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 乡 里
博物知识的发展与博物小说的形成
张 乡 里
从现存的文献资料来看,博物知识最初是存在于《山海经》一类的地理书中的。我们称博物知识依附于地理书的先秦时期为博物小说的孕育期。到了汉代,博物知识出现了分化:由于认识的进步及解经的需要,一部分博物知识呈现出更为客观可信的特征;但受汉代神仙思想泛滥的影响,也出现了怪诞的方士之说,故汉代为博物小说的萌芽期。魏晋时期的博物知识则成了当时名士的谈资,这时出现了集大成的《博物志》,是博物小说形成的标志。
博物知识; 博物小说; 形成
作者张乡里,女,汉族,安徽省宿州人,贵州民族大学文学院副教授,博士(贵州 贵阳 550025)。
博物小说的的孕育、形成,与博物知识的发展是密切相关的。先秦时期博物知识是附属于地理书的。《山海经》是“博物之祖”,在内容和写作手法上,对后世博物小说影响很大。汉代的博物知识出现了分化的趋势:在方士们的著作中,博物知识因自神其术而显得荒诞;而在学者的论述中则偏重于对博物知识的确定性的辨析。方士们的怪诞之说,是博物小说的萌芽状态。魏晋六朝时期,博物知识从地理书、字书等作品中独立出来,博物小说形成了,《博物志》是其形成的标志。
对物的好奇、关注与探究,是人类在面对自然界时必然会产生的心理和行为。出于生存的需要,博物知识被一代代传承下来。洞悉这些知识的人,会通过语言、图形或实物,把这些知识传授给下一代。而这些就是博物知识的滥觞,也是后世博物小说的源头。
从大量已出土的青铜器来看,其上所铸刻的图形大多是动植物。可见,在当时人们的知识体系中,博物知识占有极重要的地位,是人们关注的重点。最为我们所熟知的,是大禹铸九鼎的故事。《左传·宣公三年》中记王孙满回答楚王问鼎之大小、轻重时云:“昔夏之方有德也,远方图物,贡金九枚,铸鼎象物,百物而为之备,使民知神、奸。故民入川泽、山林,不逢不若。螭魅罔两,莫能逢之。”大致相同的记载亦见于《论衡·儒增篇》,王充针对“周鼎不爨自沸;不投物,物自出”的世俗传言,提出:“周鼎之金,远方所贡,禹得铸以为鼎也。其为鼎也,有百物之象。”[1]P127这两则记载所说都是大禹铸鼎象物之事。从《左传》的记载来看,鼎上所铸的是“百物”,即各地的动植物。其目的是将自然界中的动植物以图像的方式记录下来,并且教老百姓如何辨别它们的“神奸”,也就是善恶,让人们在对各种动植物的外形、习性有了一定的了解之后,知道该如何防备。可见,鼎上所铸之物,是人们关于自然界的各种知识的汇编。“铸鼎象物”,是通过图像的形式,将各地方动植物的特征、功用及危害等表述出来,告知当时相对统一的部落或国家的人民。所以葛兆光先生说:“鼎上铸有各种神鬼怪异的形象,鼎就象征着认识世界的知识权利,天子拥有‘九鼎’就象征着拥有‘九州’,谁能拥有九鼎,就等于拥有统治九州的天然合理性。”[2]P57-58之所以鼎能象征九州,原因就在于它“象征着认识世界的知识权利”,人们把对世界的认识(主要是关乎物的),通过图像的形式都铸刻在鼎上了。
在《抱朴子·登涉篇》中,还有《九鼎记》一书。葛洪在论及辟山川庙堂百鬼之法时说:“其次则论百鬼录,知天下鬼之名字,及《白泽图》、《九鼎记》,则众鬼自却。”[3]P308此处的《九鼎记》,应该是鼎上图案的摹写,或是有图并附有说明性质的文字的书籍。其功用,亦是教百姓辨物之神奸,并使他们知道避免灾难的办法。这些书籍旨在教人民了解天下众鬼的名字,并提供一定的方法使这些鬼自然退避,葛洪所说的《白泽图》就是其中之一。《隋书·经籍志》著录有《白泽图》一卷。《云笈七签》卷一百《轩辕本纪》记黄帝“于海滨得白泽神兽,能言达于万物之情。因问天下鬼神之事,自古精气为物、游魂为变者,凡万一千五百二十种。白泽言之,帝令以图写之,以示天下”[4]P2177。据此,则《白泽图》是根据白泽神兽所言的事物图画而成的,其功用则是“穷神奸则记白泽之辞,相地理则书青乌之说”[5]P241,白泽之辞即《白泽图》,应该是和大禹鼎上百物图像的功用是相同的,都是辨别“神奸”。包括我们现在所能见到的《山海经》,在汉代人眼中,也主要是承担着这样一个辨物的功能的。在刘秀的《上〈山海经〉表》中有“禹别九州,任土作贡;而益等类物善恶,著《山海经》”[6]P477之说,提出《山海经》为益所作,其目的是要“类物善恶”,也就是要“辨物神奸”,主要为了满足认识事物、或博物的需求。刘秀还举东方朔、刘向的事情作为佐证:“孝武皇帝时尝有献异鸟者,食之百物,所不肎食。东方朔见之,言其鸟名,又言其所当食,如朔言。问朔何以知之,即《山海经》所出也。孝宣帝时,击磻石于上郡,陷得石室,其中有反缚盗械人。时臣秀父向为谏议大夫,言此贰负之臣也。诏问何以知之,亦以《山海经》对。”[7]P477-478以东方朔、刘向通过读《山海经》而识别事物的例子,来证明《山海经》的博物功能。
这些博物知识,因为受限于先民的认识水平和表达水平,必然会呈现出荒诞的色彩。随着物质生产的进步、社会成员的分化,一部分人成了部落首领或者巫师,他们将这些博物知识和巫术相联系,使这些实用性的知识变得充满巫术色彩。而这些巫师们则成了掌握、利用并垄断这些知识的人。同时,由于资源匮乏、自然灾害等原因,原始部落要向外扩张,于是单纯以物为关注核心的情况发生了变化,相关的地理知识出现了,并成为博物知识体系中重要的一部分。古人认为《山海经》的形成与大禹治水有关,是禹主治水、益主记物,是将治水过程中了解的地理知识和博物知识结合起来的典型。这是人类对外部世界的认识不断发展的反映。人们面对的世界扩大了,地理知识随之产生,地理与博物知识两者融合为一体并共同发展起来了。
再后来,随着国家的出现,当权者出于征收赋税的需要,对各地的动植物产等,也都十分关注。因为是处在国家的框架之下,其辨物神奸的职能渐渐转变为服务君主,如王谟的《汉唐地理书钞》收录了一篇他认为是殷代地志的《四方令》:
汤问伊尹曰:“诸侯来献,或无牛马之所生,而献远方之物,事实相反,不利。今吾欲因其地势所有献之,必易得而不贵。其为四方献令!”伊尹受命,于是为四方令曰:“臣请正东符娄、仇州、伊虑、沤深、九夷、十蛮、越、沤、湔、文身,请令以鱼皮之鞞、口鰂之酱、鲛瞂利剑为献;正南瓯邓、桂国、损子、产里、百濮、九菌,请令以珠玑、玳瑁、象齿、文犀、翠羽、菌鹤、短狗为献;正西昆仑、狗国、鬼亲、枳巳、闟耳、贯胸、雕题、离丘、漆齿,请令以丹青、白旄、纰罽、江历、龙角、神龟为献;正北空同、大夏、莎车、姑他、旦略、貌胡、戎翟、匈奴、楼烦、月氏、孅犁、其龙、东胡,请令以橐驼、白玉、野马、騊駼、駃騠、良弓为献。”汤曰:“善!”[8]P96
此处伊尹对各地物产的论说,是为了使君王知道各个地方的特产,以便于因地制宜地征收贡赋。再如成书于战国中期的《禹贡》*关于《禹贡》的成书时间有争议,此处取顾颉刚先生认为是成于战国中期的说法。,对九州的山川、土壤、植被、特产、贡赋、交通等都做了描述,而《禹贡》的成书,显然是在国家为了征收贡赋之需求下所产生的。
由于这类知识在国家生活中占据重要地位,于是,在国家机构中就出现了专门掌管这一类知识的专职人员。如《周礼》中天官冢宰、地官司徒、春官宗伯、夏官司马、秋官司寇、冬官司空之下,都设有相关的官职。
在统治者关心、需要博物知识的同时,民间对这一类知识的兴趣也有增无减。尤其是在春秋末期以后,文化下移,士阶层的出现,给博物知识带来了一些新的变化。经过世代的知识积累,随着畜牧、养殖、农业等技术的发展,人们对日常生活中所习见的事物,已经失去了好奇心。于是他们便转而去关注那些不常见的动植物,如《尸子》记“徐偃王好怪,没深水而得怪鱼,入深山而得怪兽,多列于庭”[9]P24。徐偃王在深水、深山中搜寻怪物的好奇,与先民们在面对外部世界时充满恐惧和敬畏的心态截然不同,是一种对自然界有了充分的自信心之后的寻根究底,是想要对外界的万事万物都探明究竟的好奇。基于此,谈说那些不为人们所熟知的事物,就成了当时的风气,因为这样可以显示自己的博学,并以此来引起别人对自己的关注和崇敬。
孔子是“不语怪力乱神”的,但从相关记载中我们可以看到,他有着相当渊博的关于怪物的知识。如《孔子家语》*关于《孔子家语》的真伪问题,历来有很多争议。但随着一些出土文献的发现,学界已渐渐接受其并非伪书,认为其中保存了一些最原始、最可靠的资料,是研究孔子、孔子弟子及先秦两汉文化典籍的重要依据。如庞朴的《话说“五至三无”》(见《文史哲》2004年第1期),认为《孔子家语·礼记》“确系孟子以前的遗物,绝非后人伪造所成”;王承略的《论〈孔子家语〉的真伪及其文献价值》(见《烟台师范学院学报》),2001年第3期,认为《孔子家语》大部分保持了刘向校本的原貌,保存了某些独一无二的材料;杨朝明《儒家文献与早期儒学研究》(齐鲁书社2002年版),认为《孔子家语》所记详于《论语》,更能展现孔子的人品与思想。记:“齐有一足之鸟,飞集于公朝,下止于殿前,舒翅而跳。齐侯大怪之,使使聘鲁问孔子。孔子曰:‘此鸟名曰商羊,水祥也。昔童儿有屈其一脚,振讯两肩而跳,且谣曰:“天将大雨,商羊鼓舞。”今齐有之,其应至矣。急告民趋治沟渠,修堤防,将有大水为灾!’顷之,大霖雨水溢泛诸国,伤害民人。惟齐有备不败。景公曰:‘圣人之言,信而有征矣。’”[10]P91孔子关于商羊的说法在东汉还被认为是“信而有征”的,王充反驳“论灾异者”所鼓吹的人君的举动会使“天动气以应之”的观点,认为应该是“天气变于上,人物应于下”,并举商羊为例证:“故天且雨,商羊起舞,使天雨也。商羊者,知雨之物也,天且雨,屈其一足起舞矣。”[11]P229将商羊起舞的现象与下雨前蚂蚁搬家、疼风等老病复发并列,认为均是“为天所动”。可见,孔子其实是语怪的,他不仅语怪,而且还被认为是识别怪物的专家,以至于好谈怪异的齐地君主都要派使者向他请教,而且他所论及的怪异事物,会作为可信的知识被后世所接受。《史记》也有孔子语怪的记录:
季桓子穿井得土缶,中若羊,问仲尼云“得狗”。仲尼曰:“以丘所闻,羊也。丘闻之,木石之怪夔、罔阆,水之怪龙、罔象,土之怪坟羊。”
吴伐越,堕会稽,得骨节专车。吴使使问仲尼:“骨何者最大?”仲尼曰:“禹致群神于会稽山,防风氏后至,禹杀而戮之,其节专车,此为大矣。”吴客曰:“谁为神?”仲尼曰:“山川之神足以纲纪天下,其守为神,社稷为公侯,皆属于王者。”客曰:“防风何守?”仲尼曰:“汪罔氏之君守封、禺之山,为厘姓。在虞、夏、商为汪罔,于周为长翟,今谓之大人。”客曰:“人长几何?”仲尼曰:“僬侥氏三尺,短之至也。长者不过十之,数之极也。”于是吴客曰:“善哉圣人!”[12]P1912-1913
可见孔子语怪的范畴,不仅仅包括自然界的怪兽,还包括了《山海经》中记载的诸多异人,还包含有很多传说故事。故胡应麟认为孔子是“万代博识之宗”,“累世不能穷其学,当年不能究其礼,仲尼之博也。而以防风、肃慎、商羊、萍实诸浅事当之,则仲尼索隐之宗而语怪之首也。”[13]P382伊藤清司亦在《〈山海经〉的鬼神世界》一书中,称“孔子是怪物通”[14]P55。这些对孔子的评价,都突出了孔子对各种怪物的博识。
这样的“怪物通”,在那个时代很多,管仲、子产、师旷、晏子等人都是。如《太平广记》卷二百九十一记:
齐桓公游于泽,管仲御。公见怪焉。管仲云:“泽有委蛇,其大如毂,其长如辕,紫衣朱冠。见人则捧其首而立,见之者殆霸乎?”公曰:“此寡人之所见也。”
桓公北征孤竹,来至卑耳之溪十里,见人长尺,而人形悉具。右祛衣,走马前。以问管仲,管仲曰:“臣闻登山之神有余儿者,长尺而人物具焉。霸王之君兴,而登山之神见。走前导也。祛衣前有水也。右祛示从右涉也。”至如言。
晋平公至浍上,见人乘白骖八驷以来。有狸身而狐尾,去其车而随公之车。公问师旷,师旷曰:“狸身而狐尾,其名曰首阳之神。饮酒于霍太山而归,其逢君于浍乎,君其有喜焉!”
齐景公伐宋,过泰山,梦见二人怒。公恐,谓泰山之神。晏子以宋祖汤与伊尹。为言其状:汤皙容,多髭须;伊尹黑而短。即所梦也。景公进军不听。军彀毁,公恐,乃散军不伐宋。[15]P2313-2314
孔子、管仲、师旷、晏子等人,非圣即贤,他们却都有语怪记载。在《管子》一书中,有诸多怪物、怪人,如比目鱼、比翼鸟、雕题、黑齿等,这也印证了“圣人博闻多见,畜道以待物,物至而对,形曲均存矣”[16]214的说法。
不仅这些圣人、贤者语怪,学者也多沾染了这种习气。如在《庄子·逍遥游》中,庄子开篇就讲了一种大得让人惊异的“鲲”及它变化为“鹏”的故事。庄子的好朋友惠施,也是一个博物学家,《庄子·天下篇》记:“南方有倚人焉曰黄缭,问天地所以不坠不陷,风雨雷霆之故。惠施不辞而应,不虑而对,遍为万物说,说而不休,多而无已,犹以为寡,益之以怪。以反人为实而欲以胜人为名,是以与众不适也。”[17]P1112“不辞而应,不虑而对”,说明惠施对这些知识是了然于胸、会通博识的;而“益之以怪”,就体现了当时的学者为了强调自己学识的渊博,故意虚构了一些荒诞不稽的怪异之说。惠施在解释关于自然界的各种现象,如天高地卑却天不坠地不陷、刮风、下雨、打雷、闪电等情况时,自然而然地将话题牵扯到了万事万物上,由大及小,“遍为万物说”。而后来的邹衍,则反其道而行之,以各种小物,来推衍他的大九州说,如《史记·孟子荀卿列传》记:“其语宏大不经,必先验小物,推而大之,至于无垠。先序今以上至黄帝,学者所共术。大并世盛衰,因载其禨祥度制,推而远之,至天地未生,窈冥不可考而原也。先列中国名山大川,通谷禽兽,水土所殖,物类所珍,因而推之,及海外人之所不能睹。称引分天地剖判以来,五德转移,治各有宜,而符应若兹。以为儒者所谓中国者,于天下乃八十一分居其一分耳。中国名曰赤县神州。赤县神州内自有九州,禹之序九州是也,不得为州数。中国外如赤县神州者九,乃所谓九州也。于是有裨海环之,人民禽兽莫能相通者,如一区中者,乃为一州。如此者九,乃有大瀛海环其外,天地之际焉。其术皆此类。”可惜邹衍到底是如何论说的,我们今天已经看不到了。但是从司马迁的记载中,我们可以知道,他的逻辑就是由小推大,由今推古。在论述他的大九州观念时,为了使其所说的虚无飘渺的世界得到人们的相信,就从人们所熟知的中国的地理情况、物产等说起,推而广之,从而衍生出一个广阔而奇特的大世界。
但中国古代的思想家毕竟更关注社会人生,孔子虽曾语及怪力乱神,但他更关注人事如礼乐教化、人伦关系等,所以在《论语》中,我们几乎看不到这类的记载。而其他诸子在这方面虽间或有所论及,但毕竟也只占他们著作的一小部分。只有《山海经》这本地理书,汇聚了那个时代的博物知识,成了博物小说的源头,也是博物小说孕育阶段的最初形态。
汉代的思想界出现了博学的风气。随着国家大一统政权的形成,汉代思想界也由争鸣渐趋于融合。这一趋势早在先秦就已经产生了,在各家相互论争和批判的过程中,其实也在相互认同,取长补短。在秦初就产生了以融汇驳杂为特色的《吕氏春秋》。到了汉初,社会上出现了很多学兼各家的博学之士,各家思想出现了明显的会通趋势。如陆贾本为纵横之士,却在皇帝面前称说儒家的《诗》、《书》;张苍,《资治通鉴》说他“好书,博闻”,晁错则先“学申商刑名于轵张恢先所,与洛阳宋孟及刘礼同师。以文学为太常掌故。太常遣错受《尚书》伏生所。还,因上便宜事,以《书》称说”[18]P2745-2746。而贾谊则“颇通诸子百家之书”[19]P2491,其思想兼有儒、墨、法、纵横、阴阳、五行等方面,所以朱熹说他“不粹”[20]P3248。相应的,朱熹在评价贾谊、司马迁时说:“贾谊、司马迁皆驳杂。”[21]P3227所谓的“不粹”和“驳杂”,正是其知识广博的表现,也就是班固所说的:“自孔子之后,缀文之士众矣,唯孟轲、孙况、董仲舒、司马迁、刘向、扬雄。此数公者皆博闻洽物,通达古今,其言有补于世。”[22]P1972这些博杂主要是学识方面的,主要体现为对各家学说的兼容并包。
但这种博学在逐渐发生变化。到东汉前期,王充在《论衡·别通篇》中就提出了:“人不博览者,不闻古今,不见事类,不知然否,犹目盲、耳聋、鼻痈者也。”[23]P206认为人如果不具备博学的素质,就如同不能见青黄的盲人、不能听宫商的聋子、无法辨别香臭的痈者一般,属于残疾,只不过这是精神上的残缺不全。可见,王充已经将博览、博闻作为评判一个人是否健全的标准了。而且王充所说的博,不仅仅是要“含百家之言”,还要求“入山见木,长短无所不知;入野见草,大小无所不识”,并且还要能“伐木以作室屋,采草以和方药”[24]P211,这就将主要偏重于诸子学说的博学,扩大到世间万事万物上;而且还要求不能只博其学,还要通其用,于是众多技术层面的知识就被纳入了博学之士的学识范围。
一旦将博学作为个人所必备的素质加以提倡,那么在品评人物时,必然会将其作为一个评价标准,“而‘博学’这个词用在褒扬人的材质上,则意味着社会对知识兴趣的增长,没有渊博知识的人似乎很难令人钦服而成为精神方面的领袖,于是,这就形成了当时社会上‘耻一物之不知’的知识主义风气。”[25]P308在这种风气影响之下,人们对各方面的知识如礼乐制度、器物、动植物等,都非常重视,产生了众多相关作品,如薛人叔孙通的《汉礼器制度》,对于在不同场合中所用的各种礼器如盛物的盘、罍、壶,乐器如雅、蘥、柷,饰物如冕、布画等,都有较为详细的记载,对其材质、形状等都有细致的描述;刘歆有《钟律书》,记载与钟有关的知识,以阴阳五行观念对其进行解释,甚至还包含有对度量衡制度的详细记载;蔡邕有《琴操》和《独断》,前者论及了古代的五琴曲、十二操、九引、河间杂歌等用琴演奏的乐曲,并逐一列出其作者,其中有的还介绍了创作背景;后者则对典章制度、各种服饰、器物等都有详细的说明和考证。
这种追求博学的文化氛围,为博物小说的形成打下了良好的基础。这一时期的博物知识主要分布在小学著作、地理书及“史书”中。这些带有博物色彩的著作,可以说是博物小说的雏形。后世的博物小说不管是从内容,还是从表现方式上,均承袭了这些作品,所以这一阶段为博物小说的萌芽期。
汉代的博物知识,不再像先秦时期那样,由巫师、国家官员或者杰出人物如孔子、子产等圣贤之士所掌握,而是整个社会都呈现出对博物知识的浓厚兴趣。而且博物知识在这一时期呈现出两极化的倾向:一者重实,以解释、说明现实生活中或典籍中的事物为主要内容,强调知识的确定性;一者重虚,通过虚构、夸张等手段,创造虚假的博物知识,带有神秘怪诞的色彩。前者主要集中在学者们解经的著作和小学著作中,后者则主要是方士们所鼓吹的带有巫术、神仙色彩的博物知识。
(一)学者的博物知识
自汉武帝提倡“罢黜百家,独尊儒术”后,汉代的思想渐趋于一统。而汉代意识形态的定型,“却刺激了另一种以博闻强记为特征的知识主义风气。在一个思想没有变为资源与动力的时代,人们很容易把自己的思路引向拓宽见闻,在知识的陌生处寻找过去未曾涉足的领域,在更深更广处获取知识开掘的惊喜与乐趣,特别是在经典成为人们必须阅读的唯一文本时,借助经典注释而表示才华与见闻的方式就更加盛行,在诠释中,刺激了历史知识、文字知识、草木鸟兽虫鱼知识的增长,也凸显了知识的意义。”[26]P306-307葛兆光先生分析了汉代之所以出现以博闻强记为特征的知识主义风气的思想背景,并提出对经典的注释与解读,刺激了历史知识、文字知识,甚至草木鸟兽虫鱼知识的增长。
汉代对经书的重视,使得很多学者以注释、讲授经书为业。这必然要涉及很多字词的释义问题。尤其是古文经学,不注重对微言大义作“无达诂”的臆断和阐发,而是强调对文本的正确理解,重视对具体的字词做训诂,对经书中包含的历史知识、典章制度、事物名实等作考证和解释,这就使汉代解经之作出现了比较浓厚的博物倾向。如伏胜的《尚书大传》就带有博物色彩,如:“东方者何也?动方也,物之动也。何以谓之春?春,出也,物之出也。故曰东方春也。南方者何也?任方也。任方者,物之方任。何以谓之夏?夏,假也,吁荼万物而养之外也。故曰南方夏也。西方者何也?鲜方也,鲜,讯也。讯者,始入之貌。始入者何以谓之秋?秋者,愁也。愁者,物方愁而入也。故曰西方秋也。北方者何也?伏方也,万物之方伏,物之方伏则何以谓之东?冬者,中也。中也者,万物方藏于中也。故曰北方冬也。”[27]P2在解说《尚书》时,将古人的地理方位观念结合阴阳思想进行解释。后世的博物小说,对地理方位的阐发,多近于此。其中还有对前代刑罚的记载,如:“唐虞象刑:犯墨者,幪帛;犯劓者,赭其衣;犯髌者,以墨幪其髌,象而画之;犯大辟者,布衣无领。”[28]P4这是对古代典章制度的记载,也是后来博物类小说的重要内容,如《酉阳杂俎》记:“《尚书大传》:虞舜象刑,犯墨者皂巾。”[29]P79就是据此而来。另外,《尚书大传》中还有对乐舞、乐声的记载、对祭祀、历法、风俗的说明等,可见,伏胜在解经的同时,也传授了大量的博物知识。在各经的注解中,尤以《诗经》的更具博物色彩。因为《诗经》中有大量的用来表示动植物的名词,而要解《诗》,势必要先将这些字词讲明白了才行。汉代学者虽以“美刺”来说《诗》,但同时也对其中动植物知识加以审慎、科学的解释,影响到后来,出现了陆玑的《毛诗草木鸟兽虫鱼疏》。
对经文中的名物详加考证和解说的风气,促进了汉代小学的发展。如《尔雅》一书,章太炎先生曾说:“《尔雅》功用在解释经典,经典所无之字,《尔雅》自亦不具。”[30]P70认为《尔雅》的作用就是为了解经。这种为解经而产生的书籍带有浓厚的博物色彩,如郭璞在序言中就说:“夫《尔雅》者,所以通训诂之旨归,叙诗人之兴咏,总绝代之离词,辨同实而殊号者也。诚九流之津涉,六艺之钤键,学览者之潭奥,擒翰者之华苑也。若乃可以博物不惑,多识於鸟兽草木之名者,莫近於《尔雅》。”[31]P1-4在强调《尔雅》解经的训诂学意义的同时,也强调其博物作用,认为《尔雅》可以让人博学多识。从《尔雅》的内容构成来看,它将内容分为“释诂”、“释言”、“释训”、“释亲”、“释宫”、“释器”、“释乐”、“释天”、“释地”、“释丘”、“释山”、“释水”、“释草”、“释木”、“释虫”、“释鱼”、“释鸟”、“释兽”、“释畜”等类别,将当时的知识体系划分为这些条目,然后在这一大的框架之下,对其进行阐释。从汉代犍为文学的《尔雅注》,以及清代臧镛堂所辑的《尔雅汉注》来看,汉代学者对这部有着博物色彩的著作是非常重视的,而且他们也以极大的热情对其进行注释,这也促进了博物知识的传播。汉人注《尔雅》,与后世的博物小说有很多相近之处,如《尔雅汉注》中有李巡注弓弭云:“骨饰两头曰弓,不以骨饰两头曰弭。”孙注邛邛岠虚云:“邛邛岠虚,状如马,前足鹿,后足兔,前高不得食而善走。蟨前足鼠,后足兔,善求食,走则倒,故齧甘草则仰食,邛邛岠虚负以走。”李巡注四海云:“八蛮:一曰天竺,二曰咳首、三曰焦侥,四曰跂踵,五曰穿胸,六曰儋耳,七曰狗轵,八曰旁脊。六戎:一曰侥夷,二曰戎夷,三曰老白,四曰耆羌,五曰鼻息,六曰天刚。五狄:一曰月支,二曰秽貊,三曰匈奴,四曰单于,五曰白屋。四海远于四荒,晦冥无形,不可教诲,故曰四海也。海者,晦也,言其晦暗无知。”孙注“窃衣”云:“似芹,江河间食之。实如麦,两两相合,有毛著人衣,其花著人衣,故曰窃衣。”李巡注《尔雅》荷条云:“皆分别莲花食茎叶之名。芙蕖其总名也,别名芙蓉,江东呼菡萏,莲花也。的,莲实也,薏,中心苦者也。”[32]P74、P108、P111、P139这些文字绝似《博物志》及后来的博物小说。
随后又出现了《方言》、《说文解字》、《释名》等书,这些书打破了经典的束缚,从字形、字义等方面来解说文字。但不管与经书有无关系,它们都体现出了博物的特征。如《方言》的作者扬雄,《汉书·扬雄传》评价他“博览无所不见”,是个博物君子。宋代的朱质在《跋李刻方言》中说:“汉儒训诂之学惟谨,而扬子云尤为洽闻。盖一物之不知,君子所耻,博学详说,将以反约。凡辨名物,析度数,研精覃思,毫厘必计。”[33]P7也认为《方言》对各种名物的辨说体现了博闻、博学的特点。再如《说文解字》的作者许慎,他的儿子许冲说他跟随贾逵受古学,是“博问通人,考知于逵,作《说文解字》。六艺群书之诂,皆训其意,而天地鬼神、山川草木、鸟兽昆虫、杂物奇怪、王制礼仪、世间人事,莫不毕载”[34]P786。可见《说文解字》也是一本充满博物色彩的字书。至于《释名》,其作者刘熙在序中说了该书的主要内容:“故撰天地、阴阳、四时、邦国、都鄙、车服、丧纪,下及民庶应用之器,论叙旨归,谓之释名。”[35]P1所以毕沅说这本书“以辨万物之称号”,并引述三国时吴志曜的话,认为其“物类众多,难得详究”[36]P3。该书对各种知识,如天地山川、饮食日用、宫室衣物、形体姿容等均有论述,且分类比《尔雅》多,涵括的范围也比《尔雅》大,体现出更为博学的色彩。
这些著作,主要是对现实中及典籍中的各种事件、现象、器物及语言等作阐释,是一种带有学术性质的阐发,所以,其中所传达的博物知识比较重视其真实性、可信性。
(二)方士的博物知识
方士是中国古代社会中的一个特殊群体,是方术的信仰者和持有者。方术,指数术方技之学,李零先生将其涵盖的内容分为两个层面:“(1)对大宇宙(macro-cosmos),即‘天道’或‘天地之道’的认识;(2)对小宇宙(micro-cosmos),即‘生命’、‘性命’或‘人道’的认识。”[37]P15在汉代,方术之学十分繁荣。《后汉书·方术列传》记:“汉自武帝颇好方术,天下怀协道艺之士,莫不负策扺掌,顺风而届焉。后王莽矫用符命,及光武尤信谶言,士赴趣时宜者,皆骋驰穿凿,争谈之也。”其中记载的方士有郭宪、华佗、费长房、左慈、甘始等二十多人。虽然有很多方士因为骗局被拆穿而死于非命,但后来者仍义无反顾、前赴后继。可见当时方术之风行、方士之众多。至于当时的方术之学所包括的内容,我们从《汉书·艺文志》中可以窥见其一斑,《数术略》著录相关作品共109家,分为天文、历谱、五行、蓍龟、杂占、形法六类。天文主要是天象方面的知识,是对日、月、星辰、云等观察和占验;形法类中的相地形、相人、相六畜、相刀剑等,都是博物类小说中所常见的主题,其中唯一留存下来的作品《山海经》,被认为是博物类小说的源头。而《方技略》则著录了36家,共有医经、经方、房中、神仙四类。其中医经主要为医学理论,其中包括一些实用性的知识,也涉及到博物方面的知识,是对箴石汤火、百药的了解和运用;经方,是记录药物产地及药性的著作,因为古代的药物主要以动植物及矿物为主,所以李零先生说这一部分知识“还带有博物性质”[38]P17;神仙类则是关于如何成仙的方法的记载,其中也有博物知识,如服食,就是通过服用特定的动植物、矿物及化学制剂,以求长生或成仙的方术,这就必然涉及物的相关知识,带有博物色彩。但这些书已经亡佚不可见了,从葛洪的《抱朴子·内篇》中所记录的炼仙丹的方法,服食的各种仙物如灵芝、菌子等内容来看,这些著作也可算作是一种博物学的著作,而且因为其中所言关乎成仙,带有较多荒诞、虚构的成分,也比较符合今天的小说观念。
葛兆光先生认为“方技数术知识虽然来自对天象历算气象地理博物等方面的经验”[39]P287,亦认同方技是一种博物知识。而这种知识,从《汉志》对它的著录来看,在当时占有举足轻重的地位。《汉书·艺文志》所著录的作品,涵括了当时思想界的方方面面,可以说是当时思想界全面而真实的反映,它们被分为六艺、诸子、诗赋、兵家、数术、方技六大类,而我们所说的方术包括了数术和方技,占了三分之一,可见其重要。
根据史书的记载,汉代方士们多宣扬长生不死,羽化升仙,并运用占卜、占梦、望气、服食等方法,来显示自己的灵异。汉代方士们所留下来的作品,如《海内十洲记》、《汉武帝别国洞冥记》等,其中有各种各样关于物的知识,但这些知识无一例外都是虚构出来的。在这些书中,所涉及的地理知识不再是现实世界中的某地,而是人类所无法抵达、或只有某些方士才能到达的处所;而各种出乎人们想象的神异事物,也是虚构出来的。为了增加自己所说的神秘性,方士们更是运用了大量的夸张手法,将一些平凡的事物写得神乎其神。如《洞冥记》中记细鸟:“元封五年,勒毕国贡细鸟,以方尺之玉笼盛数百头,形如大蝇,状似鹦鹉,声闻数里之间,如黄鹄之音也。国人常以此鸟候时,亦名曰候日虫。帝置之於宫内,旬日而飞尽,帝惜,求之不复得。明年,见细鸟集帷幕,或入衣袖,因名蝉。宫内嫔妃皆悦之,有鸟集其衣者,辄蒙爱幸。至武帝末,稍稍自死,人犹爱其皮。服其皮者,多为丈夫所媚。”[40]P129此处所写的蝉,其形、其声、其用,均与我们今天对蝉的认识相去甚远,可能与汉代对蝉的真实认识也不同。根据扬雄《方言》的记载:“蝉,楚谓之蜩,宋卫之间谓之螗蜩,陈郑之间谓之蜋蜩,秦晋之间谓之蝉,海岱之间谓之虫奇。”[41]P713可见,在汉代蝉并不是什么稀罕的物件,各地都有,只是名称不一。但是《洞冥记》中的细鸟,与现实中的蝉相去甚远,尤其是其中写蝉的叫声“声闻数里之间”,肯定是作者的夸大其辞。
而《神异经》则完全是出于虚构。其中地理知识多是模糊的,只有大致方位;所写的异人异物明显是出于作者的想象,而且其中夸张手法的运用较多,通过夸大将平常的事物写得非同寻常。如关于枣及栗的记载:“北方荒中有枣林焉,其高五丈,敷张枝条数里余,疾风不能偃,雷电不能摧。其子长六七寸,围过其长,熟赤如朱,干之不缩,气味甘润,殊于常枣。食之,可以安躯,益于气力。”“东北荒中有木,高四十丈,叶长五尺,广三尺,名曰栗。其实径三尺,其壳赤,其肉黄白,味甜。食之多,令人气短而渴。”[42]P98、P103大枣和栗子是我们生活中很常见的食品,但在这里,作者根据已有的事物进行加工、夸大,从而创造出了让我们惊异的形象。
虚构和夸张使得这些作品脱离了传达知识的轨道,走上了“自神其教”的道路,同时也使作品出现了很多现代小说观所强调的虚构特质。所以,方士们的作品是沟通古今小说的一个重要的桥梁。
早就有学者注意到了方术对小说的影响,如王瑶先生在《小说与方术》一文中,就提出小说源于方术:“无论方士或者道士都是出身民间而以方术知名的人,他们为得到皇帝贵族们的信心,为了干禄,自然就会不择手段地夸大自己的方术效益和价值。这些人是有较高的知识的,因此志向也就相对地提高了;于是利用了那些知识,借着时间空间的隔膜和一些固有的传说,援引荒漠之世,称道绝域之外,以吉凶休咎来感召人;而且把这些依托古人的名字写下来,算是获得的奇书秘籍,这便是小说家言。”[43]P61杨义先生亦说“六朝小说多方士气”[44]P206,万晴川有《中国古代小说与方术文化》一书,专门讨论了方术与古代小说之间的关系。而学者们之所以如此强调方士们在小说史上的意义,是因为这个群体有虚构的习惯,而这正是我们现代小说观所强调的。
汉代的博学风气,一直延续到魏晋六朝时期。在当时的学者中间,也崇尚博学,最为我们所熟悉的就是《博物志》的作者张华。《晋书·张华传》有众多关于他博学的记载,如:“华学业优博,辞藻温丽,朗赡多通,图纬方伎之书莫不详览。”“华强记默识,四海之内,若指诸掌。武帝尝问汉宫室制度及建章千门万户,华应对如流,听者忘倦,画地成图,左右属目。帝甚异之,时人比之子产。”“惠帝中,人有得鸟毛长三丈,以示华。华见,惨然曰:‘此谓海凫毛也,出则天下乱矣。’陆机尝饷华鲊,于时宾客满座,华发器,便曰:‘此龙肉也。’众未之信,华曰:‘试以苦酒濯之,必有异。’既而五色光起。机还问鲊主,果云:‘园中茅积下得一白鱼,质状殊常,以作鲊,过美,故以相献。’武库封闭甚密,其中忽有雉雊。华曰:‘此必蛇化为雉也。’开视,雉侧果有蛇蜕焉。吴郡临平岸崩,出一石鼓,槌之无声。帝以问华,华曰:‘可取蜀中桐材,刻为鱼形,扣之则鸣矣。’于是如其言,果声闻数里。”张华博学多识,对于图谶、方技类的知识,没有不知晓的;对于四海之内的地理知识,了如指掌;对前代的宫室制度等,应对如流;对于各种异物如龙、不鸣的石鼓,均能识别其物性,所以时人将其比为博物君子子产。《晋书·郭璞葛洪传》亦记“璞好经术,博学有高才”,“洪博闻深洽,江左绝伦”;《南史》本传称陶弘景“读书万余卷,一事不知,以为深耻”,“尤明阴阳五行、风角星算、山川地理、方圆产物、医术本草”,可见那个时代的学者,都有博学的特点。
魏晋六朝时,迷信思想非常盛行。追求神仙不死,不仅是帝王的理想,也是士人甚至普通百姓的理想。整个社会都笼罩在神秘的氛围之中,人们热衷于语怪。此时的方术思想仍颇为浓厚,方士们的博物知识在小说中也随处可见。
与此同时,在学术界名物学之风盛行。胡应麟在《少室山房笔丛·华阳博议下》中,将汉至宋的学术演变情况概括为:“汉尚经术,故学问之士在经术;唐尚词章,故学问之士在词章。六朝兼斯二者而皆弗如也,而名物之学兴焉;两宋兼斯三者而皆弗屑也,而义理之学出焉。世之变也,亦足观矣。”[45]P394指出了从汉代到宋代中国学术的变迁:由经学、到名物学,再到理学,而名物学则是六朝时的主流学术思潮。这些属于博物知识的名物学,大量地出现在博物小说之中。
闲谈的风气,也极大地促进了当时博物知识的发展,是《博物志》等博物小说形成的重要原因。我们一提起魏晋时期,便会想到名士以及他们的谈玄。但那个时代的人们并不是终日都在谈高深的玄理,有时候也会谈一些“不闻清谈讲道之言,专以丑辞嘲弄为先”[46]P601之类的闲谈。而这其中也有一些博物之谈,正如陈平原先生所说:“‘博物之学’与‘玄远之言’,似乎风马牛不相及,但作为知识体系,二者都无关治国安邦大计,因而退居边缘,自我娱乐。在魏晋六朝,名士‘博学’或学者‘旷达’,似乎是顺理成章。”[47]P226这不仅说明当时的知识界流行谈论博物之学和玄远之言,而且指出了当时的名士和学者之所以选择这种话题的原因:动荡的社会、不安的时局,使得他们无法再像西汉初期的文人那样对国家大事高谈阔论,而是退到远离国家政权的话题,以全身远害。基于这样的原因,当时的名士还谈论佛理,注释佛经,也注重谈论世间的各种知识,如《抱朴子·外篇·应谬》记那些不才子们:“若之以《坟》、《索》之微言,鬼神之情状,万物之变化,殊方之奇怪,朝廷宗庙之大礼,郊祀禘祫之仪品,三正四始之原本,阴阳律历之道度,军国社稷之典式,古今因革之异同,则恍悸自失,喑呜俯仰,蒙蒙焉,莫莫焉,虽心觉面墙之困,而外护其短乏之病,不肯谧己,强张大谈,曰:‘杂碎故事,盖是穷巷诸生、章句之士吟咏而向枯简,匍匐以守黄卷者所宜识,不足以问吾徒也。’”[48]P635从葛洪的这段话,我们可以知道那个时代的人们所津津乐道的不惟玄理,还有历史知识、鬼神怪异、万物变化、典章制度、军事祭祀等各方面知识。而对这些知识不能纵横论谈者,则被葛洪鄙夷为“不才子”。将这些博杂的知识纳入闲谈的范畴,就促使知识分子要广闻博记,将这些知识融入自己的知识体系。所以陈平原先生说:“不管信不信鬼神,游不游山川,做不做学问,这些都是名士所必须掌握的基本知识,也是起码的‘谈资’。”[49]P227博物知识至此又变为了名士和学者的谈资。既然是谈资,这些知识就不可避免地带有炫博和游戏的色彩。所以,当时流行的应该是杂录各种说法以炫耀自己的博学,而且是以一种游戏的、姑妄言之的态度进行笑谈。于是对这些言辞不再抱有严肃的态度,不再有认真的探究,而是随意著录。
在汉代,不论是小学著作中的博学知识,还是数术方技中对天象、草药、矿物等的记载,都注重其确定性,要深究某一物是什么,能做什么,对其外形、特性、功能等,都有具体可靠的论述。对于一些在民间广为流传的知识,甚至要花费大量的精力去考证。故学者的创作带有很浓郁的考辨色彩。而方士之说则一味地虚构和夸张。但这两种博物倾向在魏晋六朝时,都变得非常淡薄了。虽然在《博物志》中,也有考辨性质的内容,如有辨方士、人名考、文籍考、地理考、典礼考、乐考、服饰考、器名考、物名考等内容,有些条目下面有“已试,有验”,“此亦试之有验”[50]P46-47的字样,但这种实验本身的可靠性非常值得怀疑,比如其中记:“兔舔毫望月而孕,口中吐子,旧有此说,余自所见也。”[51]P45对于张华这种言之凿凿为其所亲眼目睹的事情,我们今天只能报之以一笑。而《博物志》中,还有非常多的两可之辞,如关于琥珀的由来,张华就录了《神仙传》的说法,认为是松柏脂所化,下面又有:“或云烧蜂巢所作。未详此二说。[52]P48其他如:“取火法,如用珠取火,多有说者,此未试。”[53]P50其他如埋蜻蜓可化为青珍珠,捣鳖合苋菜汁可化为小鳖等无稽之谈,都是作者取材于传闻,未加考证分析而著录下来的。既不认真考证,亦无刻意虚构,只是杂录各种传闻。
《搜神记》序言有:“虽考先志于载籍,收遗逸于当时,盖非一耳一目之所亲闻睹也,又安敢谓无失实者哉。卫朔失国,二传互其所闻;吕望事周,子长存其两说,若此比类,往往有焉。从此观之,闻见之难,由来尚矣。夫书赴告之定辞,据国史之方册,犹尚如此;况仰述千载之前,记殊俗之表,缀片言于残阙,访行事于故老,将使事不二迹,言无异途,然后为信者,固亦前史之所病。然而国家不废注记之官,学士不绝诵览之业,岂不以其所失者小,所存者大乎?今之所集,设有承于前载者,则非余之罪也。若使采访近世之事,苟有虚错,愿与先贤前儒分其讥谤。及其著述,亦足以发明神道之不诬也。群言百家,不可胜览;耳目所受,不可胜载。今粗取足以演八略之旨,成其微说而已。幸将来好事之士录其根体,有以游心寓目而无尤焉。”[54]P2在这段序言里,干宝把当时文人创作的心态作了很好的表述:首先,认为前代的典籍均有失实之处,甚至在实录的史书中,也有互相冲突的说法;其次,史书不仅以国家档案为主,有时候还依赖于街头巷尾的传闻,故不可避免会有失实之处;再次,自己这本书的内容,有些是前人已经著录的,有些是自己采访来的,故言“苟有虚错,愿与先贤前儒,分其讥谤”,在看似为自己辩解开脱的言辞背后,其实是一种心知其妄而肆意著录的态度。究其原因,则是其创作目的较前人发生了改变,不再将考证知识可靠性、确定性作为著书立说的宗旨,也不再是为了宣扬神仙之说,而是将“游心寓目”放在了首位,是为了满足娱乐、消遣的需要。
正是在这种风气之下,才产生了真正的博物小说——《博物志》。它一方面承袭了汉代的博学之风,继承了注经的学者和说“天道”“人道”的方士的博物知识,但又以一种游戏的态度将其著录下来,使博物知识成了人们炫博夸宏的闲谈,变为了谈资,成了博物小说。其后的《玄中记》、《拾遗记名山记》、《述异记》等作品,源自传闻的色彩也非常浓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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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杜国景
MuseumKnowledgeDevelopmentandMuseumNovelFormation
ZHANG Xiangli
Based on the files and documents available, “Records of Mountains and Seas” is where museum knowledge was first stored. The Pre-Qin Era is a time of pregnancy for museum novels dependent on geographic works. By the Han Dynasty museum knowledge was divided. Some museum knowledge became more objective and trustworthy as a result of knowledge progress and interpretation of classics; some other museum knowledge gave birth to museum novels as a consequence of ideas on gods, fairies and ghosts. By the Wei and Jin Eras museum knowledge became a hot topic for celebrities, and then “Museum Records” was compiled, which is a sign of museum novels.
museum knowledge; museum novel; formation
I207.4
A
1003-6644(2016)01-0081-1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