渡涉苦难爱永在
——约伯的苦难经历对史铁生信仰的影响

2016-03-15 03:02戚国华
河南牧业经济学院学报 2016年1期
关键词:史铁生上帝信仰

戚国华

〔广东省科技干部学院人文学院,广东广州510640〕

渡涉苦难爱永在
——约伯的苦难经历对史铁生信仰的影响

戚国华

〔广东省科技干部学院人文学院,广东广州510640〕

苦难,是史铁生作品重要的内容之一。他一生的创作都在为自己、为人类寻找承担苦难勇敢生存的路径。他从圣经、佛经、西方后现代主义、科技文化等诸多人间智慧中探求苦难的来源与超越之法,圣经中约伯的苦难经历与信仰给他带来很大的亮光与鼓舞,他高度赞美约伯的信心,充分肯定约伯的信仰是真正的信仰,约伯对其深远影响的哲思妙语散见于多部作品中。详细梳理史铁生的后期作品,发现他对约伯的信仰及对基督教的苦难观并未完全接纳,晚年建立起来的“昼信基督夜信佛”的个人信仰整合选择,属于私人信仰范畴。

史铁生;约伯;苦难;信仰;爱

苦难,是人生无法避免的经历,是人类生活的组成部分,它能毁灭也能造就升华人的生命。史铁生笔下的苦难来源于他个人的生命体验,他自嘲自己“职业是生病”,他对苦难的深刻体认超过常人,是由绝望经验转向拥抱信仰的独特作家。他从诸多人间智慧中找寻苦难的来源及解脱的路径,其思想转变历程可大致分为三个时期:初遭苦难时,史铁生首先接受了西方后现代主义思想,作品中常流露出主人公的命运偶变、荒诞离奇等无处话凄凉的伤感及对过程美的歌颂,如《山顶上的传说》、《命若琴弦》等小说即是诉说残疾人生活的不幸与命运悲剧;其次他认同了卓别林幽默的话语,缓解了多次想自杀的死亡意识,如在代表作《我与地坛》中详细地表达自己从遭遇残疾时的悲痛欲绝到走向感恩但间或仍含有愤懑不平的悲壮深情;最后他在约伯身上发现了自己的影子——无缘无故地遭难生病,而约伯在苦难中的信心给了他很大的启发,其后期作品中不断出现约伯身影,接受了约伯的敬畏、罪感、忏悔等思想意识,影响了他一生的信仰选择,遗作《昼信基督夜信佛》明确宣告自己“昼信基督”,阐述只有爱才能战胜人间苦难。他从遭遇苦难到真正化解苦难的思考轨迹与写作过程,可以说是渐近约伯、心灵走向“上帝”的信仰历程。由此可见,约伯对史铁生的信仰影响是相当重大的。

一、赞美约伯,接受苦难

《约伯记》是圣经中叙事隐晦、含蓄费解、结构迂回、文字优美、情节曲折的一卷书,探讨的是人类经历中重要的问题——义人为什么受苦?苦难中有什么支柱可以依靠?苦难的意义与价值在哪里?苦难的背后到底是什么力量在掌控?主人公约伯是一个义人,与上帝有“密友之情”,“那人完全正直,敬畏上帝,远离恶事”[1]476。但撒旦认为约伯的敬虔是获益后的表现,动机不纯。撒旦得到上帝许可后便击打约伯,于是约伯深陷儿女皆死、财物尽失、从脚掌到头顶长满毒疮、终日坐在炉灰中拿瓦片刮身体、妻子嘲笑、生不如死的惊人悲惨境地中。他无法知晓其中的原因,肉身与心灵的双重煎熬,达到了人类受苦的巅峰极限。他的三位朋友来安慰他并坚持认定约伯遭难是因果报应,是罪与罚,并编造一些莫须有的恶行强加在约伯头上。但约伯坚决否认自己有错,不断为自己申辩:“惟愿我能知道在哪里可以寻见上帝,能到他台前满口辩白。”[1]494他因委屈呼叫,却不被应允;呼求却不得公断,众叛亲离,向上帝泪眼汪汪。他始终坚持信仰的纯洁性,没有怪罪上帝为何夺走他拥有的东西,只是勇敢诚实地说出心中对荒谬苦难的困惑,他关心的是公义,不是功利。当约伯在极度痛苦绝望中苦苦追问时,上帝靠近迷惑抱怨中的约伯,从旋风中向他显现,没有直接回答他的问题,给他明确答案,而是从宇宙的边界、气候的现象、动物王国的奇观等方面正面挑战他,对他发问了80多次,向他展示了宇宙万物的奇妙伟大:“我立大地根基的时候,你在哪里呢?你若有聪明,只管说吧!……是谁定地的尺度?是谁把准绳拉在其上?地的根基安置在何处?”[1]507神的出场与言论只是侧面提醒约伯:自然界的美丽有序是有规律的,生命是有目的的,本质是以上帝为中心的,上帝给信靠他的人是他自己的一切。约伯惊奇得目瞪口呆,回答说:“我是卑贱的!我用什么回答你呢?只好用手捂口。”“我从前风闻有你,现在亲眼看见你。因此我厌恶自己,在尘土和炉灰中懊悔。”[1]511这时候的约伯完全醒悟过来,他每滴痛苦的眼泪立刻被上帝揩去了,他遭受的恐怖经历都被无所不在的上帝化为乌有,上帝的出现就是他的答案,上帝仍是活着的上帝,他的目光立刻从自身的痛苦转向上帝,上帝的作为使他敬畏与谨慎。上帝再次赐给约伯曾有过的一切,并且加倍。约伯对上帝的信仰,使他摆脱了苦难,也使撒旦的诬蔑不攻自破,表明超功利的敬虔和美德在人是可能的,这就否定了普通人对苦难所持守的人生经验、道德框框、神学教义、理性主义等的简单解释。对约伯来说,上帝允准苦难发生在他身上,是一个奥秘,目的是让他进入更深的祝福里,他经受了上帝的考验,更进一步认识了上帝的心意,他的信仰也更纯正,更完全,而纯正的信仰正是全身心地对上帝的仰望,不管正在遭受什么苦难,结果怎样。对普通人来说,苦难的来源很多,诸如报应观、管教观、恩典观、验证观、他罪观、己罪观、代罪观、奥秘观等多种情形,人要心存谦卑,认识自己的局限与偏见,避免从自己所观察到的真理作不明智的无限度的外推。“真正的思想家是私人思想家约伯,纯洁的信仰归功于我们祖先的虔诚。不可能用逻辑的方法理解和阐明它。”[2]

俄国哲学家舍斯托夫将人在苦难中的孤苦无依的惨境形象地比喻为“旷野呼告”,表达出面对苦难时追求信仰的必要。史铁生从21岁瘫痪到59岁去世,在人间经历的身体病痛与心灵煎熬,就是寻求信仰、超越苦难的过程。他曾像约伯一样体验到人间最可怕的恐怖与绝望,他向上帝呼喊,如在生病初期目光所及之处都写下“上帝保佑”,正是这样的哀鸣呼告使然。他开辟了一条走向上帝的信仰之路。因为“只有信仰才能赋予人以勇敢无畏和力量,去正视死亡和疯狂。……只有身心受过震颤,变成精神的人才能理解一切都是可能的,也只有这样的人才能接近上帝。”[3]史铁生旷野呼告式的信仰就建立在苦难与希望之间。史铁生从约伯的信仰经历中得到很大的启发,对约伯的信心称赞颂扬,他在散文《病隙碎笔》中写道:

“约伯的信心是真正的信心。约伯的信心前面没有福乐作引诱,有的倒是接连不断的苦难。不断的苦难曾使约伯的信心动摇,……但上帝仍然没有给他福乐的许诺,而是谴责约伯和他的朋友不懂得苦难的意义。上帝把他伟大的创造指给约伯看,意思是说:这就是你要接受的全部,威力无比的现实,这就是你不能从中单单拿掉苦难的整个世界!约伯于是醒悟。不断的苦难才是不断地需要信心的原因,这是信心的原则,不可稍有更动。倘其预设下丝毫福乐,信心便容易蜕变为谋略,终难免与行贿同流。甚至光荣,也可能腐蚀信心。在没有光荣的路上,信心可要放弃么?以苦难去作福乐的投资,或以圣洁赢取尘世的荣耀,都不是上帝对约伯的期待。”[4]7他欣赏赞美约伯的上帝:不许诺光荣与福乐,是仁慈与完美,他保佑你的希望,只要往前走他总是给路,这才是信者的路,因信称义而不是因结果。史铁生被约伯真正的信仰所深深折服,他像约伯一样,虽然没有得到明确的答案,但尊重上帝的整体意图,接受了“人间戏剧”中的苦难角色,找到了承担苦难的内在动力与勇气。这种心灵的完全释放是简单的卓别林幽默台词和荒谬哲学无法比拟的。约伯承载苦难的经历也成为他勇敢承担荒谬命运的信仰,于是他在绝望中达观,心灵从浮躁走向沉静,有了应对苦难的有效良方。他开始变得谦恭起来,领悟到信仰要有谦卑的心,苦难具有磨练心智、认识自己、锤炼精神、激发哲思的意义。他从怨命到知命,与苦难和解,赢得生命的主动,幽默豁达,完成蜕变。从此他将个体生命的苦难感受融入到一个更为宏阔辽远的人生境界中,以自由精神穿越人生的有限,创造了真正属于自己的人生精彩,他的小说和散文里对死亡和疾病等苦难的超越意识也逐步增强起来,苦难成为他厚重的、不可或缺的心灵财富与写作资源。在后期散文集《扶轮问路》中,史铁生多次重申信仰的核心是“信”,因为世界的奥秘是人永难知尽的,人类一代代传承进步,一定要由可以信赖的“神”引领,而信仰的天赋是谦卑。正如学者胡山林所说,史铁生的写作历程成为他将生存苦难逐渐转化为内在心灵资源的同步过程,他的写作与他的生命完成了最真切的融合与同构。在小说《我的丁一之旅》中,他把自己写得有点像约伯,乐观,坚强。

二、仿效约伯:敬畏、罪感、忏悔、谦卑

在接近约伯的过程中,史铁生以约伯为榜样,约伯对上帝、对大自然、对自我态度的谦卑深深影响了史铁生,因此他的作品常表现出敬畏、罪感、忏悔、谦卑、宽容等思想意识。据圣经记载,上帝创造宇宙万物后,又用泥土按照自己的形象和样式创造了亚当和夏娃,所以人具有尊贵、平等、美善等品德。在《病隙碎笔》中,史铁生说:在沉思默想中看见生命更深处的奥秘,世界之神秘,世人的智力永难穷尽,没理由不相信奇迹的存在。在《务虚笔记》中,每当医生F锯开病人的颅骨看见沟回盘绕的大脑,总要怀着惊愕和尊敬在心里暗暗地问:这里面已经埋藏了多少幸福和痛苦?这里面有多少希望和梦想?不能把那些痛苦从中剔除,或者把更多的快乐移植进去么?每当他带领学生做尸体解剖时,无比的神秘总使他激动不已,把大脑分解开来,都是些常见的玩艺儿,那么灵魂在哪儿?他越来越相信,大脑和灵魂是两码事,大脑永远也追不上灵魂,大脑在工作,而灵魂在智力之先早已存在。诗人L对人的性部位充满好奇,不断地对人的身体大加称赞。诸如此类的感悟表明史铁生对上帝创造世界与人类的敬畏态度,尤其在《我的丁一之旅》中,他对“这人形之器”大加歌颂,认为人体的各器官精准美妙,惊讶叹服上帝创造的“这独一无二的造物”。在34节“曾在约伯”中,当丁一重病时,约伯的经历鼓舞了他,使他不能抱怨上帝和上帝的创造,听懂了那威严但是温柔的声音:“当我创造世界的时候,你(小子)在哪儿?”认识了“上帝不是你的仆人,而你是上帝的仆人”,明白了“上帝要你经受的就是你必要经受的,你不必经受的,原本也不是上帝非要你经受不可的。上帝嘱托你的路途从来不是风调雨顺,不是一马平川,但上帝嘱托你的路途决不会中断”[5]。

圣经创世纪中,上帝把亚当和夏娃安置在伊甸园里,让他们同享乐园里的丰盛,告诉他们不能吃善恶树上的果子,可他们没能经受住蛇的诱惑,听了蛇的话,吃了禁果,被上帝赶出伊甸园,这就是基督教常说的原罪,人的苦难便也由此而生。史铁生对原罪有自己的独特发现与感悟,他从自己坐在轮椅上发现整个人类也是坐在一个大轮椅上,即整个人类都是有限的,都是有原罪的,诸如歧视、自卑、自傲、差别、不自由、遮蔽等人性弱点就是瘫痪就是残疾,因此他从写残疾人转变为表现“人的残疾”。如小说《原罪》,直接就用做题目以突显原罪的幽深与限制。《务虚笔记五恋人》中,医生F年轻时因父母强烈反对,软弱求全苟且偷安的禀性使他没有勇气与女友相爱下去以致两鬓斑白,几年后进入无爱的婚姻。多年后他终日在现实与梦境的边缘徘徊,为那场爱情赎罪,女友的“你的骨头没有一点男人”像咒语一样刻进他的骨子里,他常对诗人L说“我们都是罪孽深重”。史铁生对人的局限性把握得非常深刻并重复表现,在写作中多次强调忏悔意识,在《病隙碎笔》中,他引用圣经新约中耶稣饶恕一个被抓的行淫妇女的故事来说明人从老到少都需要忏悔,因为罪普遍存在于人的心中,每个人都是有罪的,他接着说:忏悔,不单是忏悔白昼的已明之罪,更是看那暗中奔流着的心流与神的要求有着怎样的背离。忏悔不是给人看的,甚至也不是给上帝看的,而是看上帝,仰望他,这仰望逼着你诚实。迷茫、曲折、绝途、丑陋、恶念等一切的心流,人都不能回避。因为看不见神的人以为神看不见,神以其宽容要你悔罪,要人除去低头还有仰望,这样的忏悔从来都是第一人称的。《我的丁一之旅》中的丁一,年轻时在小树林里与何依谈心交流,可当他面对革命委员会的逼供审问时,丁一便出卖了何依,导致她们全家被流放到边疆,从此丁一的心魂终其一生永远羞愧,满面愁容。在《病隙碎笔》中史铁生多次强调:人是生而有罪的,人性先天就有恶习,因而忏悔是永远要保有的品质。忏悔,是请神来清理我的心灵,忏悔之后,是顺理成章地继续检讨自己。

史铁生笔下还出现过叛徒的忏悔,如《务虚笔记葵林故事》中一个葵花林中的女人忏悔:我罪孽深重,但从未怀疑当初的信仰。这个在葵林中生活的女人年轻时与恋人相爱并接受了革命信仰,为了掩护恋人逃命,她满怀激情地跑,纤柔的身体挂动得葵花叶子响,引诱敌人。被捕后敌人审问她,严刑拷打她,她终于屈服,终于说出她并不愿意说的秘密。后来丈夫死了,一儿一女长大后,都离开了她。她常年独自一人,守着葵林中的黄土小屋,寂静的柴门,寂静的院落,年复一年,她希望受惩罚的只是她自己,在这孤独的惩罚中赎清她的罪孽。她对谁都是赔罪的笑脸,她常在人们的讪笑声中默默走开,她不能去死,她知道她不应该去死,她一天到晚只是干活,活着承受这不尽的歧视和孤独,才是她赎罪的诚心。她甘心忍受这一切,不停地认罪。史铁生对她充满怜悯。《我的丁一之旅》中,姑父也是一个叛徒,年轻时出卖了暗恋的馥,后来一生都背着沉重的罪恶感默默地侍弄着花草,为自己罪有应得并要活着赎他永远的愧悔,永远不肯饶恕自己。有一天,姑父留下花花草草不知所终。史铁生对他的描述也是充满深深的同情之心,他认为忏悔是要向着自己的,不能把惨痛的经验归罪给历史,要有良心的沉重。因为有神“逼人的眼光”永远看着你,他认为在对人性恶的觉察中,在人的忏悔意识里,都有神显现。史铁生在发现人的根本苦难后,一直不断地为之寻求超越之道。他追求以文字通晓生命,寻求写作与行动的合一,他总是怀着平等之心,本着理解的宽容同情,和书中的人物进行深入的个人化的精神对话,发现并创造出更为丰富深邃的意义空间。

三、灵魂放歌:爱,是人类战胜苦难的拯救

在对苦难困境的体验与逐渐挖掘路途上,史铁生创造了“爱愿观”,倡导要“爱上帝”和“爱命运”,即既要爱世间一切受造物,也要爱一切顺心与不顺心的事。他认为,爱,才是人类唯一的救助,因为苦难是永恒存在的,是人类生活的重要组成部分。他还特别强调爱与喜欢的不同:爱的范围更大,包括喜欢、爱护、尊敬和控制不住,但最重要的是人与人之间应互相敞开心魂,推心置腹,赤诚交流,相互理解,分享情感,体会对方的忧伤苦痛,成为知己,同心携手,这是人与人之间交往的较高境界。史铁生在生命的晚期,反复强调人的迷途和危境必须由爱来化解与消除。在《病隙碎笔》中他说:“这爱,不单是友善、慈悲、助人为乐,它根本是你自己的福。这爱,非居高的施舍,乃谦恭地仰望,接受苦难,从而走向精神的超越。这样的信仰才是众妙之门。其妙之一:这样的一己之福人人可为,因此它又是众生之福——不是人人可以无苦无忧,但人人都可因爱的信念而有福。其妙之二:不许诺实际的福乐,只给人以智慧、勇气和无形的爱的精神。这,当然就不是人际可以争夺的地位,而是每个人独对苍天的敬畏与祈祷。其妙之三:天堂既非一处终点,而是一条无终的皈依之路,这样,天堂之门就不可能由一二强人去把守,而是每个人直接地谛听与领悟,因信称义,不要谁来做神的代办。”[4]145而“信仰,所以不能由强人来指认,就因为那是向着空冥与迷茫的祈祷,是苦弱并谦卑者要为自己寻找的心路——为理想设计的可行性方针。”“在这条有限的人生路上,一种智慧触到了它的边缘,从而听见了无限的神启:要把一条困顿频仍的人生之真路,转变为一条爱愿长存的人生之善路;要把一条无尽无休、颇具荒诞的人生之实路,转变为雄关漫道、可歌可泣的人生之美路。”[6]在遗作《昼信基督夜信佛》中,史铁生再次明确自己的信仰是昼(活着)信基督夜(死去)信佛,他认为基督与佛法的根本不同,集中在一个“苦”字上,即对于苦难所持态度的大相径庭。前者相信苦难是生命的永恒处境,其应对所以是“救世”与“爱愿”。他极力歌颂基督信仰的美好,对生命的苦难本质认识深刻,认为“基督信仰更适合于苦难充斥的白天。因为基督从不做无苦无忧的许诺,而是要人们携手抵抗苦难,以建立起爱的天国。……爱,必是要及他的,独自不能施行。白天的事,也都是要及他的,独自不能施行。惟有爱是相互的期盼,相互的寻找与沟通,白天的事不仅施行,你还会发现,那才是白天里最值得施行的事。白天的信仰,意在积极应对这世上的苦难。人间总是存在矛盾、差别和距离,因而不可能没有苦和忧。人既看见了自身的残缺,也看见了神的完美,有了对神的敬畏、感叹与赞美,爱才可能指向万物万灵。对于生,我从基督精神中受益,领悟了唯有宏博的爱愿是人可期求的,拯救,是人性升华的路径,是人超越动物而独具的智慧,是见自然绝地而有的精神追寻,是闻神命而有的觉醒。……而信仰则看见人的苦弱与丑陋,沉思自省,视人生为一次历练与皈依爱愿的旅程。”

在《病隙碎笔5》31节中他引用耶稣的话:“我还有不多的时候与你们同在。后来你们要找我,但我所去的地方,你们不能到。这话我曾对犹太人说过,如今也照样对你们说。我赐给你们一条新命令,乃是叫你们彼此相爱。我怎样爱你们,你们也要怎样相爱。”史铁生理解这是无限与绝对的声音,是人不得不接受的声音,是人作为部分而存在其中的那个整体的声音,是要人不要反抗而愿皈依的声音。上帝的办法没有别的,只是爱,他跟你在一起,他并不是把世间的苦难全部消灭掉,他是要你建立起爱来,应对这个苦难,而在苦难的极端产生的感恩与爱,是宗教的根本。对史铁生来说,爱是现实,又是理想。因为爱,既是他在现实生活中已经获得过的母爱、友爱、情爱,又是他的理想之爱。美好的理想就是可用“爱”来概括,无论什么信仰都要体现在对他者的态度上。也正因为爱难于普遍,这理想才不会耗散,才是永恒的追求。他用爱的理想化解了人生的苦难,唯宏博的爱愿是人可以期求的拯救。他从自身残疾苦难认识到人生普遍残疾苦难,从苦难的永恒看到爱的价值,与信仰相遇,最终将终极的拯救归结于“爱”,这是史铁生关于苦难与信仰的“个人宗教”。正如学者李德南所说:“他的信仰,与个体生命如此紧密地结合在一起,以至于信仰对他来说已成为一种存在方式。……他对信仰问题的思考,是与个人在生活世界中所遭受的问题同构在一起的。……个人宗教比制度宗教更源始,因为个人宗教在最初的意义是和信仰者本身的存在疑难有关的。”[7]

史铁生的创作具有极强的个人性,他倡导爱的信仰,对改善社会苦难群体的不幸现状意义非凡,他提供了一种解决人类普遍苦难的价值维度,他笔下开出的爱之花——抚慰心灵、增进信赖、给人希望、使人感动、让人在缺乏爱的环境中活出爱,是非常难能可贵的。“其意义在于为人类的生活辟出一片美好的愿景,或者说树起一个美好的理想,一个高远的参照物,在它的映照下让人类发现生活现实的缺陷与阴影,从而激发起改造现实,创造新生的愿望,激起生存的活力。”[8]他后期的创作充满爱的颂歌,这是他通过自己的苦难体验与生命创作为人类普遍苦难开出的一剂良方,为人类趋向完美幸福的生活找到的出路。基督教文化的精神核心是爱,但学者杨慧林早已指出:“基督教之‘爱’与‘宽恕’的逻辑,在中国文化的语境中尤其需要进一步的阐释。其前提应当是一种外在于人的、永恒的‘他者’(The Other),却不仅仅是现实的人伦关系、善恶之间的理性选择,或者相对化的社会制衡。中国文化传统中始终潜在着一种动力,即世俗与神圣的合一、理性与信仰的合一、王权与与神权的合一、行为规范与精神价值的合一。”[9]确实,史铁生还没来得及具体说明这爱的前提基础及如何才能行之有效就已仙逝,令人惋惜。

总之,史铁生在超越苦难的路途上,约伯经历苦难的信仰力量确实给了他极大的鼓舞作用。约伯信仰的神是非常明确的创世神,他亲眼见过他的面,亲耳听过他的话,约伯才得到了安慰,最终对神对人对自己都有了更上一层楼的认识,从神那里获得承载与超越苦难的真实力量,最终达到无怨无悔的心悦诚服,约伯受苦的背后有美丽的目的。史铁生所信仰的神却是不确定的,他的名字有:神、创世主、基督、佛、大爆炸、太初有道、第一推动、虚者等多个称呼,他是无限、是真、是善与美、是在,是人之梦想的初始之据,是人之眺望的终极之点,是人的残缺的完美比照,是人的心灵的指引、警醒、监督和鼓励。他并不相信约伯的人格神,也不相信约伯的创世神与他所讴歌的耶稣基督是同一位神。基督教的苦难观是指向耶稣基督,他受苦受难死而复活,所以他能体察人的软弱,带给人盼望。约伯信仰的是一位在苦难中仍活着的神,是在皮肉灭绝之外还可以见到的神,是一切皆有可能的神,这才是对绝望者的深切安慰。史铁生推崇、赞美约伯,但并未真正接受约伯的神。由此看来,史铁生的信仰不全是约伯的信仰,他临终表明的“昼信基督夜信佛”是其无可解脱的信仰悖论,是独具心灵个性的私人信仰。

[1]圣经[M].南京:中国基督教两会出版,2007.

[2](俄)列夫·舍斯托夫.尼采与陀思妥耶夫斯基[M].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15:229.

[3](俄)列夫·舍斯托夫.旷野呼告[M].北京:华夏出版社,2004:14.

[4]史铁生.病隙碎笔[M].北京:中国盲文出版社,2007.

[5]史铁生.我的丁一之旅[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6:66.

[6]史铁生.扶轮问路[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0:94 -95.

[7]李德南.生命的亲证——论史铁生的宗教信仰问题[J].南方文坛,2015(4).

[8]胡山林.极地之思[M].北京:中国对外翻译出版有限公司,2014:183.

[9]杨慧林.基督教的底色与文化延伸[M].哈尔滨:黑龙江人民出版社,2002:76.

(责任编辑:张明海)

10.3969/j.issn.2096-2452.2016.01.0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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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96-2452(2016)01-0058-05

2016-01-15

戚国华(1962–),女,山东烟台人,广东省科技干部学院人文学院副教授,研究方向为文学评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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