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 莉
(湖北第二师范学院 外国语学院,武汉 430205)
坪内逍遥的写实观初探
崔 莉
(湖北第二师范学院 外国语学院,武汉 430205)
坪内逍遥在《小说神髓》中主张提高小说的地位,并提倡以写实主义文学观替代日本传统的劝善惩恶文学观,更新了当时人们对小说的认识,影响了一批有识之士投入文学创作活动中。本文在对《小说神髓》上、下两卷进行细致研读的基础上,结合《小说神髓》之后日本近代文学的发展,试图给《小说神髓》一个合适的评价与定位。认为,坪内逍遥在《小说神髓》中提出的“写实主义”是不彻底的“写实主义”,但是日本近代文学恰恰以《小说神髓》为起点,沿着《小说神髓》所开辟的道路发展而来。
《小说神髓》;功利主义文学观;写实主义
坪内逍遥(1859-1935)是日本明治时期著名的文学理论家,他于1885至1886年写成日本近代第一部小说理论著作《小说神髓》,提倡文学改良,以写实主义文学观代替日本自古以来的劝善惩恶文学观。坪内逍遥在《小说神髓》的序言中,明确指出,“根据我国过去的习尚,总认为小说是一种教育手段,不断提倡劝善惩恶为小说的眼目,而实际上,却一味欣赏那种杀伐残忍的、或非常猥亵的物语。至于其他严肃的故事情节,却很少有人肯于一顾。”[1]17而对于日本文学界的现状,坪内逍遥则提出自己的改良方案,以期“看到我国物语最终能凌驾西方小说之上,看到我国物语能和绘画、音乐、诗歌同时在艺术上焕然一新。”[1]18
《小说神髓》除序言外,共有上、下两卷,上卷包括“小说总论”“小说的变迁”“小说的眼目”“小说的种类”“小说的裨益”,是从整体上对小说理论进行阐释,下卷从文体、情节、人物设置与叙事方法的角度具体讨论小说的写作方法。明治初期文坛上流行着两种文学,一是江户末期传承下来的戏作文学,在传统儒教思想影响下,戏作文学将小说视为劝善惩恶的工具,比如曲亭马琴的大部分作品都属于此类;二是翻译小说与政治小说,翻译小说是随着近代初期日本人对西方的关心流行起来的,人们关注的并非翻译小说的文学性与艺术性,而是将其作为了解西方世界的窗口引进而来。政治小说将小说视为传播政治思想的工具,内容上缺乏艺术性,多为英雄豪杰的论战,如矢野龙溪的《经国美谈》,东海散士的《佳人之奇遇》等当属此类。无论是旧的戏作文学,还是新出现的翻译小说与政治小说,都否定了文学的独立价值,表现出功利主义的文学观。针对此种情况,坪内指出,小说是艺术的一种,而艺术不是什么实用的技能,其娱人心目、提高人的品格的功用并非艺术家有意为之,而是“偶然的结果”。在日本传统文学观中,叙述类文学如假名草子、浮世草子、草双子、读本、人情本等内容浅薄,属于不入流的妇孺读物。坪内在著作中也对此进行了批判,指出“艺术固然是种玩赏之物,但它是大人、学士的玩赏之物”[1]69。而且,他用进化论的观点指明小说优于其他文学样式,最适于表达人们的复杂情感,故应提高小说地位,树立新的小说理论。
他指出,日本传统的劝善惩恶小说是将情节硬塞进劝善惩恶的公式之中,人物形象刻板、公式化。而真正的小说应该是模写小说,“它的宗旨只在于描写世态,因此无论在虚构人物还是安排情节上,都体现上述眼目,极力使虚构的人物活跃在虚构的世界里,使之尽量逼真。”[1]59人们在阅读这样的小说时,会潜移默化地受到小说中内容的感染,领悟到其中的教化,读者借此得到的裨益比阅读史传或者反省自身经验要多得多。对于模写小说需要模写的内容,坪内认为,首先要写人情,其次写世态风俗。“所谓人情即人的情欲,就是指所谓的一百零八种烦恼”[1]47。对人情的描写不能停留在浮夸的情节上,而要深入细致地刻画出男女老少善恶邪正的内心世界,即采用真实的文学理念,根据心理学的规律塑造人物形象。坪内逍遥将马琴的《八犬传》作为攻击的靶子,认为作者将其中的八犬士描写得尽善尽美,尽管从劝善惩恶的角度来讲,它是一部充满了劝惩意味的好作品,但是从人情的角度来看,该作品存在着很大的缺陷,因为作品中的出场人物并非有血有肉的人,而是仁、义、理、智、忠、信、孝、悌八个德目的傀儡。
应该说,坪内逍遥意识到了文学作品中的价值评判标准与生活中价值评判标准之间的差异,这也表现在他特别引用了本居宣长在《玉小栉》中评论《源氏物语》的话来说明“物语”的性质,“由于所有的物语都写的是世上的情况和人的种种精神状态,读了它,自然能充分懂得世上的一切状况,了解到人的行为和心理现象,我认为人们正是为此才读物语的。(中略)物语既然是以理解‘物哀’为主旨,因此关于它的故事情节,有许多地方是违背儒、佛的教义的。”[1]55也就是说,在生活中,人们以儒佛经典中的善恶为标准,而物语世界中,是以理解“物哀”为主旨的,即使有悖于生活中的善恶标准,也是被允许的。但是,坪内为何指出“世态风俗次之”?关冰冰在《坪内逍遥的“人情说”初探》中对当时流传的西方文学与日本文学对坪内逍遥的影响进行了分析之后,指出,坪内逍遥在当时情况所说的人情更接近于人的本能,他没有认识到人是一种社会性动物,而且,他要求作者采用旁观的态度,这都切断了人情与世态的联系,因此他主张小说的眼目为人情,世态风俗次之。
坪内逍遥写作《小说神髓》的直接契机是在大学的英国文学课上,英籍教师让大家分析莎士比亚戏剧《哈姆雷特》中王后的性格,他从封建伦理道德的角度对此进行了一番评价,却得到了很低的分数。这促使他思考传统伦理价值观之外的评判小说的方法。从此,坪内发奋学习英国的文学作品与文学理论,著成《小说神髓》。可以说,英国的小说理论与文学作品是坪内逍遥写作《小说神髓》的重要根据,这也可以从他在文中动辄举出英国的文学作品和文艺理论为例可以看出。例如,他在“小说的裨益”一节中分别引用了英国小说家沃特尔·司各特与萨克雷就历史小说与稗史小说的裨益的见解。在“主人公的设置”一节中提到了司各特与李顿的做法等。但是,西方近代意义上的小说产生于文艺复兴之后,文艺复兴提倡人文主义精神与个性解放,肯定人的价值与尊严,是对欧洲几个世纪以来基督教文化的反动。它首先表现在重视个人经验,用个人经验取代集体传统作为现实的仲裁者。坪内逍遥在对马琴的《八犬传》进行批判时,将矛头指向了作者的人物刻画方法,即没有按照心理学的方法对人物形象进行模写,以致笔下的人物不自然、不真实。而对《八犬传》中所宣扬的封建伦理道德缺乏自觉批判,反而认为从劝善惩恶的角度来看,《八犬传》是古今东西无与伦比的一部好稗史。由此不难看出作者的主张具有很大的局限性,他没有看到西方近代小说产生的思想渊源,对写实的认识主要停留在技巧的层面。在西方,19世纪三十年代之后,由于各级社会矛盾的激化与自然科学方面孔德实证主义的风行,催生了现实主义小说的诞生,其主要内容为“暴露、批判现存的资本主义社会以及封建贵族的罪恶”[1]142。纵观西方现实主义,无论是法国作家巴尔扎克、福楼拜等人的作品,还是英国小说家狄更斯、勃朗特姐妹的作品,都十分注重小说与生活的联系,在作品中表达了对高速发展的资本主义社会的批判。从这个意义来讲,坪内所指出的“世态风俗次之”具有很大的局限性,他所主张的“写实主义”停留在技巧层面,没有深刻认识到人物与环境的关系,是不彻底的。
下卷中,作者从文体、情节、人物设置与叙事手法的角度具体讨论小说的写作方法。坪内指出,写作小说涉及方法论的问题,要灵活运用不同的方法以达到模写人情的效果。下卷中占篇幅最大的是“文体论”一节,他在该节中对当时日本小说中使用的雅文体、俗文体与雅俗折衷体进行比较分析,指出不同的文体都有各自的优势与劣势,有属于各自的适用范围,具体而言,雅文体具有古雅的性质,不适合描述激烈的情感与豪放的举止;俗文体生动活泼、清晰明快,但是不适合写历史故事。他更提倡雅俗折衷体,会话部分用口语,叙述部分用雅语。根据口语与雅语的比例,又可将雅俗折衷体分为稗史体与草册子体,前者雅语的比例大于口语,后者口语的比例大于雅语。坪内认为历史小说在江户时代已经达到顶峰,日本文学界目前应着力创作世态小说,最适合世态小说的是草册子体。因此他提倡对草册子体进行改革,以适应新的世态小说的需要。有学者指出坪内逍遥在“文体论”中对马琴《八犬传》与《美少年录》中的文体大加赞美,而且,他提倡的是雅俗折衷体而非言文一致,进而认为坪内在文体方面的主张是不彻底的。但是,日本“言文一致”的发展经历了一个漫长的过程,并非是由哪一个人完成的。早在江户后期,柳亭种彦、为永春水等人就尝试将当时的俗语写进草双子与人情本中,只是当时的语尾运用比较混乱,没有统一。坪内逍遥提倡对江户时代的雅俗折衷体进行改良,叙述部分用雅语,会话部分用俗语,而且自己也进行了创作实践,用“草册子体”写成小说《当世书生气质》,后来,二叶亭四迷将语尾定为“だ”体创作了《浮云》,山田美妙与尾崎红叶分别使用了“です”与“である”体。文学作品中的语体变革又推动了日本国家层面上对“国语”与“标准语”的设定。1902年,文部省国语调查委员会成立,规定文章需采用言文一致体。在文学创作中,明治文坛经过正冈子规提倡的“写生文运动”,到自然主义文学时期基本确立了言文一致,后在白桦派的创作中实现了彻底的口语表达。将坪内逍遥的语体改革置于整个日本言文一致过程的背景中进行定位与考察,会发现,其语体改革与实践是有充分的积极意义的。
接着,坪内逍遥在“小说情节安排的法则”一节中列举出十一个小说情节安排方面的忌讳:“一、荒唐无稽;二、构思单调;三、重复;四、野鄙猥亵;五、爱憎偏颇;六、特殊庇护;七、相互龃龉;八、炫耀学识;九、拖沓停滞;十、缺少诗趣;十一、应经常使用由人物叙述过去复杂身世的手法”[1]127-132,写历史物语,作者更容易犯的毛病是:“第一、年代的龃龉;第二,事实的错误;第三、对风俗的杜撰”[1]138。这其实是在说,小说创作要合乎创作规律与历史规律,提倡客观的写实主义,应创作完整的、具有高艺术水准的作品。进而,在“主人公的设置”一节中,坪内逍遥指出,作品中的主人公可以分为现实派与理想派两派,前者以现实中存在的人物为主人公,后者以人类社会中应该有的人物为基础塑造虚构人物。在塑造理想派的人物性格时,又有两种方法,即先天法与后天法。前者也称演绎法,是将业已定论的、理想的性格,加以解剖,据此来塑造主人公的性格的方法,如马琴的《八犬传》中八个主人公的塑造方法就是如此。后者又称“归纳法”,是“作者通过想象力,选出世间应该有的种种性格,经过适当概括来塑造人物的方法。所以使用这种方法的作者,主要是以实验和观察为其不可缺的手段,塑造构成人物要素的种种性格,因此他不像前述先天派的作者那样陷入极端的空想,决不塑造不像真人的人物。”[1]147这与上卷中作者提出的写实主义方法,而非将人物塑造成道德名目的傀儡的主张是一致的。坪内逍遥还提到,在塑造人物形象时,还应注意“必须将作者本人的个性隐蔽起来,不让它流露在作品人物的行动上”[1]148。在叙述手法上,要注意详略得当,在刻画人物性格时,可以使用阴手法与阳手法,前者是日本的小说家常用的手法,即通过言行举止塑造人物性格,后者为西方作者常用的手法,即直接通过语言叙述来揭示人物性格。由此可以看出,作者从情节、人物与叙事手法等各个方面提出了与传统的戏作文学不同的写作方法,致力于探讨如何写好小说。
《小说神髓》写成之后,坪内逍遥为实践自己的小说理论,著成小说《一读三叹·当世书生气质》,这部小说脱胎于作者的戏作小说《游学八少年》,是对戏作小说的改写,因此从选材到描写方法都有许多不彻底的部分。坪内逍遥大学时代的好友高田半峰指出,这部小说在人物刻画上,虽然性格各异但多带有奇怪癖好,如果除去这些奇怪癖好,人物就如木偶一般没有什么特征。[3]168但是,坪内逍遥以东京大学文学士的身份来进行世人鄙夷的小说创作,这本身就是对世俗的巨大挑战,引起了社会的广泛关注。小说《当世书生气质》的畅销,反过来带动了人们对《小说神髓》的关注,两部作品在青年学生中广为传阅,二叶亭四迷、尾崎红叶、山田美妙、幸田露伴等投身创作,都受到了坪内逍遥的影响。
二叶亭四迷在东京外国语学校学习俄语期间,接触了大量的19世纪俄罗斯优秀文学作品,并对文学产生了浓厚的兴趣。1886年,在坪内逍遥的鼓励下,二叶亭四迷发表小说理论著作《小说总论》,提倡使用现实主义方法进行文学创作,主张在偶然现象中揭示现实本质。之后,二叶亭四迷写成小说《浮云》,在《浮云》中,作者用批判现实主义的方法塑造了近代意义上的“多余人”形象内海文三,一直以来,《浮云》被认为是日本最早的近代小说。但是,《浮云》在当时并没有产生很大的反响,而且,二叶亭四迷在之后的二十年时间中,一直作为翻译家、大学教授或者记者活跃着,再没写作小说。直到1906年至1907年,他才拿起自己搁置了二十年之久的笔,写出小说《面影》与《平凡》。
实际上,对二叶亭四迷的评价,日本文学界以20世纪80年代为界,发生了很大的变化[4]144-148,他的批判现实主义文学主张到底对当时文坛产生了多大的影响力,恐怕是值得人们讨论的。纵观坪内逍遥与二叶亭四迷之后日本文学的发展,并没有沿着后者所开创的批判现实主义的方向发展下去。当时,分占明治文学半壁江山的是以尾崎红叶为首的砚友社的同人们与幸田露伴,明治二十年代也被称作“红露时代”。砚友社的中心作家尾崎红叶将井原西鹤视为写实主义的理想,用雅俗折衷体写成小说《二人女房》《三人妻》《金色夜叉》等作品,活跃在红叶门下的还有泉镜花、德田秋声等作家。尽管他们努力采用心理描写的手法进行创作,但是在选材和趣味上延续了江户时期戏作文学的传统,表现出了较多的拟古风格。幸田露伴在其作品《一口剑》《五重塔》中塑造的是在艺道上努力精进的男性形象,文中洋溢着传统的儒教与武士的精神。他们一方面受到坪内逍遥的影响投身文学创作,另一方面延续着江户时期的文学传统,难以创造出真正意义上的近代小说。这与坪内逍遥在《小说神髓》中提出的写实主义的不彻底性其实是分不开的。根据前面两章的分析,在坪内逍遥眼中,“人情”是一种与人的社会性无关的近似本能的情欲,而且是与“世态”分开的“人情”,他在《小说神髓》中重点谈的是“怎么写”,而对“写什么”的论述不够深入。应该说,从坪内逍遥到尾崎红叶、幸田露伴,对“写实主义”的认识仅仅停留在表面层面,对真正的“写实主义”存在着种种误读,而提倡批判现实主义写法的二叶亭四迷又没有产生广泛的影响,他本人也没有将写作当做自己的本职。但是,坪内小说在《小说神髓》中试图提高小说地位的言论与他提倡的反对功利主义文学观的见解,在当时而言是具有震聋发聩的效果的。自此,大量有志之士投入文学创作事业中,日本的近代文学朝着与西方不同的道路发展而来。
[1][日]坪内逍遥.小说神髓[M].刘振瀛,译.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1.
[2]翁义钦.欧美近代小说理论史稿[M].哈尔滨: 黑龙江人民出版社,1994.
[3][日]高田半峯.当世書生気質の批評.转引自潘文东.多维视域下的《小说神髓》研究[D].苏州:苏州大学,2010.
[4]关冰冰,刘洪涛.一个“典范”的没落——浅谈《浮云》在日本文学史上地位的变迁[J] .东北师大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8,(5).
责任编辑:彭雷生
A Probe into the Realistic View of Tsubouchi Shoyo
CUI Li
(School of Foreign Languages, Hubei University of Education, Wuhan 430205, China)
InTheEssenceoftheNovel, Tsubouchi Shoyo advocates a status boost for novels, maintains realistic literature view instead of Japanese traditional “promoting virtues and punishing evils” literary thought, offers new insight into novels, and inspires a batch of talented people to engage in literary creation. Based on detailed study ofTheEssenceoftheNoveland the subsequent development of Japanese modern literature, this essay attempts to give it a proper evaluation and position. The author believes that “realism” inTheEssenceoftheNovelis not thorough “realism”. However, Japanese modern literature originates fromTheEssenceoftheNoveland walks along the way it opened up.
TheEssenceoftheNovel; utilitarian literature view; realism
2016-09-20
崔 莉(1983-),女,河南郑州人,讲师,博士在读,研究方向为文艺学。
I109.4
A
1674-344X(2016)12-0011-0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