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周旺
(复旦大学 国际关系与公共事务学院,上海 200433)
工人文化与重塑中国“工匠精神”
陈周旺
(复旦大学 国际关系与公共事务学院,上海 200433)
本文结合产业主义理论与建构主义理论,对中国工人文化的变迁进行了研究。在新中国建国初期的工业化进程中,以集体主义为导向形成了中国的工人文化,并借此塑造出一种独特的“工匠精神”。市场化改革使这种工人文化遭遇挑战,甚至影响“中国制造”的品质。在提升中国制造品质的进程中,中国各级工会的一个重要使命,就是通过各种方式和途径提高工人的文化素养,在市场化条件下重塑中国的“工匠精神”。
工人文化;工会;工匠精神
“工匠精神”的提出,从浅层次上体会,是为了提升“中国制造”的品质;从更深层次思考,则昭示中国工人文化正面临重大的转型,展示了中国在市场化改革深入到一定阶段之后重塑中国工人文化的决心。本文正是从中国工人文化的变迁视角来诠释“工匠精神”的理论和现实意义。
任何一种职业群体发展到一定阶段,都会逐渐积淀出自己的文化,包括独特的衣食住行风格、行为模式和价值观念,在此基础上形成身份认同。工人也不例外。按照霍布斯鲍姆的说法,产业工人的独特文化,大概是在工业革命之后一个多世纪,即十九世纪末才逐渐形成的。最基本的工人文化,是在与资本力量的对立中形成的,更具体地说,是在资本的压迫和对资本的反抗中,呈现出自身独特性的。理论上,关于工人文化的形成,又存在“产业主义”与“建构主义”两种解释模式。
产业主义理论认为工人文化单纯是与资本力量相对立的产物,“哪里有压迫,哪里就有斗争”,这样一来,可以说“工业化到哪里,哪里就有工人文化”。工人文化是工业化的产物,工人文化的特质随着工业化进程而演进,不同的工业化阶段对应不同的工人文化层次。产业主义理论较偏重工人文化的共性,而把工人文化在不同时空范围呈现出来的参差不齐,解释为工业化水平不同造成的落差。
产业主义理论在强调工人文化共性的同时,十分注重工人文化与其他类型文化的区别,从中突出工人文化的独特性。比如说通过阶级分析,指出工人文化与农民、中产阶级以及资产阶级等其他社会阶级所持有的文化观念之间的区别,认为工人代表先进的生产力,在政治上更具革命性,在观念上更趋于集体主义,等等。又比如指出工人文化与民族主义、宗族观念等意识形态系统之间的区别,认为工人文化是以阶级认同为宗旨的,而后者基本上是超越阶级身份的,所以马克思才会说“工人没有祖国”。
另一种解释模式被称为“建构主义”,这是英国历史学家汤普森在《英国工人阶级的形成》一书中奠定的。汤普森以英国早期工人为例,认为英国工人阶级的形成,实际上是浸礼教在政教分离之后,开始进入工人社区的结果。因此,受浸礼教影响的英国工人文化,自然就具备与其他国家工人文化不同的特性,而这种特性与工业化水平是没有直接关系的,或者说是工业化本身解释不了的。
按照“建构主义”理论,工人文化是一国特殊的历史、社会、文化建构的结果,它更侧重于工人文化的个性,“不同的国家有不同的工人文化”。英国和法国的工业化水平非常接近,但工人文化却有天壤之别,英国工人相对保守,倾向于工联主义的妥协;法国工人则激进得多,喜欢抗争和街头政治。迟缓工业化国家,包括东亚、拉美、非洲甚至东欧,无论组织形式、价值观念还是生活方式都存在巨大差异,比如东亚工人文化中就存在一种被称为“勤劳革命”的因子,这只能从宗教、社会文化传统、政治经济体制的差异上来加以解释。
相比之下,似乎建构主义理论更引人入胜,因为它找到了工人文化起源的机制性解释,而产业主义理论更倾向于宏大叙事。不过,两种解释模式虽然侧重点不同,但并非截然相反、互相排斥,在某种意义上,产业主义理论涵括了建构主义理论,一国工人文化的特殊性,是在特定工业化阶段所决定的工人文化总体状况下,基于某种中观机制造就的分支。本文尝试结合产业主义与建构主义两种理论来诠释中国工人文化的形成发展。
马克思在《政治经济学批判导言》中指出:个人作为历史的起点,是一种“错觉”。这并不是说马克思否认人性,而是马克思认为,那种所谓“普遍的人性”,其实是有其社会基础即阶级性质的,因为“统治阶级的思想在一切时代都是占统治地位的思想”。在这个意义上,把个人利益优先等同于人性,其实是市民社会的观念,是属于布尔乔亚的人性。相反,属于工人阶级的人性,应该是集体主义,集体主义并不违反人的本性。新中国建国初期工人文化正是在集体主义导向下造就了一种中国“工匠精神”。
在经历了几个五年计划的大规模工业化建设之后,中国已经形成了较为完整的工业体系,从大中型国营企业到小型市属国营单位,大大小小的工厂在中国城市已经星罗棋布,成为中国城市生活不可分割的一部分。与此相伴的是中国工人队伍的规模也不断壮大,20世纪80年代初已经达到1亿多人。由于中国工人的组织性、在劳动生产上的先进性,以及他们广受认可的社会地位,工人阶级成为无可争议的主导的社会力量。这个阶段可以称为中国工人的“黄金时代”,他们也常常以中国的“建设者”自居,由此形成了中国的工人文化。
建国后中国通过计划经济体制将社会资源集中于国家,推动一种可以称为“内敛型”的发展模式,即通常所说的“集中精力办大事”,这一方面使社会经济获得一种基于长期目标选择的增长,另一方面虽较少被留意到但并非不重要,即内敛型的发展模式在确保工业生产集中化的同时,也推动了生产组织和技术的精细化。那个时代的“工匠精神”就是在这个大背景下塑造出来的。当时的“工匠精神”具有如下特点。
第一,组织性。在计划经济体制下,中国工厂管理,效仿的是军事化组织,组织严整有序,纪律一丝不苟。在生产车间中,自上而下形成了从车间主任、班组长到普通职工的岗位责任,每个人都是整条生产线上不可或缺的螺丝钉。旷工、偷懒等怠工行为被认为不符合、甚至是挑战集体利益。在管理组织化的同时,企业也建立了工人对重大生产决策的参与机制,其中,职工代表大会就是这种机制之一。有不少学者认为计划经济时代的职工代表大会只是一种摆设,或者管理合法化的象征,这是一种片面的理解。事实上,工人通过职工代表大会,参与了确立生产目标、生产计划的协商过程,这可是国营企业生产组织化十分重要的环节。
第二,精细化。曾经有人感慨中国20世纪80年代书籍印刷质量之高,从文字到标点符号几无错漏,令今人相形见绌。这种精细化,除了是管理组织化之下“螺丝钉精神”的结果,更是两个机制的结果。一是“铁饭碗”即固定工作制,工人的工作岗位流动难度很大,工资级别一般情况下也要10年左右才能跳一级。“铁饭碗”固然有其严重弊端,但客观上也造成了工人安心本职,在本职工作上精益求精。二是“学徒制”,每个工人都有一个“师傅”来带,对机器操作和业务上手快,技术上可以做到如琢如磨。“师傅”可以是班组长,也可以是生产线上经验丰富的技术工人。在手把手、面对面的技术传授和严格的工作监督之下,比较容易培养出技术熟练的工人。
第三,创新性。20世纪80年代流传着很多工人创新故事,讲述生产中遇到各种技术难题,最后解决问题的是第一线的工人。这些故事不无渲染成分,但一线生产工人经常性参与技术攻关这一点则毋庸置疑。有一种观点认为,集体主义不利于技术创新,因为缺乏对个人的激励机制。这种观点未必适合于集体主义下的工人文化。在生产线上,每位工人都是集体的一份子,都需要对自己的岗位负责;同时,每个人都要成为自己所在岗位的专家。激励主要来自于个体对于集体的责任意识,而不是个体的收入。在集体主义感召下,一线生产工人往往借助实践经验去解决技术难题,进行技术创新。创新激励主要是来自于一种集体的荣誉感,以及在严格的“学徒制”下对整个组织的认同感。集体主义下工人的创新性,还有一个重要的社会条件。在当时的生产组织条件下,一线工人与工程技术人员或者科学家,在社会地位上并不存在巨大差异,而是相对平等的,在日常生产中有经常且良好的沟通、协商,并且互相学习探讨,知识上可以互补。这也为工人的主动创新提供了一种积极的社会氛围。
正是因为这些基于中国生产组织特点的机制,才使中国在工业化起飞阶段,形成了独具特色的“工匠精神”。
市场化改革之后,大量国营企业转产、转制甚至破产,广大一线工人不是被迫放弃原来的技术,改为生产迎合市场需求的新产品,就是转岗、下岗。集体主义下形成的“工匠精神”遭遇前所未有的冲击。
传统的生产技术被无情地抛弃了。原来的制糖企业,转而生产保健品;蓄电池厂变成了制鞋厂;化工厂变成了洗涤用品厂,不一而足。这对一线工人不啻是一场艰难的转型,原来的长期目标被短期的市场利益所替代,即使技术生疏也仓促上马,产品不断转换也使工人失去了成为技术熟练工的可能。
与之同时发生的,是工人结构的巨大变化。用李静君的话来说,“夕阳产业”的工人纷纷下岗,“朝阳产业”的工人则以从农村进城打工的农民工为主体。这是一个巨大的转变,问题也随之而来。以往国营工人的“工匠精神”,是建立在终身雇佣、严格“学徒制”,以及工作高度专业化和刚性责任基础之上的。而这些来自农村的新产业工人既没有系统的培训,更缺乏职业的稳定性。他们未经严格的技术培训就上岗,常常是在不同工厂、不同工种和不同的生产线之间频繁转换,缺乏固定的岗位、熟练的技术和严格的组织性,以打散工为主的进城务工人员尤其如此。
这样,在片面追求经济效益的动力驱使下,大量未经培训的廉价劳动力走上了生产线。企业主赚取利润的主要手段是控制劳动成本然后压低价格,大量生产,基本上没有人愿意在技术培训上花成本。按照制度主义学者瑟伦的观点,企业主尤其是那些下游企业主存在一种“两难困境”,他们一旦花培训成本去提高工人的技术,这些工人很有可能被上游企业挖走。因此对于下游企业主来说,技术培训得不偿失,所以企业主不愿意工人接受技术培训,哪怕是政府为之提供无偿技术培训,企业也没有动力推荐自己的工人接受培训。政府惟一的做法就是通过立法,加强对产品的质量监督检测,但那都是治标不治本之策。
片面追求市场效益的另一个后果,就是那些技术过硬、价格低廉又实用的产品,被市场逆淘汰,比如,利润高的保健品大行其道,而类似黄体酮、金霉素眼膏这样疗效好、市场价格低导致利润空间小的产品,其生产量则越来越萎缩,这已成为中国工业化的隐痛。
更重要的是,“工人”不再是一个令广大工人引以为傲的身份,随着废置厂房拆迁、改造,中国工业化时代的痕迹灰飞烟灭,工人也逐渐失去了自己的文化认同,曾经铸就的“工匠精神”也变成了遥远的童话。
在这种背景下,倡导“工匠精神”,重塑中国工人文化,可谓适逢其时。须知德国在工业化赶超时代,也经历了一个以次充好的劣质“德国制造”阶段,尔后德国通过重塑“工匠精神”为“德国制造”正名。如今中国正在成为一个制造业大国,而与制造业大国相匹配的工业文化,正是这种我们曾经拥有、而又一度失落的“工匠精神”。在激烈的全球市场竞争中,随着中国“人口红利”的消退,基于廉价劳动力的价格优势将不复存在,制造业的产品质量将成为主要的竞争优势。当此“中国制造”的十字路口,如何在市场化条件下重拾中国“工匠精神”,这个问题已然十分迫切。
本文把这个任务,称为中国各级工会长期以来坚持不懈,今后应进一步强化的“送文化”工作。中国各级工会承担的社会功能,一言以蔽之,一谓“送温暖”,一谓“送文化”。前者主要针对“夕阳产业”工人,后者主要针对“朝阳产业”的新产业工人。送文化,包括免费举办各种技术培训,以及通过举办各种公共文化活动、设立图书室、开办文化讲座等举措,来提高产业工人的组织性和文化觉悟。这些工作不被人所重视,甚至如前所述,可能遭到企业主的抵制,也常常被一些研究者所诟病,认为形式大于内容,舆论宣传效果大于实际效果。其实,“送文化”本身是一个潜移默化的过程,这也是中国各级工会虽长期坚持“送文化”,却一直没有显著成效的原因。当然,由外至内的“送文化”不能孤立地开展,更不可能标本兼顾。从路径依赖的角度,集体主义下的一些机制,未尝不可以沿袭,诸如学徒制、技术竞赛、岗位责任制,等等,这些也需要政府部门、各级工会有意识地引导企业加以建设。
[编辑:牛雪峰]
D412.6
A
ghllyj.2016.05.001
2016-09-01
陈周旺(1973-),男,广东阳江人,复旦大学国际关系与公共事务学院教授,主要研究方向:国家理论、工人政治、基层政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