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迅
在一个标榜多于创造、立异无关诚实的年代,叫人相信什么是很困难的。因此青凇几次跟我说,他想找一个清净的地方静心养性,悟道立本,我总持了一种半信半疑的态度。我害怕社会上因此又会多一份“炒作”。但青凇还是义无反顾地走了,且一走竟就是音讯杳杳——他躲在京西的一座深山里,真的过上了箪食瓢饮、劳筋苦志、修身养德的日子。
再次见到他是很久以后了——我差不多无法抓住他的行踪。但我们终于还是见了面。他依然是那绝尘脱俗、性孤情笃的样子,头发胡乱地向后拂着个大背头,只是话比以前更少。偶尔说话,因那夹杂着浓浓的湖南口音,叫人更不知所云。只是这回比以前更激进了些,一点儿荤腥也不沾——吃素,而且吃得很少。以世俗的心态揣摩,他多半是有点走火入魔。我不知道与他说些什么才好。于是俩人便讷讷,倒是偶尔说上两句精彩的话,俩人都会笑。他嗓子细腻,笑起来就像一只快乐的小云雀。
青凇的心透明而多思。他叫李青凇,似乎也很在乎“大雪压青松”那样的意境,仿佛心灵注定要承受世间的一些苦难,他总将自己的内心逼逐到一个“承担者”的精神高台。这种动机,在湘西南那山清水秀而又贫穷的家乡,他就似乎妖魔似地附身了。“日里田中耕,夜晚笺上耘”。那时他就有着悟道者的面目,他不跟随当时汉语诗的写作,却竖起了“哲理诗”的旗纛,并以自己全部的微薄的经济投到《哲理诗刊》的刊物上。再后来,他得以机缘主持过一段《青年文学》杂志的诗歌栏目,如果换成别人,也许正好就是他的事业,起码也是诗歌创作一次“出道”的机会。但他却又很快地放弃了。其中的原因也许是复杂的,但与他内心所企求的“以悟道审判自己,以行道拯救自己”的关系肯定重大。他不是那种轻易将自己灵肉埋汰在尘世的人。
青凇兄弟三人,他是长子。据说在他父亲临死前,他与父亲抱成一团,在一片凄凄惨惨的哭别声中,他铭记了父亲留下的“正气为人,光耀门庭”的遗嘱。用世俗的眼光来理解,他应该秉承父亲的遗愿,娶妻生子、挣钱养家,或者入则为父、出则为仕,走一条常人都能想象得出来的道路。不知在那一刹那他是怎样的理解着父爱,反正他后来走上的是绝然不同,或者在他内心以为就是更为宽阔的大路。他至今仍然孑然一身,甚至对于娶妻生子之类庸常生活想也未想过,只把自己的生命全部交付给了自己心里逐渐廓清和辉煌的艺术。与自然对视,与天地对话,他说他神游六合之外,是追求行动与心灵的自由、精神人格与行为准则的统一。人的快乐大抵就是心灵和精神上的,在他心如止水般的生活里,也实在看不出他为一餐一饭一衣一食奔波忙碌的忧愁。作为旁人还能说什么呢?朋友里有彼此都熟稔的,要我劝他。但有时我常常连自己也劝不住。面对一种别样的灵魂,语言有时显得很苍白,何况是那种叫作生活的东西?
其实,青凇至今仍然坚持背负着诗歌语言的躯壳前行——他还在写着。他这次“出山”一下子就“背”来了《隐行者》两部书:《我之歌——诞生与涅槃之间的精神史》《盛世危言——一个现代隐者如是说》。单看这些书的标题,就知道他干的是什么了。我记得他不止一次地说过,他之所以远离红尘,隐居林泉是为了感知自然的法则、洞察人间世情、摸索艺术规律、探究人生真谛,秉承自己与生俱来的悲天悯人的博大精神和与天地一脉相承的浩然正气,融合天地,贯通古今,创建自己诗歌的宫殿和精神王国,辟出一条风格独特的艺术道路……这话,什么人也许都会说,但真正要把自己的生命垫付在里面,潜心独行,如同从光明的大道上走开,在伸手不见五指的心灵之路断然找寻生命与艺术真正的幽光,实在是一种独识绝智。前人中马一浮、弘一法师、苏曼殊都曾有实践自己人生或哲学或艺术的经验。但人与人不一样,何况大道自然,自然不尽相同。
在青凇的这两部作品里,感觉他字里行间实在是少了一些烟火气。我不是说他一定就绝尘脱俗了,但与以前的青凇相比,他似乎是认真地摒弃着曾有的激动和抒情,也大大收敛住他曾洋溢着的才华,更缺少了飞扬浮躁——而这一切在青凇以前都是有过的,他曾以他对人生和自然的敏锐观察,对文学和艺术的深刻怀想,写出过许多才华横溢而又美丽的文字,叫人陶醉在他诗歌的语言里,甚至对他那钟灵毓秀的故乡也会产生美好的向往……他本来完全可以这样写下去的。但这一切如今在他的眼里都变成了过往云烟,他改弦易张了。于是,他现在作品里更多地凸现出的是语言的平实、思想的犀利和艺术的返璞归真,他用他全部的胸心关注着人生,众生有相;他以他宗教般的虔诚和理性笔触社会、哲学、艺术,法外无法。或博大或精微事事无细,却又融万物如一体,人物两忘。使人顿悟到一种“至道无难,唯嫌简择”的化境。初读时或许感觉老生常谈了些,但倏而就被那针扎般(不是跳跃性)的文字里一种特有的穿透力给震慑住了。剥去文字华美的裘袍,赤裸裸的真实的灵魂原来可以抵抗一切。当一个人把自己的才华浸淫到内心而不张扬,那石头或许还是一块冷冰冰的石头,但其中孕含的力量无法估量。从青凇的这些文字里,我们可以看出规则对于他的无奈,他对灵性局促的反抗。身心无障无碍地,他便可以一意孤行,率性而出了。
这是怎样的一种呐喊
这是来自何处的一种音籁
为何让我神魂颠倒疯狂演奏
啊,这来自我们神圣的爱情
灵与思交合而响彻长霄的和鸣
高于人间一切声音
这是李青凇深深痴迷和不断进行创作的六行诗《我之歌》中的一首。不知道他为什么总会有这样的“如此神魂颠倒疯狂演奏”——但不论是他那“审判”式的灵魂拷问,还是那神采飞扬的艺术思考,带给我们的都已不啻于是一缕袅袅入耳、拂之不去的尘世清音了。而这是值得我们用心倾听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