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徽师范大学 任立侠
陀思妥耶夫斯基小说中的民间叙事
安徽师范大学 任立侠
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创作受民间文学因素的影响,其作品中包含着丰富的民间文学养料。早期作品《穷人》和《死屋手记》不仅直接借鉴民间文学的体裁样式,还运用大量民间词语;后期作品《卡拉马佐夫兄弟》则更关注能直接表达人民宗教伦理观念的民间叙事体裁。作品借用民间创作的各种诗学表达方式,既符合作家的宗教道德理念,又体现了其创作主旨:密切关注现实,揭示俄罗斯人的灵魂,弘扬民间信仰。
穷人;死屋手记;卡拉马佐夫兄弟;创作理念;民间叙事
陀思妥耶夫斯基是“典型的俄罗斯人,深刻的俄罗斯天才”(Бердяев 1923: 12),其人其作代表了一种独特的文化现象,一直受到俄罗斯乃至世界文学界、思想界的广泛关注。一百多年来,众多学者和思想家从文艺学、美学、心理学以及宗教哲学等角度对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创作提出了独到而精辟的见解,其中,许多人对其创作中的神话民俗传统进行了多方关注,如文论家巴赫金分析了陀思妥耶夫斯基作品的民间狂欢化问题,神话学家梅列金斯基探讨了其作品中存在的“宇宙”与“混沌”、“英雄”与“反英雄”的神话原型(Мелетинский 1994: 93-128);美国学者汤普逊(1998)、中国学者赵桂莲(2002)、王志耕(2003)等则主要从民族文化、宗教文化方面考察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创作。不过,学界从民间文学角度专论陀思妥耶夫斯基创作的文章较少。本文结合作家的创作背景,选其各个阶段的代表性作品,探讨其中体现的民间文学因素,解读作家的民间叙事原则和创作目的之间的关系。
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第一部作品《穷人》(1846)受到别林斯基的高度赞扬,他本人也一举成名。在《穷人》的主人公玛卡尔和瓦连卡的通信中,不仅涉及民间文化与文学的表演者和传承者故事讲述人及表演木偶剧的街头流浪艺人,还谈到民间文学中的形象:童话中的傻瓜伊万奴什卡及乌鸦,并出现了许多民间创作的体裁形式:民间故事、民间戏剧、哀歌、谚语、俗语等。
玛卡尔提到过一些与民间文学密切相关的人、事、物。他以前的房东老太太以手工编织谋生,但在他的记忆中,老太太首先是故事大王。“那是些多好听的故事啊!不光是孩子,就是一个有见识的聪明人也会听得出神。……那个孩子……听入了迷;……故事要是讲得可怕一点,她就紧紧地、紧紧地依偎着老太太。”(陀思妥耶夫斯基 1997a: 11-12)瓦连卡也多次提到农奴老保姆乌里亚娜·弗罗洛夫娜讲故事,这类故事深深扎根于瓦连卡的心灵:“老保姆乌里亚娜给我们讲古时候的故事,或者讲魔法师和死人的可怕的故事。我们孩子们互相紧紧地挤在一块儿,唇边都带着微笑。忽然我们一下子都不做声了……听!有响声!好像有人在敲门!其实……是老弗罗洛夫娜的纺车在嗡嗡地响……夜里我们害怕得睡不着觉,做了些那么可怕的梦……在被窝里打哆嗦……”(陀思妥耶夫斯基 1997a: 109)。玛卡尔的老房东和瓦连卡的老保姆就像陀思妥耶夫斯基小时候的保姆阿辽娜·弗罗洛夫娜一样,都是典型的民间故事讲述人,她们传承了俄国传统的民间文化,带给周围人很多重要的精神和艺术养料,俄国文学史中同一类型的人物还有普希金的奶娘阿琳娜·罗季翁诺夫娜和高尔基的外祖母阿库林娜·卡什林娜。
玛卡尔和瓦连卡是“被侮辱与被损害的”人,他们的生活充满了无奈和悲伤,于是,民间哀歌作为大众宣泄情感的一种方式,也出现在主人公的叙述中。瓦连卡在给妈妈做安魂祭时曾哀叹:“唉,可怜的,我可怜的妈妈,假如你能从坟墓里起来,假如你能知道,假如你能看见他们怎么对待我就好了!”(陀思妥耶夫斯基 1997a: 19),这是孤儿想念母亲的哀歌。玛卡尔在通信中还提到过两次葬歌,而他在最后一封信中发出的绝望的控诉、有力的哀号则更使人震撼,正如别林斯基所言,“这是撕心裂肺的眼泪、悲泣和哀号!”而А. И. 别列茨基和В. В. 维诺格拉多夫则直接指出这封信是民间哀歌的表现形式。(Владимирцев 1983: 84)彼得堡社会的“穷人”,其生活被毫无人性地践踏,他们在泪水中哀叹不幸的命运,因无力改变受尽折磨的生存现状而难过、哭泣。
玛卡尔是下层人民,他的语言中充满了大众喜闻乐见的谚语和俗语:не радость старость(年老可不是一件愉快的事);слезами горю помочь нельзя(眼泪解不了忧愁);муха меня крылом перешибет(苍蝇用翅膀就能把我拍倒,喻指做事不费吹灰之力);седьмая вода на киселе(八竿子打不着的亲戚);кто другому яму роет, тот и сам туда же(给别人挖坑,他自己也会掉进去);вырос, а ума не вынес(人长大了,但智慧没长);жить водой не замутя(老老实实地过活);от судьбы не убежишь(没人能逃脱命运);черт с младенцем связались(魔鬼和小孩勾搭,喻指朋友间差别巨大);мне не было Масленицы(我从没摊上过好事,喻指天上并不总掉馅饼);на нет и суда нет(没有也只好没有);что честь, когда нечего есть(没有东西吃,名誉不算事)等等。
主人公的名字“玛卡尔”也与民间文学密切相关。据说,这一称呼来自彼得一世:彼得一世在梁赞地区视察,一连碰到3个叫“玛卡尔”的人,于是就开玩笑地说,你们这类人以后就都叫“玛卡尔”吧!于是,渔夫、收税人、承包人甚至是骗子都被称为“玛卡尔”了。与“玛卡尔”相关的成语有:подпустить Макару(欺骗);макарьевский нищий(厚颜无耻的乞丐);Вчера Макар гряды копал, ныне Макар в воеводы попал.(昨天玛卡尔还在挖垄沟,今天就当上了军事长官,指的是有罪的骗子);куда Макар телят не гонял, где Макар быков не пас, где Макар коз не пас(口语,在很遥远的地方);показать, где Макар коров не пас(严厉惩罚某人);на бедного Макара все шишки валятся(俗语,越不幸越倒霉,雪上加霜);не Макара родить(俗语,嘲笑某人畏惧困难);слепые Макары(讽刺心不在焉的人:东西就在眼前就没看见);Каким Макаром? (俗语,怎么着?);Таким Макаром. (俗语,那么着)。
可见,成语中的“玛卡尔”头脑简单、惹人发笑、目光短浅、总是倒霉而又极端贫困。如此看来,当我们听到彼得堡的“穷人”玛卡尔怨声载道地诉苦:“他们什么事都怪在玛卡尔·阿历克谢耶维奇身上;在我们整个机关里都把玛卡尔·阿历克谢耶维奇变成谚语了。用谚语说我也就算了,还差点把我当成骂人的话……”(Достоевский 1972a: 47)再联想一下民间叙事中的“玛卡尔”,我们也就不会感到奇怪了,他这个小人物就像成语中的“玛卡尔”一样,贫穷、无奈、又时常遭人嘲笑。陀思妥耶夫斯基创作的这个民间文学中的人物后来在柯罗连科的《玛卡尔的梦》中得到延续。
《死屋手记》(1860—1862)是作家重返彼得堡后发表的第一部作品,赫尔岑对它评价甚高:“它将永远赫然屹立在尼古拉黑暗王国的出口处,就像但丁题在地狱入口处的著名诗句一样惹人注目。”(Герцен 1959: 219)陀思妥耶夫斯基认为,该小说中有“既严肃又阴森又幽默的东西,以及带有囚徒特有色彩的民众生活”(Достоевский 1985: 348-349),他写信给哥哥:“狱中四年,我终于在强盗中间看到了人……深沉的、坚强的、美好的人,在粗糙的外壳下面挖掘金子是多么愉快……我在狱中得到了多少民间的典型和人物啊!……有多少流浪汉和强盗的故事以及一般平民不幸生活的故事啊……”。(陀思妥耶夫斯基 1993a: 58-59)《死屋手记》中涉及许多在囚犯中流传很广的民间口头创作形式:传说、民歌(包括囚徒之歌)、谚语、民间戏剧以及讲述体故事等。
陀思妥耶夫斯基对收集谚语、俗语等语言材料具有浓厚的兴趣,特别是在遭流放后,他在流放地收集了谚语、俗语、方言、俚语等各类言语素材共522条,后收入《西伯利亚笔记》中。这个笔记“对于陀思妥耶夫斯基来说是独特的提纲,在个别语句、词条下隐藏着犯人们的生活场景、性格特点和他们的故事,这些以后都浮现在作家的脑海中并在其作品的主人公身上体现出来”(Достоевский 1972b: 275)。《死屋手记》中就运用了200多条这类语言材料,特别是在第1部第2、3、5、9各章中充满着各种体裁形式:谚语、俗语、方言俚语、俏皮话、诙谐话等。这些语句是民间诗学中的传统套语,浓缩、生动而富有韵律,不仅再现了囚犯们概括性的生活经验,也给读者留下了深刻的第一印象,即认为他们就是作者笔下的民间主人公。如:пройти по зеленой улице(穿绿街);не слушался отца и матери, послушайся теперь барабанной шкуры.(以前不听父母言,如今要听皮鼓声);Не хотел шить золотом, теперь бей камни молотом.(既然不愿金线缝衣,现在只好榔头砸石);Черт трое лаптей сносил.(魔鬼踏破了三双树皮鞋,喻指不容易);А уж кто празднику рад, тот спозаранку пьян.(谁要是喜欢过节,他一清早就会喝醉);в прохожем ряду ветром торгуют(路边摊上卖风,喻指毫无价值的东西);на житье схватиться(私通);Чисто ходишь, бело носишь, скажи, кого любишь!(长得又俊,穿得又漂亮,你说说,你又看上谁啦!);Руки свяжут, язык не завяжут.(双手捆住了,舌头可还灵活,喻指恶习难改);Ворон ворону глаз не выклюет.(乌鸦不啄乌鸦的眼睛,喻指一丘之貉);На чужой кусок не разевай роток, а раньше вставай да свой затевай.(看着别人的钱财别眼红,早起晚睡不受穷);Богат Крошка, есть собака да кошка.(科罗什卡很富有,他有猫又有狗,喻指有钱的是不相干的人)。
在“阿库莉卡的丈夫”一章中,一个爱酗酒的农民讲述了自己听信别人谗言,怀疑新婚妻子不贞将其砍死的故事。这是作者有意用民间方言、口语构成的讲述体讲故事(сказ,亦可称作故事体)。巴赫金认为,讲述体“代表特定社会阶层的声音,它带来一系列的观点和评价,而这些观点和评价正是作者所需要的东西。这其实就是安排一个叙事人,而叙事人不是文学修养很高的人,多半属于较低的社会阶层,属于老百姓(这正是作者所求),于是,随之带来了口头语言”。(巴赫金 1998: 254)讲述体的本质特征是再现叙述者兼主人公的口头独白,这种叙述方式的主要功能是提供给人民大众一个直接以自己的名义讲话的机会,由此描绘出根植于民间文化传统中的那些人的世界。因此,正如艾亨鲍姆所言,“讲述体的原则要求讲述人的言语不仅在句子的语调上,而且在词语的色彩上都必须呈现出某种特色:讲述人应当掌握某种用语和某种词汇,只有以这样的面目出现,才能实现口语的目标”(哈利泽夫 2006: 321)。本章正是以阿库莉卡丈夫的口吻讲述自己的故事,其中运用了大量的固定修饰语和民间成语,如Земля стоном стоит, по городу-тогул идет;Душа ты моя, говорит, ягода;Прости ты меня, добрый молодец;还运用了指小表爱的词语:матушка、батюшка、 хлебушек等。正是这样的叙述方式让我们深刻了解了这个扎根于民间的酗酒人的经历及其内心世界。
在小说中,叙述者追记了2首民歌和4首囚犯之歌。例如:昔日我是快乐一少年,我有钱财上万贯;可惜失去钱万贯,只身入狱受熬煎……这些歌曲非常形象、生动地表现了犯人的思想和感情。说到民间舞曲,“作者第一次懂得了豪放不羁的俄罗斯舞蹈歌曲的实质”(彭克巽 2006: 101)。
叙述者对民间戏剧也大为赞赏,“我说的是‘民间剧院’……演出必定是以古代传说为根据的,而古代传说一经形成固定的形式和剧情,便根据人们的记忆一代一代流传下来了……许多过去的旧式地主和莫斯科贵族老爷们都有过农奴演员组成的戏班子。我们民间戏剧艺术正是在这些戏班子的基础上建立起来的”(陀思妥耶夫斯基1993b: 190-191)。叙述者特别详细地描述了囚徒们为演出所做的准备、演出的剧目、观众观看演出的热烈场面等,赞叹了囚犯的表演才能,叙述者认为,囚徒巴克卢申是真正富有天赋和才华的演员,“我在莫斯科和彼得堡的一些大剧院里曾不止一次地观看过菲拉特卡这个角色,因此我敢断言两个都市里扮演菲拉特卡这个角色的演员都比不上巴克卢申,和他比起来,他们扮演的农民都不是真正的俄国庄稼汉,而是外国农民”(陀思妥耶夫斯基1993b: 198)。难怪尼采认为,陀思妥耶夫斯基发现某些西伯利亚囚犯“差不多是用俄罗斯土地上生长得最好、最坚硬、最有价值的木材雕成的”(尼采 1996: 89)。
结束兵役和流放后,陀思妥耶夫斯基在19世纪60年代经历了世界观的转变。1861年他推出了“根基主义”学说:“我们的任务是为自己创造新的方式,我们自己的、本土的,植根于我们土壤的、来自人民的精神、融合了民族各种因素的方式。”(陀思妥耶夫斯基 1997b: 112)后来,他又发表了大量的政论文来阐述自己的思想。他称自己是有条件的斯拉夫主义者,其思想和斯拉夫派很接近。60年代中后期,他常与斯拉夫派刊物《俄国导报》合作。可见,回归本土文化是他的内在动力和自觉追求。在创作《罪与罚》(1860)与《白痴》(1868—1869)时,陀思妥耶夫斯基就在人物形象、叙述结构与叙述语言等方面借鉴民间文学材料,用以探讨人物的道德伦理观念(任立侠 2014: 43-49)。此后,在构思《大罪人传》(未出版)、《群魔》(1872)、《少年》(1875)时运用的古罗斯文献、圣徒传、民间传说、伪经、宗教歌曲等主题则更明显地体现了作家的道德和艺术指向。而其“天鹅之歌”即小说艺术的集大成之作《卡拉马佐夫兄弟》(1880),则包含了大量的古罗斯中世纪文学和民间文学的文献,其中尤以民间传说、伪经和民歌最能体现其创作宗旨。
格鲁莘卡给阿廖沙讲了《一个葱头》的故事:一个一辈子没做过好事的老太婆,死后被扔进火湖。她的守护天使不忍让她受苦,就去告诉上帝,她曾经拔了个葱头给女乞丐。上帝让天使用那个葱头去拉她,能拉上来就让她进天堂。但最终她因贪心、残忍一直留在火湖里。陀思妥耶夫斯基于1879年9月16日给《俄国导报》编辑Н. А. 柳比莫夫的信中说:“我特别请您仔细校对这篇《一个葱头》的故事,这一宝贵的资料是我从一个农妇的口中记录下来的,当然是第一次被记录下来。至少,我迄今为止从未听说过。”(Достоевский 1976: 572)莉·洛特曼证实,“一个葱头”的传说在陀思妥耶夫斯基之前就存在:在阿法纳西耶夫收集的《俄罗斯民间传说》,如“基督的兄弟”中即有类似的情节(Лотман 1974: 305-307)。陀思妥耶夫斯基之所以一再强调该传说是“第一次被记录”,是因当时的书报检查制度很严格,而阿法纳西耶夫的集子最初是禁止传播的。由此可知,这个故事当时在民间广泛流行,陀思妥耶夫斯基出色地将这个故事融合于其小说伦理世界的描写中,生动体现了格鲁莘卡当时对自身罪过的认同、对自己的痛恨和忏悔之情,希望获得上帝的原谅。
伊万在自创的长诗“宗教大法官”中引用了“圣母苦难之路行”的诗篇:圣母走访地狱,沿着苦难之路行进。在沿途中,她看到了罪人及其受罚的情景,圣母大惊,流着泪请所有的圣徒、殉教者、天使、天使长和她一起祈求上帝赦免所有罪人。上帝最后恩准每年从受难日到三一节暂停刑罚。据学者考证,这个诗篇来自“圣母游地狱”的伪经传说,1860年出版的很多书中都刊载了相同或类似的版本。(Ветловская 2007: 274-275)可见,这是一个在古罗斯流传很广的伪经故事,并非陀思妥耶夫斯基自创,他之所以采用它,是因为它体现了人民的世界观,这一点对陀思妥耶夫斯基具有特别的意义。
1861年农奴制改革后俄国国内社会仍然一片混乱,而1848年以后欧洲的形势也复杂难料。面临复杂紧张的国内、国际状况,陀思妥耶夫斯基在生命后期对可能来临的世界性灾难感受特别强烈,他预言:“他们(指自由主义者引者注)毫不怀疑,他们所有人……他们所有的‘进步’和废话很快就要完蛋了!他们并未察觉,敌基督已经诞生并朝这儿走来!……敌基督正朝我们走来!他正走过来!世界末日临近了,比想象的还要近!”如果说“世界末日的形象和画面在他60年代的作品中还是偶尔闪现,而在70年代的作品中却一再固执地重复”。(Достоевский 1976: 477)
伊万自创的长诗《宗教大法官》与讲述世界末日与敌基督出现的伪经有关联,这类文本的中心内容是讲敌基督王国建立之后基督的二次降临。例如,在文学史家季洪拉沃夫收集的《俄罗斯伪经经典》一书中,“主与魔鬼斗争”的故事就是以撒旦在沙漠中用三个问题诱惑基督开始、以基督战胜撒旦并预言世界的最后时日和命运为结束。“你不要害怕,魔鬼;我现在不毁灭你;并且还要让你在地上统治三年,但这是世界的末日。”(Тихонравов 1863: 288)在末日审判中,常将罗马作为敌基督。宗教大法官的观点就体现了罗马天主教教义和耶稣会教义。像敌基督一样,他在魔鬼的帮助下建立了自己的王国:“我们从他那里接受了罗马和凯撒的剑,并宣布只有我们才是世上的王……世界还要受好多苦难,但我们定能达到目的,成为凯撒,那时我们再考虑全世界人们的幸福”(陀思妥耶夫斯基 2006: 284)。在获得权力与王国后,敌基督不断向人们施行奇迹,人们被他的虚假恩赐所迷惑,对他的执行者顶礼膜拜,“很多人开始信仰他,并称他为上帝”(Тихонравов 1863: 264)。这符合大法官的说辞:“他们是顽劣成性的反叛者,但最终也会变得俯首帖耳。他们将对我们叹服不已,将把我们视为上帝”(陀思妥耶夫斯基 2006: 280)。在伪经中,基督二次降临时“用他口中的气”消灭了敌基督。在伊万的长诗中,基督以一吻使大法官内心充满暖流,这是因为后者毕竟还有爱人之心,而仁爱就是上帝的事业。这个吻不仅是对大法官的承认,也是对他的判决,基督亲吻这个有意走魔鬼道路的“叛教者”,就是用自己“口中的气”消除“叛教者”的暴戾之气,以此使他们的暴动失去意义。正基于此,阿廖沙听完长诗后给了伊万相似的一吻,尽管后者口称阿廖沙剽窃了他,却也使他欣喜若狂。长诗和伪经的结局虽有不同,但最终都体现了基督的胜利,这也是作家本人的立意所在。
第5卷《赞成或反对》中仆人斯麦尔佳科夫唱过一首仆人歌曲:“不可抗拒的力量让我爱上那姑娘。上帝啊,请怜悯她和我!……不管吃多少苦,不管遭多少罪,绝不哭鼻子掉眼泪!”(陀思妥耶夫斯基 2006: 248-252)据作家本人所言,这是他“在莫斯科收集到的,是四十年前听到的。它是三等店员编的,传到了仆人那儿,还从来没有一个收集家记录过,我也是首次使用”(陀思妥耶夫斯基 1993a: 381)。皮克萨诺夫认为这是当时社会上流行的一首情歌:“不可抗拒的力量让我爱上那姑娘。上帝啊,请怜悯她和我!……没有她的世界一片孤寂,我一生一世都想和莉拉在一起。上帝啊,请怜悯她和我!”(Пиксанов 1934: 160)米嘉到莫克罗耶去找格鲁莘卡时,农村姑娘们一起合唱了另一首歌:“东家来试探姑娘们的心,不知哪一个和他有缘分?……买卖人有能耐日进斗金,姑娘这辈子如意又称心。”(陀思妥耶夫斯基 2006: 481-482)陀思妥耶夫斯基说:“合唱的歌曲是我据实记录的,实际上就是农民创作的一个最新例子。”(Достоевский 1988: 132)实际上,这首歌在当时很流行,陀思妥耶夫斯基正是从民众的演唱中知道了这首歌。这也从一个侧面说明,陀思妥耶夫斯基很关注同时代民众的精神生活。
我们发现,作为“根基主义”学说的提出者和始终如一的宣传者,陀思妥耶夫斯基与传统的俄国知识分子一样,“将艺术与文化诸要素整合为体现民族文化精神和民族审美价值的有机整体,从而实现民族文化意识和艺术创作思维的同化与同构”(季明举 2012: 99)。究其实质,其“根基主义”学说的“核心诉求是呼吁知识分子在人民根基,即传统面前的顺从与和解,鼓吹在新的历史条件下俄罗斯文化精神的复兴”(季明举2009: 60)。因此,他始终在创作中将目光看向人民,看向直接反映人民理想和历史经验的民间文学及文化传统。不过,正如著名语文学家布斯拉耶夫(Буслаев 1861: 413)所说:“抒情诗人或悲剧演员从人民的史诗故事和口头传说中借鉴的不仅仅是情节,也不仅是寓言或童话,他们借鉴的是人民看待自然和人类的眼光,与此同时吸收培养民族情感的鲜活的民间养料。”陀思妥耶夫斯基也像诗人或者演员一样,在各个创作阶段借助不同的民间文学材料,实现对普通民众精神和心理的描绘。在早期作品中,他直接从文本中借鉴民间文学的各类体裁形式,吸收很多民间词语的丰厚养料;而在后期的创作中,他更关注民间文学中那些能够反映和表达人民的伦理道德及宗教观念的体裁及题材,此时的作家常常在民间文学中捕捉那些对人的内心世界和人的行为进行道德评价的主题,经过再次艺术加工使民间文学的情节、主题和形象发生某种程度的改变,以迎合自己崇高的创作目的:密切关注“流动的现实”(陀思妥耶夫斯基语),揭秘俄罗斯人的灵魂,弘扬民间信仰。由此,他以自己的小说创作实现了向传统文化的回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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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 张 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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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系国家社会科学基金项目“根基主义及其民族文化审美理论”(13BWW032)的阶段性成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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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95-5723(2016)02-0073-06
2016-03-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