庐隐:海滨的一声叹息

2016-03-16 05:40陈美者
福建文学 2016年2期
关键词:母亲

◎陈美者



庐隐:海滨的一声叹息

◎陈美者

生命中总有些相逢,带着你无法逃离的宿命感。

那年初春,北平还笼着一层寒气。屋里,一位身材不高、满面愁容、穿黑色缎袍的中年女子,正拿着一根铁杆玩弄着没有生火的炉。她对面坐着的是一位慕名而来的拜访者。这位清华大学大三的学生李唯建,长得气宇轩昂,浪漫多才,最重要的是,他身上有一种生命刚要打开的清新朝气。面对女作家的苦笑,他问道:“女士为什么这般深沉的悲哀?”

几句吐露和抢白后,李唯建愈发听出了她的沉郁与执拗,稍候便离开了。归途颠簸中,他抹不去那张忧郁的脸。李君初见的庐隐,虽只有30岁,却已是蜚声文坛的作家,年龄大他9岁,在精神上,更是一路披荆斩棘而来,任情、自持,不知与命运徒手搏斗了几回合。

生不逢时是她的第一道坎。1898年,她出生在福州的一个官宦人家,父亲是前清举人。前面已有三个哥哥的她,本该受宠无边,谁知出生那日,外祖母突然亡故。母亲将小婴儿视为“不祥”,只丢给奶妈。两岁多,生了一身疥疮,终日啼哭,幸好奶妈心善把她带到乡下去,才没被母亲一棍打死。好不容易活到3岁,父亲被任命为长沙知县,全家欢天喜地要随父亲到任,只这个女娃在船上不停号哭,气得父亲拎起她,就要往滚滚海浪里抛。

随后,这种抛弃感充斥着她的整个童年。父亲突然病逝后,母亲带她和哥哥往北平投靠舅舅。舅舅时任农工商部员外郎兼太医院御医,在这座有大花园的房子里,仅表姐妹,庐隐就有二十来个。她拜姨母为师,每天姨母把一课书教好了,就将她反锁在房里。小女孩天真,用口水把窗纸沾湿了,戳成一个洞,往窗外张望。等到姨母来检查功课时,她哪里能背得出,被告到母亲那,自然又是一顿好打。我不知道成年后的庐隐,是否会再梦见这间只有一张书桌、两把椅子和四面墙的小房子,是否会再梦见托着水烟袋的总是满面怒容的姨母,抑或是梦见舅父家办喜事,庐隐被锁进另外的院子,哥哥姐姐们则打扮鲜丽在人群中飞。9岁那年,这种近似于责罚的启蒙,终于结束了,母亲将其丢进北京慕贞女子学院。庐隐很快就发现,这所只要信教就可以免学费的教会学校,收来的大多是穷苦无依的孩子,连空气都带着贫瘠和阴暗的味道。如此封闭、陌生、压抑的环境下,她一个人挣扎,小小年纪已开始用冷静而遥远的眼神打量这个世界。开始她并不相信上帝,从小缺爱而愈发执拗的她,对教会学校的校长也进行了抗拒。但当校长说:“主啊!你用你绝大的力量使这个可怜的孩子皈依你吧,她在世界上受了许多痛苦,她是你所迷失的一只小羊……”被触动心弦而嚎啕大哭的庐隐,终于接受了上帝。

辛亥革命枪声响起时,全家躲进天津租界,却没有带上她。民国成立后,母亲又想送她回教会学校。在惧怕中,执拗的庐隐开始了人生的第一次反抗,她跟着大哥哥拼命用功读书,考上高等小学,到13岁时,又考进女子师范学校,此时包括母亲在内的家人,才对她有另一番眼神。庐隐在自传中曾经这样写道:“因为我自己奋斗的结果,到底打破了童年的厄运。”话说得这般心有余悸,难掩荒凉。

中学时代的庐隐,成了“小说迷”,和留日学生林鸿俊从借书开始,渐至亲密。因林鸿俊彼时窘迫,母亲加以阻拦。庐隐是自幼就凭一己之力与周围对峙惯的,以为母亲势利,出于义愤,偏偏就答应林君的求婚,并打算在林君大学毕业后结婚。

这场草率的婚约暂时被按下。1916年,庐隐中学毕业。母亲的意思是让她任教,帮助家里。北平、安庆、河南、北平……她辗转各地教书,每到一处,熬一学期就逃出牢笼,人嬉笑她为“一学期先生”,原因不外是功课吃力、学生忤逆、旧派势力倾轧抑或生活无趣等,这些困难想必同事也都在忍受,偏偏庐隐不肯苟且度日。那时她也不过十八九岁,大概不清楚自己要的是什么样的生活,但她清楚自己厌倦什么,于是每有不妥,就包裹一扎,策马奔腾,奋力奔向远方。终于,三年后,她考进北京女子高等师范学校。当时在这所学校任教的教员有李大钊、陈独秀、胡适等,“五四”新文化运动的热潮掀起来时,庐隐多年隐匿心中的悲哀被冲淡,她处于一种亢奋状态,做事麻利、健谈、磊落,有君子之风,被推选为旅京闽籍学生组织的“福建学生联合会”副主席,她精神焕发,废寝忘食,天安门民众大会、总统府请愿、街头演讲等场合中,人们可以看到一个南方小巧女子,说着一口清脆流利的国语。她有了远大抱负,认识到“一个人在社会上所负的责任是那么大”,“下决心做一个社会的人”。

这固然是她的成长,从一个狭小的我,变得有社会担当,但也可以说,是“五四”的进步思潮暗合了庐隐的斗争性。从来,她所有的一切都是那么不合时宜,她去哪里撒娇忸怩、笑靥如花,性格中的女儿气息自然不鲜明,更多的是男性色调,毕竟所有的一切都要靠自己努力而来。在与命运的几番较量中,在新思潮的洗礼下,她整天看书、研究社会问题、编辑刊物,愈发成长为一位觉醒和独立的知识女性,开始发表作品。大二的她就发表《一个著作家》《两个小学生》《灵魂可以卖吗》等,1921年元旦,成为中国现代文学史上最早最有影响的文学团体——文学研究社的第一批会员,应邀为《小说月报》撰稿。1922年开始,她接连在《小说月报》上发表《或人的悲哀》《丽石的日记》和《海滨故人》等,正式亮相“五四文坛”。《海滨故人》在当时引起了轰动,后被视为其成名作也是代表作。在这个带有强烈自传色彩的小说中,庐隐用哀婉悲凉的笔调,叙述了五个美好的女学生从满怀憧憬,到理想被现实撕碎,或信了佛,或失去爱人,或淹进平庸的婚姻,一个个风流散去。小说反映了当时受新思潮启蒙的女性,在婚姻、爱情、事业等方面打破几千年老路的踌躇与迷茫,一种对现实的无力感。

这种踌躇和悲凉,反抗的不彻底,也贯穿在庐隐的实际生活中。1923年,庐隐嫁给郭梦良。郭梦良的照片我未曾寻见,但其才华如钻是无疑的,都说他写得一手好文章,且古文根底深。这本是一段惺惺相惜的美好姻缘,可惜,他们相遇时郭梦良已经是“使君有妇”了。

周遭亲友皆讶异,一个曾有过独身念头的新女性,会甘心坠入这样的境地。连郭梦良也对未来不安,庐隐却说:“只要我们相爱,就算你已经有了妻子,也没有问题。”天真烂漫如斯!这场结合,或许算是倔强爱情的胜利,但生活很快就将其夺走。两年甜蜜后,郭梦良病逝。庐隐抱着未满周岁的女儿,扶送郭君灵柩回乡。

此次归程,是她自三岁离开后的第一次返乡,却格外悲凉。轮船渐渐靠岸,只觉一片寒光,深笼碧水,上岸就见郭家人,见道士,招魂幡旗在冷风中飘扬。郭家殷实,有良田祖宅,然与郭君发妻同住好难堪,兼郭母严苛,日子难过,于丧夫之痛外,更添了一层悲哀。她任教福州女师,继续笔耕,写了《寄天涯一孤鸿》等,关于恋爱和婚姻的思考也通过《时代牺牲者》等作品进行抒发。只有在鼓岭度过的那段假期,在峰峦叠翠、苍松翠柏的怀抱中,在清新恬静的农舍村落里,她感受到了少有的自由和欣悦。伤口慢慢愈合的她,终于有力气将眼神投向周遭世界,期间的作品被视为其创作的一个转折。作品《房东》开拓了她除婚恋、知识女性之外的社会题材,当时文学界也对她有了更高期待。

后来庐隐带着孩子,像一叶孤舟,漂至上海,后辗转至北平。那几年,对庐隐来说尤其艰难,母亲、丈夫、挚友石评梅和哥哥相继死亡,他们每一个人的离去,都敲碎并带走了她一部分的心。她苦撑着,不让哀伤把自己压垮,但内心已是荒凉疮痍,悲哀浸透在她写下的每一个字中。《曼丽》和《归雁》这两个集子,就是这时期的作品。

于是,当1928年李唯建与庐隐相逢时,庐隐已然是在苦海中挣扎之人,难免神色悲戚。然后他们相爱了。对这份汹涌的爱情,庐隐压抑过,抗拒过,但最终无法逃脱,她那阴暗灰冷的世界,实在太需要阳光和爱的照耀。她说,“就藉着你那伟大锐利的光芒,我照见了狼狈的自我,爱人呵!我是从渺小中超拔了,我从重浊肮脏的躯骸中逃逸了。”两年后,庐隐与小她9岁的李君结婚。这段姐弟恋在今日看来不算什么,但在当时很是引起了一阵非议。沉浸在爱情中的庐隐哪里管这个,两个人东渡日本,努力开垦自己的生活。也许她总算是找到安身之处了,文章也显得坚定有力、个性鲜明。这期间,她写作的《东京小品》,是我所喜欢的,里面有篇《那个怯弱的女人》印象尤深。庐隐借这个作品,坚决鼓励女人要从失败的婚姻牢笼中走出去,自食其力,赢得女性的尊严、做人的尊严,充满了勇气和力量。

我总想,假若他们一直在东京闲隐下去,有个平常美满的结局该多好。无奈命运之手素爱翻弄,时局动荡,日元飞涨,迫于生计他们回到了杭州。在西子湖畔,庐隐写下了长篇小说《象牙戒指》,出版了短篇集《玫瑰的刺》。李君虽不善生计,但多年坎坷的庐隐总算有了安定的归宿。内心安定的她以极大的热情投入创作,从繁忙的教学中,“一有工夫就写”,最可喜的是,这位“悲哀的叹美者”,似乎扫尽心头的灰烬,开始摆脱“自叙传”写作,改变一贯哀郁悲惋的基调,关注为国家存亡而斗争的人和事,创作出了以“一二八”淞沪战争为题材的中篇小说《火焰》等。

最坏的日子似乎都熬过去了,如果说前面那么多的挣扎,后能有一个甜俗结局,那么一切都将沉淀为夕阳中藤椅上的淡然一笑。此时,庐隐满怀热情,准备迎来创作的第二阶段,谁说她只会写悲哀,其实她身上有很倔强的抗争精神,更有广阔胸襟和远大抱负,这些在她以往尚未被点燃,但现在已经开始冒出火焰了。

她却听到命运的冷笑声。在与李君的婚后第四年,分娩第二个孩子时,庐隐因难产去世。终年36岁。一代才女,生命就这样忽然结束。众皆哗然。得知详情是临盆时,庐隐为节省开支,花几十元请助产士来家中为自己接生,结果子宫破裂引起大出血,痛惜声中又多了几分苦楚。不晓得她此前过的是怎样物力维艰的日子。

后人将庐隐与萧红视为我国现代文学发展史上女权主义作家的代表。留存的庐隐照片上,没有一般小女子的笑意,只见清瘦面庞,透着一股倔强。怀念庐隐的文章,说她性格慷慨、豪爽、有魄力,“一生英风飒爽”,自己做过的事从不后悔。只是至今我们提起庐隐,仍不免几分心疼。假若命运少让她受些委屈多给她一点时光,遗憾是不是会少一些?

《海滨故人》中,庐隐写道:“我们所说的理想生活——海边修一座精致的房子,我和宗莹开了对海的窗户,写伟大的作品,你和玲玉到临海的村里,教那天真的孩子念书,晚上回来,便在海滨的草地上吃饭、谈故事、多少快乐……”

如今,故人归何处,海滨只余一声轻叹。

责任编辑小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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