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卫中
(江苏师范大学,江苏 徐州 221116)
严复的语言观与翻译
张卫中
(江苏师范大学,江苏徐州221116)
严复主要是继承了中国传统工具论语言观,并未将“言”和“意”视为不可分割的整体,他认为中西文化、语言有着根本上的相通。这种乐观主义让他相信秦汉古文能够更好地翻译西书;在译名的翻译上更多采用了“格义”的方法;在表达效果上则有一个“雅”的追求。严复翻译策略与他的语言观有着非常密切的关系。
严复;语言观;工具论与本体论;翻译
翻译首先是一种语言活动,它最基本的要求是译者在理解源语言意思的前提下,将其转换到目标语中,实现不同语言之间的交流。然而翻译又不是简单的语言转换,因为翻译活动的目的是实现意义的交流,其中就有一个如何认识“言”、“意”关系的问题。按照语言工具论的理解,“言”和“意”是分离的,“言”是工具、载体,“意”是内容和本体,中国古代一直有“书不尽言,言不尽意”、“得意而忘言、得鱼而忘筌”的说法;从工具论出发,“言”的问题并不重要,“言”的差异在翻译中并不能构成很大的障碍。而按照语言本体论来说,“言”和“意”是一体的,“意”不能离开“言”而独立存在,有什么样的“言”就有什么样的“意”,离开了“言”就无所谓“意”。在语言本体论看来,一种语言的语法、句法和意义密不可分,语言形式的改变必然导致意义的改变。从这个角度来说,一个译者拥有什么样的语言观,他如何看待“言”与“意”的关系,对他的翻译活动会产生重要影响。以往很多研究者已经从不同角度探讨了严复翻译活动的特点,但是离开语言观这个关键因素往往很难认识一个翻译家翻译活动的特殊性,很难对其特点做一个更深入的阐释。
一个翻译者的语言观包含了很多内容,但是清末民初他们面临的重要问题是如何看待中西语言之间的不同:如果认为共性大于个性,他们就可能小觑语言的差异,在翻译中也不会意识到“言”与“意”的差别,他们会在想象中,超越语言的差异,去寻求“意”的相同或相似;相反如果认识到两种语言的不同,且充分认识到“言”与“意”的不可分离,就会高度重视语言问题,就会更多地尊重“源语言”的词汇和语法,谋求通过“言”的相似做到“意”的相似。在翻译活动中,那些认为词汇与句法的改变不会影响意思翻译的人一般会选择“意译”,反之则会更多地选择“直译”。换言之,是否认为词汇、句法与意义密切相关、密不可分,其实是主张意译或直译者在翻译理念上最根本的分野所在。中国翻译史上主张意译或直译者之所以有这种翻译策略上的差异,最根本的原因还是他们在“言”与“意”的关系上有一个不同的认识。
在这个问题上,严复的观点明显倾向于工具论:其最重要的特点是,他认为人类语言有个性也有共性,但总体上是共性大于个性,中西语言有着根本上的相通。他虽然也认识到语言的差异对翻译的影响,但在根本上他还是小觑了中西语言在语法、句法和词汇上的巨大差异。在翻译策略上,他不是创造新词表达新意,而是用古语词汇比附新意,他也没有充分意识到在句法上的“傎倒附益”对翻译的影响,因而他的追求更多的是归化,而非异化。
严复在《<英文汉诂>叙》中讨论言语与语法的关系时就谈到语法的共性与个性的关系,他指出“文谱者,特为此于语言文字间耳。故文法有二:有大同者焉,为一切语言文字之所公;有专国者焉,为一种之民所独用。”随后他在分析导致语言文法不同的原因时引用了庄子的话说“庄周曰:‘生于齐者,不能不齐言,生于楚者,不能不楚言’。”[1]151从上下文的联系来看,严复明显是从方言角度看待中西语言的差别,中西语言被看成是放大了的“方言”:“只不过代表语言地域性的方言在身处全球多元文化语境的严复那里被置换成了国文(中国语言)与西文(外文)而已。”[2]在《政治讲义》中严复也涉及了这个问题。他在谈到人种学家以肤色、头颅的形状、头发断面的形状,以及各人种语言的差异作为区分人种的标准时,明确反对以语言作为区分人种的标准。他指出:“顾不佞之意,则不甚谓然。盖若必用言语,则支那之语,求诸古音,其与西语同者,正复不少。如西云mola,mill,吾则云磨。西云ear,arare,吾则云犁。西云father,mother,pama,吾云父、母、爸、妈。西云Khan,King,吾云君。西云Zeus,Dieu,吾云帝。西云terre,吾云地。甚至西云judge,jus,吾云则,云准。西云rex,ricas,吾云理,云律。诸如此类,触处而遇。果使语言可凭,安见东黄西白不出同源?”[3]1246在这个讨论中,严复反对将语言差异作为区分人种的主要根据,他明显还是更看重中西语言的共性。
当然,严复在对中西文化、语言“同”与“异”的评估上,还是处在一个相当矛盾的情况,一方面从语言观出发,他看到的更多是中西文化与语言的相通,在翻译上他是持一种乐观主义,但是另一方面,严复作为近代史上最早大量翻译西方政治、经济、社会学著作的学者,对中西语言的差异、翻译的困难一直都有着切肤的感受和认识。在谈到翻译《天演论》的经验时,他指出:“新理踵出,名目纷繁,索之中文,渺不可得,即有牵合,终嫌参差,”遇到这种情况,他只能“自具衡量,即义定名。”[3]1322严复一直突出强调学习西文翻译西书的重要性,但他同时也意识到,即便掌握了西文,在中西文的翻译上仍然会面临很大困难,不仅将西文译为中文有很大困难,要将中文精要的意思译成西文同样有很大的难度。他说:“仲尼之述作,莫大于《易》、《春秋》,今使西人欲会其微言,考其大义,则译而求之,可乎?秦汉文之辞,屈原之《离骚》,司马迁之《史记》,非绝作欤?今使西人欲知其悃款之诚,赏其吊诡之观,则译而求之,得乎?而西之与中何以异?且西学之难以译求者,不止此已。其名词标目,则未有其观念也;简号公式,则未有其演习也。”[1]153在严复看来,不学西文治西学难,而即便学习了西文,要翻译中西著作的精要之处仍有许多困难。正如《易》和《春秋》的微言大义很难通过翻译来传递,西学的精要之处也很难依靠翻译获得。
但是严复虽然对中西语言的差异有深刻的认识,对中西文化互译的困难有强烈的感受,然而在语言观上他认为中西文化与语言在根本上是相通的,有更多的共性,因此他在这个问题上整体态度还是乐观的,他认为中西文本的翻译虽然会遇到很大的困难,但是如果能在中西文化、语言之间追根溯源,一些概念、术语的意思最终还是能够定义清楚。
严复除了整体上小觑中西语言的差异外,在谈到对语言性质与功能的认识时,他也明确地将“言”与“意”两分,认为语言只是传达意思的工具与载体。1902年他在回复梁启超对《原富》翻译太过渊雅的批评时,就说过:“窃以为文辞者,载理想之羽翼,而以达情感之音声也。”[4]516这里明显是把“文辞”与“理想”、“情感”与“音声”分开,将“文辞”与“音声”视作承载“理想”与“情感”的载体和工具,这与中国传统工具论语言观一脉相承,并无不同。
从这种认识出发,严复在翻译西文中的概念术语时,最常用的方法就是首先在西语中追溯一个词的词源,然后通过溯源的方法在汉语中寻找意思相似或相近的词,他经常依照汉字的结构探寻一个词与西文词语类似的意思,严复因而将“六书”视为寻找中西语言相似性、相关性的“秘笈”。在《社会通诠》中,严复对将英语marker译为“市肆”做了说明,他说:“其市肆有最重之义焉,则其中为局外之地也,殊乡异族之众,至于其中,皆平等无主客之异,故英语谓市曰马磔。其字原于马克。马克者,国土相际之地也。按:此与吾国‘市’字造意正同。《说文》市从冂从之省从乁, 乁, 及也,邑之外为郊,郊之外为林,林之外为冂。市字从冂,其为局外之地,与西字之原于马克者不谋而合如此。”随后他说:“故复谓六书乃治群学之秘笈也。”[5]72在《群学肄言》他写道:“尝考六书文义,而知古人之学与西学合。西学社会之界说曰:‘民聚而有所部勒(东学称组织),祈向者,曰社会。’而字书曰:‘邑,人聚会之称也。从口从区域也,从卪有法度也。’西学国之界说曰:‘有土地之区域,而其民任战守者曰国。’而字书曰:‘国古文或,从一,地也,以戈守之。’观此可知中西字义之冥合矣。”[1]126在《与梁启超书》中,他一方面大诉在翻译“计学”中“正名定义”之苦,指出汉语在计学和各种专名方面的贫乏,但他马上又指出:“盖翻艰大名义,常须沿流讨源,取西字最古太初之义而思之,又当广搜一切引伸之意,而后回观中文,考其相类,则往往有得,且一合而不易离。”[4]519这就是说,如果翻译者具有渊博的学识,能够在中西两种语言中追溯一个字的源头,最终还是能够找到对应的词语。
在严复的时代,从事翻译活动一般可以有两种选择,一是努力找到目标语中的词语翻译源语言词语,二是通过新造词翻译源语言中的词语。而采取第一种方法其实暗含了一个乐观主义的假设,即翻译者应当相信目标语与源语言具有根本的相似,多数词语之间具有对译的可能;而译者的态度如果是悲观的,即认为两种语言差异过大,目标语在很多方面根本就是空缺,他或许就会更多地通过新造词语,实现与源语言的对译。在这两种情况中,严复显然属于前者,即他从传统语言观出发,更相信中西语言虽然发展的方向不一样,但存在根源上的相通,严复相信这个前提,而且“把这个前提扩大到了极致。”[6]
语言本体论作为一种理论,是在20世纪西方哲学“语言论转向”中诞生,但作为一种语言观念则并非在现代产生,在很早就有人从本体论角度看待语言,只是没有一种理论自觉。在中国佛经翻译史上,东晋高僧鸠摩罗什就高度重视“言”对“意”的制约,他更多地尊重梵语原有的词汇和语法,拒绝用中国传统哲学词语套取梵语概念,宁愿异化,而非归化。鸠摩罗什在翻译中所持的态度与语言本体论哲学就有很多的相似。近代史上章太炎把语言文字当作民族构成的要素,希望以语言文字“激动种性”;梁启超的新文体大量使用西文与日文词汇,杂用外国语法,就都不仅仅是把语言视为工具,而是把语言放在一个更重要的位置上。正是在这种参照与比较中,严复的语言观还是显示了某种不足与缺损。
严复确定自己的翻译策略当然受到多种因素的影响,但语言观却是其中最重要的因素之一,严复的语言观对其翻译的影响主要有三个方面。
1.翻译语言的选择
在清末民初,一个翻译者选择何种语言从事翻译活动是他在翻译中最重要的选择之一。台湾学者黄克武认为,在严复那个时代,翻译者在语言上可以有四种选择:骈文、八股文、桐城派古文和刘鹗等作家撰写小说时使用的白话文。[7]71而实际上,受到西文、日文的影响,在严复的时代,古文已经有了很大变化。胡适在《五十年来中国之文学》中就提到,除了“严复林纾的翻译的文章”外,还有“谭嗣同梁启超一派的议论的文章”,“章炳麟的述学的文章,”“章士钊一派的政论的文章”等。就是说,严复在语言上本来可以有多种选择,但是他明确选择了深奥的古文,以秦汉古文作为范例,模仿秦汉古文的句法,大量使用秦汉古文的字汇。
严复对自己这种语言上的选择并非随意,而是做过认真的思考,在《天演论·译例言》对“信达雅”的解释中,他就指出:“故信达而外,求其尔雅,此不仅期以行远已耳。实则精理微言,用汉以前字法、句法,则为达易;用近世利俗文字,则求达难。往往抑义就词,毫厘千里。审择于斯二者之间,夫固有所不得已也,岂钓奇哉!”[3]13221902年,严复在回复梁启超对《原富》的批评时,很明确地谈到自己使用秦汉古文的原因:“窃以谓文辞者,载理想之羽翼,而以达情感之音声也。是故理之精者不能载以粗犷之词,而情之正者不可达以鄙倍之气。中国文之美者,莫若司马迁、韩愈。而迁之言曰:‘其志洁者,其称物芳。’愈之言曰:‘文无难易,惟其是。’仆之于文,非务渊雅也,务其是耳。”[4]516
在这里严复似乎并没有忽略“言”与“意”的关系,他倒是为了更好地表达西文的“意”而选择了秦汉古文。但是严复的语言观仍然包含了两个误识。首先,按照语言本体论中“言”、“意”合一的原则,古文的所谓“精”与“雅”是与古典文献特殊的内容结合在一起的,严复并不能像脱衣、穿衣一样,把表述先秦经典的语言扒下来,穿在西方经典身上。事实上,严复翻译的西方现代经典由其精密和逻辑表现出来的是深奥,而中国古代典籍由其简略和玄虚表现出来的是玄奥,严复用先秦古文翻译西方经典,也并不是传译了西方经典的精密与逻辑,倒是把西方的思想纳入了微言大义、玄虚、古奥的中国传统哲学中,使西方思想染上了浓郁的中国哲学的风格,做到的是归化,而非异化。显然,在这里严复的出发点仍然是把语言看作了工具和载体。
其次,严复认为先秦古文“精”于后世的古文,这也明显是一个误识。文言其实是愈古愈简,而这种简略正好造成了表意的多义与模糊。正如当代语言学者刁晏斌所说:“古人在语言运用中,强调‘辞达而已’,以简要为贵,正因为如此,古代的句子大都比较短小简洁,极少结构复杂的长句。这样,某种程度上束缚了一些句式自身的发展,同时也往往使意思的表达受到一定的影响。”[8]“五四”时期,钱玄同更清楚地说明了这个问题,他指出:“我们主张文学革命,不是嫌古文太精深,乃是嫌古文太粗疏”“我们若将中国古今的书籍大略看过几十种,便可以知道书愈古,文法愈疏漏,不但介词连词常常缺略,而且句子也不大完备。”“我试举一例:现在的文章中常常看见‘关于……问题,有研究之必要’,‘以……为手段,以……为目的’这类的文句,这都是不能用古文来翻译的;若勉强翻译出来,必定是似是而非的。这是什么原故呢?就是古文中没有精密的文句呀!”钱玄同举《左传》首句“惠公元妃孟子”为例指出,这个句子“连写三个名词,就可算作一句。若是现在的小学生做出这种文章来,教员一定批他不通。”[9]262-263
2.翻译方法的选择
严复基于对人类文化、语言具有基本共性的信念,在许多概念、术语的翻译中他比较多地使用了“格义”的方法。所谓“格义”,是指用中国传统思想中的术语、概念比附、解释西学中术语和概念的方法。格义这种方法早在东汉末年佛经的翻译中就有人在使用,当时一些外来僧人为了让中国人了解佛教教义,较多采用中国传统哲学中的术语、名词解释佛经教理。这种以格义之法翻译佛经概念、术语的情况一直持续了几百年,直到后秦的鸠摩罗什才纠正过来。鸠摩罗什放弃了用道家和玄学思想解释佛学概念的方法,更多地通过创造新词语翻译佛经概念,在佛经概念的翻译上从归化转向异化,因而也让佛经更多地保持了本真的面貌。“格义”之法其实早在东晋就受到一些佛经翻译者的批评。道安(314-385)说它“于理多违”,鸠摩罗什的弟子僧睿也说“格义迂而乖本”。[10]164
严复翻译西学重要的概念、术语时常常在中西语言中寻找其字源,多方斟酌、比附最终确定一个词的译法,其中最典型的是他对rights一词的翻译。Rights一词在汉语中很早就被翻译成“权利”,1864年出版的《万国公法》中就是用“自主之权”和“权利”与rights对译。在1878年出版的《公法便览·凡例》中则对“权利”一词做了明确的界定和阐释。但是严复认为以权利译rights有不妥之处,其最大的弊端在于,将“权利”二字连用,极易令人想起争权之“权”和夺利之“利”。而rights本来的意思中有“王道”和“仁政之意”,在严复看来,用权利译rights就是“以霸译王”。因而严复曾很长时间思考这个问题,在古代典籍中反复查找比对,最终找到了“民直”这个概念。1902年,严复在给梁启超的一封信中,叙述了自己探索与思考的经过,他说:
唯独Rights一字,仆前三年,始读政理诸书时,即苦此字无译,强译“权利”二字,是以霸译王,于理想为害不细。后因偶披读《汉书》,遇“朱虚侯忿刘氏不得职”一语,恍然知此“职”字,即rights的译。然苦其名义与duty相混,难以通用,即亦置之。后又读高邮《经义述闻》,见其解《毛诗》“爰得我直”一语,谓“直”当读为“职”。如上章“爰得我所”,其义正同。迭引《管子》“孤寡老弱,不失其职,使者以闻”,又《管子》“法天地以覆载万民,故莫不得其职”等语。乃信前译之不误,而以“直”字翻rights为铁案不可动也。[4]519
从严复的考证、思考来看,汉语的“直”与rights的确有意思的相通,但问题是,“直”这个字像汉语其他古老的字汇一样,往往包含了复杂的意思,在汉语中它同时可以作为形容词、动词、名词和副词,从每一种词性出发都可以引伸出很多意思。同时严复在“直”中找出rights的意思又是经过非常复杂考证,转了很多“弯”才辨析出来,作为普通人就很难跟上严复的思路,用“直”来译rights,跟随便找一个词翻译这个概念几乎没有区别。与汉语中另一个与rights对译的词“权利”相比较,一方面“权利”中的两个汉字能够提示rights的意思,另外,“权利”是双音节词,更符合汉语双音节化的趋势,而“直”作为单音节词,就更没有什么优势。
人类语言中有一些物质名词在现实中实有所指,这类词汇的翻译一般来说比较容易,但是也有一类词汇是依据某种文化形态创造出来的,这类词汇的所指远离经验事实,甚至只存在于语言中,例如自由、民主、法制、博爱、权利等。一个民族如果没有相应的文化形态,这类词汇就没有存在的基础,而严复一定要用格义的方法翻译西方的术语、概念,其结果只能是对后者的扭曲。在这个问题上,正确的做法是另起炉灶,创造新词语弥补中国语言的空缺与不足,而不是牵强附会,通过歪曲源语言实现与目标语言的对译。
除了译名外,严复也未曾意识到语法、句法是与内容连在一起的,前者体现了一种思维方式和认知方式,它在很大程度上决定了内容的表达。而严复认为根据中文的习惯对西文语法和句法“傎倒附益”并没有什么不妥。他在《天演论·例译言》中说:“译文取明深义,故词句之间,时有所傎倒附益,不斤斤于字比句次,而意义则不倍本文。”他还说:“西文句中名物字,多随举随释,如中文之旁支,后乃遥接前文,足意成句。故西文句法,少者二三字,多者数十百言。假令仿此为译,则恐必不可通,而删削取径,又恐意义有漏。此在译者将全文神理,融会于心,则下笔抒词,自然互备。”[3]1321
当然严复的翻译有三个阶段,在不同阶段他的翻译策略也有所不同,相对来说,在初期的《天演论》、《法意》、《穆勒名学》中,他更多的是意译,对文句的“傎倒附益”更为随意和普遍;中期的《原富》、《群学肄言》、《群己权界论》、《社会通诠》近于直译,他还是尽量尊重西文的语法习惯;而在第三期的《名学浅说》中他又转到更自由的“换例译法”。然而,即便是在中期比较严肃的翻译中,严复仍然认为“傎倒附益”是翻译西书的应有之法。在《群己权界论·译凡例》中,他指出:“原书文理颇深,意繁句重,若依文作译,必至难索解人,故不得不略为颠倒,此以中文译西书定法也。西人文法,本与中国迥殊,如此书穆勒原序一篇可见。”[1]134中文、西文分属孤立语与曲折语,语法差别巨大,以中文翻译西文不可能不做某种改变,但是翻译者仍然应当尽量尊重西文的语法习惯,这就是所谓“直译”和中文的西化,翻译者要真正做到“信”,就必须尽可能地尊重原著的“字比句次”。因为,语言的内容与语法息息相关,改变语法就是改变句子的内容。正如鲁迅所说:“说到翻译文艺,倘以甲类读者为对象,我是也主张直译的。我自己的译法,是譬如‘山背后太阳落下去了’,虽然不顺,也决不改作‘日落山阴’,因为原意以山为主,改了就变成太阳为主了。”[11]392
3.表达效果的选择
严复翻译策略的一个重要特点是,他除了提出“信”与“达”的要求外,还提出了“雅”的要求,即突出强调了一个“雅”的表达效果。关于“雅”,严复在理论上并没有做很多说明,他仅仅在《天演论·译例言》中提到“译事三难:信、达、雅”,随后在综合论证他的翻译三原则时提到“《易》曰:‘修辞立诚。’子曰:‘辞达而已。’又曰:‘言之无文,行之不远。’三曰乃文章正轨,亦即为译事楷模。故信达而外,求其尔雅,此不仅期以行远已耳。”[3]1321-1322另在回复梁启超的信中提到:“窃以谓文辞者,载理想之羽翼,而以达情感之音声也。是故理之精者不能载以粗犷之词,而情之正者不可达以鄙倍之气。”[4]516但是在翻译中,严复却非常重视“雅”的表达效果,他是用实践诠释了自己对“雅”的重视。
将“雅”作为翻译的原则,其实仍然与严复的语言观有密切关联,它仍然是建立在“言”、“意”可以分离的基础上,事实上,求雅很大程度上会导致语言的改变,而语言的改变又势必导致意思的改变,这样“雅”和“信”就存在一定的矛盾性。正如有的研究者所说,“若原文不雅而译文求雅则为‘不信’”,“原文不雅,译文何雅之有?”[12]严复所译的都是西方政治、经济、社会学著作,这些著作大都以科学性与逻辑性为第一要务,严复骤然加上一个“雅”的要求,它就必然改变原作的内容,使译作偏离原作的意思。例如严复所译约翰弥尔的《论自由》就是以表意的精密、严谨作为主要特点,黄克武在谈到约翰弥尔的学术背景时就特别提到:“他从小就接受其父在逻辑方面的教导,后来也写了许多逻辑方面的书籍,”“对弥尔来说,逻辑推理是一种长期训练而培养出来的思维习惯。”[7]125黄克武认为弥尔《论自由》的语言可以概括为三个特点:“用字精确、逻辑推论的严谨,以及将价值判断与价值中立语汇作严格区别。”[7]147严复在翻译像《论自由》这类西方学者的著作时,加上一个“雅”的要求,就会降低“信”的要求,这也是严复的翻译被认为是“归化”,而非“异化”的一个重要原因。
正是这个原因,自严复译作问世以来,有很多人都对他的这个策略提出了批评。梁启超说“其文笔太务渊雅,刻意摹仿先秦文体,非多读古书之人,一繙殆难索解。”[13]张君劢说:“其立言之际,务求刻肖古人,以古今习用之语,译西方科学中之义理,故文字虽美,而义转岐混。”[7]83冯友兰也指出:在严复的翻译实践中,“现代英文却变成了最典雅的古文,读起来像读《墨子》《荀子》一样。”[14]374对严复的这个策略,瞿秋白有一个最极端的批评,他说:“严几道的翻译不用说了。他是‘译须信雅达,文必夏殷周’,其实,他是用一个‘雅’字打消了‘信’和‘达’。”[11]381瞿秋白的评论虽然趋于极端,但是也说出了严复求雅带来的弊端。
严复受传统语言观的影响,在翻译中采取了一些保守的策略,当然这些策略产生的效果并非都是负面的,有得失两个方面。
就积极意义来说,严复的翻译迎合了那个时代旧文人的口味,他们可以从熟悉的古文开始,迈出涉足西学的第一步,这件事在当时有着重大意义。中国古代文人一向有重视笔墨文字的传统,严复的译著能为那个时代的文人所接受,其文笔的典雅是一个重要因素,这一点在吴汝伦给《天演论》所作的序中得到了最充分的说明。吴汝伦说:“抑汝伦之深有取于是书,则又以严子之雄于文。以为赫胥黎氏之指趣,得严子乃益明。自吾国之译西书,未有能及严子者也。凡吾圣贤之教,上者,道胜而文至;其次,道稍卑矣,而文犹足以久;独文之不足,斯其道不能以徒存。六艺尚已,晚周以来,诸子各自名家,其文多可喜,……今西书虽多新学,顾吾之士以其时文、公牍、说部之词,译而传之,有识者方鄙夷而不知顾。民智之瀹何由?此无他,文不足焉故也。文如几道,可与言译书矣。……严子一文之,而其书乃骎骎与晚周诸子相上下,然则文顾不重耶。”[3]1317-1318作为严复译著的受众,蔡元培也说过:“他的译文又都是狠雅驯,给那时候的学者,都狠读得下去。所以他所译的书,在今日看起来,或稍嫌旧,他的译笔,也或者不是普通人所易解,但他在那时候选书的标准,同译书的方法,至今还觉得狠可佩服的。”[7]76
然而严复翻译策略的消极意义还是更多一些,主要有三个方面。首先,严复选择秦汉古文作为翻译语言,因为文字深奥,即便是当时的读书人也面临较大的困难,吴汝伦在同一篇文章中就指出了这个问题:“凡为书必与其时之学者相入,而后其效明。今学者方以时文、公牍、说部为学,而严子乃欲进之以可久之词,与晚周诸子相上下之书,吾惧其舛驰而不相入也。”[3]1318梁启超更明确地指出:严复的文笔深奥,即便是读书人,如果没有读过很多古书,也难以理解严复的翻译。他说:“况此等学理邃赜之书,非以流畅锐达之笔行之,安能使学僮受其益乎?著译之业,将以播文明思想于国民也,非为藏山不朽之名誉也,文人结习,吾不能为贤者讳矣。”[13]就连王国维也说严复的《穆勒名学》颇为难解:“若谓用日本已定之语,不如中国古语之易解,然如侯官严氏所译之名学,古则古矣,其如意义之不能了然何,以吾辈稍知外语者观知,毋宁手穆勒原书之为快也。”[15]100
其次,更重要的是秦汉古文与现代英语之间不仅有语种的差异,还有古与今的差异,要做到翻译的“信”有更大的困难。张君劢在拿《天演论》与原作做了比较后指出:“原文之义,简单明了如此,而严氏以意颠倒附益,全失本来面目。且我国文字中意义宽泛者,莫若运字会字,以此人事盛衰之名,入之自然科学中,徒令人联想及于‘世运循环’、‘风云际会’之成语。而赫氏生物哲学之本旨全失矣。”读《天演论》第八篇后,张君劢说:“我读此段,几疑为柳子厚《封建论》之首段,而忘其为十九世纪赫胥黎之文字矣。”[7]84台湾学者林安梧在拿《群己权界论》与原作做了比较后指出:“严复所使用的雅言——中国古典的文言本来就含藏着太多的伦理性,加上严复本人的传统熏陶,使得他将原先穆勒所强调的知识理论之辩说与沟通一转而为伦理意味或价值意味之实践与修养,两者语言脉络所酝酿的意义气氛迥然不同。”[7]96
另外,严复的时代是中西文化、语言大交汇和融合的时代,汉语在这个时期引进了很多西语词汇,严复作为这个时期大量翻译西方政治、经济和社会学著作的翻译家在这个方面本来应当有更大贡献,但是因为语言观念的偏执,他执意要用先秦古文译英语新概念,这样严复的追求与时代的要求之间就出现了比较大的距离。汉语发展的趋势是双音词,严复在先秦古文中找到的是单音词;时代要求的是意思通俗、明了的词汇,严复提供的则多是意思古奥、晦涩的词汇。例如他将英语wages(工资)译为“庸”、exchange(交易)译为“易”、woolen coat(毛衣)译为“罽”、value(价值)译为“值”、rent(租金)译为“租”、century(世纪)译为“稘”、profit(利润)译为“赢”、corporation(公司 社团)译为“联”等。王国维说,严复常以“不适当之古语”译“西洋之新名”:“如译space(空间)为宇,time(时间)为宙是已。夫谓infinite space(无限之空间)、infinite time(无限之时间)曰宇曰宙可矣。至于一孔之隙、一弹指之间,何莫非空间时间乎?……以宇宙表space、time是举其部分而遗其全体也。以外类此者不可胜举。”[15]98-99因而严译新名词虽然在现代汉语中也有少数保留,但大多数在日语借词大量传入以后都被淘汰了。即便不从与日语借词对抗的角度讲,严复如果能够用符合时代要求的方式翻译西语概念和术语,至少也能为现代汉语的丰富做出贡献。
综上,严复是近代史上最重要的翻译家之一,他的译述活动对中国的现代转型做出了十分突出的贡献,然而他更多地受到中国传统工具论语言观的影响,在翻译语言、方法和修辞效果的选择方面都留下了一些缺憾,否则严复在翻译上能够取得更大的成绩,做出更突出的贡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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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郑迦文]
国家社会科学基金重大项目“中国近现代文学语言变革史”(15ZDB080);江苏省高校优势学科建设工程资助项目和江苏高校品牌专业建设工程资助项目(PPZY2015A008)。
张卫中,文学博士,江苏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主要研究方向:现、当代文学。
H315.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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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2-6924(2016)09-109-11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