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经·邶风·绿衣》章句及主旨辨析

李伟强

(黑龙江大学 历史文化旅游学院，黑龙江 哈尔滨 150080)



《诗经·邶风·绿衣》章句及主旨辨析

李伟强

(黑龙江大学 历史文化旅游学院，黑龙江 哈尔滨 150080)

《邶风·绿衣》是一首光怪陆离的诗，语词拟用和结构安排奇特，描绘了一种服饰、礼仪颠倒失常的现象，诗人为此深深哀怨。而探究诗中哀怨的来龙去脉，并归纳自古至今产生的四种诗旨主张，可以认出这是一首贤夫人失位自伤和忧国忧君的诗。此外，近现代以来《绿衣》诗还可以从悼亡诗说和劳动乐歌说来解读。

诗经；邶风；绿衣；章句；结构；主旨

《邶风·绿衣》是《诗经·邶风》的第二首诗，产生于卫地，[1]全诗语词饱含深情，抒发浓浓的哀愁，学者多试图发掘诗忧愁的来处，以此代替了对诗篇本身之观照。因而本文便对《邶风·绿衣》诗全篇章句从语词和结构两方面进行辨析，以便更好地统观全诗的诗意和诗情。文本方面主要依据中华书局1987年出版的王先谦《诗三家义集疏》，该本是吴格在民国四年王氏虚受堂家刻本基础上点校而成的，收录在中华书局《十三经清人注疏丛书》中。

一、语词辨析

1.“绿兮衣兮”、“绿衣黄里”、“绿衣黄裳”

“绿”“黄”指衣服之着色，二字构成的词有两种阐释方法。其一意思较浅显，指真实存在的绿或黄色的衣服。其二意思就颇为隐晦，不断有学者发展加深它的深意。《传》曰：“兴也。绿，间色。黄，正色。”[2]是知“绿”和“黄”是两种相对的颜色，这种对立运用“兴”的手法，兴起全诗的隐藏意义。“绿”“黄”分别做中心词“衣”“里”“裳”的定语，那么“绿衣”和“黄里”“绿衣”和“黄裳”在整体上也构成了两组相对的词，中心词“衣”和“里”、“衣”和“裳”又是两组相对词。“里”有里面的意思，“衣”在此非指衣服，而有“外”的意思，如此方构成一组对立。王先谦《集疏》曰：“此章对‘里’言，则‘衣’是在表之衣”，[2]亦从语词对立来解释“衣”和“里”在诗中意思。这种对立的用意，郑《笺》曰：“绿兮衣兮者，言绿衣自有礼制也。诸侯夫人祭服之下，鞠衣为上，展衣次之，绿衣次之，次之者众妾亦以贵贱之等服之。鞠衣黄，展衣白，绿衣黑，皆以素纱为里，今绿衣反以黄为里，非其礼制也，故以喻妾上僭。”[2]孔颖达《正义》曰：“间色之绿不当为衣，犹不正之妾不宜嬖宠。今绿兮乃为衣兮，间色之绿今为衣而见，正色之黄反为里而隐，以兴今妾兮乃蒙宠兮。不正之妾今蒙宠而显，正嫡夫人反见疏而微。绿衣以邪干正，犹妾以贱陵贵”，[3]赋予了“绿衣黄里”贵贱尊卑的含义，“黄”为贵，“绿”为轻，“衣”在外为显，“里”在内为隐微，而此时“绿”反而显贵，“黄”反而轻微。“衣”“裳”彼此相对，《笺》曰：“妇人之服不殊，衣裳上下同色。今衣黑而裳黄，喻乱嫡妾之礼。”[2]孔颖达曰：“间色之绿，今为衣而在上；正色之黄，反为裳而处下，以兴不正之妾，蒙宠而尊，正嫡夫人反见疏而卑。前以表里兴幽显，则此以上下喻尊卑，虽嫡妾之位不易，而庄公礼遇有薄厚也。”[3]强调上衣下裳的分别，《传》曰：“上曰衣，下曰裳”，[2]上下分明也被赋予尊卑的意思，衣在上为尊，礼遇厚；裳在下为卑，礼遇薄。这里反反复复都在说明贵贱尊卑的道理，控诉逾越礼制的现象。首章“绿衣黄里”和第二章“绿衣黄裳”都以“绿兮衣兮”起首而在句间又有分别。“绿衣黄里”说彰显和隐微，“绿衣黄裳”说上下尊卑，故二句差别在于显微和尊卑的差别。《集疏》注“绿衣黄裳”曰：“毁常甚矣，较首章义进”，[2]认为“绿衣黄裳”对礼制的毁坏较“绿衣黄里”尤甚，故之间存在层次递进的关系。刘克庄《诗说》曰：“前二章皆曰绿之不可以为衣也，绿既为衣，则黄中之色不容不降，初降而为之副，所谓里也，再降而为之下，所谓裳也，三章反覆以绿为言，见名诗之旨矣”，[4]一层盖过一层冲击诗人内心，因而导致内心忧愁久久不平息。

2.“心之忧矣”、“曷维其已(亡)”、“兮”

3.“绿兮丝兮”、“女所治兮”

“绿兮丝兮，女所治兮”句一改前二章以“绿兮衣兮”起头的句式，而以“绿兮丝兮”起头。全句有两种理解方法，一是真实存在的衣服。二同前面解释，《传》曰“绿，末也。丝，本也”，[2]“绿”和“丝”构成对立。“绿”就是诗人反复抒写的“绿衣”，“丝”是“绿衣”之本原，最末制成“衣”，这便是一种“本”和“末”的对立，成形的“绿衣”和本原的“丝”之间的对立。但这种对立与“绿兮衣兮”、“绿衣黄里”、“绿衣黄裳”尤有不同，故分开论述，其不同处表现在紧接着的“治”上。“治”是做的意思，丝制成衣是“女”所为。“女”多释作“汝”，“汝”有三种指向，一是故妻，故妻不在而所缝之衣仍在，我见之感怀；二是嬖人，《笺》曰：“女，女妾上僭者。先染丝，后制衣，皆女之所治为也，而女反乱之，亦喻乱嫡妾之礼，责以本末之行。”[2]染丝制衣应是夫人的职责，此刻反是嬖人做，嬖人做出“绿衣”“黄里”“黄裳”这样反常的衣服，如她上僭一样失常；三是自己，反常的衣服虽非自己亲手造成，却也因自己纵容导致，在此叹息当初不能防患于未然，芮城《匏瓜录》曰：“原嫡妾易位之故，非一朝一夕以见，宠肆之有由，僭越之有渐耳。彼夫丝，缫而置之，终于丝耳。有治之者，经之纶之，于是始有被服之望矣。丝而为衣，岂丝之事哉？治丝者之事也。”[5]“女所治兮”就是在叹息和哀怨，诗篇从首章“绿兮衣兮”到“绿兮丝兮”，工整地排列出种种冲突和对立来表达“心之忧矣，曷维其已(亡)”的忧愁，而到“女所治兮”是一大转折，诗人进行繁复铺垫后突然将种种冲突和对立溯源到“女所治兮”，将心中哀怨归结到“女所治兮”，由此开启诗篇在诗意上的第二部分。其中“治”，又有整理、厘清的意思，《集疏》“治，整理也”，[2]夫人染丝制衣犹如治理家业，此刻由嬖人治理是必不能使家业振兴。

4.“我思古人”、“俾无訧兮”、“实获我心”

二、主旨辨析

诗三百各有旨意，自创作伊始到乐官搜集编次，自先秦士人吟咏到后世学人注疏阐释，诗不断被赋予新的意义，又不断产生探索诗旨的著述。在这种诗旨不断被赋予和还原的循环中，《绿衣》诗主要产生了四种诗旨。

1.庄姜失位伤己说

这是文献可见最早的诗旨，《序》曰：“卫庄姜伤己也。妾上僭，夫人失位而作是诗也”，[2]到宋代朱熹仍认为诗旨“姑从《序》说”，[9]曰：“庄公惑于嬖妾，夫人庄姜贤而失位，故作此诗。言绿衣黄里，以比贱妾尊显而正嫡幽微，使我忧之不能自已也。”[9]这个过程中，庄姜失位伤己说得到逐步完善，庄姜为夫人却被王弃，嬖人魅惑王得到宠爱，但远不及庄姜贤能，因而庄姜感伤自己的遭遇而作诗发泄。嬖人排挤夫人获得恩宠是一种僭越礼制的表现，诗中绿衣、黄里、黄裳等词都隐含了逾越礼制的含义。黄为尊贵而穿在里，绿为卑贱却露在外，喻夫人的幽微和嬖人的显耀。郑玄、孔颖达等从此说，“绿兮衣兮”、“绿衣黄里”、“绿衣黄裳”、“绿兮丝兮”辨析中已经详述。

2.姜忧国忧君说

该主张建立在承认庄姜失位基础上，庄姜失去夫人权威而嬖人伴王侧为所欲为，因而作诗表达她对家国和君王的担忧，刘克庄、唐文治等从此说。唐文治《大义》曰：“家不齐则国不治。庄姜之心，岂但忧一身哉！为君忧，为国忧，其忧何时止也。”[6]《注》曰“齐说曰：黄里绿衣，君服不宜。淫湎毁常，失其宠光”，[2]引汉三家诗中齐诗解读服饰的失常象征着君王的“淫湎毁常”，《集疏》曰“‘淫湎毁常’谓卫君，‘失其宠光’夫人自谓，《序》所云失位也”，[2]故使得夫人失位而嬖人上僭。“淫湎毁常”就是沉湎酒色，杨伯峻说“淫谓淫于女色，湎谓沉湎于酒”，[10]君王既沉湎酒色，荒淫无度，是必不能勤理朝政，使得朝政昏庸国家破落，而庄姜此刻为国君夫人，因而为它的国家和人民感到担忧。刘克庄曰：“卫庄公嬖人生州吁，有宠而好兵，庄姜忧之而作”，[4]更是说明了庄姜忧国忧君的直接原因，嬖人既得宠，其子州吁亦必得到重用，而以其骄纵又必会给国家造成动乱，故心忧。

3.悼亡诗说

4.劳动乐歌说

这种主张并不多见，但亦在不少学者考虑范围之内。张西堂《六论》说：“这明明是女子在丝织缝纫的劳动中所唱出的歌声。她一方面叙述她的劳动，一方面愤恨当时社会上种种的不正常，正当的黄色不能表现出来，说明当时的社会是那样的黑暗，好人不能居在上位。”[6]就是说农家勤恳织染、制衣而寒冬时尤挨冻受冷，感慨自身遭受剥削压迫而对剥削者怀着深深控诉。《诗经》有多篇诗确实极有可能是劳动乐歌，凡表现农事活动及与农事有关的政治、宗教活动的诗都可以被认作农事诗，《绿衣》诗便是其中一类。

上述四种主张都有一个前人提出以后不断完善发展的过程。其中第一、二种更是经历了千百年大浪淘沙，传闻孔子删诗，子夏撰序，汉今古文经学家说《诗》，到后世对《诗经》注疏考证，终于流传到今天，这种说法不会没有道理。先秦时《诗经》作为政事、外交辞令，往往随具体场合差别而有不同理解，汉以后儒家独尊成为思想正统，一切经义几乎都被囊括到儒家思想范畴中，被赋予儒学含义。尤其经汉今古文经学交糅，宋明理学垄断，凡说《诗》便附会讽谏、美政等儒家的政治观念，大大影响了对诗旨的理解，使得不少诗篇的旨意产生理解偏差，禁锢了学者思想。但是诗附会政治观念的主张自其由来中间有千百年，曾一度有时期试图打破儒家思想禁锢。宋代遗古派学者对一些诗篇的解读就打破了汉唐权威，以争议激烈的《召南·野有死麕》诗看，《序》说诗旨是“恶无礼也。天下大乱，强暴相陵，遂成淫风。被文王之化，虽当乱世，犹恶无礼也。”[2]附会诗以淫风、礼制的意义，郑玄、孔颖达、欧阳脩、朱熹等乃相循，而王质《诗总闻》却评其诗旨曰：“旧说以为不由媒妁……不以雁币。虽定礼有成式，亦当随家丰俭，夫礼惟其称而已……媒妁之来尚欲使舒徐无喧动，贞女可知。当是在野而又贫者，无羔雁币以将意。取兽于野，包物以茅，护门有犬，皆乡落气象也。”[6]反驳前人以为不由媒妁聘礼就是淫奔的推论，婚事有一定礼仪，而贫苦人家无法承担又不甚考究聘礼，只能赠送田猎收获并装饰以乡间寓意美好的植物来表示诚意，这些都是符合正常生活情景的。而王质对《绿衣》诗却并没有突破诗《序》的意见，仍定诗旨为妇人失宠自伤，可见毛、郑、孔等经学家对本诗理解确有不刊的道理。

综合来看，《绿衣》诗旨的第一、二种主张更贴合诗原意，并且应将诗篇主语的范围从庄姜扩大到贤夫人群体，对诗全篇章句进行一步步辨析，最后都归因到贤夫人失位自伤和忧国忧君。而近现代以来产生的悼亡诗说和劳动乐歌说虽然产生年代晚，但是两种主张的提出者论说详细，逻辑贯通，也可备为一说。

从《邶风·绿衣》诗章句辨析可见解读《诗经》原意不能仅仅从字面出发，为了发掘诗三百诸篇的深意，必须对诗歌全篇从语词、结构等方面进行辨析，还原其本来意，探究其熔铸于诗中的深意，细细品味，并重点观照诗的情感，《诗经》诸篇因“情”成诗是不可置否的，情感慢慢积累凝聚到诗句之中，借诗歌的吟咏将或喜或忧的情感丝丝缕缕地抒发出来，情到深处无法说清时，便成了一首《绿衣》诗，回绕曲折，蕴藉深深。

[1]程俊英.诗经注析[M].北京：中华书局，1991.

[2]王先谦.诗三家义集疏[M].北京：中华书局，1987.

[3]孔颖达.毛诗正义[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9.

[4]刘克.诗说[M].芸芸书舍(重刊宋版)，1828.

[5]刘毓庆.贾培俊.诗经百家别解考[M].太原：山西古籍出版社，2002.

[6]张树波.国风集说[M].石家庄：河北人民出版社，1993.

[7]姚际恒.诗经通论[M].北京：中华书局，1958.

[8]闻一多.闻一多全集诗经编下[M].武汉：湖北人民出版社，1994.

[9]朱熹.诗集传[M].北京：中华书局，1958.

[10]杨伯峻.左传[M].北京：中华书局，1990.[11]余冠英.诗经选[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56.

责任编辑：张 庆

The Analysis of the Words，Sentences and Themes in “The Book of Songs·Bei· The Green Clothes”

LI Wei-qiang

(Heilongjiang University，Harbin 150080，China)

“Bei·The Green Clothes” is a bizarre song with an unusual structure and use of words，which describes an abnormal phenomenon of dressing and rituals. The poet feels sad for this abnormity. Exploring this poem，four themes in ancient poems are summarized. It is concluded that this poem expresses the sadness of a lady who worried her country and her lord. In addition，there are also theories that believe this poem is memorial poetry or a labor song.

“The book of Songs”；“Bei”；“The Green Clothes”；words and sentences；structure；themes

2015-12-03

李伟强(1993-)，浙江嘉兴人，硕士研究生，主要从事明清史、先秦文学研究。

1004—5856(2016)10—0085—05

I207.22

A

10.3969/j.issn.1004-5856.2016.10.01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