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读笛福小说里的道德寓意

2016-03-15 12:28梁建华
海南热带海洋学院学报 2016年4期
关键词:笛福鲁滨逊摩尔

梁建华

(广东省外语艺术职业学院 基础教育学院,广州 510507)



重读笛福小说里的道德寓意

梁建华

(广东省外语艺术职业学院 基础教育学院,广州 510507)

一直以来评论界似乎把笛福小说里的道德寓意解读为以信仰救赎罪恶、以理性克制欲望。本文通过揭示小说的道德叙事文本对悔罪和理性的解构来向读者展示十八世纪所掀起的道德唯理论与经验论之争在笛福小说里的体现。笛福对他笔下人物的情感、动机和欲望的描写所昭示的道德观支持了十八世纪道德经验论对唯理论的反驳:决定人的道德观念和行为的不是宗教信仰和理性法则,而是情感和欲望。

悔罪;理性;情感;欲望

引 言

一直以来评论界对笛福小说的道德寓意似乎作了以下的定论:《鲁滨逊漂流记》(RobinsonCrusoe, 1996)讲述的是主人公鲁滨逊因违抗父命犯下原罪后如何在上帝的惩罚下展开自我救赎并最终在自我忏悔下获得拯救这样的一个“天路历程”;而《辛格顿船长》(CaptainSingleton, 1980)、《摩尔·弗兰德斯》(MollFlanders, 2003)、《罗克珊娜》(Roxanna, 1998)这几部犯罪小说则通过主人公回忆并忏悔自己的罪行来宣扬善恶必报的道德训诫。这种解读也在作者本人的原话里找到了佐证。笛福在他的小说序言里总是不忘强调作品的教诲目的。在《摩尔·弗兰德斯》的序言里笛福开宗明义地点出小说的创作始终遵循着道德训诫的准则:“犯罪和品行不端的人,都会遭到报应,其结局必定悲惨不幸;坏蛋和恶棍,或不得善终,或忏悔自新。”[1]15因此,笛福小说的道德意图往往被解读为以信仰救赎罪恶、以理性端正品行。

然而,这种解读只是向读者揭示了文本道德训诫的表层。若揭开表层仔细研究文本的道德叙事肌理,我们会发现文本里隐含着不少消解“悔罪”这条明线的道德叙事。宗教与理性这两种道德叙事在小说文本里被主人公的犯罪动机和内心剖白而解构。宗教信仰和理性法则能否指导道德行为和实现道德自律?作为十八世纪的第一位现实主义作家,笛福的小说向我们展示了启蒙时期所掀起的道德唯理论与经验论之争。

一、 对“悔罪”和信仰的解构

在笛福的小说里宗教力量是人物忏悔萌生的原因,信仰与悔罪是共生的。先来分析那部贯穿着“犯罪-惩罚-赎罪-得救”这一叙事主线的《鲁滨逊漂流记》。鲁滨逊第一次萌生对上帝的感恩之情是在他幸免于一场大海难之后,而之前经历过的几次风暴并没有使他对上帝心怀感恩。鲁滨逊第一次祈祷上帝是在病重并想到自己无人照顾的惨状时。而他向上帝发出求助的呼喊也是在死亡的阴影渐渐逼近时。精神颓废和体力衰竭的鲁滨逊声称他“沉睡已久的良心开始苏醒”,并“开始责备自己过去的生活”。鲁滨逊第一次阅读《圣经》是在他担心疟疾再次发作,想从《圣经》里找到一点精神力量时。综合上述的细节不难发现鲁滨逊的几次重要思想转折都是在灾难和恐惧的推动下完成的,而非理查逊笔下人物那种心灵的自省。与其说是一种神启的领悟,不如说是对未知和惩罚的恐惧。

这种由恐惧所萌生的悔罪同样体现在《摩尔·弗兰德斯》和《罗克珊娜》两部作品中。犯下通奸、乱伦、诈骗和偷窃之罪的摩尔在被送进新门监狱前不曾有过宗教觉悟,她朦胧的忏悔意识是被监狱的可怕景象唤起的。看到周围悲惨的情景,摩尔“内心的恐惧真是难以形容”。那种触目惊心让摩尔想到了地狱。与鲁滨逊的反省相似,让摩尔开始悔恨自己罪恶生涯的是对末日惩罚的恐惧。然而恐惧并没有使她思想真正地觉悟。当恐惧感消失了以后,摩尔也对监狱习以为常了,并沾染了其他囚犯的罪恶习性。她自称在监狱里学会的那些“旁门邪道,无法无天的行为,不亚于狱中其他任何人”。刺激起摩尔忏悔的是决定命运的第二次审判。想到如期逼近的死刑,摩尔的第一个念头是恳求上帝的饶恕。她开始认真地祷告起来,等待着自己的名字出现在死刑犯名单中的摩尔称她“的确真的想忏悔了”。与鲁滨逊一样,摩尔的悔罪也是在灾难和恐惧加重到一定程度上才实现的。在《罗克珊娜》里忏悔与恐惧两者就更密不可分了。当罗克珊娜与她的女仆艾米同乘的一艘船遇到风暴袭击并面临着沉船的危险时,行事一向大胆无畏的艾米首先想到的是上帝对自己的堕落和罪恶的惩罚,于是惶恐地祈祷上帝的宽恕。而罗克珊娜则向读者坦承自己的忏悔只是“一种低级的忏悔,主要是害怕受到惩罚”。同样,小说《海盗船长》(原名《辛格顿船长》)里当威廉医生劝辛格顿船长结束他们的海盗生涯并忏悔赎罪时,正是利用了辛格顿对死亡的畏惧心理。威廉先是让辛格顿思考死亡对他意味着什么。当辛格顿认为反省的时候还没到来时,威廉便以死亡的威胁来警醒他,“那些从来不去考虑死的人,往往想都没有想就一命呜呼了”。威廉的话果然说服了辛格顿改弦易辙,弃恶从善,因为他意识到“算总账的时候就要来到了”。

笛福笔下这些人物的悔罪过程恰好印证了霍布斯等启蒙哲学家对宗教起源的解释。霍布斯认为对死亡,贫困或其他灾难的恐惧是始终伴随着人类的。因此,当人类无从找出祸福的根源时,便只有把它归之于“某种看不见的力量”。于是人类的恐惧便导引出了一个“永存、无限和全能的上帝”[2]80。休谟对宗教的产生也持有相同的看法,“使人们接受信仰并保持信仰的,乃是希望和恐惧这两种情感”[3]166。作为一名具有鲜明启蒙思想的现实主义作家,笛福对宗教的基础作了有别于以往时期的全新阐释。使他笔下的犯罪人物忏悔的不是他们的思想感悟和道德意志,而是绝望和恐惧下的一种自我保存本能,一种灾难之下的应对策略。而当刺激起信仰力量的恐惧一消失或者忏悔不能带来实际的利益时,宗教的精神救赎便失去了它的意义。

这一点笛福在作品多处运用了讽刺的笔调向读者揭示出来。一方面,刚平安上岸的鲁滨逊把自己的幸免于难归结为上帝的恩典,但另一方面当他想到自己在荒岛上孤苦伶仃的生活并在凄凉中了却余生时便不禁对上帝生出了疑惑和责备来,并发出了一种形而上的追问“苍天为什么要这样作践自己所创造的生灵……”。像这种彼此消解的道德叙事在小说里并非作者的偶然之笔。在另一处,鲁滨逊经过了一番思考后承认,当地震带来的一阵恐惧过去之后,“关于神力和上帝的印象也马上随之消失”。此外,当鲁滨逊无意中发现了地上的绿色茎秆长出穗头时,首先想到的是上帝显示的奇迹。感动而庆幸的他禁不住流下了眼泪。讽刺的是当鲁滨逊满怀信念地搜遍了每一个角落,意图找到上帝赐给他活命的麦穗时却一无所获。此时鲁滨逊明白了那些稻茎只不过是由于他当初把谷壳无意中抖落到了岩壁下生长出来的。他的心情发生了戏剧性的转变,对上帝的感恩之情也随之减退了,尽管随后他对上帝奇迹的发生给出了一个勉强的理由。就连鲁滨逊从疟疾中奇迹般地恢复过来这个情节也给一种宗教的解读带来意义的含混性。鲁滨逊病情的好转可以解读为他在病中向上帝发出的求助得到了回应;但也可以把它解读为是鲁滨逊的生活智慧挽救了他的生命,因为正是巴西人的治病方法启发了鲁滨逊去嚼烟叶和喝药酒来抵抗疟疾。而且当他翻开《圣经》时映入眼中的上帝的启示完全有理由被理解为头脑被烟叶熏得昏昏沉沉的缘故。

读者对文本到底应该选择宗教神启的解读还是经验主义的解读这一点笛福并没有给出任何明确的暗示。读者似乎对作为一名虔诚教徒的笛福所采取的这种模糊态度甚为疑惑。但若把笛福的作品置于启蒙运动的图景里理解的话,便能看出宗教神启与理性之间被崇尚自然法则的启蒙主义者所赋予的新关系。正如霍布斯指出的,“神启不能干预自然理性”[2]89。也如休谟所言:“一种神迹就是对自然法则的破坏”[3]101。因此,由宗教力量所引起的忏悔赎罪离开了物质功利和尘世幸福的语境是无法理解的。这点在摩尔对自己忏悔的剖析中尤为明显:“我忏悔,是因为我已被剥夺了犯罪的能力。……我悲伤,是因为我将受到惩罚”。在罗克珊娜身上这种讽刺则更加尖锐了。正如经历了风暴过后安全着陆的罗克珊娜所直言的,“死亡的恐惧一消失,这种忏悔也就消失了;临终的忏悔,或者是暴风雨中的忏悔,……很少是真诚的忏悔”。这种不真诚的忏悔同样表现在笛福早期的作品《辛格顿船长》里。当闪电使大船遭受雷击并面临沉没的危险时,辛格顿断定自己被上帝判定了死罪。他虽然承认上帝对他的惩罚是神圣的正义,但又不忘讽刺地补上一句,“我苦于惩罚,而对犯罪却并无苦恼;慑于报应,而对于罪恶却并无恐惧”。

二、 对理性法则的解构

对于十七世纪那些迷恋理论体系的理性主义来说,理性法则的有效性是从宗教所不可质疑的真理性推导出来的。因此,当后者的权威在小说文本中被解构时,前者的权威也难以维持。唯理论所推崇的普遍而永恒的理性法则在《鲁滨逊漂流记》里被主人公因“原罪”而“发迹”的独特经历所推翻。不少评论家把鲁滨逊违抗父命诠释为对父权和封建权威的解构以及自我的建构。但笔者认为,反抗权威的意图不能较为全面地解释笛福笔下主人公所共同犯下的“原罪”。鲁滨逊和笛福小说里的其他主人公所要反的不是父权,而是象征着抽象理性的一种“理想的中间状态”。在鲁滨逊的父亲看来,这种中间地位最能使人幸福。中等人“既不必像下层大众从事艰苦的体力劳动而生活依旧无着;也不会像那些上层人物因骄奢淫逸、野心勃勃和相互倾轧而弄得心力交瘁”。这种“中间状态”所赐予人的“适可而止,中庸克己”的生活,以及“平静安乐和悠然自得”的心境恰恰代表了理性主义者所寻求的那种不受经验影响和激情干扰的、普世而永恒的道德真理。这一点笛福在小说里借明智的人和《圣经》中智者的祈祷等权威代表对“中间状态”给予的赞美而给予了肯定。虽然笛福笔下的人物回首过去时也意识到只有这种“中间状态”才能给他们带来真正的幸福,但他们却无法使自己满足这种安分守己的平静生活。鲁滨逊就是个典型的例子。他自称自己头脑里充满着“各种不切实际的计划和梦想”,还用一种颇具宿命论的语气告诉读者冥冥中另一种命运在等待着他。颇为讽刺的是,鲁滨逊的“原罪”换来的不是上帝的惩罚,而是财富和成功。在小说的结尾鲁滨逊因祸得福,满载而归地回到英国并意外地发现自己出海前投资的一笔生意给他带来了巨额利润。小说的结尾无疑严重地削弱了“悔罪”这个主题。读者完全可以把鲁滨逊的“原罪”解读为他实现个人梦想的原因。正如鲁滨逊在思索自己如何能屡次化险为夷时总结出这样一条成功之道:每当踌躇不定时应“坚决服从内心的神秘暗示和冲动”。他给这种神秘暗示和冲动找到了一个合理辩护,称它们为“上天的启示”。而鲁滨逊的违抗父命正是他内心的神秘暗示和冲动使然。因此我们完全有理由把他的“原罪”理解为上天的启示。正如鲁滨逊后来所悟出的,“我们竭力想躲避的坏事,却往往是我们获得拯救的途径”。同样也可以把鲁滨逊的话解读为他的成功说到底归功于他的欲望和神秘冲动。

摩尔和罗克珊娜也有着鲁滨逊的野心和欲望。虽然摩尔为贫困所迫而沦为一名小偷,但她并不是没有金盘洗手的机会。当她发现自己已经攒够了一笔可观的积蓄足以让她不再以行窃谋生时,她没有听从理性的指示,而是选择继续沉沦,以为能凭借自己不凡的身手捞到更多的财富。她把自己的继续沉沦归咎为命运的安排和魔鬼的诱惑。而摩尔的原罪在小说的结尾并没有换来相应的惩罚。相反,笛福给了她一个从天而降的惊喜:她已故母亲给她留下的一笔财产和种植园。而这点又非常巧合地因为摩尔犯了罪被流放到弗吉尼亚而变得可能。笛福给了摩尔一种颇为理想的生活。罗克珊娜的境遇则比摩尔的更能说明问题。当殷实的荷兰商人向罗克珊娜求婚时,她坦言如果嫁给荷兰商人的话可以不再过那种“多年的罪恶和放荡的生活”,并“可以不愁吃穿,体体面面地安顿下来”。但她推掉了这门让她改变命运的亲事,原因是她的“罪恶之心还没得到满足”。而作者同样赏赐了罗克珊娜一个颇为风光的下场。在小说的结尾她与她的商人丈夫以及他的儿子一起到达了荷兰,而且“车马辉煌,仆从成行”,完全是一副与她的“新前景相配合的气派”。虽然笛福出于说教的目的不得不在小说的最后给罗克珊娜一个最终的惩罚,但也只是匆匆的几句话交待了她的惩罚和悔罪,而且最后的这一笔落得颇为突兀。笛福作品里这些人物的经历暗示了“中间状态”只是一种无法实现的乌托邦。理性法则无法指导人的道德行为,因为人的本性和尘世的成功使人们不得不遵从自己的情感、欲望以及经验的指示。

笛福笔下的人物正是表现了经验主义道德观对理性主义道德观的质疑。道德信仰的形成是“道德主体的认知——同化——内化的能动过程”[4]58。理性主义一贯标榜的清楚自明的观念和人的自由意志在笛福的小说里都不能为人的道德行为提供有效指导。理性之光向心灵揭示的道德启示被人性所固有的情感和欲望所消解。笛福笔下的人性昭示了休谟的发现: 单凭理性不足以产生任何行为,或是引起意志作用。*参见[英]休谟《人性论》,关文运译,商务印书馆2013版,第416页。如摩尔和罗克珊娜等人一边犯罪一边在良心上谴责自己一样,善恶的知识和理性的判断力不能帮助他们与社会的罪恶划清界限,摆脱欲望和激情的控制,做出正确的选择。当摩尔由于经济拮据而沦为一位有妇之夫的情妇时,她向读者承认自己的“内心深处也常常因自己目前的生活而自责”,即使在她感到最幸福的时刻,“也摆脱不了这种良心的谴责”。同样,被丈夫抛弃而一贫如洗的罗克珊娜把自己委身于接济她的房东后坦言:“我的良知使我深信,我做的事是为法律所不容,是丑恶可耻、臭不可闻的”。笛福对摩尔和罗克珊娜的内心剖析反驳了笛卡尔等理性主义者的道德观: 美德和善行的培养在于通过天赋的理性来实现自我完善。它可以通过增加一个人的道德知识或者培养坚定不移的意志来达到。*参见[德]施尼温德 J.B.《自律的发明:近代道德哲学史》,张志平译,三联书店出版社2012版,第80、89页。对于笛福来说,恶不是出于无知,因此即使理性向主体给出善的指示也未必能使主体择善弃恶。笛福以他笔下的主人公所表达出来的道德立场与休谟的观点有着某种契合: “任何的事实性的真理或事实性真理在逻辑上都不能为道德提供基础”[5]76。这一点在摩尔所描述的那些住在铸币街的穷人身上尤为明显。他们以借酒消愁和尽情发泄的方式来试图忘记过去的罪恶,“用新罪去补旧罪,结果是罪孽越补越深重”“他们脸色苍白,满面愁容,尽管他们还在强作欢颜。有时,他们花钱淫荡作乐之后,或放肆地拥抱女人之后,嘴里马上会说出追悔的话。我曾经亲耳听到他们转过头来深深地叹了一口气说:‘我是条狗!’”。

笛福对人性复杂性的深刻洞察说明了主体的价值判断和道德行为是理性推理和分析无法控制的,因为理性分析和判断是屈服于人的本能、欲望、虚荣等非理性因素的。例如摩尔又一次抢劫了一个放学独自回家的小女孩的金项链后心里一点忏悔和自责都没有。贪欲已经使她的理性判断发生了改变。摩尔没有把自己的行窃看作一种罪恶,而是以自己没有伤害那小女孩并且给她父母一个很好教训为理由来说服读者她的心还是很善良的,她的行窃也实属正义之举。

三、 对情感和欲望的表现

情感和欲望不仅影响了道德判断,而且决定了道德行为。鲁滨逊在第三次出海前立下了遗嘱并安排好了他的种植园和财产正是因为他已经预见到了可能会遭逢海难。但潜在的危险抵挡不了发家致富的诱惑,于是鲁滨逊“盲目屈从了自己的妄想,而把理智丢到九霄云外”。笛福笔下的主人公都具有一种寻求发迹的野心和欲望,可以说它们是人物的精气神。因为他们鲜活的个性和掌握个人命运的努力都来自于他们的欲望和野心。而这点可以从霍布斯的观点找到解释:欲望是使生命得以延续下去的运动。幸福恰恰在于不断寻求并获得我们所欲求的东西。而经院哲学家苦苦追求的那种摆脱了欲望才能获得心灵永恒的宁静在今世是不存在的。原因是“生活本身就是一种运动,不可能没有欲望,也不可能没有畏惧,正如同不可能没有感觉一样”。

笛福的小说之所以开创了英国启蒙主义文学的先河是因为他动摇了十七世纪伦理学体系所赖以支撑的基础: 灵魂的本质就是思维,…… 能够表现灵魂真正本性的是清楚明白的观念,而不是无法言传的情感。*参见[德]卡西尔《启蒙哲学》,顾伟铭、杨光仲、郑楚宣译,山东人民出版社2007版,第97页。而笛福的小说所呈现的人性恰恰表明灵魂的本质不是前者而是后者。笛福深谙人性的弱点,因此他喜欢把人性置于一种霍布斯式的“自然状态”下观察。在这种状态下,理性对于情感的控制愈发无力。如在《伦敦大疫记》里笛福把信仰已无法支撑理性,自我利益与他人利益也无法调和的那种“自然状态”下的人性展现得淋漓尽致。正如小说里染上瘟疫的人故意地把瘟疫传给无辜的人。一个染上瘟疫的男人报复性地把瘟疫传给一位怀孕的妇女而使其猝死。又如那些为了不被传染而对同胞见死不救的人。人性善在灾难下失去了它存在的条件。

另外,笛福对人物犯罪心理的描写暗示了理性主义所宣扬的自由意志是不存在的。意志不能为理性所驾驭,而是被自我保存的本能、虚荣、物欲和情欲这些人性固有的情感所支配。自我保存的本能是笛福主人公犯罪的主要原因。摩尔那一句“别让我贫穷,我怕我会去行窃”对十八世纪的读者来说是一句有力的自我辩护。“窘迫无路之时,也正是受诱惑之日!……这种时候,所有抵抗诱惑的力量都消失了”。遭丈夫遗弃且穷得揭不开锅的罗克珊娜也对自己以出卖贞洁换取面包做出了同样的辩解:“在这种恶劣处境中,不管原是交什么运道的女人都会沉沦下去的”。“为了面包,我当了妓女”。 她们的申诉无不流露着作者的同情和理解。笛福对个体自我保存和利益的肯定与苏格兰启蒙先驱格老秀斯的自然法是如出一辙的。不是意志根源于观念,而是观念根源于意志。因为自我保存和个人利益决定了观念的逻辑秩序。*参见[德]卡西尔《启蒙哲学》,顾伟铭、杨光仲、郑楚宣译,山东人民出版社2007版,第97页。

除了本能的自我保存以外,虚荣、物欲和情欲也是笛福笔下人物堕落的原因。摩尔和罗克珊娜正如笛福笔下的其他主人公一样有着过人的才艺。摩尔自信地对读者说她绝对比她所伺候的两位贵族小姐都长得漂亮,身材比她们好看,嗓音也比她们好听。罗克珊娜更是一出场就向读者夸耀自己的相貌和才艺:“身材高挑,长得端端正正,对一般事情都极其精明,能言善辩,口齿伶俐……天生会跳舞,而且歌也唱得很好”。摩尔与罗克珊娜的虚荣正是来自于她们对自己美貌的沾沾自喜。摩尔在回忆起自己如何陷入纨绔子弟罗宾少爷的圈套时承认说:“我的虚荣心是我堕落的根源” 。罗克珊娜在回忆自己沦为一位贵族亲王的情妇和拒绝了真心爱她的荷兰商人求婚时,同样把原因归结为自己的虚荣心:“只是我的虚荣心太强,脑子里已容不得进行这种反省罢了”。另外,物欲和情欲也是摩尔和罗克珊娜堕落的根源。对于笛福来说,出于自我保存的犯罪与出于贪婪的犯罪是有本质区别的。而后者才是人性堕落的根源。如摩尔所承认,“贫穷使我陷入深渊,贪婪使我留在深渊”。笛福在批判物欲时也批判了情欲。摩尔把自己与巴思商人的通奸行为归结为两人的情欲。她还告诫读者:“对自己的欲望,我们不能不加节制,否则就会犯放肆淫乱的错误”。同样,罗克珊娜在描述那位被她引诱的亲王时,称他受制于邪恶的情欲,“把良心拒之门外,让肉感占据了王位”。

笛福在其作品里表现的人性如斯宾诺莎在《伦理学》里所论证的:人类是没有自由意志的。因为心灵中的一切都为每一个原因所决定,而每一个原因又被另一个原因所决定。斯宾诺莎的原因在笛福的作品里则是社会的恶以及人性的恶。笛卡尔断言绝不会有一个心灵会软弱无力到经过适当指导还无法控制自己的情感。而斯宾诺莎则不赞同。他认为身体的力量决不能为心灵的力量所决定,人的理性是无法控制激情的。在《伦理学》的命题十四里斯宾诺莎写道:“就善恶的真知识作为仅仅的真知识而言,决不能克服情感,唯有就善恶的真知识被认作一种情感而言,才能克制情感”[6]180。笛福笔下人物的道德行为暗示了理性不能控制情感,只有情感本身才能控制情感。那位巴思商人得了一场重病,走近死亡和万劫不复的边缘又奇迹般好起来后对以往的生活感到害怕和厌恶,并毅然断绝了与摩尔的来往。《罗克珊娜》里那位沉迷于美色的亲王被他夫人临死前的感人劝告和深切表白所感动,因此决心严格按照德行的准则重新做人。就连自认为已变得心狠手辣的摩尔有一次在偷走了一位寡妇的包裹后想到失主很可能因此而无法为自己和小孩买面包而饱受内疚的煎熬。

尽管笛福以原罪和救赎这两个主题去展开他的道德说教这一点依然带有十七世纪的思想烙印,但他对人物情感、动机和欲望的表现与十八世纪的经验论者如洛克、休谟甚至是更早期的霍布斯从人类的基本情感来探讨道德观念的做法是非常契合的。*霍布斯在《利维坦》里把善与恶、美与丑定义为事物对主体所引起的愉快与不愉快的感觉。这两者又可细分为欲望、爱好、爱情、嫌恶、憎恨、快乐和悲伤等单纯的激情。洛克在《人类理解论》里把道德定义为一种复杂观念。而复杂观念又来源于简单观念。它包括满意、欣喜、快乐、幸福、不快、烦恼、痛苦等感觉和反省;休谟在《人性论》里认为善与恶的信念来源于我们所感受到的快乐与痛苦。因此《人性论》的第二部专门探讨人的几种直接情感和印象,如欲望与厌恶、悲伤与喜悦、希望与恐惧等。从这个意义上说,笛福的作品是对启蒙主义道德经验论的重要补充。

[1][英]丹尼尔·笛福.摩尔·弗兰德斯[M].郭建中,译.南京:译林出版社,2003:15.

[2][英]霍布斯.利维坦.[M].黎思复,黎廷弼,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97:89.

[3][英]休谟.人类理解研究[M].关文运,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82:101.

[4]周欣,陈安民.大学生道德信仰危机与重塑[J].琼州学院学报,2009(1):58-60.

[5]黎红勤.作为“道德基础”的理性如何规范道德——康德“实践理性”德性论解析与重构[J].琼州学院学报,2014(3):74-79.

[6][荷兰]斯宾诺莎.伦理学[M].贺麟,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95:180.

(编校:何军民)

Rereading the Morality in Daniel Defoe’s Novels

LIANG Jian-hua

(School of Basic Education, Guangdong Teachers College of Foreign Language and Arts, Guangzhou 510507, China)

Morality in Defoe’s novels has been all along interpreted as redemption of one’s sins through faith and curb of one’s desire through rationality. Through examining the deconstruction of the characters’ repentance and rationality by the moral narratives in Defoe’s novels, this essay discloses the 18th century’s debate between moral rationalism and empiricism as illustrated in the novels. The morality that Defoe tries to convey through his detailed description of the characters’ emotions, motives and desire supports moral empiricism’s refutation of moral rationalism: what decides moral views and behaviors is neither religious faith nor the law of reason, but emotion and desire.

repentance; rationality; emotion; desire

2016-04-08

广东省外语艺术职业学院英美文学科研团队资助基金项目

梁建华(1978-),女,广东阳江人,广东省外语艺术职业学院基础教育学院讲师,硕士,主要研究方向为英美小说,伦理学批评。

I106

A

1008-6722(2016)04-0081-06

10.13307/j.issn.1008-6722.2016.04.13

猜你喜欢
笛福鲁滨逊摩尔
鲁滨逊真的有问题
战场上的雕塑家——亨利摩尔
笛福的虚构观念
鲁滨孙之父在欲海漂流
西方摩尔研究概观
读《鲁滨逊漂流记》有感
鲁滨逊漂流记
文豪笛福一辈子在躲债
《鲁滨逊漂流记》读后感
亨利.摩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