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嘉佑
(黄山学院 文学院,安徽 黄山245041)
屠格涅夫《散文诗》“生与死”的哲理辨析
吴嘉佑
(黄山学院 文学院,安徽 黄山245041)
生与死是屠格涅夫《散文诗》的重要主题之一,他以多篇散文诗对其予以哲理辨析。他对生与死的辩证理解无疑得益于他的无神论,同时他对生与死的哲学思考不仅超越了宗教观(生死轮回)的片面性和局限性,而且超越了古人的绝对性。他的理解与思考给读者以无尽的启迪。
屠格涅夫;《散文诗》;生与死;哲理辨析
屠格涅夫的《散文诗》是其收官之作,是其文学创作和文艺思想的全面总结,它以其主题的多样性、思想的哲理性、内容的丰富性以及形式的艺术性著称于世。《散文诗》主题的多样性是由诗人的思想观点的复杂性、哲理的深邃性和内容的丰富性所决定的,具体表现在众多主题的不可统一性,如政治主题、道德主题、祖国主题、大自然主题、爱情主题、生与死主题、孤独主题、暮年主题、悲观主题等。其中生与死主题往往又与孤独主题、暮年主题和悲观主题相关联,并构成一对永恒的矛盾。
一
在屠格涅夫的观念中,所谓“生”,从广义上说即生存、生活、人生、生命,它与“死”相对立。比如人生苦短、生命短暂、生活美好而易逝等,这些概念都是与“死”这一概念相悖而被提出的,属于这类散文诗的有 《两兄弟》《沙漏》和《我夜里起来……》等。
《两兄弟》以幻觉的形式刻画了两个形影不离的天使——爱情与饥饿。它们一个身子稍胖,肌肤柔滑,头发乌黑,生就一双褐色的眼睛,睫毛细长,目光妩媚,嘴唇红润,面孔俏丽迷人,嗓音像银铃一般悦耳,像春雨一般动听,快乐而热烈;另一个身材瘦小,肌肤泛黄,头发淡黄,生有一双浅色的眼睛,目光惊慌,脸盘尖尖的,嘴唇干瘪。它们是一对亲兄弟,是所有生物的根基。它们的目标一致,那就是延续生命。
爱情与饥饿原本是两个毫不相干的概念,前者表达的是心理需求,后者表达的是生理需求,但在屠格涅夫笔下却被视为两个息息相关、目标一致的亲兄弟,用于表达生死相依的哲学理念。爱情(这里泛指性爱)的存在无非为了物种的繁衍,解决生命的延续问题;饥饿无非是解决温饱问题,为的是个体生命得以生存,避免过早死亡。人们从中可以得出一个哲理启示:生命是强大的,生命是脆弱的。任何物种的生命,无论个体多么脆弱,群体是强大的;反之,无论生命群体多么强大,它都是建立在个体生命之上,只有保证个体生命的生存(解决饥饿),才能保证群体生命的延续。个体生命虽然不能无限延续,但它可以通过充饥和性爱达到无限繁衍。人类之所以生生不息,正是由于这两个天使,世界万物又何尝不是如此。对万物个体来说,生命有限,死是必然;但对万物群体来说,生命又是无限的。读者应该领悟到的是,爱情与饥饿是生命存在和延续的两个基本元素,虽然它们在决定生命意义上的出发点不同,但它们殊途同归、目的一致,正因为有了它们,生命才得以存在和延续。从这种意义上说,死亡并不是生命的必然结果,生可以超越死。
《两兄弟》写于1878年8月,此时的屠格涅夫刚刚步入花甲之年,尚未感受到疾病的临近和死亡的威胁,因此诗中仍不失对生与死的正面理解和正确对待。不过对于生命每时每刻都在消失他却早有体会,散文诗《沙漏》就是佐证。
《沙漏》写于1878年12月,讲述的正是人生苦短、生命易逝。诗歌开篇作者便开宗明义地写道:“日子一天天地逝去,没有留下痕迹,单调乏味而又十分迅速。生命极其迅疾地奔驰向前,迅疾而没有声息,犹如形成瀑布之前悬崖上的急流”。[1]150沙漏,又译沙钟,是西方古代一种计时器。屠格涅夫别出心裁地把生命的流逝比喻为沙漏里的流沙和悬崖上的急流,每时每刻都在无声无息地奔流,直至殆尽,正如中国古人把生命喻为一盏油灯或一根香火,油干灯灭,香尽火灭。在他看来,生命无非就是一种时间的表达方式 (沙漏和香火同样如此),它们的共同特征就是一维性(不可逆转性)。所不同的是,时间是无限的(沙漏和香火可以周而复始或交替续接),而生命则是有限的,其根本特征就是向死性,亦即它的终极目标就是死亡。无怪乎西塞罗这样认为:“哲学不是别的,就是准备死”。
屠格涅夫真正领悟到生与死的真谛。照他的理解,生命只是一个过程,死亡才是必然结果。这正是法国哲学家蒙田在他的《论哲学即是学死》一书中所说的:“生的本质在于死”。蒙田所倡导的生死观与屠格涅夫所理解的生死观在哲学意义上或多或少有异曲同工之处。不过值得一提的是,屠格涅夫的人生观中常常裹挟着悲观情绪,《沙漏》中同样有这种低落情绪。面对生命短暂和死亡临近,诗人直抒胸臆,直接道出消极的心声:“我并不惋惜生命,也不惋惜我本来可以做好的那些事情……我感到可怕”。[1]150可怕什么,因为什么而感到可怕,用屠格涅夫自己的话来回答就是:“可怕的恰恰是没有什么好可怕的,可怕的是生活的本质是渺茫的、无趣的,是平淡乏味的。”[2]50在这种情绪的包围下,在他看来,芸芸众生犹如各种小虫,“它们在温暖的阳光下嬉戏着,忙碌着,上下爬动着,或相互偎依在一起……当太阳落下,那些小虫就像雨滴一样纷纷落下——它们短暂的生命也就告结束。”[2]51
人生短暂,这是不争的事实。然而在屠格涅夫看来,人生正如太阳朝起夕落,早上刚生下,晚上就得死去。《我夜里起来……》一诗就如是说。暮年的屠格涅夫常常夜不能寐,恍惚中听到有人在窗外喊他,于是他起床置身窗前。窗外烦闷难耐,诗人心中无限惆怅。一个如泣如诉的声音说:“别了,别了,别了”,屠格涅夫由此生发,写道:“这是我的全部历史,我的全部幸福,我所珍惜和喜爱过的一切、一切,在永远地、一去不复返地和我告别呢!于是,我向我那飞逝的生命行了个鞠躬礼。”[1]152
《我夜里起来……》写于1879年6月,紧接着《沙漏》之后,这无疑说明此时的屠格涅夫在考虑生的同时开始思考死的问题。他认为,人活一辈子就是一个过程,死亡才是必然结果,但结果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整个过程,活着就是幸福。屠格涅夫活着并曾爱过、幸福过,这就是他的全部历史和整个生活。如今暮年已至,死亡在召唤,坟墓临近,他所想到的是应该向生命鞠一躬,行个礼,告别生命,迎接死亡,从而把美好的未来和未尽的事业留给后人,正所谓“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屠格涅夫这一壮行不禁让人想起罗亭(屠格涅夫同名小说中的主人公)关于生命意义的著名论断:“我们的生命短暂而渺小,但是一切伟大的事业都是由人所创造。人应该意识到自己是完成这些伟业的工具,以此取代人生的其他乐趣。这样,他就能在死亡中发现自己的生命,找到自己的归宿。”[3]40此话虽出自罗亭之口,但又何尝不是屠格涅夫的肺腑之言,而且他才是在真正意义上践行了西塞罗的“哲学就是准备死”的论断。人生只有一次,死亡才是最后归宿,要实现生命的价值,唯有创造伟业才能超越死亡。
二
有生必有死,有死必有生,生生死死,死死生生,生死相依,缺一不可。生不由己,死亦不由己,活着可以选择,死亦可以选择。活着要有所造就,死时才有所回忆。《我会想些什么?……》讲述的正是这个道理。
《我会想些什么?……》写于1879年,屠格涅夫借助想象并以写实的手法描述自己临死时会想些什么,并用一连串的设问来反躬自省:是否会想到自己一生过得很糟糕,许多事情还没来得及做,死期在即;是否会回忆起自己曾经有过的辉煌瞬间和至亲至爱的人物形象;是否会回忆起自己所干的蠢事;死后棺椁里和坟墓里等待自己的又是什么……想到这些,他感到眼前一片漆黑和万分恐惧。屠格涅夫强迫自己胡思乱想,下意识地分散自己的注意力,试图不去考虑这些令人伤痛的问题,但收效甚微。于是他在字里行间处处都暗示读者。人在临终前难免会回首往事,追忆中酸甜苦辣、荣辱屈尊兼而有之,悔恨也好,荣耀也罢,一切都是过眼云烟。至于死后那边等待你的是什么,无需多想,成败与得失都已成为过去,也不重要,人生谁无过,凡人皆有错,是非功过让后人去评说,重要的是反省与总结。人生就得努力,把该做的事尽力做好,同时人生在世应当学会享受生活,或许人生最大的遗憾莫过于临终前没品尝过“炒熟的坚果”,乃至死不瞑目。活着就是幸福,不留任何抱怨和遗憾,当死亡来临时,应当心怀坦荡迎接死亡,超越死亡。人生应当做好生前事,不遗死后憾。其实一个人能安然无憾地死去,这未必不是一种幸福,千万别落到加尔文所说的那种境地:“天哪,我还有许多事情要做,我落伍太远,以至我永远也死不了。”这便是全诗给我们的哲理启迪。
说到死,让屠格涅夫刻骨铭心、后怕终生的是他年轻时的一次亲身经历。他19岁那年,在去往德国留学的旅途中轮船失火,面对死亡的考验他感到极度恐惧,几乎意志崩溃,好在智勇双全的船长带领他逃出死亡的追捕。但事后的恐惧感一直缠绕着他,直到他临终前不久口述完成《海上失火记》才彻底摆脱出来。如果说年轻的屠格涅夫不堪回首这段往事,那么暮年的他在讲述这段恶梦时字里行间无不透露出几分直面死亡的镇静和淡定。这抑或是人到老年或临终前才有的临危不惧的勇气,抑或是一个俄罗斯人面对死亡所表现出的一种特质。熟悉屠格涅夫的读者不会忘记,他早年创作的《猎人笔记》中有一篇题为《死》的小说,描述了五个俄罗斯人不同的死亡场景。面对死亡他们一个个显得那么镇定、安详、平静,用屠格涅夫自己的话来说是“俄罗斯人死得真奇怪”。[4]245可以想象,临终前不久口述完成《海上失火记》后,屠格涅夫也在等待死亡,此时他无疑也像那五个俄罗斯人,一定显得镇定自若。
《海上失火记》起草于1882年夏天,此时屠格涅夫刚刚完成他的最后几篇散文诗之一的《沙鸡》,它写于诗人病入膏肓、离大限不远之时。病魔的折磨与死神的追捕让他不堪忍受,不禁想起自己童年时代随父亲狩猎时的情景:一群小沙鸡在麦地里觅食,其中一只被猎人打断翅膀后钻进草丛等待猎狗的追捕,这时它觉得自己唯有受伤等死,并抱怨命运的不公平。病榻中的屠格涅夫由此联想到自己,觉得自己遭受病魔的惩罚和死神的追捕,同样是命运的不公平。这首诗不禁使人想起写于同年的儿童故事《小鹌鹑》,这是应托尔斯泰之约而写。故事讲的是屠格涅夫童年的亲身经历。小主人公10岁那年随父亲外出狩猎,一只小鹌鹑不幸中弹,钻进草丛中等待猎狗的追捕,这时母鹌鹑为保护小鹌鹑挺身而出,引开猎狗自己却身受重伤,临死前母鹌鹑想:“为什么我应该死呢?为什么?我是尽我的责任,我尽力使我那些孩子得救,把狗引开,结果我完了!我真可怜啊!真可怜!这是不公平的!不公平!”如果说《小鹌鹑》诉说的是母鹌鹑出于母爱为保护小鹌鹑而遭毁灭(这是命运的不公平),那么《沙鸡》讲述的是命运对小沙鸡和屠格涅夫同样不公平。
就整体来看,死亡对万物是公平的,因为只有死亡才有新生,但就个体来看则或多或少显得有些不公平,因为每个个体的生存环境(社会环境与自然环境)没有选择,所以死亡带有很大的偶然性。死亡就其自然规律来说,不公平是相对的,公平才是绝对的。这里屠格涅夫之所以如此感叹,不外乎他感到社会的不公平和对接受死亡的无奈。“你躺着吧,有病的人,当死神还在寻找你的时候。”[1]150话中不免有些愤懑和颓唐,但个中滋味和道理想必读者也能心领神会。
三
众所周知,屠格涅夫是个无神论者,他对生与死的辩证理解无疑得益于他的无神论,同时他对生与死的哲学思考不仅超越了宗教观(生死轮回)的片面性和局限性,而且超越了古人的绝对性。他的人生价值取向和死亡意识在克服了叔本华的“虚无”哲学的同时,还战胜了海德格尔的“向死而在”的本质论、萨特的人生“自欺”的荒谬论以及西方的“精神之死”颓废观等。他把生与死联系起来,并加以辩证理解。如果说爱情与饥饿是一对不可分割的孪生兄弟(《两兄弟》),那么生与死、美与丑、青年与暮年、过去与现在等在他看来无非是一对矛盾体,它们既对立,又统一。虽说生不是为了死,但死却是为了生(人类的传宗接代),没有生就没有死,同样没有死也就没有生。这就是屠格涅夫的生死观。
[1]屠格涅夫.屠格涅夫散文诗集[M].张铁夫,译.湖南:湖南文艺出版社,2002.
[2]屠格涅夫.屠格涅夫全集:第7卷[M].张会森,译.河北:河北教育出版社,1994.
[3]屠格涅夫.屠格涅夫全集:第2卷[M].徐振亚,林纳,译.河北:河北教育出版社,1994.
[4]屠格涅夫.屠格涅夫全集:第1卷[M].力冈,译.河北:河北教育出版社,1994.
责任编辑:吴夜
The Philosophical Analysis of Turgenev,s Poems in Prose
Wu Jiayou
(School of Chinese Language and Literature,Huangshan University,Huangshan245041,China)
Life and death,one of the important themes in Turgenev,s“Poems in Prose”,is analyzed in many of his poems in prose.The dialectical understanding of it undoubtedly comes from his antitheism. The poet,s philosophical reflections on life and death transcend not only the one-sidedness and limitation of the religious view(Life and Death Samsara),but also the absolu-tism of ancients and futurity.His understanding and reflection bring readers boundless enlighten-ment.
Turgenev;Poetry in Prose;life and death;philosophical analysis
I512.072
A
1672-447X(2016)04-0066-03
2016-02-25
2011-2012年度安徽省哲学社科规划项目(AHSK11-12D305)
吴嘉佑(1955-),安徽歙县人,黄山学院文学院教授,研究方向为俄罗斯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