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修海
鲁迅是多面向的,他是一个人,一个现象,更是一个问题。无论哪个面向,无论是时间维度还是空间维度,无论是形而下还是形而上,都可以生发出许多的焦点。
不仅如此,上述的面向和焦点,本身都可以衍生出许许多多的面向和焦点。就此而言,鲁迅显然是读不完,也读不透的。事实上,这并非仅仅是缘于鲁迅本身的深度、难度和硬度,更与中国文化、中国人和中国民族近百年来的时代际遇风云有关。
一
近十年来,关于经典、传统,乃至于含混其辞的“国学”不断成为高高低低群体的谈资,甚至融入到了关于下一代培育进程中的热点环节设计,当然也勾连起更多与经济和商业相关的华彩与热闹。相较而言,这几十年的“读鲁迅”“鲁迅谈”也是忽冷忽热了几回,但旋即就沉默了。
这究竟说明了什么?
毫无疑问,这说明无论如何,一直有人在读鲁迅,有人一直希望“再读鲁迅”。鲁迅始终是我们面对当下生活的一个“参照物”。起码也是参照物之一。而这样的参照物,于中国人、中国知识分子而言,显然不是太多的,也是不可多得的。
有鉴于此。“再读鲁迅”将是我们沟通经典与日常、历史与当下、思想与现实的一种践行与努力,也是一次自我精神焕发的启程。
这一期的“再读大家·鲁迅”,推出的是一篇鲁迅研究史上的第一篇雄文,也是一篇旧文——瞿秋白的《〈鲁迅杂感选集〉序言》。不论是相较于前人和时人,还是比照于后人,瞿秋白这篇序言皆可谓排山倒海、壁立千仞,是读鲁迅的一个划时代的起点、逗点和节点,也是研究鲁迅和鲁迅研究的一个分水岭。
我们重刊瞿秋白的这篇宏文,目的当然不是为了厚古薄今,更并非要刻意忽视江河滔滔的鲁迅研究成果,而是希望“抛玉引砖”或者“抛玉引玉”,追本溯源,发露更多的“再读鲁迅”的真知灼见,引动更多人来阅读鲁迅、阅读大家、阅读经典。
那么,瞿秋白的这篇“序言”,究竟意味着什么?
简而言之,在重构中国现代革命文学史的实践中,瞿秋白最重要的成绩便是编定《鲁迅杂感选集》并写了长篇序言。这一举措,不仅为中国现代文学史树立了堪称经典作家的鲁迅,更塑造了一位革命文艺战线上的红色旗手,从而开启了鲁迅经典化建构的进程。
二
众所周知,瞿秋白转向关注鲁迅的杂文,是在他们合作写了十四篇杂文之后。而一旦转向对鲁迅杂文的关注,瞿秋白的鲁迅评价是突变式的。这种突变与他们交谊程度的飞跃和革命情势的紧迫度密切关联。
1933年3月20日,据鲁迅书信记载,鲁迅主动向北新书局李小峰推荐由瞿秋白编选自己的杂感选集。 在征得北新书局的同意后,4月8日,瞿秋白编就《鲁迅杂感选集》 并“花了四夜的功夫” 写成长篇序言《〈鲁迅杂感选集〉序言》。出于迷惑敌人起见,瞿秋白化名“何凝”并故意在《序言》末署“一九三三· 四·八·北平”的字样。为了《鲁迅杂感选集》的出版,鲁迅甚至亲自批划了该书的编排格式。与《铁流》《毁灭》《两地书》相同,二十三开、横排、天地宽大、毛边本。扉页上,还选用了鲁迅喜欢的司徒乔的炭画像。不仅如此,鲁迅还亲任该书的校对,亲自为瞿秋白支付了编辑费。
《鲁迅杂感选集》的出版,不仅“可以说是鲁迅和瞿秋白合作的产物,是他们友谊的结晶” ,也是鲁迅研究史和瞿秋白文艺思想发展史上的光辉起点。《〈鲁迅杂感选集〉序言》,此后则成为用马克思主义文艺理论解释鲁迅的范式文本。 尤其是由于在“研究态度和研究方法,被认为是具有示范的意义” ,此序文更因此而成为鲁迅红色经典化进程的开端。与此同时,这篇长篇序言也是瞿秋白构建中国马克思主义文艺理论体系并将其本土化的重大突破,是其文艺思想实践成就的重大体现。
三
历史的因缘时会,让瞿秋白注定成为鲁迅评价史上的关键人物。因为在回顾与创造社太阳社论争时,鲁迅曾说:“我那时就等待有一个能操马克思主义批评枪法的人来狙击我的,然而他终于没有出现。” 近三年过去了,鲁迅终于等到这个“狙击手”,他就是瞿秋白。
瞿秋白的鲁迅评价,可谓一击而中、应声而立,因为在读《〈鲁迅杂感选集〉序言》时,鲁迅竟然“看了很久,显露出感动和满意的神情,香烟头快烧着他的手指头,他也没有感觉到。” 于是,在鲁迅评价和研究史上,《<鲁迅杂感选集>序言》本身也成为经典,它既是红色鲁迅隆重推出的宣言,更是空前绝后的能打动鲁迅本人的鲁迅研究论作。
《〈鲁迅杂感选集〉序言》洋洋一万五千余言,全文共分为八个部分。一开篇,瞿秋白引用杂文集《坟》里《我们现在怎样做父亲》的名言,把鲁迅当成革命殉道者的象征。接着,瞿秋白以卢那察尔斯基《高尔基作品选集序》的表述,构成中苏文艺对称结构 ,以类比修辞指出鲁迅和高尔基的共同之处 ,把鲁迅确立为中国的高尔基,将鲁迅杂感写作史与中国社会斗争史、中国思想斗争史密切对应和联系了起来,简明扼要完成了勾勒“红色”鲁迅——对鲁迅进行革命经典化塑造的主体工程,实实在在地为中国无产阶级革命的文艺思想战线树立起了一面红色旗帜。
之后,《〈鲁迅杂感选集〉序言》不仅成为革命阵营研究和评说鲁迅杂感和思想的范式,甚至被确立中国现代文学批评史上作家作品研究的基本范式。而当初瞿秋白针对鲁迅杂感的评说结论,甚至被放大为此后汗牛充栋的鲁迅研究论著的基本前提。可以说,瞿秋白的鲁迅阐释,在一定意义上甚至可以说成为中国新文学研究的出发点,也是中国现代文艺思想史革命化叙述的起点。与此同时,在鲁迅被塑造成为中国化高尔基的同时,瞿秋白也同步奠定了他自己作为“中国的卢那察尔斯基” 的历史角色。
总而言之,重塑鲁迅和整理五四这两项意识形态构建的重大工程,不仅足以让瞿秋白在中国文艺思想史有一席之地,也给后来的中国文学史留下宝贵的革命书写传统:一是文学的社会历史批评传统,一是文学史按革命思维整理的传统。
回顾百年现代中国思想史,鲁迅,毫无疑问是一位值得我们民族宝爱的思想巨人。面对当下泥沙俱下的碎片化、平面化、情绪化的阅读与思想气候,鲁迅的审慎冷静的风格、内敛辩证的思维与自省反诘的意识,当是一剂醒目醒脑的良药。而瞿秋白的雄文,则是帮助人们认识鲁迅、理解鲁迅阅读现象、反省鲁迅之所以成为鲁迅等一系列问题与现象的典范文本。
鲁迅、瞿秋白和那篇洋洋洒洒的《序言》,都当得起、也扛得住我们的一读再读,更值得我们深长思之。
注释:
①初始,鲁迅信中明确说“我们有几个人在选我的随笔”。(《致李小峰》,《鲁迅全集》第12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383页。)后来才渐渐明确说是“编者”(1933年4月13日《致李小峰》,《鲁迅全集》第12卷,第387页)、“选者”是单数的“他”。(1933年4月5日《致李小峰》,《鲁迅全集》第12卷,第387页。)
②据杨之华说 瞿秋白编选《鲁迅杂感选集》目的有二:一是秋白自愧将鲁迅赠与的书籍散失零落;一是为“要有系统地阅读他的书,并且为他的书留下一个永久的记念”。(杨之华:《〈《鲁迅杂感选集》序言〉是怎样产生的》,《语文学习》,1958年1月号。)
③杨之华:《回忆秋白》,洪久成整理,北京:人民出版社1984年版,第136页。
④丁景唐:《鲁迅和瞿秋白友谊的丰碑——鲁迅帮助出版瞿秋白著译的经过》,《中南民族学院学报》,1982年第1期。。
⑤曹靖华1941年和周恩来谈话说:“‘我所看过的论鲁迅先生的文章,在思想性和艺术性上,能赶上瞿秋白同志写的《〈鲁迅杂感选集〉序言》的,还没有。周恩来同志就接着说:‘我有同感。”(曹靖华:《往事漫忆——鲁迅与秋白》,《光明日报》,1980年3月26日。)1941年11月16日,周恩来在庆祝郭沫若五十生辰暨创作生活二十五周年而发表的讲演《我要说的话》里三次引用《<鲁迅杂感选集>序言》,包括瞿秋白对鲁迅著名的“四点概括”。(周恩来:《我要说的话》,《新华日报》,1941年11月16日。)
⑥王铁仙:《关于科学评价鲁迅的若干思考——重读瞿秋白的〈《鲁迅杂感选集》序言〉》,《瞿秋白研究》第11辑,上海:学林出版社2000年版,第209~210页。
⑦鲁迅:《对于左翼作家联盟的意见——三月二日在左联作家联盟成立大会讲》,《萌芽月刊》,1930年4月1日,第1卷第4期,第23页。
⑧杨之华:《回忆秋白》,洪久成整理,北京:人民出版社1984年版,第137页。
⑨瞿秋白不仅类比卢那察尔斯基评价高尔基的论说思路,据K.B.舍维廖夫考察,瞿秋白在《〈鲁迅杂感选集〉序言》中“不仅引用了列宁的文艺思想,而且还采用了列宁《纪念赫尔岑》一文的写法”。(俄)K.B.舍维廖夫:《中国人民的优秀儿子——瞿秋白》,马贵凡 译,《瞿秋白研究》,第6辑,第252页。瞿秋白对卢那察尔斯基是熟悉的,《赤都心史 兵燹与弦歌》中记载了他采访时任苏俄人民教育委员会主席的卢那察尔斯基的经历。况且“卢那察尔斯基的著作是鲁迅的首选内容并因此而上溯到了普列汉诺夫对于马克思主义文艺的经典认识,1931年瞿秋白被中共六届四中全会整肃而‘回归(文艺)家园后,对于卢氏文艺理论和创作显然也是与鲁迅热议的内容”。(王观泉:《兵燹与弦歌》,《瞿秋白研究文丛》第1辑,北京:中央文献出版社2007年版,第143页。)
⑩《鲁迅杂感选集》:鲁迅著,何凝(瞿秋白)选,上海:青光书局1933年版,第1页。
⑾ (前苏联)郭绍棠:《回忆瞿秋白》,路远 译,《瞿秋白研究》第6辑,上海:学林出版社1994年版,第258页。把瞿秋白评价为“中国的卢那察尔斯基”的说法不仅来自前苏联研究者,美国的保罗·皮科威兹也持这观点。(美)保罗·皮科威兹:Marxist Literature Thought and China : A C onceptual Framework, Center For Chinese Studies Institute of East Asian Studies 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Berkeley, California 1980, pp47~54.。把瞿秋白类比成卢那察尔斯基,我的理解应该是指二者在各自国家里马克思主义文艺发展的作用和思路的相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