躲进一座山里

2016-03-15 07:28徐迅
中国周刊 2016年3期
关键词:隐者刘秀隐士

徐迅

孔子说:“天下有道则见,无道则隐。”隐到哪里?躲进一座山里去。躲进山里的隐士形形色色,我觉得有意思的是明朝皇帝朱元璋的后人——他的十六子朱权和第九世孙朱载堉。他俩因受皇兄或皇叔的猜忌,远离政治,寄情林泉,当起了皇族中的隐士。后来,朱权喜欢音律,成了有名的琴家,还亲手制作了旷世宝琴“飞瀑连珠”;朱载堉喜欢音律,创建了“十二平均律”,被人称作一代“律圣”。皇亲血脉,一隐而成了音乐界的“大腕”,这不能不说是隐士们对音乐事业的贡献。

古来圣贤皆寂寞,唯有饮者留其名。其实“隐”者也能留名。隐者留名,可能是他们满腹的才华,因为他们棋琴书画,无所不通,都有绝非凡响的才学,尤其是诗歌,陶渊明的田园诗、谢灵运的山水诗、王维的禅诗,都是因为他们有了山水田园的滋养,才使诗歌有了超凡脱俗的隐逸之美,从而开创一代诗风。也可能是他们的德行,像伯夷、叔齐,两人不满周武王攻伐商纣的暴行,发愤不食周粟,一起遁入首阳山,双双饿死;春秋时期介之推,看不惯朝廷争名夺利的群臣,躲进绵山,宁可被晋文公放火烧死,也不愿出山。再就是隐士们待价而沽的谋略了。比如姜子牙、诸葛亮、王冕、刘基等……这些人生于乱世,期望辅助明主,一扫天下,所谓“姜太公钓鱼,愿者上钩”。至于像“竹林七贤”中的山涛和王戎,隐居便是他们的权宜之计,这种人一有机会,便立即出山,为虎作伥,助纣为虐……说起隐士,无非就是那么几种:终身不仕或半隐半仕;先仕后隐或先隐后仕。说到底,除了那些想走“终南捷经”的假隐士外,隐士不是与当时的政治关系紧张,怀才不遇,羞与朝廷为伍;就是天性自由,不愿被世事羁绊,内心追求自由自在的生活。有的隐士留名,干脆就是由于隐居生活本身,比如自号“烟波钓徒”的唐代诗人张志和,一隐就“隐”出了诗意,“青箬笠,绿蓑衣,斜风细雨不须归”,你听听,这是何等的惬意!

躲进一座山里,不仅是隐士们对自己气节与操守的考验,也是对生命与意志的考验。天下名山僧占多,其实隐士也多。比如庐山、嵩山、衡山、武当山、华山、终南山……这些道山因为隐士而闻名,又因山水而吸引众多的隐者。隐士中,富贵者有之,温饱无忧者有之,贫穷者有之。如人称“山中宰相”的隐者陶弘景,他在“陶隐居”里听松涛、看竹影,又与当朝皇帝梁武帝关系殊深,根本就不用为生计操心。而更多的却是只能以鹿鹤为伴,饮风餐霞,长啸山林,他们躲进山里,首先是因为山林田园最为朴素,最为接近自然天地。他们是隐士,也是草民。民以食为天。所以隐士喜欢自然,只能靠山吃山,靠水吃水。靠水,或独钓寒江雪,或驾一叶扁舟,垂钓于烟波;靠山,或采野果山珍,砍柴卖药,或开山垦荒,种树浇园;更有一些隐士浪迹于民间,或设馆授徒,或鬻文卖画,或织布卖履,或卜卦算命……守着江湖,终老一生。即便是陶渊明,尽管也有过“方宅十余亩,草屋八九间。榆柳荫后檐,桃李满堂前”的温饱生活,但一把大火烧之殆尽,他也不得不靠朋友的接济,甚至曳杖江村,游走乞食。隐士们天生傲骨,孤独、超世、高傲、偏激,一副遗世而独立的超然。古往今来,他们总是不断地渴望精神的解脱,灵魂的高蹈,他们躲进一座山里,有意无意地也在构筑一座生命的大山、精神的大山。

前面说到成了隐士的明朝皇帝朱元璋的两位后人,其实,他的后人成为隐士的还有几位,比如,他的不知所终的孙子建文皇帝;比如,他另一位九世孙,自号“八大山人”的画家朱耷……我说有意思的是,这位皇帝在位时十分憎恨隐士,为此专门写过一篇《严光论》——史载:严光,字子陵,生在两汉之交,“少有高名”(《后汉书》)。和当时许多士子一样,他到京师长安的太学学习,与汉室宗室、刘邦的第九世孙刘秀成了同学,刘秀年纪小他很多,心有大志,后来定都洛阳,称帝东汉。为恢复汉室,他推行“举逸民”政策,一时间天下归心,很多士子都出山效力。刘秀迟迟未见老同学严光,凭记忆让人画出他的头像,差人去找他。但三番五次,甚至同床共眠,都没有打动他,刘秀只好作罢。后来严光隐居在富春山,在富春江上烟波垂钓,直至八十岁去逝。这在朱元璋看来,国家正需要人才,你却在那里钓鱼自乐,是置国家利益于不顾,是罪大恶极!他痛斥严光这位隐者,说“汉之严光,当国家中兴之初,民生凋敝,人才寡少……却仍凄岩滨水以为自乐。……假使赤眉、王郎、刘盆子等辈混淆未定之时,则光钓于何处?当时挈家草莽,求食顾命之不暇,安得优游乐钓欤?……朕观当时之罪人,罪人大者莫过严光、周党之徒。……”时过境迁,不知九泉之下的他,得知自己的儿孙竟有那么多的隐士,不知该作如何想?

庄子说过一个故事:尧帝晚年,想把天下让给隐居在箕山的许由,许由不仅不接受,还认为尧让他出山的话弄脏了他的耳朵,于是跑到河里去洗耳朵。尧帝见他这么决绝,只好悻悻地离去。这时,一个叫巢父的人牵牛从河边经过,看见许由洗耳朵,忙问是怎么回事。许由便把尧让天下的事告诉了巢父。巢父听了,撇嘴一笑,说:“你快别假充高人隐士了。你如果是真的隐士,自己悄悄地呆在山里,谁又会知道你呢?像你现在这样,搞得满城风雨,你好意思说是隐士?”巢父说着,边牵着牛赶忙向河上游走去,说:“我的牛要到上游去喝水,别让你洗耳朵的水脏了我这头牛的嘴!……”尽管写《史记》的司马迁认为这事不可信,但这故事却成就了庄周哲学关于隐者的一个经典情节——大隐隐于朝,中隐隐于市,小隐隐于野,无论是儒家“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还是道法自然或学佛丛林,在竹篱茅舍,寺庙道观,也都能见到隐士们的身影。儒释道三家对于隐士都有着惊人一致的默契。这,算是儒释道三教关系史上一道和谐的风景线了吧?

“松下问童子,言师采药去。只在此山中,云深不知处。”这是唐代诗人贾岛写的一首《寻隐者不遇》。如我,我还是喜欢贾岛寻访不遇的那位隐者——那样的隐者,诗意、神秘、飘逸,当是一个真正的隐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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