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儒勒·凡尔纳的海洋意识

2016-03-15 12:28
海南热带海洋学院学报 2016年4期
关键词:尼摩凡尔纳船长

杜 梁

(海南热带海洋学院 人文学院,海南 三亚 572022)



论儒勒·凡尔纳的海洋意识

杜 梁

(海南热带海洋学院 人文学院,海南 三亚 572022)

儒勒·凡尔纳是西方海洋文学史上的一座重镇,他的作品体现了19世纪下半叶欧洲的海洋意识。在经历了早期工业革命和浪漫主义的狂飙突进之后,追求个人自由和民族独立成为时代发展的主旋律。地理大发现时代开辟的海上航道成为实施殖民统治的海上通衢,地球上的蓝色文明为发现海洋的丰饶欢欣鼓舞。海洋的阔大与纯净影响了凡尔纳的性格,也深度介入他的文学创作。海洋意识是解读凡尔纳文学作品和精神世界的一把钥匙。

儒勒·凡尔纳;海洋文学;海洋意识;自由

儒勒·凡尔纳一生与海洋关系密切。他的出生地南特市是当时法国最繁荣也是最大的港口城市之一。南特在法国西南部,坐落在布列塔尼半岛上,濒临大西洋。皮埃尔·洛蒂《冰岛渔夫》写的就是布列塔尼人到冰岛捕鱼艰苦而浪漫的生活。生长在这样一个城市,凡尔纳从小就迷恋大海,向往海上生活。11岁那年,有一天一心想当见习水手的凡尔纳瞒着家人买通了一位少年水手,偷偷登上了一艘开往印度的远洋三桅帆船。心急如焚的父亲及时获悉这个消息,在大船的下一个停靠码头将凡尔纳截获下来。他的弟弟保尔后来当上了水手,凡尔纳却秉承父意必须当律师,这让他耿耿于怀很长时间。后来他对父亲说当律师一定会让他短寿,决意改行。成名之后,凡尔纳先后购买和改装了三条海船,他称之为“圣米歇尔号”“圣米歇尔2号”和“圣米歇尔3号”,驾船出海远游始终是他人生的最大乐趣之一,也算是圆了幼时的航海梦。

有了对海洋的这份狂热,在创作中屡屡涉及海洋题材也就不足为怪了。比如早期的《哈特拉斯船长历险记》,主题是北极探险;《格兰特船长的儿女们》中,主要描写格里那凡爵士带领众人驾驶“林肯号”营救失去音讯的格兰特船长;《海底两万里》,阿龙纳斯教授一行三人跟随尼摩船长驾驶“鹦鹉号”潜艇周游世界;《神秘岛》是另一个版本的《鲁滨逊漂流记》,写工程师史密斯等五人荒岛求生;《十五岁的小船长》事关一艘叫“流浪者号”的双桅帆船,船长和所有船员捕鲸遇难,年仅十五岁的少年迪克·桑德临危受命,率领剩余人等逃出生天……

凡尔纳一生创作了一百多部小说,他如何完成这一壮举,至今仍让人难解。有些人说凡尔纳靠躲在图书馆里查找资料进行创作,这个说法显然不可全信。它给人一种错觉,写科幻小说似乎只要有源源不断的材料和丰富的想象力就可以了,前者可以通过图书馆查资料获得,后者当然是天生的。现在我们知道,事实并非如此。凡尔纳很多重要作品都与现实生活有密切的关系,他或者从生活中某件事情受到触发,或者从某一个科学研究得到灵感,然后才得以展开想象的翅膀。比如他的成名作《气球上的五星期》,这部小说以非洲探险为题材,其中对尼罗河的源头作了精确的描述,这一方面的地理知识是由英国人斯佩克获得的。斯佩克在1862年7月28日首先发现河源,而《气球上的五星期》发表于1863年元旦!英国航海家约翰·富兰克林是一个狂热的探险家,热衷征服西北航道,多次在极北地区出生入死。他最后一次探险是在1845年,率领两艘船从英国利物浦出发,最后船在极地地区被流冰夹住,138名船员全部罹难。凡尔纳被这个真实的故事深深吸引,写出了《哈特拉斯船长历险记》。

其他还有很多,比如写《地心游记》主要受他的一个朋友塞恩特·克莱尔·德维尔的启发。德维尔是一个地理学家,热衷于火山探险。他给凡尔纳讲解火山喷发的原理和喷发时的壮丽景象。通过与德维尔交谈,凡尔纳开始构思一个到地心旅行的故事。除此之外,他很多小说也对火山喷发浓墨重彩,将之设置为重要情节。我们应该记得,《格兰特船长的儿女们》中,格里那凡等人在智利的一座高山上遭遇火山爆发,随即引发的地震竟然使他们所在的山头一路飞驰,大家乘坐了惊魂的“地震快车”。《冒险岛》的结尾也是动人心魄的火山喷发,它把荒岛诸人几年辛苦经营的世外桃源毁于一旦。凡尔纳创作《海底两万里》的念头是受法国“潜水鸟号”潜艇的模型启发而萌发的,这个巨大的潜艇模型在1867年的巴黎博览会上展出。

所以凡尔纳虽然主要写科幻小说,但这些作品的产生与现实都有密切的联系。他的海洋小说也一样。没有凡尔纳对海洋的热爱,我们很难想象他能写出那些精彩绝伦的作品。他的外甥莫里斯曾说:“我的舅舅心中只有三种爱好,自由,音乐和海洋。”[1]110我们注意到,凡尔纳把这三种喜好赋予了《海底两万里》中的主人公尼摩船长。尼摩船长与儒勒·凡尔纳之间有一种复杂、难以言喻的映射关系。这部小说结尾,“鹦鹉号”击沉了敌舰,阿龙纳斯教授亲眼目睹一场屠杀,无数海员和士兵与战舰一同沉入海底。这时阿龙纳斯对尼摩船长的情感经历了一个非常复杂的转变过程,一方面因其残忍而痛恨,但另一方面:“这时,尼摩船长在这离奇古怪的布景中突然变得高大起来,他的特点也被放大了,他成了超人,已经不再是我的同类,他是水中人,是海中神。”[2]340

据莫里斯所说,凡尔纳的爱好除海洋外,还有自由。自由是凡尔纳的精神底色,是他毕生的追求。尼摩船长躲避陆地和人类,在海底追寻自由的生活,在我们看来,难保凡尔纳没有相同的愿望。他对世俗生活有明显的厌倦之情。自由与海洋这两大爱好,对凡尔纳来说其实难以截然分开。他对海洋的看法,兼有感性和理性两个方面,但无论哪一条支流,最后都汇入到自由的精神之海。感性的方面不难理解,从小到大的生活环境,个人的气质爱好等等,前文也都有所涉及。理性的方面,凡尔纳被称为科学家中的文学家和文学家中的科学家,对与海洋有关的自然科学、人文动态密切关注。以文学家和科学家的双重身份始终站在时代的制高点上俯瞰海洋,他对海洋的看法能够代表19世纪下半叶欧洲的海洋意识。

研究凡尔纳的海洋意识是解读他的文学作品和精神世界的一把钥匙。人类海洋意识的发展变化在漫长的历史进程中自有其连续性,但也往往会打上时代特征和个人气质的鲜明烙印。前人或同时代杰出作家的海洋题材小说,对凡尔纳而言既是学习榜样又是亟待超越的影响焦虑。我们几乎可以断定,他写作《冒险岛》的时候,案头上一定放了一本《鲁滨逊漂流记》。雨果是略早于凡尔纳的同胞作家,当前者埋头创作《海上劳工》的时候,凡尔纳刚刚写出《哈特拉斯船长历险记》。他们关注海洋题材几乎同步,但是我们看到两者的海洋意识多么不同。雨果对航海的看法是:“由于风力关系,大海是一个多种力量的结合体。一条船则是各种机器的组合体。自然力是无限的机器,而机器则是有限的力。前者取之不尽,后者机智灵巧,两者之间的斗争,就叫做航海。”[3]雨果把海洋放在人类的对立面,人们与之斗争并显示自己的力量,体现的是昂扬的浪漫主义精神。我们在凡尔纳笔下看不到这种描述,他可能把海洋与陆地对立起来,但不会把海洋与人类对立,原因很简单,他狂热地向往大海。同样,写出《海底两万里》的也只能是儒勒·凡尔纳,不可能是维克多·雨果。

概而言之,凡尔纳的海洋意识体现在以下几个方面。

一、 海上通衢

凡尔纳之前四个世纪,欧洲人都沉浸在地理大发现带来的喜悦之中。《格兰特船长的儿女们》在这方面给予了最多关注,其中的人物对一波又一波的大发现津津乐道。他们崇拜的是勒美尔和库克这样的航海英雄。勒美尔1616年2月16日绕过阿根廷火地岛,发现了从大西洋通往太平洋的新航道。库克进行了三次前往南太平洋的航行,把新西兰和澳大利亚纳入了英国的版图。他1779年2月在与夏威夷土著人的冲突中被杀,更让英雄人物带上了悲壮的色彩。为了方便讲述这些历史掌故,凡尔纳特意在小说中安排了一个地理学家巴加内尔。巴加内尔在生活琐事上稀里糊涂,他搭错了船,上了格里那凡等人营救格兰特船长的“邓肯号”,从而成为一个小说角色。但他在地理学方面是一本不折不扣的百科全书,他的狂热带动了身边所有人,“想一想吧,作为一个航海家,一点一点地在他的航海图上标出自己的新发现,天下还有什么事比这更快乐的呢?”[4]53

巴加内尔讲述历史掌故体现的是小说在时间方面的纵向延伸,格里那凡爵士率领的营救队伍从欧洲到南美洲到澳洲再到新西兰的漫长旅行,则是故事在空间方面的横向拓展。两者结合,经纬纵横,使整部小说融合知识性、趣味性步步推进。与雨果不同,大海给格里那凡等人的感觉是家乡般的温暖。“邓肯号就是玛考姆府,大海就是乐濛湖。”[4]33这是爵士对大海的评价。乐濛湖是他的家乡,玛考姆府是他的家。一离开大海踏上陆地,无论是在智利,还是在澳洲或者新西兰,一行人总是提心吊胆举步维艰,与险恶的自然环境和社会环境作双重斗争。离开南美洲大陆,重新回到邓肯号上的巴加内尔有感而发:“今天,我在一片汪洋大海中航行,比穿过一个最小的撒哈拉沙漠也要容易得多。因此,有了海洋,世界陆地之间才建立了友好的联系。”[4]198

其实这种联系并非总是那么“友好”。格里那凡爵士一行人备尝艰辛的目的是营救素不相识的落难者,见义勇为当然很崇高,也与他们根深蒂固的人种优越感相符。整部小说对这一义举进行了充分的渲染,格兰特船长的一儿一女每当意识到这点也总是热泪盈眶。但是格里那凡的慷慨仁慈是有条件的,那就是格兰特船长是苏格兰人,格里那凡家的大门永远只朝苏格兰人敞开。在他心目中,苏格兰人天下第一。连接各个陆地的海洋运送了格里那凡爵士的“林肯号”,也源源不断地给落后的地方运送了士兵和枪支弹药,给当地人带来了深重的灾难。

一行人踏上澳洲之后,巴加内尔炫技般一口气列出了56个前往澳洲探险的欧洲人,地理大发现的狂热依然继续。他们深入澳洲腹地,进入广袤的“墨人区”,见到了当地的澳洲土著,对他们的悲惨生活深表同情。英国占领澳洲之后,在偏僻的荒原地带和常人无法涉足的森林里为土著人划定了若干区域,然后把土著人赶到那里,让他们慢慢消亡。格里那凡等人遇见的就是这样一群人。当地土著居民惨遭大英帝国种族灭绝,毫无还手之力。澳洲殖民地创建之初,新移民把黑人当作野兽,“他们驱赶土著人,枪杀土人,还引经据典,振振有词地辩白:澳洲土人是冥顽不化之人,杀死这些贱民当然不是犯罪。在悉尼的报纸上,甚至有这样的建议,消灭猎人湖一带的土著人的有效方法是大规模地施毒,将他们毒死。”[4]281

凭借海洋提供的连接功能,英国人的殖民制度给落后地区带来了先进的科学技术和文化,凡尔纳和格里那凡们引以为傲的那些东西,但是也带去了惨绝人寰的罪行。地理大发现对不同的人具有不同的意义。对巴加内尔来说,这是一种专业方面的热情,渴望在自己的专业领域有所建树,青史留名;对格里那凡等人而言,对未知领域探险揭秘的兴奋往往掺杂着对大英帝国兴盛强大的自豪感,它们不知不觉演变成人种优越感;对进行殖民的宗主国来说,它代表国家利益;对土著人原住民来说,被人当作贱民屠杀甚至不能以犯罪论处。

巴加内尔还在历数英国人的种族灭绝行为,这让与他同行的英国朋友们感到难堪。“对巴加内尔这番话,格里那凡、少校、孟格尔无言以对。他举的都是尽人皆知、证据确凿的事实。尽管他们都是英格兰人,但他们根本不能辩护一句。”[4]281如此种种,应当可以看作同为欧洲白种人的儒勒·凡尔纳的自我反省。如果对《冒险岛》也做殖民主义的解读,同样可以看出这一倾向,凡尔纳确实希望海洋能够成为“友好联系”的天然通衢。在这部小说里,他幻想了一个纯粹由好人组成的世界(连艾尔通都变好了,大概世上确实不再有恶人),他们有对宗教的虔诚信仰和对祖国深沉的爱。通过艰苦努力,一群人把荒无人烟的孤岛开发出来,成为祥和、富饶、平等、让人眷恋的人间天堂。以如此美好的方式进行殖民,凡尔纳依然在曲折表达他对欧洲殖民暴行的不满?

二、 丰饶之海

《冒险岛》最让人惊异之处是流落荒岛的几个人就地取材,在极短的时间内几乎生产出了当时所有的现代工业产品。他们先后制作出刀、弓箭、砖头,用砖头砌出一座砖窑,烧制出陶瓷,焙烧了无数精美的瓷器。从当地的黄铁矿中转化出硫酸盐,提取了硫酸。动物油脂经过皂化作用制成了甘油,再经过苏打加工,获得了可溶性肥皂。他们还从硝石矿里得到了硝酸,提炼出硝化甘油,做成了炸药。他们种植粮食,驯养岛上的禽类和畜类,建立了肉食品的稳定来源;处理某种特殊的植物制成了烟草;甚至建成了一艘帆船。他们制作了一个缩绒机,从中拉出了铁丝,然后又制作出直流电池,最后,竟然做出了用于通讯的收发报机!

凡尔纳一直把笛福看作他的强力竞争对手。他告诉我们鲁滨逊一人流落荒岛生存下来,这是不可信的,因为孤独最终会使他退化成野人。《格兰特船长的儿女们》中坏蛋艾尔通在《冒险岛》中再次出现时,就是一副野人模样,他甚至完全失去了语言功能。凡尔纳对笛福的否定远不止这一点。《冒险岛》建立的荒岛版现代生活绝不可能出现在鲁滨逊的梦中,工程师史密斯打败了鲁滨逊,凡尔纳打败了笛福。凡尔纳告诉我们,知识才是力量。在他卷帙浩繁的著作中,他自始至终强调这一点。

“冒险岛”毕竟只是一座小岛,海洋的丰饶岂止于此?自绝于陆地和人类的尼摩船长成了水中人、海中神,他的一切用度全部来自海洋。他用一种贝壳类的足丝制作布料,从地中海海兔毛中提炼颜料,蒸馏某种海产植物提炼香料,用大海中最柔软的大叶藻制作褥子,用鲸鱼的触须作笔,用墨鱼或者乌贼分泌的体液作墨汁。他用一种富于烟精的海藻制作了雪茄,阿龙纳斯教授抽过这种雪茄后说,来自哈瓦那的优良雪茄在他眼里从此什么也算不上了……听起来简直就像神话。船长不无得意地对教授说:“海洋供应我一切需要的东西。有时我撒下网,等到收网时,里面捕获的东西都快把网拉断了。有时,我去一般人看来无法生存的大海中狩猎,追逐那些居住在海底森林中的猎物。我的牛羊家畜就像尼普顿的老牧人那样多,它们无忧无虑地在那广阔的海底牧场上游玩。在海底,我拥有一笔巨大的产业,供我开发利用,这些产业是由造物主亲手播种的。……阿龙纳斯先生,海洋奇妙无比,有取之不尽的生命源泉……”[2]65-66

凡尔纳生活的时代距今已有一百多年,那时候人类对海洋的认识还相当有限,无论他的想象多么丰富,与我们今天看到的相比,某些方面也可能显得微不足道。例如“鹦鹉号”最神奇、最了不起的地方——电力,它通过钠和汞进行化学反应获取电能提供动力,这让阿龙纳斯教授乍舌不已。今天我们进行海洋发电,已经开发出温度差发电、盐度差发电、潮汐能发电、波浪能发电、海流能发电等多种方式。与这些方式相比,“鹦鹉号”只能算小巫见大巫了。

在追随“鹦鹉号”进行海底探险的时候,有一次阿龙纳斯等人看到一大群长须鲸,阿龙纳斯的同伴尼德·兰是一名捕鲸手,看到鲸鱼不免手痒,却被尼摩船长阻止。船长说:“现在却只是为了杀害而杀害,我知道这是人类的特权,可以随便地伤害其他生命,但我无法容忍这种随便残害生命的消遣方式。滥杀这些温和和无害的南极鲸鱼,您的同行,兰师傅,他们的行为应该受到谴责。就是他们的行为让整个巴芬湾没有一条鲸鱼了,并且使这种珍稀的动物濒临灭绝。”[2]260-261

这体现了凡尔纳朴素的海洋生态意识,但是据此推测凡尔纳具有海洋生态思想可能对他估计过高。就在上面这段文字之后,凡尔纳描写了一场针对大头鲸群的血腥屠杀,而这是经过尼摩船长允许的,其原因仅仅在于船长断定大头鲸与长须鲸不一样,它们是海洋中有害的动物。《格兰特船长的儿女们》始于捕杀一条天秤鯊,其场面也很血腥,凡尔纳判它死刑的依据同样是“危害极广”。把海洋生物简单地区分为有害和有益两种并对有害的加以毫不留情的捕杀,并不符合今天广为流行的海洋生态观点。所以生态意识并不是凡尔纳的海洋意识,它还需要时间的孕育。

三、 纯净之海

艾尔通和尼摩船长出现在《冒险岛》中,使《格兰特船长的儿女们》《海底两万里》和《冒险岛》成为一个更加紧密的“海洋三部曲”。艾尔通弃恶从善符合凡尔纳的人性观,但在艺术的角度让人遗憾。我们把《格兰特船长的儿女们》中的艾尔通看作与莎士比亚笔下的伊阿古并肩的人物。在《奥塞罗》中,强大的伊阿古阴谋败露之后,只说了一句话:“什么也不要问我,你们所知道的,你们已经知道了。从这一刻起,我不再说一句话。”[5]而艾尔通在《格兰特船长的儿女们》中的结局是流放荒岛,他说的最后一句话是:“愿上帝保佑您,阁下!”[4]496这句话是对格里那凡爵士说的。一直到最后,他没有在胜利者面前意志崩溃。在《冒险岛》中,凡尔纳揭去蒙在尼摩船长脸上的神秘面纱,指出他的前半生竟然是印度达卡王子!艾尔通的人性转折和尼摩的去魅都是艺术的败笔。我们面对凶恶的艾尔通和天神般仇恨着的尼摩船长心惊肉跳,但沉默的好人艾尔通和奄奄一息的尼摩却让人无动于衷。

人性的扁平甚至贫乏是凡尔纳小说最让人遗憾之处,但对偏执于人性至善至美的眼睛来说,却能从中看到纯净的美。1884年7月7日,驾驶“圣米歇尔3号”出游的凡尔纳抵达罗马,受到罗马教皇的接见,教皇说:“我不是不知道您的作品的科学价值,但我珍视的是作品的纯洁性、道德价值和精神力量。”[1]113

“纯洁性、道德价值和精神力量”与凡尔纳对海洋的狂热,两者之间的关系我们可能永远都不能证明。最能领略海洋纯净的小说应当是《海底两万里》。潜艇在水下穿行,阳光从天空中倾泻而下,观察者获得与陆地看海不同的视角,这是一种奇特的体验:“我们知道海水的透明性,也知道海水的清澈超过山中清泉。海水中所含有的矿物质和有机物质,增加了它的透明性。在大海的某些部分,比如在安得列斯群岛一百四十五米深的海水下,沙床清澈可见,而阳光的穿透力好像可以达到三百米的深度。可是,在鹦鹉号所行经的海域,电光就像在水波中间照耀,这已经不是明亮的水,而是流动的光了。”[2]89

只要时间和地点合适,任何人面对大海都能发现大海的纯净,只是这种纯净能在多大程度上影响精神那就因人而异了。可能凡尔纳所受的影响更大一些。他的笔下不是没有坏蛋,但是坏蛋会影响纯净的程度,对他们的排放要加以控制。艾尔通算一个,当然仅仅局限于《格兰特船长的儿女们》。《十五岁的小船长》中的内格罗也算一个,他也是一个相当强大的坏蛋,在没有来得及变好之前就被大狗丁戈咬死了。除此之外,在凡尔纳的天空下,更多地齐刷刷站立着好人,男人永远彬彬有礼绅士风度,女人永远善解人意温柔大方。阅读凡尔纳小说是一次精神完全放松的旅行。读者不用担心结局,结局在那明摆着,正义的力量获胜,邪魔歪道屁滚尿流。偶尔他会写到蛮荒地带原住民的悲惨生活,揭开一角让我们看看。但也仅是远远地瞄一眼而不深入到苦难者的内心,依然不伤大雅。受到来自文明社会的男子和女子的熏陶,我们也可能变成文明人,这就是凡尔纳小说的“道德价值”和“精神力量”,是它们的“纯洁性”。

“纯净”与“单调”是一对邻居,在缺乏运动元素的背景中,彼此难以辨认。比较《十五岁的小船长》和《格兰特船长的儿女们》,可以发现许多相似之处!从角色设置来说,昆虫学家对地理学家一边一个,两个沉默、阴险、狠毒的反面角色遥相呼应。从情节安排来说,都是航海过程中导向性失误,到达一个错误的地点遭受磨难。海、陆探险交替进行,而且,更容易惹人注意的是,韦尔登夫人和海伦夫人的背影多么模糊,随便拎出一句话来你能分得出是谁说的?凡尔纳的小说世界中女性是稀世珍宝。他曾向他的编辑赫泽尔先生坦言,他对于表达爱的情感非常笨拙,甚至连“爱情”这个词也不敢写。

四、 自由之海

自由是最古老的海洋意识之一。地球表面超过三分之二的面积被海水覆盖,从太空中看,地球就是一个蓝色的水球。陆地高低起伏,即使平原地带,一个土丘就能阻断目光的驰骋。大海却一望无垠,无遮无拦,能够让人们的心胸变得宽广,也能使痛苦得到缓冲和解脱。海洋民族往往生性潇洒,自由随性,这与海洋的熏陶密不可分。古希腊神话中的海神波塞冬总是驾着马车,如同一个翩翩的侠客,在海上呼风唤雨,独立不羁,他的性格特征就是崇尚自由和力量,富有冒险精神,永远充满生命的激情。

凡尔纳生长在海边,对大海饱含狂热的爱,自由的个性从小根深蒂固。他的父亲是一个颇有名气的律师,作为长子的凡尔纳被家庭寄予厚望,继承父业。1848年,20岁的凡尔纳离开南特来到巴黎,他怀揣的就是一个律师梦。他甚至在巴黎拿到了法学学士学位。但是年龄越大他越感到律师这个职业与自己的性格背道而驰,法律条文不仅扼杀性格,甚至威胁他的生命。最后他决心改行从事文学创作,在文学的天空下自由放飞想象的翅膀。

凡尔纳小说中,最充分展现自由这一精神底色的是《冒险岛》和《海底两万里》。《冒险岛》和《鲁滨逊漂流记》题材相似,但主题迥异。总体来说,鲁滨逊无时不刻不想离开他落难的小岛,重新返回人类社会。但是“冒险岛”上的新居民把荒岛开发出来之后,深深迷恋上了这里避世独居的生活,在他们看来,这里成了桃花源。书中人物不止一次提到,即使将来有机会回到祖国,最终也还要返回“冒险岛”,在此终老。对尼摩船长来说,“鹦鹉号”就是他的“冒险岛”,是他的自由王国。“鹦鹉号”性能卓越,在海底来去自由,速度极快,几乎没有任何自然和人类力量能阻止它的遨游。在不到十个月时间里,它穿越太平洋、印度洋、红海、地中海、大西洋和地球南北两极。尼摩船长把陆地与海洋对立起来,在他看来,陆地是牢笼,是监狱,只有在海洋里他才能获得真正的自由。他利用自己掌握的科学知识,充分开发海洋物质资源,“鹦鹉号”和船上的人们获得了永不枯竭的生活保障。

空间和物质自由只是尼摩船长精神自由的外化形式。《海底两万里》是凡尔纳自由精神的豪放宣言。尼摩船长表面看起来遗世独立,但他暗地里一直默默支持被压迫国家和民族的独立斗争。船长在海底发现了一艘西班牙沉船,这艘船原本装载着大量金银,被英国舰队击沉,不可计数的金银珠宝沉到海底。后来尼摩船长得到这批珠宝,这是他富可敌国的财富主要来源。有一次阿龙纳斯亲眼目睹船长把一整箱金条送给正在发生起义的克利岛人。通过这件事情,教授加深了对尼摩船长的了解,知道他那颗追求自由的心还在为人类的苦难而忧伤。

后来在《冒险岛》中,凡尔纳解开了尼摩船长的身世之谜。他原本是印度达卡王子,率领印度人民起义反抗英国殖民统治,失败后独自逃到异国,妻儿都被英国人杀害。满腔愤怒和伤痛的达卡王子在一座荒岛上建造了“鹦鹉号”,选择远离人类到海底避世,成了尼摩船长。《海底两万里》开篇不久,教授和他的朋友们落到“鹦鹉号”上,尼摩船长向他们介绍船上的生活,希望他们能永远留下来,他用下面这句话结束他的演讲:“先生,您要生活,就请生活在海中吧!只有在海中才能做到名副其实的独立!在海中,不需要承认有什么主宰;在海中,我完全自由!”[2]66-67

[1]崔旭.凡尔纳传[M].合肥:安徽文艺出版社,2012.

[2][法]儒勒·凡尔纳.海底两万里[M].赵启东,译.北京:中国画报出版社,2015.

[3][法]雨果.海上劳工[M].陈筱卿,译.北京:北京燕山出版社,2001:137.

[4][法]儒勒·凡尔纳.格兰特船长的儿女们[M].邓小红,译.北京:北京燕山出版社,2000.

[5][英]莎士比亚.莎士比亚全集:第五卷[M].朱生豪,译.南京:译林出版社,2012:511.

(编校:李一鸣)

On Jules Verne’s Ocean Consciousness

DU Liang

(School of Humanities, Hainan Tropical Ocean University, Sanya Hainan 572022, China)

Jules Verne is an important person in the history of western sea literature. His works reflect European ocean consciousness of the last half of the 19th century. After the early stage of industrial revolution and romanticism, the pursuit of personal freedom and national independence has become the main theme. The Great Discoveries of Geography provided seaways which later become the marine thoroughfare of colonial rule. The mother countries were jubilant for the marine abundance. The wideness and purity of the sea influenced Verne’s character and his literary creation. Ocean consciousness leads a way to interpret Verne’s literary works and spiritual world.

Jules Verne; sea literature; ocean consciousness; freedom

2016-04-26

杜梁(1977-),男,江西樟树人,海南热带海洋学院人文学院教授,博士,主要研究方向为文艺理论与文学批评。

I206

A

1008-6722(2016)04-0075-06

10.13307/j.issn.1008-6722.2016.04.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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