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敏
(暨南大学 文学院,广东 广州510632)
论文学经典当下的生存状态
何敏
(暨南大学 文学院,广东 广州510632)
文学经典一直是文学评论界的热门话题。无论是已确定的文学经典,还是正在“成典”的经典作品,都在一定的时空中存在着或酝酿着。何为经典,经典是怎样形成的,这是经典学研究的基本问题,也是研究文学经典不可回避的问题。但是面对“活在当下”的文学经典,更引人关注的是文学经典在当代社会的生存状态。对此,在“经典缺失”“经典消亡”论的喧哗之下保持理性思考,方为明智之举。
文学经典;形成;大众传媒
在中国的文化语境中,“经典”一词的词意向来有其特有的、稳定的厚重感,即它指明、预设了事物本身的典范性,以及其典范意义的恒久性、稳定性。基于这样的语境,文学中的经典就可以理解为那些在文学史上具有典范意义、广阔的阐释空间和持久的影响力的代表性作品。20世纪后半期,经典构成、经典教化、经典阐释成为中国文化、中国文学的重要问题,而所有围绕文学经典的讨论最终都会落到文学经典在当下的生存处境这一层面上。毋庸置疑,让经典作品的经典性在当代、未来得以充分、持久释放才是研究经典的真正意义所在。
定义文学经典,要从认识“经典”开始。在中国,“经”始见于周代铜器,金文里作经、径、泾等。许慎的《说文解字》认为:“经,织也。”《辞海》进一步阐释:“经,织物的纵线,与纬相对。”后人将“经”衍生为生命的立足点和一以贯之的精神。“典”的本意则是“常道”“法则”。《尔雅·释诂》解释为:“典,常也”,引申为充当典范、法则的重要书籍。“经”和“典”二字合而言之,指那些地位崇高、具有代表性和指导意义的作品。
在西方,“经典”(Cannon)这一概念源自希腊文Kannon(芦苇杆),即用作测量工具的芦苇或竿子,后来逐渐派生出尺度、规则、规范之意。而这个衍生义就成了“经典”这一概念的基本意义。经典是西方文论的关键词之一,是具有宗教起源的词汇。公元1世纪,随着基督教的产生,经典成为宗教术语,并在基督教领域衍生出多种含义。首先,它代表筛选经书文本和作者的原则;其次,它指教会的“文件、律法和教令”;此外,在教会官方追认圣徒名单时,又有“列入圣品”之意。[1]280-281
“经典”被沿用在文学艺术领域,指称一种文学创作范式和标准,这种作为创作范式和标准的文本载体便是“文学经典”。尽管一些经书典籍具有一定的文学性,但是宗教经典和文学经典之间有很大的区别。宗教经典是在教会的权威之下筛选出的作品,是宗教教义的文本载体,是教徒的精神食粮。因此,宗教经典是一个相对闭合的系统,它渗入到人们的信仰层面,一经确定就在教徒心中落地扎根,不会有太大的变动。而文学经典存在于由作家、批评家、读者构成的创造、阅读、阐释和接受的复杂系统之中。从文学作品“成典”的趋势和过程来看,文学经典的命运并不是一帆风顺的,或浮或沉,很难在“成典”的路上保持持续向前的发展态势。从文学作品“成典”所需的时间来看,一部文学经典的确立可能需要几十年、一个世纪甚至几个世纪。经典之所以成为经典,其品质特征之一就是经得起时间的检验和淘洗。
根据德波顿的说法,人类物质方面实际拥有的极大丰富,带来的竟然是一种挥之不去的“一无所有”的感觉,以及对这种感觉的恐惧,即身份的焦虑。[2]37如果将这一观点引申到国家发展的层面,再进行形而上的对比分析,便可以推断出随着各国经济水平的大幅度提升,随之而来的是各国对精神文化方面的追求,即别国对本国的文化身份认同,以此来缓解国家的身份焦虑。在此过程中,文学无疑是彰显文化身份的重要舞台,而文学经典便是这一舞台上的主角。这便解释了文学经典存在的必然性和必要性。
文学经典的形成是经典学的重要问题之一。研究经典的形成实质上就是研究经典的形成条件和形成过程。
文学经典形成的条件包括某一时期的社会政治、经济、文化制度,评论家的推崇或诋毁,一定时期社会风气、审美心理的变化,文学作品本身的品质,作者的人格魅力,选本或教科书的收录和偶然的社会机遇等。值得注意的是,选本对经典作品的收录、汇编和阐释是文学经典形成的独特且尤为重要的条件。古有萧统的《文选》对《过秦论》、《唐宋八大家文抄》对“唐宋八大家”作品经典地位的确立、提升和巩固,今有美籍华人夏志清的《中国现代小说史》对张爱玲、沈从文、钱钟书等作家及其作品的发掘。这些都是文学作品成为经典的例证。
经典的形成条件是复杂且多变的。吴承学在其《中国古代文学的经典》一文中就文学经典的形成条件总结出如下四个层面,即“政治、经济制度层面,知识和感受之理念体系及其相应的文教制度层面,个体—群体对于生活世界和生存境遇的感知、体验等心理体验结构层面,具体作品的内在质性、结构形态层面”。[3]16-17这四个层面既有外在因素,又有内在原因。而且将这四个层面放置在经典形成所需的时间链条上来考量,就足以彰显其相对稳定背后的不稳定性。反过来也可以说,正是经典形成条件的复杂性和不稳定性,使得经典形成的过程变得复杂而漫长。
哈贝马斯的“公共领域”理论为研究经典的形成过程提供了一个较好的切入点。所谓公共领域,是一种公共范围内的交往和组织形式,其雏形是18世纪欧洲各国的文学公共领域。而现代民族国家建构文学经典的基本语境是文学公共领域。“城市里最为突出的是一种文学公共领域,其机制体现为咖啡馆、沙龙及宴会等。在与资产阶级知识分子相遇的过程中,那种充满人文色彩的贵族社会遗产,通过很快就会成为公开批评的愉快交谈,而成为没落的宫廷公共领域向新型的资产阶级公共领域过渡的桥梁。”[4]34文学在这种专业性的公共领域中,经资产阶级知识分子的“愉快交谈”以及印刷产业的推动,得到较为广泛的传播,成为资产阶级宣扬自身文化价值观的工具,广泛而有力地彰显了文学的社会功用。而所有的这些不但为接下来的文学经典的发现、挖掘、确立创造了条件,而且使得之后的文学经典的遴选工作更具自觉意识。
无论是作为人们交谈的材料,还是作为知识分子进行思想启蒙的工具,文学经典的形成过程都烙下了人类的印迹。这一点霍布斯鲍姆在论述他的“发明的传统”理论时也有所论及。按照霍布斯鲍姆的研究,“发明的传统”有一点值得关注,即它表明了某种与过去的联系,但这种连续性往往是人为的,是为了应对社会转型的新形势。[5]16-17
经典自身品质所构成的自足性姑且不论,经典形成的人为性主要体现在各种社会机制及其力量对经典的建构上。任何一部经典作品都无一例外地要经受所在时代及更后时代的文本筛选、整理和价值阐释、追认的复杂过程,而这一过程的主导则是官方阶层、精英阶层、民间阶层交互作用影响下形成的思想和认知。在这三个阶层所共同构筑的经典建构的社会机制中,被选入具有典范性、权威性、普遍性的选本选集、文学史是经典合法性建构的最具影响力的途径。如贾谊的《过秦论》,先因被梁代的萧统编入《文选》(唐代科举考试的必读书目)这部具有长久影响力的文学作品总集,其文学价值才得到普遍认可;后又得益于被收入唐宋时代的各类类书之中,进而成为文人写作必不可少的参考文献,巩固了其经典地位。张爱玲、沈从文等处于中国文学史边缘的作家,因被夏志清所编的《中国现代小说史》一书收录,进而通过教育机构(主要是高校)为更多的评论家、读者所熟知、重视,并在评论家对其文本价值和作者本身的建构或解构中,在读者的反复阅读、含咀中,使作品的文学价值(即成为经典作品的潜在性)逐渐明晰、确定。由此可见,“经典的形成过程绝非自然选择的过程,毋宁说它是一个社会和文化的高度区分性的过程,说穿了不过是对某些文学作品的优先选择和高度评价而已,这后面隐藏着的是复杂文化领导权。”[6]86
尽管经典的形成离不开各个层面的人为因素,但是经典之所以成为经典,关键还在于它本身具有使其成为经典的可贵品质。文学经典的品质评价标准问题,是经典学研究的重要内容之一,也是最难有明确定论的问题之一。克莫德认为文学作品之所以能成为经典,在于经典的内在特质,它提供了经典所独有的愉悦性。[7]5-12他强调了经典作品能带给人精神享受的独特品质。布鲁姆则从艺术的创造性角度提出 “一切强有力的文学原创性都具有经典性”。[8]18卡尔维诺从经典文本的普适性、阐释空间的角度提出“经典作品是一本每次重读都好像初读那样带来发现的书”。[9]23此外,艾略特、弗勒等人也曾就经典的品质这一论题进行过专门论述。可见,经典的标准虽无定论,但显然是由人拟定的,并依赖人对其进行解释和传承。这也从另一方面再次展现了经典建构过程中的人为性。
每一部经典作品自从作者完成创作,进入读者的视线起,就踏上了“成典”,即接受时间检验(或保持其经典地位,或被赶下经典神坛)的漫长之路。一路走来,文学经典保留了古今人类文明各个时期的烙印。当下的文学经典也不可避免地保留了当今社会的气息。
当今社会是视觉时代、媒体时代,音乐、绘画以及生活百态均借助大众传媒进入观众的视野,故事性、画面感较强,艺术品位较高的文学经典更是如此。大众传媒即大众传播媒介,是指“传播者为实现一定目的而向广大受众进行信息符号的复制和传播时的传播手段、工具和途径”。[10]35当代社会的大众传媒形式既包括书籍报刊等印刷媒介,也包括电视、电影、网络、手机等电子媒介。所有的这些媒介都以其广泛而深远的影响力渗透到人们日常生活的方方面面。所以无论是历来被公认的文学经典,还是现代被塑造的文学经典,在今天都不可避免地深受大众传媒的影响。
大众传媒促进文学经典化的方式主要在于 “文化熟知化”。“文化熟知化是指某一文学作品在特定文化范围内尽可能为广大的民众所知晓和熟悉的社会化过程。”[10]40前文提及的在“文学公共领域”内展开的人与人公开而愉快的交谈,是相对原始的“文化熟知化”。在当今社会,这一“文化熟知化”的过程很大程度上依赖于各种媒介(电视、电影、网络、手机等)的信息传播,是人与人之间的间接沟通。在这方面影视的功能是非常强大的。
文学经典与大众传播媒介中的影视剧联系起来,对一部分经典作品来说是搭了顺风车,即借助于影视,文学作品为更多观众所熟知,让更多观众从经典作品中获得艺术熏陶和生活滋养。然而对另一部分经典作品来说,可谓是搭错车,即为迎合大众的趣味,相关人员极其荒诞地扭曲了原著的内容,稀释了原著的艺术品质,使搬上银屏的经典作品变得面目全非。前者如中国的“四大名著”、玛格丽特·米切尔的小说《飘》和莎士比亚的两部名著《李尔王》和《麦克白》。1986年版的电视剧《西游记》、1987年版的电视剧《红楼梦》、1994年版的电视剧《三国演义》及1998年版的电视剧《水浒传》的热播,使“四大名著”成为家喻户晓的作品,成为人们心中永恒的经典。《飘》于1939年被改编为电影《乱世佳人》,《李尔王》和《麦克白》被黑泽明改编为电影史上的经典作品《乱》和《蜘蛛巢城》。这些作品的编剧大都忠实于原著,谨慎地揣摩原作者意欲表达的思想,既传达出经典作品的精髓,又赋予经典作品新的意蕴。后者如陈忠实的《白鹿原》、海明威的短篇小说《乞力马扎罗的雪》。《白鹿原》于2012年被拍成同名电影,该电影俨然成了田晓娥的自传。《乞力马扎罗的雪》于1962年被拍成同名电影,该影片抽去原著中的积极格调,忽略主人公的自我救赎,最终滑落为有情人终成眷属的俗套故事。这些被改编成影视作品的文学经典失去了其原有的精髓和魅力,成为空洞的所指,不利于经典作品的阐释和留存。
从某种意义上说,大众传媒实际上是当今社会的另一种评价、筛选机制,它在广阔的文学海洋里捕捉、打捞优秀的作品,从这些作品中选取自己需要、观众喜欢的东西,通过各种通俗的艺术形式输送给大众。这扩大了文学作品的传播范围,加快了文学作品的经典化步伐。但是由于受权力机制的操纵和市场盲目需求的推动,大众传媒对文学作品的筛选标准和被筛选出的文学作品的质量是有待考量的。此外,大众传媒对经典作品的品质、精髓的解构也是不容忽视的。孟繁华在《新世纪:文学经典的终结》一文中指出:“现代传媒的发展和多元文化,特别是与科技手段相关的消费文化的兴起,是文学不断走向式微的原因和条件。”[11]7刘晗在《文学经典的建构及其在当下的命运》一文中也指出:“在当下社会,消费文化思潮使文学经典成了所指空洞的纯粹消费品,成了消费、戏仿、聊侃的对象。后现代文化对‘中心,合法性的质疑,消解了文学经典存在的根基,为文学经典唱起了挽歌。”[12]17更有论者提出经典缺失论,认为“21世纪是一个没有文学经典的世纪”。[11]9
对于上述种种说法,我们应该有一个相对理性的认识。首先,在现代文化语境中,很多文学经典作品的原有经典性被不同程度地消解、解构,但担心之余也要认识到,媒体的功能固然强大,却还不至于完全麻痹、控制所有有思想、有眼力、能言说的人们,否则就不会有那么多专业评论家、作家甚至普通观众批判、解构经典之行为,极力维护经典了。何况任何一部经典作品必然能经得起时间的考验。“活在当下”的文学经典,被媒体“巨浪”裹挟着行驶在时间的“海洋”之中,尽管历经风吹雨打,但是经典作品内在稳定性、恒久性的品质作为其行驶的动力始终存在,助其在波涛汹涌的时间“海洋”中顺利航行。因此,真正的经典不会消亡。其次,换个角度来看,传媒与经典作品的“联姻”也是文学经典新的生存方式。“即便是那些去经典化的改编、戏说、大话之类的作品,在消解经典的同时,也在改编和阐释中激活了经典,从另一侧面推动了经典的再生产。”[10]10解构并不都是破坏与否定,有时也是一种转型与再生。人们以全新的视角对经典作品的经典性予以现代性的阐释。如易中天从人性、谋略方面品三国,于丹从人际交往、为人处世方面巧妙地将《论语》变成一锅美味的心灵鸡汤。这些经典中原有的思想虽被置换,但经现代人之口获得全新的内涵。这些内涵更贴近人们的生活,更容易为人们所用。最后,当下是否缺少经典,持经典缺失论的学者由于过度将经典神圣化和神秘化,进而得出肯定的观点。如果从经典自身流动性的特点、开放性的阐释空间以及经典形成的过程来看,就有可能得出相对客观、理性的结论。历代被公认的文学经典在当代也有其独特的存在方式,这一点前文已有论述,故不再赘述。纵观现当代文学作品,从“鲁郭茅巴老曹”到沈从文、钱钟书、张爱玲,我们并不缺乏经典,缺乏的是理性的评判眼光。经典的形成需要一个经典化的过程,需要接受时间的遴选和考验。因此,那些对现当代作家及其作品持异常苛刻的态度,急切、果断地认为当下没有经典的做法并非理性之举。
文学经典是感性的、深邃的、丰富的,其“成典”的条件是复杂的,过程是漫长的。文学经典历经各朝各代的筛选,进入当今社会,必然要面对更为复杂、多变、喧嚣的社会环境。在当代社会的文化环境中,文学经典既因当代文化语境、审美心理的干扰而遭到解构,又在解构的过程中激活、扩充了自身的内涵。这种经典性此消彼长的过程,也是一种哲学上的辩证法。文学经典的存在本身就是一个动态过程,在千变万化的当代社会中,这一动态过程尤为显著。对文学文本的经典性建构也好,解构也罢,所幸的是文学经典始终在国家的文化建设层面、人们的生活领域发挥着不可替代的建设性作用。这一点是确定的,更是稳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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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吴夜
On the Present Survival State of Literary Classics
He Min
(School of Liberal Arts,Jinan University,Guangzhou510632,China)
Literary classics have always been a popular topic in the circle of literary critics.All of them,whether the already known classics or the being known ones,are struggling,existing or brewing in a certain space and time.So what are classics?How do classics come into being?These are not only the basic issues of classics study,but issues that can not be avoided.However,faced with the literary classics “living in the moment”,people are more concerned about the state of literary classics in contemporary society,coerced forward or backward by the mass media.In this regard,facing the noise of“the absence of classics”and“the disappearance of classics”,it is advisable to think rationally.
literary classics;form;mass medi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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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72-447X(2016)04-0057-04
2016-03-20
何敏(1990-)安徽淮北人,暨南大学文学院硕士研究生,研究方向为创作理论与文化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