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卫真
〔南开大学哲学院,天津300350〕
再论“濠梁之辩”
崔卫真
〔南开大学哲学院,天津300350〕
“濠梁之辩”历来是《庄子》研究者所关注的热点,各种观点众说纷纭。物各适其性,鱼在水中的快乐类似于人在道中所能体会到的快乐,庄子据此反对惠子蔽于辞而不知实的错误。“濠梁之辩”中,庄子和惠子的分歧在于对“鱼之乐”语义的不同认识,借用现代汉语对“乐”的深层表达,庄子所谓的“乐”是“快适”,惠子所谓的“乐”是“愉悦”。从《庄子》寓言的创作背景来看,作为“鱼之乐”探讨对象的儵鱼带有《山海经》的神话元素,可能是庄子有意为之。
庄子;惠施;濠梁之辩;鱼之乐;山海经
庄子和惠子都是战国时代思想界的巨子,惠子是名家主要代表人物,是当时著名的辩者。庄子与惠子交情深厚,他十分熟悉惠子的思想。庄子和惠子之间的“濠梁之辩”用辞犀利,是中国历史上最为著名的哲学辩论之一,其原文如下:
庄子与惠子游于濠梁之上。庄子曰:“儵鱼出游从容,是鱼之乐也。”惠子曰:“子非鱼,安知鱼之乐?”庄子曰:“子非我,安知我不知鱼之乐?”惠子曰:“我非子,固不知子矣;子固非鱼也,子之不知鱼之乐,全矣。”庄子曰:“请循其本。子曰‘汝安知鱼乐’云者,既已知吾知之而问我,我知之濠
上也。”[1]392-393
“濠梁之辩”其题虽小,其旨甚大,关于庄子和惠子辩论孰优孰劣,历来争议很大。郭象认为,惠子如果说庄子不是鱼,就不知“鱼之乐”,那么推而广之,则惠子不是庄子,就不能知道庄子是不是鱼。惠子既然知道庄子不是鱼,则凡是相知者都可以由此而知彼,惠子问庄子怎么知道鱼之乐,是明知故问,庄子回答“知之濠上”是合理的。郭象说:“寻惠子之本言云:‘非鱼则无缘相知耳。今子非我也,而云汝安知鱼乐者,是知我之非鱼也。苟知我之非鱼,则凡相知者,果可以此知彼,不待是鱼然后知鱼也。故循子安知之云,已知吾之所知矣,而方复问我,我正知之于濠上耳,岂待如水哉!’……故以陆生之所安,知水生之所乐,未足称妙耳。”[2]540郭象指出了惠子辩论中的矛盾之处,并且合理地解释了“濠梁之辩”以“知之濠上也”终篇的缘由。
成中英认为,既然惠子非庄子而能知庄子非鱼,那么庄子非鱼也能知鱼之乐。成玄英说:“惠子云子非鱼安知鱼乐者,足明惠子非庄子,而知庄子之不知鱼也。且子既非我而知我,知我而问我,亦何妨我非鱼而知鱼,知鱼而叹鱼?夫物性不同,水陆殊致,而达其理者体其情,是以濠上彷徨,知鱼之适乐;鉴照群品,岂入水哉!”[2]540王夫之评价说:“知吾知之者,知吾之非鱼而知鱼也。惠子非庄子,已知庄子是庄子非鱼,即可以知鱼矣。”[3]148王夫之认为,惠子非庄子而能知庄子非鱼,何妨庄子非鱼而知鱼?
以上学者对“濠梁之辩”的解读是在不约而同地维护庄子的观点。既然相知者能以此知彼——惠子知庄子非鱼,那么推而广之,则庄子不是鱼,也可以知道鱼的快乐。因此,他们都认为,惠子固守不是鱼就不能知鱼的观点是站不住脚的。
惠子此处的诘问,提出他人之心尤其是与人异类的他者之心是否可知的问题,针对惠子的责难:“子非鱼,安知鱼之乐?”庄子以“子非我,安知我不知鱼之乐?”来应答。惠子作为庄子之外的一个他者,是没有关于他人之心的知识的。庄子或知鱼乐,或不知鱼乐,都是庄子的内心感受,对于这种内心的情感意识,惠子不可能比庄子更加了解庄子。
叶维廉认为:“庄子的意思包括了这些:你不是我,但你能知道我不是鱼。所以我不是鱼,我当然也可以知道鱼之乐。如果你说我既然不是鱼,所以我不能知道鱼;那么你不是我,又怎能知道我?如果你不是我而能知我,我不是鱼而能知鱼又有何不可?”[4]146-147庄子在这里的意思是说,庄子知道鱼之乐是明白无误的。言外之意是说,惠子不是庄子,而知庄子不是鱼,何妨庄子非鱼而知鱼。叶维廉在这里认同庄子的思路,但是,惠子知庄子和庄子知鱼毕竟是不同的。
惠子说:“我非子,固不知子矣;子固非鱼也,子之不知鱼之乐,全矣。”惠子承认自己不是庄子,不知道庄子的所思所想,根据同样的原理,他坚持认为,由于庄子不是鱼,庄子也不可能知道鱼之乐。惠子在这里陷入了悖论:惠子不是庄子,不知道庄子的所思所想,然而,庄子是否知道“鱼之乐”不也同样属于庄子的思想范围吗?惠子既然承认不知道庄子,他又怎能否定庄子知道“鱼之乐”呢?
侯外庐指出,庄子和惠子在辩论中各有所长,因为他们在类与不类的问题上存在分歧,这个思路对我们有一定的启发意义。侯外庐说:“鱼与人相比喻实在不类,庄子是错的;而庄惠二人相比喻则是同类,惠施是对的。但庄子的一切方法论就在比喻的不类上入手。所谓类与不类,相与为类,就指出了这一点。他的止辩逻辑学是诡辩的。”[5]334-335侯外庐认为,庄子和惠子各有输赢,而惠子坚持“同类相知”,比庄子坚持“异类相知”有更大的可取性。
从经验上说,情感是人对客观现实的反映,但它不是反映事物本身,而是反映认识主体对该事物的态度。庄子和惠子结伴出游,庄子愉悦的心境投射到鱼身上,抑或是鱼出游从容的欢快景象感染了庄子。所以,侯外庐之说还需要明确的地方在于,此处的“鱼之乐”不是鱼的快乐,而是庄子感到鱼之乐。
庄子认为:“性者,生之质也。”即“性”是人和事物“不知其然”的本质,人之性是人的本质,物之性是物的本质,物之性不同,其乐也各不同。《庄子》不仅肯定了人之性与物之性的差异,还在《至乐》篇说:“以己养养鸟也,非以鸟养养鸟。”批评人们忽视物之性的差异。细细品读《庄子》,我们会发现,虽然“濠梁之辩”只是《庄子》寓言的一个插曲,但其中所反映的“鱼之乐”的适性思想,却是贯穿《庄子》一书始终的。
庄子对儒家墨家崇尚仁爱、兼爱是不赞同的,仁义礼乐的勃兴,是以人们自然感情的流失为代价的。仁爱泛滥,恰恰是人们远离自然纯朴的“大道”的结果。《庄子·骈拇》曰:“自三代以下者,天下莫不为物易其性也,小人则以身殉名,大夫则以身殉家,圣人则以身殉天下。故此数子者,事业不同,名声异号,其于伤性,以身为殉一也。”在儒墨倡导的仁爱、兼爱的社会中,人们如“相濡以沫”的鱼远离江湖一样远离自然纯朴的“大道”。
事物的性质各不相同,鱼需要在水中生活才有“鱼之乐”,同样人只有在道中生活才有“人之乐”,要各适其性。正像庄子说:“凫胫虽短,续之则忧;鹤胫虽长,断之则悲。”事物遵道而生,也要遵道而行,人以为长的不一定多余,人以为短的不一定不足,“物之不齐,物之情也。”
庄惠看到“儵鱼出游从容”。到底是人之乐,还是鱼之乐呢?王夫之认为,是人之乐,也是鱼之乐。王夫之说:“人自立于濠上,鱼自乐于水中,以不相涉而始知之。人自乐于陆,鱼自乐于水,天也。”[3]222王夫之认为,人在陆上,鱼在水中,虽处境不同,但都在做着各自乐意做的事情,庄惠游于濠梁之上,庄子看到鱼在水中欢快出游,他从中得到了乐趣;鱼也同样在做着适合它本性的事即从容出游,那么鱼也是快乐的。庄子和鱼都顺其天性而为,“人乐于陆,鱼乐于水”。所以,是人之乐,也是鱼之乐。
《庄子》寓言汪洋恣肆,意象雄奇,但并非泛滥而无所归。除“濠梁之辩”外,《庄子》还有许多反映适性之乐的寓言,如“涸辙之鱼”“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曳尾于涂中”等。庄子常常把“鱼之乐”和“人之乐”相类比,他讲“鱼之乐”,归根结底还是为了突出在“大道”中逍遥无待的“人之乐”。
如《庄子·逍遥游》开篇曰:“北冥有鱼,其名曰鲲①《尔雅·释鱼》:鲲,鱼子。凡鱼之子名鲲。段玉裁曰:鱼子未生者曰鲲。鲲即卵字。[2]3,鲲之大,不知其几千里也;化而为鸟,其名为鹏,鹏之背,不知其几千里也,怒而飞,其翼若垂天之云。”鲲化为鹏,鹏之背,不知几千里也。大鹏飞上天空九万里高,蜩和学鸠起降止于榆枋,大小虽殊,但由于他们都处于自由自在的境地,则能各遂其性,逍遥一也。
庄子把鱼在水中和人在道中相比拟,如同鱼不可脱于渊一样,人亦不可远离道。庄子说:“鱼相造乎水,人相造乎道。相造乎水者,穿池而养给;相造乎道者,无事而生定。故曰:鱼相忘乎江湖,人相忘乎道术。”(《庄子·大宗师》)深水和道术,分别是鱼和人的适生之所,因而,他们在其中生活才能体会到适性之乐。成玄英说:“鱼之所诣者,适性莫过深水;人之所至者,得意莫过道术。虽复情智不一,而相与皆然。”郭象认为,生物和人类如果能自足知足,则能忘却环境的约束。郭象说:“各自足而相忘者,天下莫不然也。至人常足,故常忘也。”
鱼在水中乐,和人在道中乐是一样的;鱼相忘于江湖和人相忘于道术是一样的。鱼乐与人乐有相通之处,因此庄子才对鱼乐有所知,鱼乐源自于鱼在江湖中自由自在,从容出游;人生活在大道中才能不被物役,顺应自己的天性。
语言是一种符号系统,是人类最重要的交际工具和思维工具。随着社会生产力的发展,人类思维的发展越来越细致缜密,反映在语言上的变化是词汇变得更加丰富。语言伴随着人们生产生活的需要而产生,“濠梁之辩”隐约地提出了用更精确的语言来描述乐的不同层次的发展要求。
康德《判断力批判》研究了情感的不同层次。康德认为,鉴赏判断不是认识判断,因而不是逻辑上的,而是感性的和审美的。康德区分了不同特性的“愉悦”方式,认为:“快适、美、善标志着表象对愉快和不愉快的情感的三种不同的关系,我们依照对何者的关联而把对象或表象方式相互区别开来。”[6]44这三种愉悦方式,快适是使人快乐的东西,美则是使人喜欢的东西,善是被尊敬、被赞成的东西。对快适和善的愉悦是与利和害相结合着的,快适是某种直接令人喜欢的东西。
快适、美、善分别与爱好、惠爱、敬重相关联,快适、美、善三种愉悦适用于三种不同的对象。康德指出:“快意对于无理性的动物也适用;美只适用于人类,即适用于动物性的但却有理性的存在,但这存在物又不单是作为有理性的(例如精灵),而是同时又作为动物性的存在物;但善则是一般对任何一个有理性的存在物都适用的。”[6]44-45
“快适”是所有那些无概念而令人喜欢的东西,因为快适作为一种感官的鉴赏,是建立在私人感受之上的愉悦性判断,因此,每个主体都有自己独特的口味。“快适”作为“愉悦”情感的一部分,不仅对于作为有理性的动物的人是适用的,对于水生动物的儵鱼也是适用的,但“美”和“善”作为“愉悦”的方式则为有理性的动物所独有。
根据康德的划分,我们知道,庄子是可以知道“鱼之乐”的,即知道儵鱼是“快适的”,人类(尤其有理性者)的“乐”——“愉悦”包含三重含义:快适、美和善,仅仅用“乐”无法精确地表达儵鱼的“快适”。在“濠梁之辩”中,庄子说“是鱼之乐也”,意在向惠子表明,儵鱼在水中从容出游,它一定是“快适的”。惠子说:“子非鱼,安知鱼之乐?”质问庄子,你不是鱼,怎么知道鱼是“愉悦的”?
庄子和惠子对“乐”的理解不同,鱼之乐只能被称为“快适”,而人之乐既可以是“快适”,还可以是“美”和“善”。惠子质问庄子的乐实质上是“愉悦”;庄子所说的乐实质上是“快适”,“愉悦”比“快适”有更大的概括性和适用范围。
“濠梁之辩”最终归结为语言表达的精确性问题。由于当时词汇的发展不能满足人们精确表达的需要,庄子虽然想反驳惠子,但由于无法用准确的语言来传达这种思想,他只能选择回避惠子的问题。“鱼之乐”由自明的前提转换为一个需要讨论的问题,“无疑推进了对它的思考。”[7]145
《山海经》是我国学界公认的保存神话最多的古代典籍,是中国传统文化的奠基性著作。《庄子》寓言的情节安排变化莫测,构思奇特,具有浓厚的浪漫主义色彩。《庄子》文笔汪洋恣肆,仪态万方,除了庄子的文学天才以外,神话的参与是形成《庄子》这一风格的重要因素之一。
《庄子》的寓言选题与创作,往往根据自己的需要任意褒贬,描摹生动,栩栩如生。林希逸曰:“‘寓言’者,以己之言,借他人之名而言之。”[8]403公木认为,先秦寓言“是比喻的高级形态,是在比譬的基础上经过复杂的加工而形成的”[9]37。《庄子》善于比喻,且喻中设喻,喻后出喻,不蹈前辙。
《庄子》不仅有富有哲理的寓言,还有许多从神话故事改编而来的寓言。《庄子》的寓言多以神话为语境,其中许多寓言都可从《山海经》找到来源,例如,“鲲鹏之变”“混沌之死”“触蛮之战”“黄帝遗玄珠”等。司马迁《史记》评价庄子:“其学无所不窥。”[10]2143庄子很有可能熟读过《山海经》,受到《山海经》“荒诞”内容的启发,如《逍遥游》写到:
藐姑射之山有神人居焉,肌肤若冰雪,绰约若处子。不食五谷,吸风饮露;乘云气,御飞龙,而游乎四海之外。尧治天下之民,平海内之政,往见四子藐姑射之山,汾水之阳,窅然丧其天下焉。
读上段文字,如果缺乏《山海经》的知识背景,就可能认为这种文章是一种荒诞的言辞,如刘熙载所说的“无端而来,无端而去”[11]8。实际上,庄子是有所指的。鲲到鹏的变化,《山海经·大荒西经》有类似的记载:“有鱼偏枯,名曰鱼妇,颛顼死即复苏。风道北来,天及大水泉,蛇乃化为鱼,是为鱼妇。颛顼死即复苏。”[12]301蛇变成了鱼妇,北方水神颛顼死后,脱胎为鱼,颛顼因而得以复活。这是一个蛇变鱼,人托生为鱼的记载。
郭璞认为,《逍遥游》的“姑射之山”直接来自《山海经》的“姑射之山”。庄子从《山海经》借来这个似乎存在的地名之后,移花接木,把“姑射之山”的神人具体化,进而阐发自己的思想。本来的“姑射之山”在《山海经》中是这样的:
《山海经·东山经》记载:“又南三百八十里,曰姑射之山,无草木,多水。又南水行三百里,流沙百里,曰北姑射之山,无草木,多石。又南三百里,曰南姑射之山,无草木,水。”[12]102《山海经·海内北经》记载:“列姑射在海河州中。射姑国在海中,属列姑射。西南,山环之。”[12]254
综合郭璞、袁珂的观点,列姑射在海中,是由姑射之山、北姑射之山、南姑射之山组成的群岛,姑射国也在其中。姑射之山中有神人,炎帝女儿瑶姬夭亡,葬巫山,精魂为草。这就是庄子所言餐风饮露、超然物外、颇有仙姿的“姑射山神人”的原型。
袁珂认为,《庄子》寓言大多以古代神话为蓝本改写而成,取自《山海经》的还有:在鲲鹏之变中,鲲和鹏是《山海经》北海海面神兼风神的禺强的化身,“混沌即《山海经·北次三经》所记的‘混敦无面目,是识歌舞’的天山神鸟帝江。”[13]105当然,庄子在利用神话材料创作的过程中已淡化了神学内容,使神话哲理化了。
《庄子》文本的神话材料多以《山海经》为参照。《山海经》在对山、海的记述中保存了大量的神奇动物的记载,它们往往具有对人的某些功效或具有神奇的力量,带有原始巫术特征。《山海经·北山经》:“彭水出焉,而西流注于芘湖之水,其中多儵鱼②郝懿行云:儵与鯈同。即白鯈鱼,一种白色的小鱼。陆德明释文:“白鱼也。”《尔雅·释鱼》“鮂,黑鰦。”郭璞注:“即白儵鱼。”郝懿行义疏:“孙氏星衍説:鯈,古多为儵。”晋张华《答何劭》诗之一:“属耳听鸎鸣,流目翫儵鱼。”李时珍《本草纲目》鲦鱼集解:“鲦鱼生江湖中,小鱼也,长仅数寸。形狭而扁,状如柳叶。鳞细而整,洁白可爱,性好群游。荀子曰鯈浮阳之鱼也,最宜鲊葅。”儵鱼别名:白鯈、白鲦、鮂鱼、餐鱼、参鱼、粲鲦。,其状如鸡而赤毛,三足六尾四目,其音如鹊,食之可以已忧。”[12]61
记载动物的药用价值并非孤案,《山海经》类似的记载俯拾皆是,如“求如之山……其中多滑鱼,食之已疣;谯明之山……其中多何罗之鱼,食之已痈;涿光之山……其中多鳛鳛之鱼,食之不瘅。”这些记述几乎形成了固定模式,先记珍禽异兽,而在结尾处总结其药用价值。食药同源的说法在我国有悠久的传统。《淮南子》记载:“神农尝百草之滋味,水泉之辛苦,令民知所辟就。当此之时,一日而遇七十二毒。”[14]263
我国有悠久的食疗传统,《黄帝内经》总结了食疗养生的原则和方法,东汉医学家张仲景的《伤寒论》和《金匮要略》不仅以食物入药,还保存了大量的食疗处方。明代李时珍认为儵鱼主治温中止泻,主胃脘冷痛,肠寒泄泻。《本草纲目》记载:“(鲦鱼)煮食,已忧暖胃,止冷泻。”[15]42从上古开始,历代医家对食疗的增益不绝如缕,形成了一套独具民族特色的中医食疗养生理论体系。
《庄子》的养生思想是其整个哲学思想的有机组成部分。在《庄子》中,不仅有“吹嘘呼吸,吐故纳新,熊经鸟申”等关于形体锻炼的导引吐纳的的气功之法,还有“坐忘”“心斋”等精神调养之法。《山海经》儵鱼“已忧”功效,是联结“鱼之乐”和庄子之乐的纽带,它虽然是一种消极的快乐,极有可能是庄子有意安排的原初语境。
“濠梁之辩”以河中的鱼是否快乐及怎么知道他们是否快乐为辩论主题,惠子和庄子分别从逻辑上和审美上展开立论,惠施循名责实,庄子乘物以游心,他们的性格特点反映了他们在论题上的态度。历代学者对“濠梁之辩”的持续关注,显示了该命题的复杂性。对鱼之乐进行语义学的探究,同时兼顾《庄子》寓言的创作手法和创作背景,有利于还原庄子创作“濠梁之辩”的真实语境。
惠子和庄子对待各自命题的态度存在极大的差异,惠子沉溺于事物名实上的同异,而不深究事物本质上的同异,庄子对命题有着“道通为一”的形而上学的思考。汉初司马谈在《论六家要旨》中评论惠子道:“名家苛察缴绕,使人不得反其意,专决于名而失人情。”司马谈指出名家的缺点是对问题进行过于细致繁琐的论证,使人不能反求其意,在名实问题上进行繁琐论证,一切断于概念名称却失去了一般常理。正如庄子批评惠子说:“既已为一矣,且得有言乎?既已谓之一矣,且得无言乎?”惠子有善辩之名,其实就像“朝三暮四”的猴子们一样,“劳神明为一而不知其同”。荀子说“惠子蔽于辞而不知实”,即是说,惠子只擅长形式上的逻辑辩论,但不切合事物的实际情况。荀子对惠子的批评,可与庄子对惠子的评价互参。
在庄子的视野中,物我可齐,是非可齐,庄子和鱼就不存在不可相通的界限。《庄子》采用寓言手法,是以物我“未始有分”为前提的,反映了庄子超越认识论之上的理论倾向。正如牟宗三所言:“道家讲玄览,讲齐物,讲‘天地与我并生,万物与我为一’,这是超过知识层而属于超越层的领域。”[16]70认识论上的超越论的立场,使庄子不怎么看重惠子的思想。庄子认为:“由天地之道观惠施之能,其犹一蚊一虻之劳者也。”惠子的思想“其于物也何庸”。庄子认为,惠子的思想局限在琐碎的小事情上,在“天地之道”面前是徒劳无功的,是没有什么效果的。
在人类文明的萌芽时期,人们表达思想的准确性,受到语言发展程度的制约,庄子和惠子对“鱼之乐”的不同理解,是造成争辩的原因之一。按照康德对愉悦感的解析。“愉悦”包含三个层次:快适、美、善。庄子所说的“鱼之乐”仅仅指儵鱼是“快适”的。惠子所说的“鱼之乐”既包括动物的“快适”感,也包括有理性者的“美”和“善”的价值评价维度。
《庄子》对《山海经》等传统神话传说多有汲取,使得其形象世界“意出尘外,怪生笔端”。庄子知道儵鱼用其外在表现——在水中从容出游——表明儵鱼是“快适的”,此情景激起了庄子的“愉悦感”,而且儵鱼“食之可以已忧”的食疗效果,丰富了庄子的“愉悦感”。“濠梁之辩”创作的原始语境不得而知,庄子在“濠梁之辩”中,如果是有意选取儵鱼“已忧”的意象,则“濠梁之辩”可以作为分析庄子“纩中线引,草里蛇眠”的创作手法的一个例证。
《山海经》所载儵鱼“食之可以已忧”,儵鱼的药用价值也被李时珍所承袭。那么“请循其本”在“濠梁之辩”中,庄子和惠子共同游玩,庄子偶言“儵鱼出游从容,是鱼之乐也”,是不是庄子对“濠梁之辩”结局的“不战而胜”的有意安排?如果是这样,在“濠梁之辩”中,儵鱼“已忧”的功效,对辩论结论可视为达到了一种“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的表达效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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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张明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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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6-10-08
崔卫真(1978-),男,河南鲁山人,南开大学哲学院博士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