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中国最会拍历史剧的导演之一,张黎的成功得益于他的强势、自我和坚持,也得益于他别具一格的历史观
导演张黎是1957年生人,按照他自己的虚岁算法,今年60岁了,但是时间在他身上并没有留下太多痕迹。头上没有白发,脸上也没什么皱纹,喜欢穿深色的卫衣,像很多年轻人一样爱吃零食。
他“很馋”—这是演员余皑磊给出的评价。在电视剧《少帅》中,余皑磊扮演奉系军阀首领之一的杨宇霆。片场他很少见到张黎嘴巴有闲下来的时候。
平时也一样。接受《博客天下》采访的这天下午,2个多小时里张黎吃掉了整整一盘瓜子、两大把花生和其他种类干果若干。他似乎不喜欢吃水果,桌面上的果盘一口没动。终于,桌面上的零食被消灭得差不多了,他停了下来,搓了搓手,就在我以为他会就此罢口时,下一秒就见他从裤兜里掏出一大把糖果,一粒接一粒快速地嚼了起来。
他觉得这样可以让自己保持在一个比较好的状态。“心理学上讲,口腔和肛门的运动都可以保持人的兴奋,口腔兴奋,人不就兴奋了嘛。”张黎解释。
不过,坐在我面前的并不是一个表现兴奋的人,至少表面上如此。他说话慢条斯理,吐字很轻,表情也鲜有变化。他所说的兴奋,可能只是一种静水深流。
张黎不只“馋”零食,而且“馋”历史。从《走向共和》《大明王朝1566》《人间正道是沧桑》《孔子春秋》《辛亥革命》到《少帅》,他执导的电视剧、电影清一色为历史题材,而他也已成为国内历史正剧型导演的一面旗帜。
他说,只会坚持去拍自己喜欢的题材,而不去管外界的褒贬,这一点没有人能改变。不过他也承认,这15年来,自己也在不断做调整,年轻时可能更在意是否尖锐、有力,现在他会追求表达的技术和智慧。
“就算文章的调研结果没有通过,我也会坚持用这个人”
最初接到《少帅》的拍摄邀请时,张黎是拒绝的。“一开始我觉得张学良的身上有一种‘败相,脏东西太多。吸毒嫖娼这些都不说了,关键是他丧土有责啊。”他说。
不过北京人艺院长张和平还是建议他先试着拍出来,赶在2015年“九·一八”播出,恰好是反法西斯胜利70周年,会是一个比较好的契机。
开始阅读大量史料、跟编剧聊剧本、进入前期创作阶段后,张黎发现,“这部戏还是有可为的”。
《少帅》编剧江奇涛将这部剧概括为“一个另类生命的成长史”。这也是大多数媒体报道该剧时切入的一个点。张黎对此不置可否,这并不是他心里最满意的那个答案。
他习惯给自己拍摄的每一部作品都设定主题:《走向共和》是“找出路”,《辛亥革命》是“牺牲”,《四十九日·祭》则是“不该被遗忘的历史”。
至于《少帅》,他说:“这部剧的主题到底是什么,我还没想好。”
用时下时髦的说法,“张学良”也算是一个“大IP”,尤其是在东北地区一直有着各种形式的呈现。其中在评书表演艺术家单田芳的《千古功臣张学良》里,他是一个伟大的爱国者。开拍《少帅》之前,张黎对这些内容有所了解,但不会去涉猎太多,他需要保证对张学良的认知是符合自己的历史观和逻辑的。
张黎眼中的张学良“没有单田芳说的那么牛逼”,他更接近于一个少年丧母、有着恋母情结和很多性格缺陷的军阀后代,在历史的特定环境下临危受命,做出在自己看来最正确的选择。
对于张学良最具争议的“不抵抗”决策,张黎愿意用一种同情的心理去看待,认为是因为当时国力太弱,“这事不能完全怨他”。
《少帅》开场第一幕就是文章饰演的张学良对着电话下达“不抵抗”政策—“日本人这是在挑衅,不要理睬”—之后画风转变,故事切换到张学良的童年时代。
“我希望观众看到之后会觉得张学良采取不抵抗政策是事出有因的,并不像很多人所认为的那样。而具体原因是什么,你要从他小时候开始慢慢看,然后去理解他。”张黎解释。
选择文章来诠释这个角色是他一开始就定下来的。他和饰演张作霖的演员李雪健有着30年的深厚交情,而文章是他看着“一步步成长起来的”—十多年前,张黎曾任用尚无名气的文章拍摄了电视剧《锦衣卫》。
不是没有反对的声音。开拍前,投资方做了大量的论证和调研,包括“出轨门”事件后影响的消除、观众对文章的接纳程度等。最终结论是:文章可以出演张学良。
“就算文章的调研结果没有通过,我也会坚持用这个人,一些不那么重要的角色可以是投资方推荐,但主要演员必须是我自己决定,这是我的坚持。”张黎告诉《博客天下》。
他觉得文章在入戏时,脸上有一种杀伐之气,这正是他需要的。“他不光是最合适的,也是唯一的。你仔细看他的眼睛,演到最后的时候,会发现他的眼睛里面是有歹毒的。如果换了黄晓明来演,那就是一双顾盼生辉的美目。”
“我想对自己的意见负责,那么我自己来当导演好了”
张黎的导演工作中,耗时最长的阶段是首尾两端。开机前,他和编剧、主演会做很长时间的案头准备;关机后,他会花上至少半年的时间做后期。
他对晚清和民国时期历史的了解主要来自一套《剑桥中国史》。消化历史资料的同时,他会按照角色不同,挑出相关内容整理好交给具体演员,“帮助他们熟悉当时的历史环境,提供一个参考,剩下的靠演员自己的悟性和发挥”。
张黎认为,这有助于演员形成独立而靠谱的历史观。他觉得,历史的完全真实是不可能在影视作品中存在的,更多考验的是导演自身的能力和素质。
张黎对于历史题材的偏爱源自父亲,身为大学老师的父亲教授桥梁结构力学,退休后在重读中国通史。他用了两年时间研读,其间不断与张黎电话交流,全部读完后,又立即开始读第二遍,但读到一半时,人去了。
作为一个50后,张黎读正史长大。在他看来,他们那一代人对野史、八卦和过于碎片化的历史内容有着天生的免疫力。“不管网上还是书摊上,你一看书名就知道是编的。”他说,“只有当你去不断接触相对客观的史料时,你才有机会去深度挖掘这个人物原来应该是什么样的?一件历史事件是怎么发生的?”
张黎属于“新三届”一代。1978年,他以潇湘电影制片厂杂工的身份考入北京电影学院摄影系,和张艺谋、顾长卫成为同班同学。
大学毕业后,张黎没有像他的同学们那样先从摄影做起,而是最早做起了导演。他给出的理由很简单:“搞电影摄影,要给领导提意见,决定权不在我手里,在导演手里,我想对自己的意见负责,让它被重视,那么我自己来当导演好了。”
张黎的处女作是一部叫《逃出罪恶世界》的电影,讲国民党流散部队的。之后又拍了《假大侠》,同样是一部历史题材的电影,讲义和团的。不过因为种种原因,这两部作品都被毙掉了。
之后,他带着挫败感回到了自己的专业,先后做过陈国星、叶大鹰、冯小刚等导演的摄影,直到2003年,才借助《走向共和》再次回到导演行列,主攻电视剧。
对历史的大量研读和长期爱好,让张黎在这一领域形成了拍摄惯性。他不否认自己的每一部戏中都有自己主观的偏向性存在,有时是价值观的传递,有时是对历史本身的解构和颠覆。“不可能全部都是客观的、一点我自己主观的内容都不存在,你少不了对某些场景进行解读,这里面也有个人情感的部分。”
就像张学良在“九·一八”事件后做出的不抵抗政策,是拍《少帅》时张黎绕不开的一场戏,作为一个已经被国内教科书固化了的人物,一场被格式化记忆的事件,他必须用自己的方式去打开它。
他不指望每个观众都能够接受自己的观点,更不会因为他人的臧否而改变自己已经成型的想法和价值观。他遵循这样一条底线:“不能为了迎合观众,抑或审查。”
跟与他一同出道的“第五代导演”一样,张黎喜欢“宏大叙事”,但更善于从现代语境去解读历史。从没有真正的大是大非,也没有绝对的反派,只有特殊情境下催生的人类悲情,这是他的观点。
“黎叔讲戏不是文绉绉的,有时候会用像这些稍显糙的话语”
电影《天下无贼》里有一句流传很广的台词:“黎叔很生气,后果很严重。”
“黎叔”这个名字的原型其实就是张黎,当时他是这部戏的摄影。葛优饰演的这个角色在剧本上原本叫“彪叔”,导演冯小刚在拍摄时临时起意把它改成了“黎叔”。
跟张黎合作过的演员大都领教过他的直率、较真。饰演杨宇霆的余皑磊一直记得张黎在监视器上看回放时说的一句话:“瞧丫这操性!”
那是张作霖被炸死后的一场戏,当时张学良已成为少帅,但沉迷大烟,杨宇霆找到他,露出“怒其不争”的眼神。张黎用这5个字赞余皑磊演出了他需要的那种状态。
“黎叔讲戏不是文绉绉的,有时候会用像这些稍显糙的话语。”余皑磊告诉《博客天下》。
他印象较深的是,张黎不会明确告诉他应该怎么演,只是跟他说:“不要有负担,自己看剧本,自己感受,都是人。”
之前接受媒体采访时,张黎说他希望演员拍摄时处于一个非健康状态,“当演员能吃能喝能睡的时候,他的感受一定是下降的,我其实特别希望演员处于一个非正常状态,变得特别敏感,特别易怒,喜怒无常,这时候他本性展现更完整”。
一个与之相关的例子是,拍摄《四十九日·祭》时,有一场戏是演员宋佳在教堂后院拖着浦生小妹的棺椁下葬。拍摄时,张黎没作太多解释,让宋佳拖着棺材一次又一次重来。“导演最后用的一定是我拍的最后一条。人本能的那种精疲力竭,跟演出来真的不一样。”宋佳总结。
演员黄志忠跟张黎合作过多次,曾在《大明王朝1566》里饰演海瑞,以及在《人间正道是沧桑》中饰演杨立仁。他向《博客天下》形容张黎的特质是:“守得住、很坚持。”
他在片场常听到张黎说“看不过去啊”、“不行啊”、“不入眼啊”一类的评语。黄志忠说张黎有“向好之心”,不愿意一场戏简简单单地过去,“较劲,拧巴”。
张黎给饰演张学良的文章说戏
拍摄《大明王朝1566》时,张黎给了黄志忠3个字去揣摩海瑞—默如雷。他说:“这个人(海瑞)沉默的时候是最有力量的。”
黄志忠对《大明王朝1566》大结局的那场戏记忆犹新,他饰演的海瑞得知自己的妻子与胎中骨肉死去,接着又被告知嘉靖宾天,几件事在同一时间砸向海瑞。那场戏,剧组拍了一天,所有参与人员都没怎么吃东西,在拍摄现场不断揣摩,试图找出最佳状态。
“拍完这场戏,几乎是崩溃、虚脱的,心跳、血压都不正常,浑身哆嗦,手、脸、脚都麻了。”黄志忠回忆。
拍张黎的戏让他经常有种上考场的畏惧感。《人间正道是沧桑》的第一场戏,张黎要拍个长镜头,二十几分钟,不喊停。演完,黄志忠整个衣服全部湿透,“摄影师也说都拎不动机器了,导演带头,全体起立鼓掌”。黄志忠这才有了一种“考试及格”的庆幸,“这一场戏很能体现张黎的拍摄要求与风格”。
张黎的“守得住、很坚持”也体现在他对服装、道具的细节把控上。他喜欢研究各种军事相关的武器,并将其归结为一个雄性生物本能的反应。《少帅》中奉军和日军的军制都是紧扣故事,虽然剧组里有专门负责这一块的人,但是细究起来里面也有张黎的影子。
他对大部分国产抗战剧有着强烈的抵触情绪,原因之一就是这些“神剧”对服装、军制和道具的乱用。
“我的要求是,我自己的剧在这方面肯定不出错,并尽可能地精致。”张黎举了一个例子,张学良的奉军服装是什么样子已经不可考,就连军事专业也可能不知道,“但是你要花时间去研究它是从哪儿来的,东北地区最早是清兵,经过袁世凯时期,它曾被俄军侵占,所以那个地方的军服有俄国的血统。到了张学良那里,他读的军事学校有日本教官,或者说是留日回来的学生,那他的服装和武器就会有日式的风格。”
按照张黎的说法,拍历史其实拍的是态度。黄志忠也观察到,张黎对细节的坚持。他认为,张黎能在中国电视剧导演中成为一个标杆式的存在,主要就是因为他的态度,而最能表达他态度的就是他的作品。
“就算《走向共和》解禁了,我也不会同意让它重播”
有人曾建议张黎拍摄一些都市伦理和情感类的题材,他拒绝了。“都市婚恋都是虚假的,它的虚假性要远远高于历史类题材。”他更喜欢选择跟生死相关的故事。
“你看凡是对你有触动的片子里面,都有一个共性,就是你的主要人物是处于困境的。”张黎解释,这个困境最好是不可解的,“有什么比生死的困境更大?”
他认为,国破家亡所对应的生死攸关、改革动荡中的出路难更能打动人心—这也是他爱好宏大叙事的原因之一。
不过这样的作品也常常为他带来争议。《走向共和》被认为是他的巅峰之作,也是他迄今为止受到苛责最多的一部作品。有媒体透露,《走向共和》在当年引起的争议直达中央高层。后来,60集的篇幅被压缩为59集播出,片尾孙中山在上海关于“三民主义”和“五权宪法”的演讲全部被删除,取而代之的是用字幕介绍中国共产党人最终通过革命实现共和。
张黎曾告诉一位前来采访的记者:“我们当时太年轻了。换句话说,就是太猛了,缺乏智慧。当时应该成熟些,当然这是年龄使然,每一代人都这样。如果采取些技术处理,在一些并不伤及主题阐释的东西上再柔和些,可能它不会激怒那么多人,也不会激怒我的对手。”
他说,如果有机会重新拍摄一次《走向共和》,“应该还是这个故事,还是这个主题,但会拍得让人接受起来舒服得多”。
从2001年拍摄《走向共和》到现在的15年里,张黎不断在思考这部片子的缺失和不足。这部片子当时主要表达的是一种制度之争,“但是今天再来看,这种争论还很重要吗?”
“我曾经想过,就算是《走向共和》解禁了,我也不会同意让它重播,我可能会重新剪辑一次那个片子,或者更深入地重新拍一次。”张黎说。
他现在很少和别人争论自己所钟爱的历史,更愿意和谈得来的朋友坐在一起讨论最新的电影拍摄技术。他很喜欢美国电影《火星救援》,并拿它和《碟中谍5》作比较,觉得前者有一种自然又流畅的感染力,而不是像后者那样去刻意煽情。
这也是他现在对历史类题材的拍摄态度。如果说十几年前他是用一种激进猛打的方式去拍片,总想用历史来表现点什么,现在的张黎让自己更聚焦于故事本身。他更愿意做一个“说事儿”的导演,“选择好的剧本,在各种技术的配合下把事情说清楚,演员表演到位就好了。观点的东西让别人去评说”。
他庆幸自己现在的如履薄冰,“我每接一部戏,会想明白了再接”。他称自己有一个毛病叫临事而惧,惶惶不可终日,“后来我发现,其实这个毛病挺好,它让我更加谨慎”。
这种感觉也来源于时代更迭。引领当下影视市场的,是一种让他略微陌生的全新秩序。
每一部剧的间歇,张黎会允许自己有一个长达一两年的过渡期,这段时间里他会思考和研究年轻观众的兴趣,以及当下的影视热点。最近几年他才知道自己是金牛座,当一些自发的行为套用到星座的概念去解释时,他发现其实也对得上,这给他带来了一种不同的人生体验。
(张弘对本文亦有贡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