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泥鳅》的隐喻透视尤凤伟的现实主义精神

2016-03-15 13:23李永建淮北师范大学文学院安徽淮北235000
关键词:泥鳅隐喻

李永建(淮北师范大学文学院,安徽淮北235000)



从《泥鳅》的隐喻透视尤凤伟的现实主义精神

李永建
(淮北师范大学文学院,安徽淮北235000)

摘要:尤凤伟的长篇小说《泥鳅》以隐喻的笔法书写了底层个体如热锅中的泥鳅一样被剥削、受伤害、遭蹂躏的生存处境,同时也对那些如人性的丑恶、社会的不公、官商的合谋、体制性的腐败等现象进行了无情的揭露。对底层人物的同情、关怀、礼赞和对奸商、贪官、邪恶势力、腐败体制的愤慨、揭露、批判体现了作家的直面惨淡人生、针砭社会病态的勇气、智慧,彰显了作品的可贵的现实主义精神和人道主义情怀。

关键词:尤凤伟;《泥鳅》;隐喻;现实主义精神

尤凤伟的长篇小说《泥鳅》中的泥鳅意象是贯穿全篇的一个隐喻,它的核心喻意体现在书中人物津津乐道的一道菜上:“雪中送炭”即泥鳅炖豆腐:“将整块豆腐放在锅里,浇上高汤,再把活泥鳅放入,文火加热,随着温度不断升高,泥鳅痛苦,一股脑往还没热起来的豆腐里钻,不久汤里的泥鳅一条也不见了,全进到豆腐里。”[1]这里表面写的是泥鳅,其实指的是那些挣扎在底层的、任人摆弄的群体,而“雪中送炭”这道菜的喻意则构成了作品核心的内蕴结构和张力:底层个体热锅中的泥鳅一样被玩弄、伤害,并在屈辱、压抑中倍受折磨、痛苦而扭曲甚至最终走向灭亡;而那些致泥鳅即底层个体于死地的则是由各种邪恶、黑暗势力编织成的一张无形大网:人性的丑恶、社会的不公、官商的合谋、体制性的腐败。而对底层个体的同情、关怀、礼赞和对奸商、贪官、邪恶势力、腐败体制的愤慨、揭露、批判则体现了作家的直面惨淡人生、针砭社会病态的勇气、智慧,也彰显了作品的可贵的现实主义精神和人道主义情怀。

一、泥鳅的沉沦和救赎——对底层人物挣扎、受辱、扭曲生命形态的透视和关怀

作者尤凤伟以冷静的笔调和慈悲的情怀对那些在社会的底层苦苦挣扎着一步步丧失自我、扭曲生命的过程和轨迹进行了观照和书写,在作者笔下,那些人微言轻、善良而卑微、可怜复可叹的泥鳅们是从两个方面走向沉沦的不归之路的:一是命运的沦落,一是人性的沉陷;是两只手联合起来让人生沦入了万劫不复的深渊。

书中那些年轻的农村青年,最初都是怀揣美好的梦想从乡村来到城市,希望通过自己的辛勤劳动改变自己的命运、实现自己的理想,但造化弄人,他们不仅没有得到他们想要的爱情、财富、幸福,还把自己最美好的东西赔了进去:青春、贞操乃至生命。“幸福的家庭都是相似的,不幸的家庭各有各的不幸。”列夫·托尔斯泰在其《安娜·卡列尼娜》中的开篇名句正好可以移过来概括他们的命运从光明走向黑暗、从正常变得残缺的形态和轨迹。年轻貌美、心高气傲的陶风,先后被老板乃至亲戚性骚扰,又被从乡下赶来的村霸施以性暴力,最后在工作和生活的压抑和围困中不堪重负,心理崩溃,精神失常,从一个健康漂亮的姑娘变成一个神神叨叨、心智不全的疯子。蔡毅江在给主顾搬家时被挤破了睾丸,因为得不到及时的医治而导致残疾;而他的未婚妻寇兰为了给他治病,后来是为了自己的生存,不得不出卖自己的身体和尊严,一步步地沦为了娼妓。主人公国瑞则是跌入了命运为他设计的环环相扣、在劫难逃的陷阱:因给未婚妻报仇而身陷监牢,因为给哥哥治病稀里糊涂给贵妇人当了性服务的“鸭子”,最后误中了别人巧设的圈套而代人顶包被判了死刑,成了一个冤大头、屈死鬼。

命运的沉沦还只是外显的、可见的,而内隐不见但更为可怕的是人性的沉沦:他们在被伤害、被凌辱的过程中,原本友爱互助的关系变成了互相猜忌、算计和仇恨,起初善良纯洁的灵魂一点点被污染,变得邪恶、残暴,开始用暴力甚至罪恶的手段来反抗和报复社会,以至走上了犯罪的道路。小解在接二连三的被骗、被巧取豪夺之后,为生存所迫,最后选择铤而走险,采取偷盗、抢劫来获取财富:“被火光照耀的小解的脸倏然显出一副狼相,狰狞得很,心想小解杀羊杀出了胆子,又想杀人了?”原本淳朴厚道的王玉成,不仅对作家昔日的患难伙伴耍心眼儿以自保,还为了改变自己的命运而放弃了道德底线,以至出卖了工人的利益,最终落了个被打致残的结局。最为典型的是蔡毅江,为了报复那个因为歧视他并延误了治疗而导致他残疾的女医生,他合伙设局将那个黄姓医生强暴了;他竟然以怨报德,对甘愿卖身来给他治病的未婚妻寇兰,不仅又骂又打,而且还把未婚妻当作摇钱树,逼着她当娼妓,甚至变态到要未婚妻同时供两个男人玩弄;最后他堕落成了以毒攻毒、以黑吃黑的黑社会老大、盖县帮帮主,用非法的手段、暴力的方式欺压比自己更弱的群体借以谋利,沦为破罐破摔的亡命徒:“你凶我更凶,你黑我更黑”。

尤凤伟是充满同情、关怀来观照这些泥鳅们的生存处境和人性畸变的,而不是把玩他们的痛苦,更不是把他们的畸形的人生当成娱乐化的卖点进行展览、炒作。他一方面是用冷眼审视泥鳅们的悲惨的命运和艰难的生存状态,另一方面则是以热心赞赏和讴歌他们备受摧残而仍然保持良知善心的可贵品格。在这里,作者的现实主义精神和人道主义情怀是交融在一起的,他在表现着他们的人生苦难、生命扭曲、心灵挣扎的同时,也在热情地关注并礼赞着他们的美好的人性、纯洁的心灵、高尚的情操。当初,共居一室的四个民工虽然穷困潦倒,但却能够苦乐与共、相濡以沫:彼此相互帮助、体谅,特别是蔡毅江未婚妻来探望的时候,另外三个人都能善解人意地给他们腾出空间,即使牺牲了自己的休息时间也毫无怨言,表现了人物底层人物的热情、朴实、善良的人性光辉。作品还特意写了他们在无处栖身、流落街头时的广场三结义,发誓“一起打天下一起坐天下”,“以后同舟共济,有福同享,有罪同遭”。这从中既能够看到他们的相互关爱,也看到了他们勃勃的雄心和远大的理想。更可贵的是,这些泥鳅们即使在自己遭受灭顶之灾时,仍然不忘帮助甚至救赎同伴。寇兰为了让未婚夫得到医治,甘愿出卖自己的肉体;在她已经沦为娼妓之时,为了使曾经帮助过自己的国瑞能出狱、活命,她多次含垢忍辱献身于大权在握的公安干部。对此作者不禁这样写道:“她没由着性子来是因为她想到自己的责任,觉得不能辜负了吴姐,不能辜负了有难的国哥。她逼着自己留下,哪怕真被崩了,也是个壮烈牺牲。她真是这么想的。说来可叹,在这个连作家谈起责任便害羞的年代,一个穷途末路的妓女还一念尚存,真叫无可言说。”而这一意蕴和价值取向最集中地体现在一明一暗、一实一虚的两条线索的设置、两个人物的塑造上:明的、实的是男主人公国瑞,暗的、虚的是女主人公小齐。他们俩有着相似的性情、爱好和命运——都与泥鳅结下了不解之缘:都养泥鳅,都像泥鳅一样地质朴、坚韧和生机勃勃,都把泥鳅当作吉祥鱼并希望给自己带来吉祥,但最终都成了他人饭桌上、盘子里的泥鳅——一个是女人的玩物:“鸭子”,一个是男人的消费品:妓女。但虽然他们在命运上都沉沦了,但他们的心灵是纯洁的、人性是美好的,他们都是落难的天使。国瑞不仅有着像电影明星一样的外表,更有着纯洁善良的灵魂:他对爱情热烈而忠贞,对恋人陶凤始终如一;有着远大的理想和抱负,想创大业、挣大钱;他对朋友、亲人富有责任感,能两肋插刀、解囊相助;即使做了为人不耻的“鸭子”,他也非常敬业,对自己的主顾玉姐倾心尽力、体贴入微,以至赢得了对方的爱情;即使他花钱当嫖客的时候,也对妓女充满尊重,当发现对方是作家笔记中的小齐时,马上终止了自己的行为;即使最后枉送了性命,他也没有怨天尤人,保持着一个人的尊严。而小齐虽然沦为娼妓,但在作家艾阳的心目中,还有着美丽天使般的乡村女孩儿的纯真;在生活中她有着有恩必报、古道热肠的情怀:在国瑞冤死之后,她还特意买了冥币为国瑞及其亲人祭奠。

二、致泥鳅于死地者们的罪恶——对权贵、富豪、体制合织的黑暗之网的揭露

在关注底层个体苦难的人生命运的同时,尤凤伟还以同样的笔墨对给造成他们命运悲剧、生活痛苦甚至灭顶之灾的社会根源进行了深刻的揭露和无情的鞭挞:悲剧不是某一个孤立的、偶然的因素造成的,而是由官商的合谋贪腐、丑陋风习、人性之恶、制度的残缺共同形成的合力导致的。作者秉承了以鲁迅为代表的“五四”现实批判精神,对此进行了深度的透视,以期引起疗救、变革的注意,表达了自己的愤慨之情,体现了自己的良苦用心,也显示了作者干预社会、针砭时弊的勇气和决心。

首先,使底层一步步沉沦乃至遭受灭顶之灾的,是由为富不仁的商人和贪赃枉法的官员组成的势力导致的,对此,作者进行了社会学的深度剖析。一方面,官商联手合谋,用作品中的话说叫“强强联合”,他们将权力和金钱有效联姻,化公为私,将公共的资源化为己有,使自己在短时间内快速地获得财富,这样他们的存在和强大就意味着他人应该拥有的财富被掠夺,从而成为穷人而沦入底层。比如在作品中国瑞们的一无所有,就是因为黄市长们和三阿哥们对财富过分占有和掠夺造成的。另一方面,官商不仅合谋在经济上对他们进行盘剥,还在肉体、心灵上对他们摧残,不仅抢了他们的身上的钱,还联手要了他们的命。黄市长和三阿哥巧设金融陷阱,他们从中获利,却让蒙在鼓里的国瑞顶包成为了替罪羊和刀下鬼。就此作品写道:玉姐“恍然大悟了,明白黄市长不肯帮她的症结所在:这个案子不仅涉及到三阿哥,也涉及到黄市长。国隆公司的整个融资过程,事实上都由黄市长暗中运作,如同机场新跑道项目的争标。而且还可以肯定,那个从国隆吸进巨额资金的空壳公司与黄有关。黄与三阿哥一气,这是一定的。”作品还进一步对官商合谋的特点、方式进行了入木三分的透析:他们自己家庭成员是经商、做官合理分工、最佳组合,作品这样写玉姐的家庭:“其公公是在位的正部级高干,丈夫是大老板,恰是时下上层人物家庭组合的‘中国特色’了。”他们拥有着低成本、高收益的优势,正如作品中那副对联所写:“清水捞银子空手套白狼。”他们采取了相应的规避风险的策略,处处设防,暗藏心机:他们的权钱交易不是直接,而是间接而隐蔽的,所谓“当地做官异地捞钱”。作品中的黄市长的女儿、女婿在省城经商,“大口大口地‘吞’,都是‘老头子’一口一口地‘喂’”。黄市长则投桃报李,对“老头子”的儿子给以极大的政策优惠。

其次,底层人物的人生苦难、心灵痛苦和人格扭曲是丑陋的风习和人性之恶联手共同造成的。这其中有一些机构和用人单位合谋巧设陷阱,对穷人的巧取豪夺,骗取国瑞、陶凤、寇兰他们的中介费和廉价劳动力;有城市人对来自乡村的民工的歧视和冷漠,比如蔡毅江受了工伤之后,他的经理置之不理,逃避医治的责任,医院的大夫不给积极抢救,还竟然说:“见了你们这号人就恶心”;还有就是许多人恃强凌弱,违背起码的道德伦理,对弱者特别是女性欺辱、侵犯,以满足自己的私欲,比如陶凤先后遭受了表姨夫的性侵,被她的老板邹队性骚扰,又几乎被文化骗子柴达夫拖进桃色圈套,她从一个文雅漂亮的年轻女性最后成为一个心智不全的疯子,都是这些邪恶的力量一步步逼的。人性如水,本来无善无恶,而人的沉沦、人性的变恶,是环境的丑陋和人性之恶共同导致的。蔡毅江由善良到狠毒、小解由安分守己到铤而走险、王玉成由热心厚道到刻薄自私,大多都是风习之陋和人性之恶所致。正如作品中作者借寇兰之口所言:“依我看人随大流,人善他就善,人恶他就恶,谁不随大流谁寸步难行。”

再次,也最为深刻和独特的是,作者揭露了底层人物苦难人生、悲剧命运的深层根源,那就是社会制度的系统性的漏洞和残缺。作品中穷人的厄运、不幸,虽然有着偶然的、个别的、千差万别的起因,但其背后都存在着一张无处无时不在的黑色大网,那就是社会的不公、人和人之间的不平等。或者是另一种形式,那就是那些给弱势群体造成伤害的人都会将责任推给制度,或者凭借着制度的优势而肆无忌惮、为所欲为。作品中这样写国瑞给蔡毅江办住院手续时的遭遇:“住院处那个白衣老妈妈对他提出的‘先住院后交押金’的要求给予合情合理的反驳,说这是制度,无法通融。”那个老妈妈并不是一个恶人,她只是在忠于职守地执行制度。假如制度是人性化、充满人道主义情怀的,比如先急救后交钱,那蔡毅江的病情乃至命运会完全是截然不同的结果。制度的残缺不只是局部的某一个部门,而是整体性的、普遍存在着着的。作品借王玉成之口这样写道:“可你想过有谁管过咱们?政府还是雷锋?政府在哪里?雷锋在哪里?他们找过你?问你过得怎么样,需要什么帮助?你遇见了?我可没遇见过。这年头就得自己管自己。”作品的深刻和大胆之处就在于:它揭示了这样一种奇怪现象,或者说是一种系统性的制度腐败。医院、法院、律师、黄老板一起暗中运作,竟然让胜券在握的蔡毅江莫名其妙地输了官司;监狱中的囚犯“大块头”竟然能够与狱警联手以为犯人与外界联系来发财致富;警察、法官、黄市长、三阿哥一起将本来无罪的国瑞打入监牢,最后死于非命,而更为荒唐的是,法院给国瑞指定的辩护律师,竟然是三阿哥的委托人。就此作品这样写道:“这些怪事已经呈现出一种事态:各方各面已经组成了一个联合阵线,为了一个共同的‘革命目标’——昧心钱走到一起来了。”作品中的国瑞不由这样拷问:“这世界是咋啦?咋连一点天理都没有了。”而身为贵妇人的玉姐也说了类似的话:“我听人说过这么一句话:在我们这个国家里什么事都有可能发生。”

三、作家的两难困境和叙述策略:沉默的良知和隐喻的针砭

在《泥鳅》中,尤凤伟不仅对弱势群体即那些泥鳅们的悲剧命运和人性扭曲充满同情,并对他们中的一部分在困顿中仍然持守着道德的底线、保持着朴实善良的可贵品质进行礼赞,对那些给底层民众带来深重灾难的权贵、富豪、恶霸进行了无情的揭露和针砭,而且还进而对作为现实主义作家的自我的人生困境、担当的使命及相应采取的写作策略进行了深刻的反思,虽然这种自我反省如鲁迅所说的“欲知本味,自噬其身”般那样地痛苦和沉重。而尤凤伟的自我反思是通过作品中人物作家艾阳和记者常容容的描写艺术地呈现出来的,或者说,书中人物艾阳和常容容与尤凤伟本人是一种同构的关系,在他们身上,作家呈示并反观了自己,对应了自己的人生和心境,也是在对自我进行解剖。

对一个作家来说,他的良知和使命就是要说实话、写实情,要站在弱势群体的立场上,如实写出他们的生存状态和真实诉求。艾阳同情、关心并极力帮助那些身处底层的人,对弱势的国瑞、小齐都多次伸出援手,因而可以看出他是一个富有良知和责任心的作家。但是在国瑞的感觉中,又觉着对艾阳“无法理解”,没有把社会中的尖锐矛盾和人们的生活状态真实地写出来:“读完艾阳这篇小说国瑞是有些失望的,不在于作品内容不是预期的侦破内容,而是他对作家的这种写法有些不理解。他觉得离开家乡多年的艾阳已不够了解今天的农村现实,如作品写到的农村干部与农民的矛盾,不仅是普遍问题,且激烈得有些你死我活的。”之所以如此,那是作家的处境使然:他是一个体制内作家,这就使他在良知和身份之间出现了两难的困惑。因为在体制内,追求真实是要有所选择和受到限制的,有的可以写,有的就不能写。什么可以写什么不可以写,不是自己说了算,而是要看上级的脸色和口令,否则不仅无法发表、出版,还会招来很大的麻烦。正如国瑞对艾阳所说的那样:“你们作家呀,写得不真实不行,真实了也不行,上头和下头不知该照顾谁。”因而当面对必须说真话的拷问时,艾阳显得支支吾吾,王顾左右而言他,甚至出现了失语的尴尬。而初生之犊不怕虎的常容容,虽然写出了为国瑞冤情呼吁的文章,但却被报社拒绝刊登而无法见报。作品这样写她的心境:“她心里郁郁的,也愤愤的,想那些作家艺术家们满嘴的民间呀民众呀,救世主似的,可到关键时候就见不到他们的身影,狗屁哩。”这里艾阳、常容容的困惑和难处,也正是作家尤凤伟的困惑和难处,不过,就像艾阳和常容容并没有放弃自己的使命而是在自己职业的范围内尽力而为之一样,作家尤凤伟也是最大化地担负起自己作家的使命:为民代言,为民发声,为民请命。不过他在展示自己的勇气和锐气的同时,也发挥了自己的智慧,那就是采用了隐喻、反讽、互文等曲写的笔法,以尽量减少不必要的麻烦和是非。

先说说隐喻。汉娜·阿伦特认为:“隐喻实现了一种真实的和似乎不可能的‘转变’,从一种存在形态——思维的存在形态,转变到另一种存在形态——成为现象中的一个现象的存在状态,这种转变只有通过类比才能完成。”[2]汉娜·阿伦特是从把抽象、内隐的意义转化为生动直观的形象这一层面来解释隐喻的,其实在中国的语境中,除了这一修辞作用之外,还有着表情达意上的隐蔽、含蓄之用,是作家为避免不必要的风险所采取的叙事策略。《泥鳅》中最大的隐喻就是作品名字所告诉我们的,那就是泥鳅。泥鳅不仅是作为点睛之用的书名,还是贯穿全书的一条主线,而且与主要人物的命运息息相关、紧紧相连。泥鳅作为涵盖全书内蕴的一个隐喻,是沦入社会底层民众的生存处境、生命形态的全息投影,这在三次描写中表现了三个层面:其一是国瑞作为嫖客的身份与接待他的身为妓女的小齐的不期而遇。这是他们人生中最初也是最后一次人生中的交集,但他们却是一个硬币的两面,彼此相似而互映:他们虽然一男一女,但身份、处境极为相似,都是被逼良为娼的人——一个是妓女,向所有付钱的男人出卖肉体;一个是鸭子,被一个富有而寂寞的贵妇人所包养,正所谓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他们俩有着共同的喜好和秉性,都喜欢泥鳅,都养泥鳅,都像泥鳅那样朴实、韧性而又生机勃勃地生活在艰难的环境中。他们虽然身份卑贱,但都天性善良,心灵纯洁,在沉沦之中仍能坚守道德底线,彼此之间也能相敬互助:当国瑞知道了小齐是艾阳日记中那个天使般的女子时,马上终止了自己在异性身上买欢的荒唐行为,那是对小齐也是对自己的尊重;而小齐也能以德报德,在国瑞死后还为其烧纸祭奠。其二是两条鱼的相遇和极大反差的对比:国瑞将侄子送给自己的泥鳅带到玉姐的别墅中,放在了养鱼缸的旁边,从而两种具有天壤之别的鱼近在咫尺、彼此相望。作品这样写道:“国瑞还站在鱼缸前,一会儿看看大鱼缸里通体泛着金光的鱼,一会儿看看玻璃瓶里黑不溜秋的泥鳅,倒没想高贵卑微什么的,只觉得把两者放在一块很不协调,就像叫花子和大老板在一起。”这里表面是写鱼,实际上写的是人与人之间两个阶层穷与富、贵与贱的两极分化和巨大差距。其三就是作为作品中心意象的名为“雪中送炭”即泥鳅炖豆腐那道残忍而诡异的菜。而它隐喻的是两个阶层的尖锐矛盾和激烈冲突。作品中还有一个隐喻,虽然小,但意义很大:国瑞受审时回答自己的籍贯时这样说:“俺们村的村名叫国家”,又这样解释说:“就是国家的国,作姓氏时念gui”。假如作者不是玩弄文字游戏的话,我们完全可以这样理解:这个叫做国家的乡村及其发生的事件,并不只是偶然的个案,它有着很强的普遍意义,是国家的一个隐喻、一个象征,是一个国家的全息投影;而国瑞之国,谐音为贵或鬼,那么它就隐喻着主人公国瑞的命运的多种可能性,既可以是国之祥瑞,可以大富大贵,但也可能一命呜呼,变成冤鬼。而在作品的实写中,都有了一一的对应:一会儿是身无分文的穷光蛋,一会儿成了光鲜体面的大老板,最终还是成了冤死鬼。

再说一下反讽。反讽不仅仅只是一种正话反说的修辞技巧,也是作家身处弱势而不辱使命对强权、黑暗进行揭露、针砭、抗争的智慧和策略,正如一个论者所说:“反讽是一个智者对当下世界矛盾冲突一个本质性的认识”[3]226,“作者不是偶尔运用嘲讽反话,而是采用一种殊异的篇章结构方式导致双关意义贯通全篇。”[3]236《泥鳅》的反讽性叙述策略表现在它独特的结构和叙事,那就是以主人公国瑞的案子的审判贯穿全文,将之作为作品的主要事件和线索。作品一开头就是从国瑞的案子说起的:“当我们能够以较为平和的心境来叙说农村青年国瑞这一段颇有些光怪陆离的人生阅历时,他的案子已经终结。……然而无论怎么说国瑞的案子都是一桩怪诞而混乱不堪的案子,说它怪诞是指以往国内未曾有过此类案例,国外也不见得会有;说它混乱是说该案从审讯到最后结案,案情一直扑朔迷离,像隔着一层窗户纸,捅不破看不透。公众知情人的说法,国瑞本人的说法以及案件相关人等的说法大相径庭。……惟一可以感到慰藉的是如我们熟知的那句老话: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民众会明察秋毫,不会把太阳当月亮,也不会把月亮当成星星。”案子是由审判者和被审判者构成的,而作品的反讽性就在于文中与生活中的审判与被审判正好翻了个个儿:一方面,审判者变成了罪人,他们表面上是道貌岸然的法官,实际上则沦落为利益集团的维护者,他们利用社会的公共资源和权力,把黑的变成白的,把美的变成丑的,把正的变成邪的。这一点在另一场审判中的描写可以当作这里的注脚:“宣判的那一天他在场,青天白日,肃穆的法庭,正襟危坐的法官以及义正词严的宣判词,这所有显示着威严与公正的直观愣给他这么一种印象:官司赢了。而当法官念到最后一句:原告证据不足,不予支持,他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一时懵了。”另一方面,被审判者恰是无罪的,他是善良、朴实而又胸怀理想的年轻人,是包括审判者在内的利益集团把他强定为罪犯。他的被审判的过程也转换成了审判的过程:那些在生活中被当权者隐藏起来的真相,在作家叙述的审判中,一个个呈现出原本的样子,而那些道貌岸然的审判者也现出他们各自罪犯的本来面目。而这样反讽的结构和叙述方式,使作品增强了内在的张力,也更强化了作品的悲剧性内涵。

最后说说互文。互文有着多重的含义,在这里主要取其中的两层含义。其一为空间上即文本内部的互文,即文中具有两个文本,一个潜文本和一个显文本,而二者之间又相互补充和映衬;其二为时间上即现文本与前文本的互文,即现在的文本中移植、化用了以往前人文本的元素或表达方式。我们先说第一种,即空间上文本内部的互文。与尤凤伟的《泥鳅》这一显文本相应,作品中还隐含着一个潜文本,那就是作家艾阳写的日记和小说,它构成了小说的重要组成部分,可以成为小说中的小说。两个文本之间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彼此交融、相互映照的,而这两个文本之间的互文,起码起到了这些修辞效果:第一,这种相互补足、交互见义的表现手法,扩大了作品的艺术的张力,从而在有限的篇幅中增强了反映世事人生的广度、厚度和力度。艾阳笔记中记录的小齐童年时天使般的美丽和纯真的状态和尤凤伟书写中的小齐成年时沦落为小姐的命运相互对比,更增加了小齐被逼良为娼的悲剧性;而艾阳的小说《凶手》《一个案件的几种说法》等所写的农民的悲剧,可以看作是尤凤伟笔下的国瑞的悲剧命运的延伸和另一种表现形式,或者说是国瑞悲剧的农村版,从而带来了悲剧不是个别的、偶然的而是普遍的、必然的这样的艺术效果。第二,这一互文手法是作者知其不可而为之的一种叙述策略,体现了作者的人生智慧。艾阳在这里完全可以看作尤凤伟的替身,犹如武打片中的替身演员一样。因为有艾阳的存在和发声,尤凤伟显得轻松了很多:自己该说、想说而又不便说的话,艾阳替自己说了,自己可能承担的风险也转嫁到了艾阳身上,从而减轻了自己职业和心理的压力,增加了保险系数。这样既担当了作家直面现实、为民代言的使命,又规避了可能招致的麻烦和风险,可谓一举两得。再说第二种,即时间上现文本对前文本的互文。文中艾阳小说《一个案件的几种说法》在叙述格调和叙述方式上,都自然让我们联想到黑泽明的电影《罗生门》:同样一个事件,因为叙事人的立场、处境不同,所得出结论也大相径庭,不过与《罗生门》对人性的冷静审视不同,《一个案件的几种说法》则透视了社会的不公和严酷:农民先刚之所以引爆炸药自杀式地与小公安、司法员、田乡长同归于尽,是官僚联手公安、司法、财政等官方的强大力量而将贫而弱的个体一步步逼到死路所致。而艾阳的小说《为国瑞兄弟善后》中国瑞的哥哥因为弟弟的死而羞于见人而把脸蒙起来的描写,也会让人想起鲁迅《药》中夏瑜牺牲后妈妈祭奠时的慌张、羞愧之情的书写。对前人经典的互文,使文本之间建立了更为丰富的联系,从而给读者留下了更为广阔的联想、想象的历史和艺术的空间。

参考文献:

[1]尤凤伟.泥鳅[M].沈阳:春风文艺出版社,2002:264.

[2]汉娜·阿伦特.精神生活·思维[M].姜志辉,译.南京:江苏教育出版社,2006:113.

[3]刘恪.先锋小说技巧讲堂[M].天津:百花文艺出版社,2007.

责任编校边之

中图分类号:I206.7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2095-0683(2016)03-0083-06

收稿日期:2016-04-05

作者简介:李永建(1958-),男,河南长垣人,淮北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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