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彬彬
所谓“不得不走”,是指1934年的年初,瞿秋白不得不离开上海,前往江西瑞金“苏区”;所谓“不得不留”,是指1934年10月,瞿秋白不得不留在“苏区”,而不能随红军“长征”。瞿秋白因了这1934年的不得不走与不得不留,才有了1935年的被捕与被杀。
不得不走
博古中央为何一定要让瞿秋白从上海到“苏区”?对这个问题的解答,牵涉到王明、博古们为何能扳倒瞿秋白,夺取中共最高权力。王明1904年生,小瞿秋白五岁;博古1907年生,小瞿秋白八岁。尽管年龄相差并不大,但在中共的代际上,瞿秋白与他们却实在是两代人。当瞿秋白在莫斯科与他们相遇时,在“革命资历”上,他们只能算是乳臭未干的黄口小儿,若无强有力的支持,凭他们个人的能力,是不可能扳倒瞿秋白的。直接教唆和支持他们的,是米夫,而米夫的背后,则是共产国际,说得更直白些,是斯大林。
1928年6月,中共“六大”在莫斯科开完后,瞿秋白留下来当了中共驻共产国际代表团团长,这样,米夫就成了他的顶头上司,两人就有了一种日常性的接触。在中共人士面前,米夫咄咄逼人,不可一世。而瞿秋白也不会真心佩服这个中国问题上的“洋专家”,这当然会令米夫时有不快。有一件事庶几可证明瞿秋白的书生气:在忍无可忍时,瞿秋白曾向共产国际提出撤换米夫的请求。
撤换米夫的请求,当然只能徒然增加米夫对瞿秋白的仇视。米夫除了直接打击瞿秋白外,更要“以华制华”,而他选中的就是自己在中山大学的学生王明、博古等人。
在政治上让瞿秋白出局,这比较容易,开一个会,就能解决问题。但要在思想和理论上彻底清除瞿秋白长期以来产生的影响,就不是开几次会能做到的。这需要较为长期的批判和迫害,尤其需要在政治上予以闲置和抛弃。
本来,米夫、王明们把瞿秋白从政治上踢出局后,就希望他从此销声匿迹,但瞿秋白仍然坚持发言。从1931年1月在中共六届四中全会上出局,到1934年1月被迫离开上海,这三年的时间里,瞿秋白在党内党外的刊物上,不断发表谈论政治问题的文章。
1933年9月22日,博古中央突然发布《中共中央关于狄康、瞿秋白同志的错误的决定》,在全党范围内发动了对瞿秋白的批判,同时做出了令瞿秋白离沪赴赣的决定——这样,瞿秋白就不得不走了。
不得不留
尽管瞿秋白极其不愿意离开上海,但博古中央既然有命令,他就不得不执行。
1934年10月,“苏区”的第五次“反围剿”失败,“中央红军”开始“长征”。有一部分中高级干部必须留下,谁走谁留,成了十分敏感的问题。当时由博古、李德、周恩来组成的“三人团”,成了最高决策机构,高级干部的去留问题,由“三人团”决定。瞿秋白虽然早不是什么高级干部,然而,他的去留问题,无疑是博古非常关心的。其时,国民党大军压境,“苏区”危在旦夕,走,是人人渴望的。博古当然不会同意瞿秋白走。“延安整风”时期,张闻天有这样的回忆:“瞿秋白曾向我要求同走,我表示同情,曾向博古提出,博古反对。”手无缚鸡之力,眼有高度近视,肺疾重而血常咯,热不止则风难禁—这就是当时的瞿秋白。这样的瞿秋白,留下,则如鼎鱼幕燕,生之可能性十分渺茫。时任“经济委员会副部长”的吴亮平(又名吴黎平)回忆说,在毛泽东主持的一次“中央政府”讨论转移的会议上,毛泽东宣读了“部级干部”随军转移的名单,其中没有瞿秋白,瞿秋白同志去当面向毛泽东同志要求参加长征。毛主席当场没有回答,只是说,你这个问题下面再说。
吴黎平又回忆说:
……中央局决定不让瞿秋白同志(当时是中央政府教育部长)跟红军走。听到这事以后,我心里很难受。一方面向毛泽东同志说:“这怎么成瞿秋白同志这样一个有名的老同志难道能够不管,要他听任命运摆布?”请求毛泽东同志给中央局说说。毛泽东同志说,他也很同情秋白同志。他曾说过,但他的话不顶事。另一方面,我向张闻天同志提出了同样的请求。闻天同志说:这是集体商量决定的,他一个人不好改变。秋白同志自己听到了这决定,精神上甚为不安。我请秋白同志到家里吃饭,这次秋白同志情绪特别激动,喝酒特别多。他说:“你们走了,我只能听候命运摆布了。不知以后怎样,我们还能相见吗?如果不能相见,那就永别了……”这是我和秋白同志的最后会面,不料竟成永诀。
不得不死
1934年11月,原属“苏区”的长汀县城、瑞金县城、于都县城、会昌等相继失守。瞿秋白拖着发烧、咯血和浮肿的身体,随“留守”人员昼伏夜出、东奔西突。1935年2月下旬,在福建省长汀县水口镇被国民党地方武装保安团捕获。瞿秋白先是被囚在上杭监狱,后被押解至驻长汀的36师师部。被捕之初,瞿秋白伪称名叫林琪祥,赴闽访友,“不幸被匪掳去”。5月上旬,身份暴露。6月2日,蒋介石发来密电令,“瞿匪秋白即在闽就地枪决,照相呈验。”6月18日,瞿秋白被36师“就地枪决”。
瞿秋白是被王明团伙把持的中共所抛弃的人。共产党既然不要这个人了,国民党又何必杀他呢?但1935年的蒋介石,下令杀了瞿秋白,自有其不得不杀的理由。
1927年8月1日的南昌暴动,标志着中共武装反抗国民党的开始。而这一开始,就与瞿秋白有很大关系。就在此前不久,瞿秋白进入中共中央政治局常委会,成为六大常委之一。在南昌举行暴动,正是在常委会上讨论决策的。在这一事件上,瞿秋白也起了积极的作用。在数日后的“八七会议”上,瞿秋白则成为中共实际上的最高领袖。从这时开始,瞿秋白策划指挥了在各地的一系列武装暴动。
1931年6月,中共第三任领袖向忠发被捕。虽然被捕后立即叛变,但蒋介石还是下令立即“就地枪决”。蒋介石对瞿秋白的处置不同于向忠发,国民党对瞿秋白,有一个堪称漫长的劝降过程。只要瞿秋白肯明确地表示“悔意”,只要瞿秋白肯公开声明脱离中共,即可免死。国民党对瞿秋白的劝降,可谓用尽心机,几番派“干员”从南京到长汀。从5月上旬身份暴露,到6月2日蒋介石下达枪决令,这二十多天,劝降工作由“军统”进行。“军统”劝降无效,蒋介石才下令杀瞿。枪决令下达后,“中统”头领陈立夫心有不甘,于是便星夜面见蒋介石,请求枪决令暂缓执行,再由“中统”派员往长汀,开始新一轮的劝降。但无论是“军统”的威迫利诱,还是“中统”的巧舌如簧,都不能令瞿秋白越过“底线”——这样,瞿秋白便不得不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