“最受国内评论界关注”[2](P247)的作品之列。近年来对它的研究视角不断翻新，评论者对拉帕其尼的看法呈两极化：他或者是权力欲强烈的科学家，图谋把个人的意志凌驾于他人及自然之上；或者是科学的崇高追求者，为了科学研究甘愿牺牲一切。这个现象充分说明了人物的复杂性。笔者认为，这两种观点对人物的理解都有浅层化、片面化之嫌。要更好的理解人物可以从剖析作品中人物之间的权力关系着手。笔者引入福柯的权力理论，观照出人物在权力中的境遇。福柯20世纪80年代被介绍到中国，对中国学术界特别是人文科学产生了难以估量的影响。用他的思想分析文学作品已成为很多文学研究者的自觉。本文拟从以下三个方面来解读作品：其一，权力对身体的宰制；其二，权力遭遇到的激烈反抗；其三，科学家受制于自身的权力欲望和知识场域中的权力机制。在内外夹击之下，拉帕其尼的客体性凸显出来。

一、权力对身体的宰制

《拉帕其尼医生的女儿》中的人物构成了一个权力网络。权力贯穿在他们的关系之中，渗透于他们生活的各个方面。福柯提出权力关系无处不在，“在社会身体的每个点之间，在男人和女人之间，在家庭成员之间，在老师和学生之间，在有知识和无知识的人之间，存在着各种权力关系”。[3](P176)由此可以分析出权力两个方面的特征。首先，权力由个体的交汇联接而成。其次，权力弥散各种社会体制的之中，如家庭、学校、工厂、医院等，渗透到个体生活的细微处。作品有四个人物：药物学家拉帕其尼，其女碧阿蒂斯，其邻居乔万尼，其同事巴格里奥尼。四个人物性别不同、亲疏有别、受教育程度不一，处于家庭、学校等社会体制之中。他们之间充斥着控制与反抗，贯穿他们关系的一条主线即权力的博弈。博弈的过程构成了一个清晰可辨的权力运行轨迹。

作品中权力运作的一个突出特点是对身体实施控制。身体成为权力的载体。福柯对监狱等社会体制做了详细考察，发现“没有比权力的实施更加物质的、生理的和肉体的了。”[4](P171)他意在说明权力视肉体为其对象，直接控制、改造、驯服它，以造就驯服有用的肉体。在小说中，权力垂直作用于身体。碧阿蒂斯的身体是权力的主要对象。首先，拉帕其尼为了完善他的药物学知识在她身上做实验；其次，巴格里奥尼为了挫败拉帕其尼，同样把目光放到她的身体上；最后乔万尼意欲去除她身体的毒素以便安全地与她结合。由此可知，她的身体成为了多重权力关注和争夺的对象——父权、夫权、男权及科学家的控制权。这些权力基于各自的目的强制改造她的身体。此外，乔万尼的身体也成为权力的猎物。拉帕其尼把他引入花园毒化他的身体，巴格里奥尼为了破坏拉帕其尼的实验给他解毒。这两个人物的遭遇说明权力总是试图在身体上铭刻印记以彰显自身的存在。

拉帕其尼在宰制身体的过程中使用了有效的权力策略。首先，他把家庭结构的等级关系原封不动地移植到科学研究之中，顺理成章地把女儿当成了实验对象。碧阿蒂斯提到她父亲时说：“我只不过是他尘世间的孩子罢了。”[5](P418)作为女儿她必须对拉帕其尼俯首听命。当他要求她独自照料毒气最重的灌木时，她欣然从命。其次，他把碧阿蒂斯禁锢在花园这一常见的家庭生活场景中，看似让她养在深闺，实际上把她隔离起来。“隔离是实现彻底服从的首要条件。”[4](P266)目的是让她听从他的摆布，确保实验的顺利进行。再次，他利用乔万尼对花园的好奇和对碧阿蒂斯的兴趣，把他引入实验。表面上这个年轻人是在花园中约会，事实上是在毫无戒备的情况下浸淫于毒气之中。此外，拉帕其尼还使用了监视的技术。在两个恋人见面的过程中，“拉帕其尼在园门的阴影里，一直在观察着……不知已经多久。”[5](P409)通过监视，他可以确定实验的进程。值得注意的是他所使用的这些权力策略和技巧非常隐蔽。首先，对身体没有产生任何外在的伤害。碧阿蒂斯“娇艳无比，真可谓皎若太阳之升朝霞，灼如芙蕖之出绿波”；[5](P393)在乔万尼中毒后，“他的容貌从来没有象这样韶秀英俊，他的眼睛从来没有象这样活泼有神，他的双颊从来没有象这样富有血色”。[5](P416)从两人的外表根本看不出任何体内有毒的迹象。其次，采用灵活的手段控制身体。碧阿蒂斯完全被禁锢在花园里，但乔万尼的行动自由没有受到任何限制。相反，他可以自由地出入花园。综上所述，权力隐蔽而狡猾地干涉身体，使个体失去自主性，成为权力的构建物。

二、对权力的反抗

作品中的权力关系并非牢不可破。对权力的反抗如影随形。福柯提出，“只要存在着权力关系，就会存在放抗的可能性。”[3](P47)他认为反抗与权力同生共存，反抗内在于权力，是权力运行的一部分。这也就是说，反抗的可能性存在于权力关系的本质之中。反抗会造成权力主体和权力客体的错位，同时造就个体兼具权力主体和权力客体的双重身份。作品中的反抗集中在乔万尼和碧阿蒂斯两个人物上，导火索是乔万尼受巴格里奥尼点拨，发现身体受到污染。他对自己的处境满怀恐惧、极度愤懑，咒骂碧阿蒂斯：“发现了你自己寂寞沮丧，你使得我也象你一样和生活的温暖隔绝，把我哄到你那无可名状的恐怖世界里来！”[5](P419)他把不幸都归咎于她：“是你干的！是你毁了我！是你在我的血管里注满毒汁！是你把我变成了一个和你一样可恨、丑恶、讨厌而恐怖的动物——骇人听闻的畸形怪物！”[5](P419)他竭力捍卫自己过正常生活的权力，却错把碧阿蒂斯当成替罪羊。作品中不止一处指出碧阿蒂斯阻止他靠近红花灌木，刻意躲避他的爱抚，目的显然是保护他免受毒气的污染。可是当真正加害他的人——拉帕其尼——出现在他面前时，他浑身发抖，没有任何正面的抗争。乔万尼的反抗软弱无力，缺乏冲击力。

有论者从女性主义出发，认为碧阿蒂斯是在“缄默中和无声的反抗中生活”，[6](P193)笔者认为不尽然。实际上她发出了清晰的抗议之声。她大声地表达了内心压抑已久的愿望——“我情愿让人爱慕，不愿让人畏惧”。[5](P423)拉帕其尼在她身体内灌入的毒素使她的愿望永远无法实现，她公开谴责造成她不幸的始作俑者：“为什么你给你的孩子安排了这样不幸的命运？”[5](P422)对于肆意污蔑她的乔万尼她也做了严厉的斥责，毫不留情地拆穿他：“是不是从一开始，你天性中的毒素就比我更多呢？”[5](P423)她的反问揭示了他天性中的自私和冷漠。慷慨激越的言辞表明她的主体意识已经觉醒，她要公开反抗遭遇到的不公。这一反抗更体现在实际行动之中。她毅然喝下乔万尼递上的药水，在临终之际她揶揄拉帕其尼：“我去了，父亲，你竭力混入我的生命的罪恶象梦一样飘走了，象那些毒花的芬芳一样，在伊甸的花丛中，不会再污染我的呼吸了。”[5](P423)此类从容镇定的神态表明她为了摆脱他的控制主动地采取了死亡的方式。碧阿蒂斯激烈的反抗之举凸显了权力的专横暴虐。

《拉帕其尼医生的女儿》中还描绘了其他人物的反抗图景：巴格里奥尼抗拒拉帕其尼凌驾于他之上的权威；众人共同反抗的拉帕其尼反抗女儿即将面临的处境，即“处在一个软弱女人的地位，受一切罪恶的随意播弄而自己却不能有所作为”。[5](P423)这话虽然有强词夺理之嫌，但表达了他对女性弱势地位的认知。作品中每个人物的反抗都引起了其他人物的反应：巴格里奥尼在抗争中诱导乔万尼挣脱拉帕其尼的掌控；乔万尼对碧阿蒂斯的指责激起了她的激烈反抗；碧阿蒂斯的死导致拉帕其尼与巴格里奥尼彻底决裂。连续的反应表明人物既是反抗的对象，也是反抗的结果。反抗造成了权力网络的变化，碧阿蒂斯夺回了身体的自主权，恢复了自主权力。个体在与他人的关系中既是权力客体，又是权力主体。所以权力的运作蕴含着冲突和矛盾，只能维持动态的平衡。

三、科学家受到的钳制

先期评论者注意到拉帕其尼的知识和权力之间的关系。有代表性的观点是他是“一个知识的权威形象，一个研究主体，自然界的认识者，控制者”。[7](P64)对知识和权力的关系福柯的见解更为深刻和体系化：“权力和知识是直接相互连带的。不相应地建构一种知识领域就不可能有权力关系，不同时预设和建构权力关系就不会有任何知识。”[4](P29)在其他的场合他说的更直接“在西方，从中世纪以来一直把……权力的效应赋予科学以及从事科学话语的人”。[3](P220)他的话表明以下两点：其一，知识与权力具有直接的关联，知识形成的同时预设了权力关系的建构。知识的主体被赋予很多实际利益，其中包括职位晋升、研究资源分配、话语权以及社会声誉等；其二，知识的增长相应地带来权力的扩大。知识主体的权力和他的知识成正比。福柯本着学者的严谨，说他关于两者关系的论述仅限于人文科学。但是后来的哲学家，如约瑟夫·劳斯发现权力同样渗透到了自然科学领域，“权力不再外在于知识或与知识相对立，权力成了知识的标志。”[8](P19)这说明权力内在于包括自然科学在内的知识生产领域。

知识的权力效应使科学家面临一个伦理问题：科学研究的目的是公众的利益还是个人的权力。他们必须在造福于人类还是个人之间做出抉择。拉帕其尼和巴格里奥尼都做出了选择。作为药物学家，拉帕其尼可以用他的研究来救死扶伤。按照老利沙贝塔的说法，他的药物很有功效：“他是个有名的医生，我敢说，像那不勒斯这么远的地方也听说过他！人家说他用这些草做成的药象符咒一样灵验。”[5](P391)但是他进行的实验却另有目的。他在花园中培植植物，在人体内掺入毒素。在成功地毒化碧阿蒂斯和乔万尼之后，他准备派这二人去人群之中下毒，“吐一口气就征服最强有力的人”，[5](P423)这个计划暴露了他想获取强势支配权力的可怕野心。巴格里奥尼同样以个人权益为重。他给乔万尼药水是为了打败拉帕其尼，解决权力危机：“据说她(碧阿蒂斯)深得拉帕其尼的衣钵，所以她不只像传说中的那样年轻貌美，而且已足有资格坐上教授的交椅了。也许她父亲就是安排她来坐我这一把吧！”[5](P397)他事先没有仔细验证就让两个年轻人喝下他的药水，从而葬送了碧阿蒂斯的性命。两位科学家的选择表明，科学家深受个人权力欲望的控制。

科学家同时受到科学体制中权力机制的反制。它赋予知识主体权力，同时驱使他们不断从事知识生产。为了向公众和科学家团体证明自身权力的合法性，科学家必须持续进行研究。为了在与同行的竞争中巩固或者提升自己的权力，他们必须做出重大研究成果。因此，科学家充当的角色是科学知识生产的一个要素，抑或一个工具。在对知识永不餍足地追求中，他们已经受到外在强大力量的控制。科学的反制作用在拉帕其尼和巴格里奥尼的身上充分体现出来。拉帕其尼追求知识的愿望无比强烈：“为了给他的知识之山增添一粒芥子，他情愿牺牲人的生命，包括他自己，或者任何他最亲爱的人。”[5](P396)他永不满足于现有的知识，即使为了取得微不足道的研究成果，他也乐于献上自己和女儿的性命，其心理和行为呈现出偏执、病态的特征。巴格里奥尼也不例外。为了赶超拉帕其尼，他不惜使用阴险的手段，比如用有毒印度女人的传说恐吓乔万尼。反制作用的结果是科学家在无意识中成为了被操纵者，暴露出他们本质上的客体性。这一点构成了作品中权力关系最隐蔽、最深刻的层面。

透过福柯权力理论的视角读者可以认识到作品中深刻的批判意蕴。与同时代人对科学的膜拜相反，霍桑保持着客观审慎的态度，思考个体在科学面前的境遇。在碧阿蒂斯和拉帕其尼这两个人物身上凝聚了他对科学的深刻反思。前者成为“人类发明和被歪曲了的人性的牺牲品”，[5](P423)后者受权力欲望的遮蔽和科学场中权力机制的宰制而丧失理性和主体性。科学带给人们的不是权力的无限张扬，而是自主权的失落。先前认为拉帕其尼具有权力欲的评论者没有看出他也是权力的猎物；而认为他动机纯正的评论者可能还受科学真理化的影响，未能看到科学对人的异化作用。放眼当今世界，科技发展远远超过霍桑生活的时代。日新月异的科学技术已成为世界图景不可缺少的一部分。人们需要更迫切地思考科学的影响。明智之士如德国哲学家加达默尔警醒人们“我们必须更为尖锐地提出我们时代的问题，即在一个完全由科学支配的社会现实中如何能够理解自己”。[9](P313)霍桑的思想契合了当下人们对科学的重新审视，具有创造性和前瞻性，带给人们深刻的启示。

[1]Edward Wagenknecht.Nathaniel Hawthorne the man，his tales，and romances[M].New York：The Continuum Publishing Company，1989.

[2]舒奇志.霍桑研究在中国[J].社会科学辑刊，2007，(1).

[3]米歇尔·福柯.严峰.权力的眼睛——福柯访谈录[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97.

[4]米歇尔·福柯.刘北成，杨远婴.惩罚与规训[M].北京：三联书店，2003.

[5]Hawthorne，Nathaniel.拉帕其尼医生的女儿[A].霍桑短篇小说集[C].济南：山东人民出版社，1980.

[6]谢玲.天使的陨落——对霍桑短篇小说《拉帕齐尼的女儿》的女性主义解读[J].湘潭师范学院学报(社会科学版)，2008，(5).

[7]吴香兰.霍桑与现代科学观——读《拉帕西尼的女儿》[J].外国文学评论，2006，(4).

[8]Joseph Rouse.Knowledge and Power：toward a political philosophy of science[M].New York：Cornell University Press，1987.

[9]汉斯·格奥尔格·加达默尔.哲学解释学[M].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04.

责任编辑：张 庆

A Prey to Power——An Interpretation of “Rappaccini’s Daughter” With Foucault’s Power Theory

LIU Hong-xia

(Changshu Institute of Technology，Changshu 215500，China)

Many critics have two extreme opinions upon“Rappaccini's Daughter”，which reflects the complexity of the character. A better understanding of this figure requires toanalyze the power relation between the hero and other figures. Rappaccini made use of oreother people’s bodies to explore knowledge but they resisted furiously. He was also constraint by his own desire for power and the power system of the knowledge domain. In the middle of interior and exterior factors，the objectivity is prominent.

Foucault；power；resistance；knowledge；body

2015-11-09

刘红霞(1975-)，女，安徽宣城人，讲师，硕士，主要从事英美文学研究。

1004—5856(2016)10—0100—04

I106.5

A

10.3969/j.issn.1004-5856.2016.10.02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