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升,
山东大学 马克思主义学院,山东 济南 250100
理解民主:对和谐共同体生活的政治哲学阐释
韩升,
山东大学 马克思主义学院,山东 济南 250100
摘要:理解民主应该在强调人为的制度设计和注重自然文化传承之间保持适当的张力,才能真正有助于和谐共同体生活的实现。回到西方古典时代对民主概念进行祛魅型探源,可以呈现苏格拉底、柏拉图、亚里士多德等先哲的民主观念,这是我们正确理解民主的起点。再现民主的文化内涵,突出优良的民主氛围、健康的民主心理、成熟的民主人格和完善的民主教育,才能真正地理解民主之于我们共同体生活的重要意义。要在政治民主和社会民主的积极互动中审慎地构思协商民主,以宽容积极的公共生活方式来推进共同体生活的和谐与幸福。
关键词:民主; 政治哲学; 和谐; 共同体; 文化
近现代以来,人们对于民主问题的讨论过多地局限在政治科学的范围,主要是从制度设计、规则制订与人类普遍化行为的约束这一关系入手展开分析探讨的,这种过分强调规范化论证而缺少文化价值关注的思路造成了我们在民主问题认识上的短视和民主实践行动上的乏力。民主制度的人为设计必须兼顾民主文化的自然传承,才能真正有助于和谐共同体生活的实现。将民主问题纳入政治哲学的视野,全面理解民主的来龙去脉和文化渊源,才能让民主更好地融入现实生活世界之中,以发挥其对优化社会生活、促进共同体和谐发展的积极作用。
一、祛魅民主:回归古典时代的概念探源
自从西方启蒙运动宣布人类理性时代以来,原有诸多社会现象的神秘外衣被不断的剥落,“伟大的存在之链”已经被打破,人类理性的触角不断祛魅着这个世界。人类自我力量的强大不仅展现在世界被认识、被解释、被改造、被征服等方面,而且促使众多的“人造物”获得了前所未有的魅力,民主就是如此:现代性的发展与民主的崛起是同一个过程,在上帝的神圣世界不断被压缩的同时,民主的世俗领域在资本、利益、契约等的推动下一路高歌猛进、大肆扩张!“民主就是一个神话,人们对它的憧憬、渴望和颂扬使它成了一个神话,并妨碍了对它的理性思考和科学认识。”[1]17人类历史的发展充满了这种反讽,祛魅与着魅恰恰是同时进行的。现代性的愈益深入,民主所代表的人人参与、人人享有、人人实现的完美理想就愈加强烈,我们崇尚民主、热爱民族、高扬民主。“民主至上的自满无孔不入,还经常导致狂热。对民主的讴歌像麻醉性的云层笼罩在公众头上,引发出思想的迷惑和阵阵的欣快。我们必须先大量地摄入新鲜空气,才可能对西方民主的状态做清醒的评估。”[2]21民主究竟代表了什么呢?民主究竟如何引领我们走向更加和谐、幸福的共同体生活呢?在我们人类自我意识高度发展的今天,要实现对民主问题的政治哲学反思,首先需要对民主概念进行历史追溯,才能让我们在民主实践探索的道路上走得更为清醒、更为理智!在此,回到人类政治哲学得以形成的古希腊时代,重温苏格拉底、柏拉图、亚里士多德对民主问题的论述将是最好的选择。
按照著名政治学家萨托利的考察,“民主”一词大约是在2400年前发明出来的,一般认为是希罗多德首先说出了“民主”一词[3]305。作为历史学家的希罗多德比较、总结、归纳了古希腊社会中存在的各种政体,将民主政治归结为政事取决于民众且民众参与国家政治生活的权利是平等的。可以说,古希腊尤其是雅典城邦的民主制是民主思想得以形成的根源所在,这不仅代表了一种对政治生活新形式的探索,更代表了一种理想的和谐共同体模式的出现。“按照雅典人的概念,城邦是一个社会,在这个社会中,它的成员过着和谐的共同生活;在这个社会中,允许尽可能多的公民积极参与活动,不因为地位的高低或财富的多少而受到歧视;在这个社会中,它的各个成员的才能都找到了自然的、自发的和愉快的出路。而且,伯里克利的雅典在相当大的程度上——很可能超过了任何其他人类社会——实现了这个理想。”[4]35由梭伦改革所奠基、经克利斯提尼改革所确定直到伯里克利时代获得高度发展的民主制,为古代民主思想的孕育提供了实践基础。
伴随着民主政治实践的进行,人们也开始对民主制及其实践有所认识,并对民主的优劣得失形成了一定判断。首先值得一提的是苏格拉底对民主的反对,我们在色诺芬的《回忆苏格拉底》中能够读到一段苏格拉底质问哈尔密戴斯(苏格拉底认为他熟悉公共事务、有才干,远比当时执政的人更有本领,因此鼓励他参加政府工作)的文字:“在最有智慧的人面前你并没有感到惭愧,在最强有力的人面前你也没有感到害怕,而在最愚昧无知、最微不足道的人面前你倒害羞得说不出话来了!这些人当中叫你害羞的是擀毡工人,还是补鞋匠,还是铜匠,还是农民,还是批发商,还是在市场上斤斤计较贱买贵卖的人们呢?因为整个国民议会都是由这些人组成的。”[5]111苏格拉底讥讽民主制多数人决定的规则可以把无知的人变成国家的统帅,也可以在马匹不足时通过提交国民议会通过表决而将驴变成马。我们看到,苏格拉底对民主制的反对直接影响了他的学生柏拉图,尤其是苏格拉底被处死这一事件更是加剧了柏拉图对民主制的抵制。在柏拉图看来,崇尚自由的民主制充满了变动,缺乏应有的管理,容易导致狂热、偏执和集体的非理性。我们可以在《理性国》中看到,柏拉图对这种民主制之自由状态的批判性描述:“当前风气是父亲尽量使自己像孩子,甚至怕自己的儿子,而儿子也跟父亲平起平坐,既不敬也不怕自己的双亲,似乎这样一来他才算一个自由人。……教师害怕学生,迎合学生,学生反而漠视教师和保育员。……狗也完全象谚语所说的‘变得像其女主人一样’了,同样,驴马也惯于十分自由地在大街上到处撞人,如果你碰上它们而不让路的话。什么东西都充满了自由精神。”[6]340-341在柏拉图看来,任由这种充满自由精神的民主制发展的话,将势必“铜铁当道,国破家亡”!当然,柏拉图对民主制的这种尖锐批判在后来的著述中得到了一定程度的修正。
与苏格拉底和柏拉图相比,亚里士多德对民主制的认识更为客观、理智,他对古希腊民主政治(“平民政体”)所进行的最为重要的概括:“平民政体的第一个品种是最严格地遵守平等原则的品种。在这种城邦中,法律规定所谓平等,就是穷人不占富人的便宜:两者处于同样的地位,谁都不做对方的主宰。有些思想家认为自由和平等在平民政体中特别受到重视,我们如果认为他们所设想的是恰当的,那么就应该让所有的人尽可能地一律参加并分配政治权利。因为平民总是占居多数,由多数的意旨裁决一切政事而树立城邦的治权,就必然建成平民政体。平民政体的另一种是以财产为基础,订定担任公职的资格,但所要求的财产数额是低微的,凡能达到这个数额就具有任官的资格,不及格的不得参与公职。又一(第三)种是,凡出身(族裔)无可指摘的公民都能受任公职,而其治理则完全以法律为依归。又一(第四)种是[不问出身(是否双亲都属自由公民)],凡属公民就人人可以受任公职,但其治理仍然完全以法律为依归。又一(第五)种平民政体同上述这一种类似,凡属公民都可受职,但其政事的最后裁断不是决定于法律而是决定于群众,在这种政体中,[依公众决议所宣布的]‘命令’就可以代替‘法律’。”[7]189-190通过亚里士多德的论述,我们可以看到民主制的几个基本特征:公民平等参与政治生活,政治决策服从多数原则,公共职务依据不同条件对社会公众开放等。在亚里士多德所归结的三种变态政体中,平民政体是“最可容忍的”,因为在他看来“城邦原为许多人所合组的团体;许多人出资举办的宴会可以胜过一人独办的酒席;相似地,在许多事例上,群众比任何一人又可能做较好的裁断。又,物多者比较不易腐败。大泽水多则不朽,小池水少则易朽;多数群众也比少数人不易腐败。单独一人就容易因愤懑或其他任何相似的感情而失去平衡,终致损伤了他的判断力;但全体人民总不会同时发怒,同时错断。”[7]163-164由此可见,亚里士多德对民主政体所蕴涵的集体智慧还是比较推崇的。
然而,对于崇尚中庸的亚里士多德而言,民主制的极端形式是必须要加以避免的。在亚里士多德看来,上述第五种民主制就是一种极端的民主制,在这种民主制中平民而非法律是最高权力的拥有者,这种民主制甚至根本就不是一种政体。“在这种形式中,起决定作用的煽动家(代替了‘良好的人’)和人民的决定(代替了法律),平民成为暴君而为所欲为。政权在很多人手中,但只有所有的人一起运用它,而不能由单独的人加以运用。煽动家成为了贫民的领袖,官员的作用化为乌有,良好公民遭受迫害。”[8]185亚里士多德将伯里克利及其以后的民主制视为极端的民主制,而对于梭伦的改革给予很高的评价,因为他认为民主治理的最佳形式就是由拥有中等财产的人担任官员进行治理并在法治的基础上实现富人与穷人的和解。中产阶级具有节制和中庸的德操,且很少有大的野心,能够在社会的各个阶级之间维持一种良好的均衡状态。我们从亚里士多德对民主政体的这种批判中能够看到他对共和政体的钟情,这种钟情包含了他对社会公平正义的理解与向往。最为理想的政体以强大的中产阶级为基础,就是社会不同利益阶层都能参与其中并从中获益的政体,而这正是亚里士多德所中意的共和政体的核心精神。亚里士多德的共和政体主要具有三个方面的特征:“共和政治的价值特征首先是兼顾所有不同阶级、阶层的利益;共和政治的执政特征是政治权力对全社会成员的平等开放,政治统治权由社会不同阶级共同掌握;共和政治的行事特征是按照法律来处理公共事务和社会纠纷,即以规范的、和平的方式处理阶级之间的利益冲突和社会成员间的纠纷,或者说以中庸的原则处理利益冲突和社会纠纷。”[9]17亚里士多德对民主制的论述及其对共和制的推崇,代表了一种既有理想主义的冲动又不乏现实主义的冷静的审慎政治态度,也正是基于此他成了西方政治学的奠基者和人类历史上最为重要的政治学家。
当我们回到古典时代,对民主概念进行探源时就会发现,当时的民主仅仅是一种组织共同体生活的政体形式,代表的仅仅是一种社会政治生活的组织方式。我们从苏格拉底、柏拉图、亚里士多德的论述中能够看到,纯粹的民主政治在当时是受到质疑,甚至是批判和反对的,因为它似乎总是和暴民统治、乌合之众、毫无节制、草率动荡等联系在一起。这与我们现代对民主的认知和判断大相径庭,“自18世纪以来,民主政治已成为评价政府体制的一个主要标准而不只限于一种政体形式。”[10]202应该看到,这种认知和判断上的差异源自于古代与现代实际共同体生活的差异:古典时代的人主要以伦理秩序来组织社会生活,强调人天生的不平等和等级秩序的层次感,在这种情况下注重政治权力向下转移的民主制自然招致社会贵族阶层的反感;现时代的人主要以平等的社会契约来组织生活,强调人生而平等和社会等级结构的扁平化,在这种情况下普遍参与政治生活势必受到广大社会民主的赞同。当然这其中的社会历史变迁和价值观念更替是一个非常漫长的过程,民主化的进程决不仅仅是一个个人政治参与权利的扩展和普及过程,更是在作为一个自然历史过程的社会演进中人的自我意识不断发展的过程。不管怎么说,古典民主制奠定了现代民主政治的历史基础:“雅典民主制首创的主权在民原则,为后世的公民观念和人民主权理论的发展提供了历史素材;雅典民主制下的全体公民平等参政实践,奠定了现代大众政治参与的思想;雅典民主制崇尚法治的理念,是西方法治思想的源头。”[9]33更为重要的是,古典的民主理论内涵的冷静态度、审慎精神和批判意识将有助于引导现代民主观念良性发展,并促进我们在完善民主政治的实践行动中组织起更为和谐有序的现代共同体生活。
二、还原民主:再现真实面貌的文化考察
通过对古典时代民主概念的探源,我们明晰了民主最初的也是最本真的文化意蕴。然而,随着近现代民主化实际进程的加快,民主的正能量被无限释放,民主的正价值被无穷放大,民主的负效应遭到忽视和掩盖,在被热烈追捧和拥护中民主变得放之四海而皆准;然而,与此同时不得不说的是,实质上民主正在失去最为真实而厚重的文化根基,脱离真实生活世界的民主话语变得异常空洞和虚无。当民主的理念随着启蒙之光在人间大地实现普照之时,人们迅速地聚集在民主的旗帜之下,仿佛一下子全部成为民主的信徒,然而这时的民主却前所未有地遭遇到形式化和口号化的困境。“最不明确的词语,有时反而影响最大。例如像民主……它们的含义极为模糊,即使一大堆专著也不足以确定它们的所指。然而这区区几个词语的确有着神奇的威力,它们似乎是解决一切问题的灵丹妙药。……只要一听到它们,人人都会肃然起敬,俯首而立。许多人把它们当做自然的力量,甚至是超自然的力量。它们在人们心中唤起宏伟壮丽的幻象,也正是它们的含糊不清,使它们有了神秘的力量。它们是藏在圣坛背后的神灵,信众只能诚惶诚恐地来到它们面前。”[11]123民主由古典到现代转型的结果,不应该是空洞的信条、虚幻的表象和让闻者热血沸腾的政治鼓蛊。现代民主同样需要民情风貌、社会习俗、历史积淀等特定的文化支撑,需要真实存在于特定文化场域中人的理智对待与审慎践行。现代民主绝不仅仅是规则的制订和推行,民主应是一种优良的现代生活方式,这离不开文化的滋养和奠基。“民主的观念因此既不应该被视为一个绝对物,也不应该被视为一个公式。它经历了本世纪(20世纪)所特有的理论限度、经验限度以及矛盾,但是它应该同时作为调节的系统和政治的前景而存在。”[12]105近现代以来被送上神坛的民主亟待再现本真的文化内涵,打破民主的幻象,重现民主的真实,挖掘民主实现的文化条件并加以努力促成,我们才能实现实质上的民主。
民主化的过程就是一个以文化人达之文明的过程,因而我们在广义上可以说民主化就是文化,当然这是一个积累、沉淀、渗透、升华的漫长过程。作为一种和谐有序共同体生活样式的民主文化不是一蹴而就的,它首先需要在长期的社会交往和人际互动中营造出浓厚的民主社会氛围。这种民主社会氛围的形成不是一朝一夕就可实现的,是一个国家政治文化长期孕育的结果,体现在社会生活的方方面面甚至是点滴的细枝末节上,民主的宏大叙事、是非判断有些时候可能还不如生活的细节所展现的民主事实更有说服力。民主政治大厦的建成脱离不了深厚扎实的社会根基,政治民主化的进程必然体现社会历史发展的真实状况和基本趋势。“真正的民主化,不仅仅是政治体制的变化,而且是政治文化、社会形态的转型。”[13]124概言之,民主的有效运行离不开一个充分发展、成熟完善的市民社会,这种市民社会所蕴涵的和谐民主氛围有助于突破普通社会民众对国家政治权力的过度依赖,促成共同体生活的有效组织方式和积极行动模式。如果忽视这种民主实现的市民社会条件,所谓的民主构想仅仅是一种理想主义的乌托邦设计,这种民主构想对于处于民主化转型中的国家而言决不是福音。真正的民主实现离不开广大社会民众对民主理念的普遍认同,以及围绕民主理念而展开的积极协同行动。“如果公民和领导人对民主的观念、价值和实践给予强有力的支持,一种稳定的民主的前景就更加光明;如果这些信念和倾向落实到国家的文化中,并且大部分能够在代际之间传承,这就是最可靠的支持。换言之,就是国家拥有一种民主的政治文化。”[14]165民主的健康运行需要完善的市民社会条件,尤其是需要健全觉悟的市民意识:当民主意识真正融入广大社会民众的日常行动,当民主观念成为一个社会实现积极自我构成的文化氛围,真正的民主社会也就到来了。
健康的民主心理同样是从文化层面再现民主真实的重要因素。民主离不开生活在现实社会中的活生生的人,人的行动是在复杂的心理因素指导和调控下实现的,故而心理因素与心理条件对民主的健康运行异常重要。民主的心理条件指的是“社会成员实行民主时必须具有的性格特点和思想习惯”[15]172。这种民主的心理条件是在长期的社会交往和政治实践中慢慢形成的显意识与潜意识的综合表现,是现代民主生活得以实现的最深层同时也是最活跃的影响因素。美国学者卡尔·科恩从多个角度分析探讨了民主得以实现的心理条件:相信错误在所难免,重视实践验证,坚持政治信任中的批判态度,日常生活的灵活应对,求全与失望之间的现实平衡态度,利益冲突中的适当妥协精神,胸襟开阔的他者容忍,实事求是、拒绝偏见的客观态度,对自己所属的共同体充满信心[15]174-192。综合科恩的观点我们发现,共同体生活的他者向度是理解这种民主心理条件的重要方面,民主所需的心理条件体现了社会生活的协同性,是一个社会真正实现民主不可或缺的必备要素。由于民主问题必然涉及众多个体心理与行为的交互影响,群体心理的积极导向可以实现良性互动以保证和谐共同体生活的实现,也有可能在相互刺激所形成的消极放纵中导致群魔乱舞,因而对民主心理必须予以充分重视和积极疏导。法国社会心理学家古斯塔夫·勒庞在《乌合之众:大众心理研究》中就探讨了这种“民主直通独裁的心理机制”(冯克利语),对民主时代的群体心理保持了高度的警惕。
民主社会的建成和完善需要塑造人格健全、乐观积极、关注公共事务并拥有一定生存技能和自我发展能力的公民个体。既然民主机制与相关文化因素相伴而生、协调发展才能实现民主的生活化,那么优良的民主教育对于培养民主的人、健全民主机制、优化民主文化就必然是不可缺少的了。杜威指出:“民主的基础是信仰人性所具有的才能;信仰人类的理智和信仰合伙和合作经验的力量。这并不是不相信这些事物本身就已经完备了,而是相信如果给它们一个机会,它们就会成长起来而且就能够继续不断地产生指导集体行动所必需的知识和智慧。”[16]45“除非民主的思想与行为的习惯变成人民素质的一部分,否则,政治上的民主是不可靠的。”[16]51在此,也就提出了有关民主教育的重要性,要想让民主成为一种现代优良的生活方式,就必须实现民主从少部分人所掌握的理论形式向大多数人所拥有的生活形式转变,而这主要依赖的就是有关民主的相关教育。卡尔·科恩将有关民主的教育分为四类:(1)实用教育,即为培养人事交往中的明智行为而接受不可或缺的常识的过程,这有助于妥善处理人际交往中的日常生活问题;(2)基本教育,即训练使用人类基本的智能工具,如写和算,这能够保证广大社会民众在信息普及方面有效投入公共关注;(3)技术教育,即为掌握负责处理并非人人都能对付的专业性问题而进行的专门学习,这样才能提高社会工作效率并实现社会管理的科学化;(4)人文教育,即通过文学、历史、哲学的普及性教育来努力促成人格完善和人性完满,以此实现为公共政策的高超与智慧奠定基础[15]166-167。由此可见,民主的实现远非朝夕之功,因为民主个体的培养是一项浩大的系统工程,优良的教育以及由此而来完善的社会养成将充分地展现真正民主所应具有的深厚文化底蕴。
综合上述,我们可以看到浓厚的民主氛围、健康的民主心理和优良的民主教育对民主的真正实现构成了重要的文化基础,这种文化基础有助于塑造民主的认同根基即培养具有健全人格、道德品性、自我意识和他者向度的公民个体,这是保证民主机制健康有效运行的前提条件。没有民主的自我意识和协调的交往互动,就根本谈不上共同体和谐民主生活的实现。民主自我的成长与完善脱离不了特定共同体文化对之的直接影响和潜移默化的改变,我们不能企求民主实现的同一化、标准化进程,正如我们不能撇开具体的社会历史文化条件来孤零零地将民主自我界定为原子性个体一样。生活在真正民主社会中的公民个体对“我是谁?”这一认同的根本问题有较为清晰的了解和把握。按照西方共同体主义的基本观点,“我是谁?”来自于生活在同一共同体中的平等他者的积极承认,也就是说,平等主体之间的积极交往、话语交流、和谐互动所形成的开放包容的文化空间是实现自我感知和自我定位的基本框架。“我们无论是通过与他人的关系,还是通过与他人共同进行的活动,在塑造自身时其实都不是‘内向’探察以找到自身,而是‘向外’探察他人和协同活动。我们寻找自身的地方,基本上就是与他人共享的世界,而不是我们通过反思自己的所思所感而自己创造的那个世界。”[17]5民主就是在平等主体之间相互承认的基础上所实现的积极协同,这是每一个现代生活共同体在充分自我文化认知的基础上实现自我发展、自我完善、自我超越的肯定性表现。所以,离开基于自我与他者的现实交往所促成的文化根基来谈论民主,注定只是脱离现实生活基础的纸上谈兵,所构思的也只是海市蜃楼、空中楼阁而已!
在现代世界上,任何一个国家和民族都不会公开宣称自己站在民主的对立面上,也就是说民主已经成为了一种普遍接受的基本理念,民主所内涵的平等观念、权利意识和自由取向等进步意旨理应得到肯定和张扬。这种民主基本理念的普遍性并不等同于民主之千篇一律的一致性,“普遍性并不抹杀多样性,而是协调多样性。道德普遍性融和到了无数个性和事业的独特性里,剔除其中纯粹自私的意欲,促使它们去丰富社会整体。通过剔除个人的偏私和破坏道德共同体的成分,普遍性把各种各样的个性和事业都纳入自己的宏业里。”[2]87现实的民主通过在普遍性与独特性之间保持适当的张力而实现对文化多样性的协调、整合与超越。民主的现实主义精神在提醒着我们,背弃历史、无视传统、忽略民情的所谓普世主义民主情怀是十分危险的,极有可能让我们在推进实质性民主的前进道路上遭遇极大的困难和挫折。当前中国正在积极倡导的协商民主形式正是建立崇尚和谐、注重均衡、力求协同、稳步推进的传统政治文化的基础上,“作为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民主的基本形式的协商民主,很自然地继承和发扬了中国传统,并赋予了这种思想以新的时代内涵,使我国传统文化的‘和合’价值观在新的时代、新的历史条件下,得到了新的体现,发挥了新的现实作用。我国古代传统文化中的中庸思想,也在协商民主中找到了时代的立足点。将这种宽和用于政治,就能促进新事物、新思想的产生,调节各种社会矛盾以达到中和的状态,形成稳定的形态。协商民主的实践正是要求以宽容、包容、融洽和适度为核心价值。”[18]177中国对适合自身国情的协商民主的积极探索,建立在尊重本民族历史文化传统的基础之上,勇于接纳西方民主的某些积极理念,以开放、包容构思面向未来的新生活共同体的民主政治形式。因此,可以说,民主的积极价值只有真正渗透进具体而现实的特定文化之中,才能成为该文化共同体实现和谐交往的推动力量,现实的民主不能靠简单的移植和嫁接,而是需要笃定谦卑的学习态度融入世界政治文明的发展之中,民主应该是世界多元主义文化通过相互交流、平等发展共同孕育出的代表人类历史发展趋势的积极生活方式。
三、重塑民主:面向和谐生共同体生活的审慎构思
基于上述对民主问题的分析与探讨,民主已经成为展现政治现代化程度的最重要方面,尽管民主的概念仍存在争议,围绕民主之价值而展开的争论也仍将持续,然而民主作为现代政治话语体系的内在构成这一点似乎已是盖棺定论。民主作为一种重要的政治话语构成必然具有强烈的现实感和明确的实践指向,因而我们需要在民主制度设计、民主观念普及、民主行动维护等方面面向未来和谐的共同体生活进行审慎构思,针对于此以下几个方面的问题值得我们关注。
在政治民主与社会民主的协调中推进协商民主。我们在此所谈及的“政治民主”主要是指围绕着个人政治参与权利而展开的国家顶层政治制度设计,它带有明显的人为建构性和利益博弈色彩;而“社会民主”更多的是从社会状态的意义上来说的,“社会民主是指这样一个社会,它的民族精神要求其成员认为自己有平等的社会地位。……社会民主的特征因素不但是它在社会层面运行,更在于它的自发性和内生性。”[3]21与自上而下强调规治方式的政治民主相比,社会民主更多地体现了普通社会民众的一般生活方式和普遍存在的政治观念等自下而上地对政治公共性问题的影响,政治民主与社会民主协调互动才能真正推进面向和谐共同体生活的民主进程。围绕公共性问题而展开现代民主政治需要在政府管理者的顶层设计与普通社会民众的基本诉求之间形成良性互动,积极健康的民主意识能够培育稳定有序的民主秩序,而日趋完备的民主秩序则能够激发更为主动自觉的民主意识。在这种政治民主与社会民主的协调互动中,能够把顶层政治构思和一般民众诉求加以沟通关联起来的协商民主模式突显出来。
在利益格局日益多元化的社会条件下,“协商民主就是公民通过自由而平等地对话、讨论、审议等方式,参与公共决策和政治生活。”[9]279在协商民主中,普通的社会民众能够广泛地参与到各种公共讨论之中,并对具有普遍约束力的公共政策进行批判性研讨、分析和评价,从而保证公共决策真正地科学化和民主化。被誉为“当代黑格尔”的德国思想家哈贝马斯基于其交往行为理论构建了一种新型的民主的话语政治模式,强调通过普遍商谈而达成共识的过程就是一个民主化的过程,同时也是一个合法化的过程。我们在哈贝马斯的商谈民主理论中看到了这种协商民主的精致表达,那就是通过现代公共领域的非正式协商和现代决策机构的正式协商实现商谈民主的双轨制,这其实也是对社会民主与政治民主协调互动的进一步丰富和展开。“商议性政治是在意见形成和意志形成过程的不同层次上沿着两个轨道进行的——一个是具有宪法建制形式的,一个是不具有正式形式的……只有经过一个公共的‘为了承认的斗争’,彼此争执的利益立场才能受到有关政治机构重视,才能被列入议会议程并加以讨论,必要时被加工成议案和有约束力的决定。只有对一种新的刑事罪案的管制和对有关提供全日制托儿所——不管是私立的还是公立的——的政治决议的实施,才是对私人生活领域的干预,并改变有正式规定的责任和现存的惯例。”[19]389-390哈贝马斯的商谈民主实现了社会参与与政治决策之间的有机互动,一个社会问题从产生直到上升成为一项政治议题并获得最近的解决方案,这整个过程通过协商把社会领域与政治领域很好地关联起来。必须看到,协商民主实现了社会各个阶层之间的良性互动,能够有效整合社会各个方面的利益诉求和价值观念,在凝聚社会共识和促成社会重大公共问题的解决方面将发挥至关重要的作用。当然,协商民主作为一种理想的民主实现形式,其最终在现代公共生活中发挥积极作用还有赖于政治民主设计和社会民主培育中所促成的公正清明的政治秩序、开放包容的舆论环境和积极主动的参与意识。
在协商民主的构思中,有一个问题是非常重要的,那就是民主的宽容问题。面对社会多元化的现实,民主政治应该将宽容作为题中之义。宽容是处理自我与他者关系的一个基本原则,更是现代个体在参与共同体生活的过程中应该确立的一种对待差异的审慎态度。“宽容与一系列消极因素,包括不容异己、纵容和漠不关心是相对的。所谓不容异己通常是疯狂地、也许甚至是残忍地用强制性手段故意去挑剔自己所不赞同的行为。另一方面,所谓纵容则可以认为是过分的宽容,漠不关心之所以与宽容有明显的区别,是因为漠不关心所允许的行为既不是赞同的,亦不是不被赞同的;而且,漠不关心体现的是单纯的被动,而宽容则意味着主动的限制因素。在那些尊崇宽容的人来看,可把宽容看做是不容异己(拒绝容忍那些理应容忍的东西)与纵容(容忍不应容忍的东西)二者之间的中间项,但它又不致于发展到漠不关心的程度(拒绝对应做出判断的事情做出判断)。”[10]820由此可见,真正的宽容能够保证现代独立个体之间形成一种适当的张力,在孕育现代共同体的休戚与共感的同时又能维护个体独特的存在状态,也只有这样才能使我们在公共领域与私人领域之间形成一种真正的边界意识。这种边界意识是对特定社会生活共同体所具有的文化特质的尊重与认可,在自我与他者、个体与集体、国家与社会之间保持适当的张力,将民主文化所具有的普遍性的宽容诉求与对特定社会生活共同体之民情风俗的尊重有机协调起来。
在民主政治审慎的宽容模式下,面对社会差异普遍存在的客观现实,要促成社会不同群体和个人之间的一种积极协商的话语公共空间,尤其是对亚文化群体、少数持不同政见者等要在基本政治权利上予以保证,并允许其在宪法和法律的框架内通过自由言论来表达政治主张和价值观念。民主政治以个体权利为政治演化的起点,在有关利益可能存在冲突的公共决策及其实施的过程中强调多数人意见决定的原则,这就有可能造成对少数人群体的伤害,因而民主决策的过程中要特别注意这种多数人暴政的问题。要防止这一点,就要注意培养现代公民的学习意识和谦让精神,要理解民主化的进程不是一种简单的理想化程序的强行推行,而是一种在相互人格尊重基础上通过协商与妥协逐渐达成一致并走向文明的过程。“民主政治本身,即所有群体的成员(在原则上)都是平等的公民,他们相互之间不仅可以发生争论,而且可以通过某种方法最终达成妥协。在必要的谈判和妥协中,他们所学到的东西要比他们从研究其标准中学到的东西重要得多。”[20]97我们在当代西方共同体主义者所力主的有关“承认”的政治哲学话语当中理解到宽容的民主政治对社会差异的尊重和对平等协商的维护,所谓“承认”就是自我在与有意义的他者的话语交流和行动交往中所形成的一种平等的主体间性关系,这样一种承认关系也正是我们在现代民主政治的宽容构思中所致力实现的。
基于上述有关民主与宽容、协商、承认等问题的思考,面对社会多元化发展的现实,我们现在需要扬弃中心与边缘的框架意识。中心代表了社会层级结构中的强势力量,而边缘则意味着一种被忽视甚至被遗忘的社会存在,中心与边缘的形成代表了经济上的不均衡、政治上的不平等以及文化上的不开放。长期以来存在的中心-边缘的社会现实在巩固着传统的社会政治模式,也是强化着人们头脑中固有的尊卑有别的差序格局观念。这种固有的中心与边缘的框架意识生成于漫长而封闭的传统社会共同体之中,是对自我本位文化的顽固监守和自私维护,带有极强的非理性主义迷信和狂热色彩,是与真正的现代民主文化格格不入的。现代民主政治兴起于身份政治被权利政治所取代的平等主义时代,在近代启蒙之光的普照下,伟大的存在之链被打破,中心与边缘的格局所代表的封闭、迷信、保守与僵化正在被日益开放而进步的历史潮流所遗弃。“民主作为一个社会自我制度化的过程,意味着一个具有开放意识形态的社会,也就是说,这个社会不会以任何封闭的信仰、信条或观念为基础。”[21]145也就是说,现代民主内生着对中心-边缘这一不平等框架的扬弃与超越,更是对这一框架所维系的自我本位文化的挑战。
当然,力图超越中心-边缘格局的民主模式并不是绝对的一盘散沙和完全的相对主义,在民主模式下社会主流文化应该在积极传播社会正能量的同时得到光大和宏扬,但是这个过程中应该拒绝对非主流文化的压制和打击,其实社会主流文化及其蕴涵的正能量正是在各种文化样态的相互比较、鉴别、竞争、共存、共荣中形成的。民主模式尊重社会文化生成与发展的自我演化,那些顽固地坚持自我中心而其他皆为非主流之边缘的文化存在形式注定要在开放与平等的民主氛围中陷入自我臆想的毁灭悲剧之中。扬弃中心-边缘这一框架意识的民主代表了一种理性主义。“这种理性主义不仅超越了我们从启蒙运动继承而来的理性主义的客观形式,也超越了后现代主义所普遍化的相对主义。它是一种民主的理性主义,即一种建立在民主作为一个结构和社会自我制度化过程基础之上的理性主义。在民主理性主义的背景下,民主的合理性不再诉诸于自然或社会演进的客观趋势得以证明,而是借助侧重于原因阐释和推论的理性来加以论证,上述做法将明确否认有关社会变革的任何‘定向’观念。”[21]148-149也就是说,民主的理性主义打破了某些政治意图和政治规划的天生优越感,坚持在一种开放包容的社会氛围中通过非暴力的和平话语交流形式来实现对和谐共同体生活的公共构思和协同追求,是对民主的理想诉求和现实境况的合理兼顾。
四、结语
践行民主并不是要完全抛弃文化传统和历史传承,让个体完全回归自足的原子化存在状态,然后在进行重新的排列组合以达到一种完美理想的社会秩序状态。民主概念的现实性充分展现在其社会生态学和文化人类学意义之中,脱离经验性的历史事实对民主规范性的探讨注定只是一种纯粹的坏的乌托邦想象。在日益开放的文化多元主义时代,只有立足于特定共同体历史文化传统并将平等协商、宽大包容、矜持审慎融入其中的民主规划,才能在真正面向现实的生活世界的过程中成为营造和谐、幸福的共同体生活的“好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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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吴兰丽
Understanding Democracy:the Political Philosophy of Harmonious Community Life
HAN Sheng
(TheInstituteofMarxism,ShandongUniversity,Jinan250100,China;
TheInstituteofPublicManagementintheCollegeofBusiness,LudongUniversity,Yantai264025,China)
Abstract:Understanding democracy should keep the tension between emphasizing the human-system design and natural cultural heritage, and so we can really contribute to the realization of a harmonious community life. Back to the Western classical era to disenchant the concept of democracy, presenting Socrates, Plato, Aristotle’s concept of democracy, is the proper beginning of our understanding of democracy. Only reproducing the democratic culture, highlighting the good democratic atmosphere, the healthy democratic mentality, the mature democratic personality and the democratic education, can we truly understand the significance of democracy in our community life. We should conceive the deliberate democracy carefully in the positive interaction between political democracy and social democracy, so we can promote the harmony and happiness life in the tolerant public community.
Key words:democracy; political philosophy; harmony; community; culture
作者简介:韩升,山东大学马克思主义学院博士后,鲁东大学商学院公共管理系副教授,研究方向为政治哲学和公共管理基础理论。
基金项目:教育部人文社会科学研究青年基金项目“自我存在的文化根基:由查尔斯·泰勒展开”(15YJC720009)
收稿日期:2015-09-12
中图分类号:D523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671-7023(2016)01-0051-0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