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东山村(组诗)

◎黑枣



在东山村(组诗)

◎黑枣

黑枣，原名林铁鹏，1969年12月21日生。作品散见于《人民文学》《诗刊》《诗探索》等；参加第十九届『青春诗会』；获2010年度华文青年诗人奖。已出版诗集《诗歌集》（合集）《亲爱的情诗》《小镇书》，散文随笔集《12·21》（与妻子合著）。

镰刀

镰刀不是刀。尽管它体内藏着钢铁

把一生打磨得像一道闪电

三十年前，我曾经紧握一把镰刀

混迹于一群老练的农民中间

眼看他们齐刷刷地放倒一茬茬水稻

我急得在自己的脚脖子划了一道肤浅的伤口

在我遥远的东山村，手中有刀的人

却不得不弯腰前行

他们一次次地向作物低头，向土地低头

高高在上的天没有意识到

这群贱命之人，始终把屁股翘尖了给它

而我，始终没有一把属于我的镰刀

我用过父亲的，叔叔的，三姨的，邻居的

我在太阳下弯腰，我在冻雨里低头

我的镰刀，体内藏着钢铁

像一道闪电，要把我一生的云霾收割干净

犁

收割后的稻田，平坦得叫人心慌

牛走在前头

扶犁的人好像剩下嘴巴最用力

他不断地吆喝，怒吼

骂牛有如骂自己的命

在我遥远的东山村，唯一一次我学过犁田

稍不留神，尖尖的犁铧就扎入泥里

这条戴钢盔的鱼

仿佛听见土地深处大海的召唤

当我终于能够轻松地扶着犁把手

驱赶一头健壮的水牛在田里来回地走

我没有半点欣喜。我成不了一张犁

在这个世界上，唯一一次我学过犁田

就折戟沉沙了

我不断地调整着方式

像一丛丛被推向两边的泥土

犁铧一过，我便合拢松散的记忆

等种子到来，再开花结果

石磨

我会推石磨时

压根就没学过“有钱能使鬼推磨”

大家都没钱，也不缺钱花

逢年过节，变着戏法般地蒸糕做粿

奶奶一把一把往磨盘里放米，加水

我有一下没一下地推着石磨走

洁白的米浆顺着磨槽流入一只木盆里

在我遥远的东山村，家家户户的炊烟

弥漫着对生活的无限幻想与热爱

木制粿模上栩栩如生的花鸟鱼虫

雕刻着时光永远无法腐蚀的亲情

很长一段时间，我恍然一悟

为什么锅是圆的，蒸笼是圆的，石磨是圆的

人这一生无非也是为了画一个圆

从起笔到落笔，我亲历了米化为浆水的过程

在磨盘里被不停地碾磨的那刻

我看见一线阳光渗透进来

听见一个声音说：孩子，力要均匀

不能停，不能停

牛车

你坐过牛车吗？

黄牛，黄牛，别癫狂

我父亲一鞭子过去，牛就乖下来

拉石头，拉粮食，拉甘蔗

我父亲挣够了工分，才回家

在我遥远的东山村

天从床头的一盏灯亮起

牛车走的路，从我母亲的牵挂开始

“哐当、哐当”

“驾”

你坐过一位年轻的父亲驾驶的牛车吗？

车上铺着温暖的稻草

车上带着中午的饭菜

车上藏着一个时代的爱情

我父亲终于老了。每天早晚

他从街上返回村里，再从村里来到街上

一头牛，卸了轭，没了车

空洞的脚步声落到我心上

却像一头黄牛发了狂

我坐过牛车

我坐过我父亲驾驶的牛车

锄头

在我遥远的东山村，大浪淘沙剩下来的

恐怕只有锄头了

土地都能够失去。泥里刨食的人

如今龟缩在钢筋水泥的建筑物里仰望星空

刮风？下雨？晴天？降温？

农谚哪有天气预报准

只有一把锄头，顽强地靠在柴火间的门背后

清明上山扫墓用得着它

把一丛七里香从屋前移到屋后用得着它

有一夜村里闹贼，三叔公攥着它追贼

没追到，把自己累得像那把锄头一样

抓着门框说不出一句话来

我从来就不喜欢锄头

我曾经发下毒誓：

这辈子再抡锄头，就一头撞死

现在好了，不单单是我不抡锄头了

就算你想，也英雄再无用武之地

总有一天，它会从我眼前消失

那些它穷尽一生清理的草

像潮水般地涌上来，涌上来

抽水机

抽水机轰响的夜晚

蛙鸣都退回唐诗里去了

月光照亮一条条细小的水沟

九曲柔肠般串起一块块

五言绝句或者七言绝句的稻田

风从龟山脚下吹来

吹过国道边的马尾松树梢

吹向不知道哪里的天空下

乡亲们都睡着了。水泵房彻夜醒着

空气中弥漫着热乎乎的柴油的气息

在我遥远的东山村，我头一次梦见爱情

早熟的心灵为此像一台滚烫的抽水机

哗哗地泄下一股遏制不住的水流

我多么年轻，而又天真

爱着朴素的农村和粗糙的生活

幻想着以内心的诗意抵消劳作的疲倦

抽水机轰响的夜晚

我也整夜整夜睁大着眼睛

把婆娑的树影认作红袖添香的狐妖

其实我清楚，注入田里的水与庄稼

正演绎着一场情真意切的邂逅

貌似平和的农民与村庄

也难免会遭遇一次尴尬的生离死别

责任编辑小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