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冰心
〔河南大学文学院,河南开封475001〕
浅析《奔跑的火光》的叙事时间
韩冰心
〔河南大学文学院,河南开封475001〕
《奔跑的火光》是当代著名女作家方方的一篇充满强烈的女性自省意味的小说。小说女主人公英芝接受了新社会的思想意识,却无法摆脱传统思想的束缚,时常陷入生活和思想的困境,终至走向死亡。这一悲剧结局,引起人们对女性解放问题的深思和反省。作家对叙事时间的处理与把握,为小说谋篇布局和揭示主题起到了很好的推动作用。
《奔跑的火光》;叙事时间;顺序;时距;频率
《奔跑的火光》发表于2001年,作家方方在小说中塑造了一位具有新社会思想意识的农村妇女英芝。英芝高中毕业后加入了村里的唱班“三伙班”,跟着班子演出唱歌,而一时的风流使她葬送了自己的青春和梦想。结婚成家后,丈夫嗜赌,公婆轻视,使得英芝感到生计艰难,于是又跟着“三伙班”演出挣钱,甚至在高额小费的引诱下进行脱衣表演,后来丈夫输光了英芝卖身借来的盖房钱,英芝为了生存再去卖身,结果被婆家发现,生死攸关的当口逃出家门。丈夫寻找英芝未果,烧了英芝娘家的房屋,险些闹出人命,绝望的英芝带着复仇的愤怒,烧死了前来纠缠的丈夫,奔跑的火光吞噬了一切仇恨,也吞噬了英芝年轻的生命。《奔跑的火光》是一篇优秀的叙事作品,用叙事学的方法对其进行解读,能够使读者对小说主旨的把握更加深入。
从茨维坦·托多洛夫第一次提出“叙事学”概念的1969年算起,叙事学的历史还不到五十年,但叙事学不仅在理论上得到了很大的发展和完善,而且在实践上也取得了很大的成就。叙事学的研究对象一直以来都有分歧,罗钢《叙事学导论》将其定义为“研究叙事的本质、形式、功能的学科,它研究的对象包括故事、叙事话语、叙述行为等,它的基本范围的叙事文学作品”[1]3。叙事学研究涉及叙事文本的很多方面,《奔跑的火光》叙事时间的安排对突出小说主旨、强化人物形象发挥了重要作用。
叙事是一个时间序列,包括叙事时间和故事时间。叙事时间也可称为文本时间,“是文本展开叙事的先后次序,从开端到结尾的排列顺序,是叙述者讲故事的时序”[1]133,而故事时间则是“被讲述故事的自然时间顺序,是故事从开始发生到结束的自然排列顺序”[1]133。叙事时间与故事时间相比具有很大的主观性,它可以根据情节的发展需要自由延伸或压缩,出现延误、跳跃或间隔的情况。由于叙事时间的灵活性,两种时间之间存在某种差异,通过对这种差异性的辨别,使我们发现文本中的“时间倒错”现象。热奈特对“时间倒错”的解释是故事时序和叙事时序之间“各种不协调的形式”[2]17,认为这种倒错“暗中要求存在某种零度——叙述与故事的时间完全重合的状态”[2]14。顺时表示叙事时间和故事时间的发展顺序一致,错时则表示叙事时间和故事时间的发展顺序不一致,而错时现象常常是由叙事中的“倒叙”或“预叙”引起的。倒叙是对已发生事件的回忆追述,是“指对故事发展到现阶段之前的事件的一切事后追述”[2]17,预叙就是对某件事的提前预告,“指事先讲述或提及以后事件的一切叙述活动”[2]17。通过倒叙或预叙,文本中出现两种时间不协调的局面,这与平直铺叙相比,更能引起读者的阅读兴趣。
《奔跑的火光》第一句话“英芝想,我该怎么说呢?”[3]1就告诉读者,英芝是一个有故事的人,而接下来要讲述的可能就是英芝想要说的故事,加之英芝的反问“而我却又是为了什么?”[3]1使读者更加确定英芝背后一定有一个深刻的故事,通过作家的进一步叙述读者可以判断出这时英芝是处在一所监狱里,至此已经充分调动了读者的好奇心,想要知道这背后到底隐藏了一个什么故事,后面的内容就是英芝开始讲述的故事。在这里,作家对叙事时间的安排就使用了倒叙手法,英芝的故事是先发生的,然后她犯罪进了监狱,英芝对过去的回忆才是小说的主要部分。在倒叙开始之前,小说中所提到的英芝梦中奔跑的火光,也可看作是对倒叙故事中的某种预叙,直到故事结尾,读者才明白奔跑的火光并不只是英芝的噩梦,而是实实在在的被烧的英芝的丈夫。在小说最后,故事又回到监狱中的英芝身上,同室的余姐很会分析案情,“她替英芝分析来分析去,都只一声长叹。余姐对英芝说,你这个案子必死无疑”[3]155,这仿佛也是对英芝结局的提前预告,在一个荡气回肠的故事之后,作者明明白白的告诉读者英芝最后也将走向死亡,使读者心里在明知如此的情况下,还是忍不住为英芝感到惋惜和悲愤。整篇小说看似简单,作者却在细节处独具匠心,对叙事时间的安排使这部小说更加具有吸引力,使读者阅读的同时忍不住思索英芝落得如此结局的原因,和对最后英芝死亡时解脱的反思。
时距是指故事时间和叙事时间长短的比较,也可称之为节奏,是根据叙事时间的速度来衡量的。按照热奈特的说法,假设存在某种参照零度,即叙事时间和故事时间相当,则在实际叙事活动中,两者是非同时的,叙事时快时慢,这种情况便构成了叙事文本的节奏。按照叙事速度的变化,热奈特总结为四个时间的运动价值,即停顿、场景、概要和省略,而米克·巴尔在《叙述学:叙事理论导论》中又加入了延缓的概念。因此按照叙事速度快慢的顺序,五种情况分别为省略、概要、场景、延缓、停顿。[4]
省略是指叙事时间无限小于故事时间,即叙事时间停止而故事时间仍在继续,也可以称之为跳跃,读者可以从小说中时间或地点的变化上感受时间的流动。在《奔跑的火光》中,英芝讲述自己的故事,一开始便从她高中毕业开始,之前的成长过程则被直接省略,原因不外乎之前的成长经历并不是故事的关键,学生生涯与英芝之后的生活并没有多大的关联,省略这些可以节省篇幅,尽快进入主题。并且小说几次写到英芝从村里去县城都没有路途上的描写,直接进入下个场景的描述,这也是省略。叙事文本中出现省略,一方面是为了使故事进程更加紧凑,另一方面也为避免描写与故事内容无关的东西。
概要是指“在文本中把一段特定的故事时间压缩为表现其主要特征的较短的句子,故事的实际时间长于叙事时间”[1]148。在故事叙述过程中,对与故事情节关系不大而又不可缺少的情节,一般情况下都会用几句话对其一带而过,使故事得以顺利进行。英芝跟着“三伙班”第一次演出,是受到老庙村村长的邀请为他儿子的婚礼助兴,作者用大量的笔墨描写了英芝第一次登台的情形,之后便用一句话“一直到接新娘的小车开来,尚有许多人不看新娘而要点歌”[3]12概括了这一天的情况,也间接交代了英芝的演唱十分受欢迎。英芝结婚之后,从结婚过日子到生孩子过满月这一段时间都用极短的篇幅来概括,只在其中点出英芝公婆对她的不待见和丈夫贵清家的真实境况。概要的简短避免了叙事文本通篇记流水账似的描写,通常是作为两个主要场景之间的过渡或对后文的铺垫。英芝在婆家的具体生活没有必要详细描绘,只需告诉读者英芝婆家对她的态度即可,为故事的后续发展做准备。
场景即叙事时间基本上等同于故事时间,是对情节的详细记录,主要是由人物对话和某些必要的动作表情等构成。《奔跑的火光》中有几处重要的场景描写,一是英芝高中毕业后,三伙游说英芝加入他的唱班“三伙班”去唱歌,这一次为英芝以后的挣钱道路以及遇见贵清埋下伏笔;二是英芝和贵清情歌对唱后第一次在城里见面,这一次促进了二人的感情进展,也暗示了英芝的婚姻归宿;三是英芝对婆家生活不满意,生子后回娘家再次受到三伙的邀请加入唱班推动了故事的发展。除了这些场景,小说中还有大量的场景描写,叙事文本中场景描写本来占据很大篇幅,只不过上述几处场景描写在整个故事的发展中都有关键的作用。概要将各个场景链接起来,组成一个完整的故事,热奈特在评价概要时指出“小说叙事的基本节奏通过概要和场景的交替来确定”[2]61,场景可以说是文本的主要组成部分。
延缓和停顿都是叙事时间大于或无限大于故事时间,对人物进行心理活动的描写基本都属于延缓,因为人的心理在瞬息之间就能出现很多念头,而在对其进行描述时所占用的篇幅则相对较多。在小说中,由于意识观念和生活态度得不到认同,因此英芝的心理活动非常多,譬如在第一次被打后,英芝看到三伙的传出欢声笑语和透出灯光的楼房,突然想到“就算我是女人,只要我能挣钱,三伙能做到的事,我为什么就不能做到呢?我又何苦要跟公婆住在一起去受他们的气呢?如果我自己挣下钱来,我岂不是自己可以盖一栋房子,就像三伙这样的?虽然说盖房子应该是男人的事,可是女人如果有本事,不是一样可以为自己盖么?我一个月能赚几百块钱,一年下来也有几千块。不出两年,我就盖得起房子来。我不需要盖三层楼的,盖两层楼就可以了。我可以住在自己的楼上,高高地看到公婆的院子,我不在乎他们骂人,不在乎他们阴阳怪气,我可以翘着二郎腿不睬他们,甚至,我高兴了,还可以朝他们吐一口涎水。那种感觉该有多么好啊!”[3]61此外还有多处对英芝心理活动的描写。对英芝的内心活动的详细描写,一方面说明英芝对幸福生活的渴望,另一方面也说明英芝的性格十分独立好强,必定会与传统的思想观念产生冲突,为后面矛盾的爆发埋下了伏笔。
停顿是指故事时间暂时停顿,而叙事时间仍在继续,一般在小说中出现停顿是在对某个情况或事物的解释说明时,[5]例如在告知读者贵清整日无所事事,与狐朋狗友吃喝玩乐、酗酒赌博之后,有一段描写解释了老庙村为什么会出现这种情况,“老庙村的人说,老庙村又不穷,养人还是养得起的。出远门又有什么好?累爹娘牵挂,自己也过得苦。何必?中国人讲的就是个知足常乐。有吃有喝,没地主压迫剥削,比什么都好。老庙村人对自己清清淡淡的日子就这么一副心满意足的感觉。于是老庙村对贵清这样二十岁左右的年轻人光晓得玩乐,也就持一种宽容的态度。”[3]52通过这段描写,使读者了解了英芝所生活的环境与她的观念是格格不入的,她对生活的奋斗和挣扎在这里是得不到理解和支持的,这里的停顿给读者提供了一个短暂的思考时间。
频率的范畴首先是由热奈特提出的,叙事频率即“叙事与故事间的频率关系(简言之重复关系)”[2]73。关于叙事频率,热奈特指出“一系列相似的、仅考虑其相似点的事件在这里将被称作‘相同事件’或‘同一事件的复现’”[2]73,并且将这种现象分为四种类型,即“讲述一次发生过一次的事,n次发生过n次的事,n次发生过一次的事,一次发生过n次的事”[2]74。
讲述一次发生过一次的事,即单一叙事,是对发生事件的正常叙述,在叙事文本中最为常见。除此之外值得我们注意的是,《奔跑的火光》出现了多处讲述n次发生过n次的事。最明显的一处就是小说中多次出现“你是个女人”等类似的话语,一般出现于贵清、英芝婆婆、英芝母亲及英芝本人之口,例如当英芝发现自己怀孕去找贵清理论时,贵清说“那我倒要看你怎么办。我有什么打紧,你是个女人,女人跟男人不一样”[3]25,英芝原本不满贵清的态度,可是“看看贵清那张洋洋自得的脸,她原本塞在满心的愤怒竟平了下去。涌在心里的却是一股淡淡的悲哀,只因为她是个女人”[3]25。原本是应当双方负责的事情,在他们心里竟然认为这都只是女人的问题,一个女人未婚先孕就失去了讨价还价的条件,英芝虽然一直在说男女平等,但在内心深处还是认为自己是个女人就应当顺应这一切而对贵清的无赖妥协。还有,当英芝拒绝跟公公去果园干活时,她的婆婆说“做女人的就得这样。我这辈子就是这样过来的。你是女人,你要像个女人样子”[3]38,英芝为挣钱唱歌脱衣,被发现后在婆家遭到痛打回到娘家,父母得知真相后也说“你一个女人,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也得要有个规矩”[3]88,“你是个女人,要记得,做女人的命就是伺候好男人,莫要跟他斗,你斗不赢的”[3]89,反复的提醒英芝作为女人的“使命”,而这也不仅仅是他们对英芝的告诫,也是对自己对其他众多女性麻木的催眠,屈服于传统思想的压迫,谨慎地按照传统制定的路线来过完自己的一生。
与之相对应的是,文中也多次出现男女平等的字眼,而这些大部分都只是英芝的所说所想,一开始和公公辩解时她还说“新社会了,男女都一样。男人玩,女人也要玩。女人干活,男人更要干活”[3]37,后来现实的打击使她开始质疑“男女平等,说了这么多年,凭什么到头来不管遇到什么事,都是女的倒霉。而且连女人自己都认为应该这样,比方她的母亲”[3]83,她“想要质问苍天,为什么对女人就这么不公平”[3]88。可以说,一开始英芝还抱有男女平等的幻想,而现实的残酷使她认识到,在她生活的地方想要男女平等是万万不可能的,这其中也有她自己对生活的一步步妥协,直到矛盾激发,愤怒之火烧毁一切。此外,英芝几次被打,其中有两次都是在堂屋,都提到堂屋墙上五个斗大的毛笔字“天地君亲师”,是英芝公公的手笔。天地君亲师是传统社会中伦理道德合法性的合理依据,也是父权的象征,在这样的字幅下,“英芝的公婆在桌子两边坐了下来,冷冷的看着英芝在地上滚动和哀嚎”[3]59,在这样的情景下着重点出,也代表着传统思想对英芝想要追求男女平等的残酷压迫。在这样的环境下,英芝作为女人,她的万种风情和独立自强都显得格格不入,而且由于她自身的困境和对世界认知的局限性,都使她最终走向悲剧结局。
作者通过在叙事时间上的安排,使这篇小说不仅在结构上层次分明,详略得当,而且在表现小说主旨上也十分突出,使读者在为小说中的人物感到悲愤的同时,也引发他们对女性的关注以及对传统思想的反思。
[1]罗钢.叙事学导论[M].昆明:云南人民出版社,1994.
[2](法)热奈特.叙事话语新叙事话语[M].王文融,译.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0.
[3]方方.奔跑的火光[M].武汉:长江文艺出版社,2001.
[4](荷)米克·巴尔.叙述学:叙事理论导论[M].谭君强,译.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3:156.
[5]梁工.圣经叙事艺术研究[M].北京:商务印书馆,2006:89.
(责任编辑:张明海)
10.3969/j.issn.2096-2452.2016.01.015
I207.42
A
2096-2452(2016)01-0063-04
2015-12-31
韩冰心(1991-),女,河南睢县人,河南大学文学院硕士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