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 珺
我国产业结构调整机制的变迁与改革
王 珺
围绕着产业调整中的两个基本问题,即“谁来调整”以及“调整什么”等问题,阐述了60多年来我国产业结构调整机制变迁的内在逻辑。根据这种逻辑,将我国产业结构调整分了三个阶段,即行政手段直接调整、以增量带动存量的调整以及以产权交易为核心的存量调整。当前我国正处于的第三个阶段的存量调整需要通过创新、资本市场发育、社会保障体系完善、制度性交易成本降低以及国有经济改革等方面的深化改革加以推进。
产业结构 增量调整 存量调整
本文讨论的结构问题主要限于产业结构调整。在经济发展中,任何一种增长都伴随着一种结构性变化,结构既是增长持续的源泉,也是增长衰落的根源。克拉克定理表明,一个社会往往是用占主导地位的产业或部门所占的比重作为划分阶段的标准的,一旦这种主导地位的产业下降了,或被其他主导产业所替代,那么,这个社会的阶段就发生了变化。比如说,农业社会就是以农业部门占据社会总产值中的主导地位为特征的,一旦工业部门取代了农业部门,而成为整个社会经济中的主导产业时,这就意味着社会发展的阶段从农业社会转变为工业社会。而结构性变化是与资源配置密不可分的,资源在社会中的不同部门与产业的配置不一样,各个产业在国民经济中的份额与比重就会发生变化。所以,解决好结构问题,对于持续健康增长具有重要意义。本文中的结构主要指各部门或产业产值或就业人数在整个社会总产值或就业总量中的份额,也可称之为产业结构(本文简化为结构)。结构变动是指各个产业或部门在社会总产值与总就业量中的比重变化。一般来说,一些部门产值或就业比重的上升意味着另一些部门在这两个比重上的相应下降。这种结构变动既可能是“看不见的手”作用的结果,诸如市场需求结构、技术供给结构以及要素成本结构变化引起的结构变动等;也可能是政府作为“看得见的手”有意识调节的结果,诸如政府主要将资源配置到哪个部门、各个部门获得什么样的新增项目与投资以及获得多少等,这些都会引起各部门或产业产值与就业人数在社会总产值或总就业量中的比重变化。
从结构变动角度看,这就提出了两个基本问题,一是由谁来配置资源?具体来说,究竟是由“看得见的手”直接分配资源,还是由“看不见的手”即市场力量来配置资源?二是配置什么样的资源?任何一种资源都存在着存量与增量两种形态。对于结构调整来说,究竟是由增量,诸如每年新增的项目与投资等,转变为每个部门的存量部分不一样,进而引起存量结构的转换;还是由存量资源的市场化流动,直接推动结构性变动?理解调结构的机制就是观察与分析这两个问题在不同环境下的结构变动机理、过程与结果。具体来说,通过对“谁来配置”与“配置什么”这两个问题的结合,可将结构调整机制分为三种类型。一是政府既直接配置增量,也直接调配存量。这主要是用行政手段根据需要进行资源调配。政府不仅对每年新增的项目与资金进行直接分配,而且也会直接把一个地区的资源存量,诸如劳动力与设备等,调拨到另一个地区。二是市场以调节增量为主,存量结构主要靠每年新增项目与投资的重点与领域变化而逐步发生变化,而不是靠存量资源的跨部门与跨地区流动实现。这与存量流动的市场环境不健全有关。三是结构调整主要靠存量流动实现,诸如通过资产转让、重组、收购与兼并等方式来盘活存量以及劳动力自由流动等途径,提高资源配置效率等。将这种分类应用于新中国成立以来结构调整的历史实践,我们发现,这三种类型的发展顺序恰恰反映了我国结构调整机制的变迁过程。下文着重阐述我国结构调整机制的这个变迁逻辑。
新中国成立后,经过了三年的经济恢复,我国开始仿效苏联建立了计划经济体制。这种体制的特征是设立制定计划的机构,集中控制价格、主要进口产品、商品与金融流量等。计划部门下发指令性计划,各单位与各地区按照指令性指标组织生产。在这种体制下,结构调整主要是由作为政府职能部门的计划机构直接分配与项目相关的各种资源进行的。这种结构调整的依据主要来自于国家战略与体制。
从战略角度看,20世纪50年代后期提出的超英赶美等赶超战略的实施对我国产业结构产生了十分重要的影响。按照发展经济学的当时追赶逻辑,发达国家的今天就是发展中国家的明天。而发达国家今天的工业主导产业主要是重化工业部门,诸如钢铁、汽车以及化工等,对于发展中国家来说,要追赶发达国家,就必须把重化工业作为今天优先发展的战略性产业。20世纪80年代前我国工业发展出现的重工业偏重、轻工业偏轻的结构特征就是实施这种战略的必然结果。再比如说,20世纪60年代中期开展的三线建设,就是在全球冷战背景下以备战战略为指导思想,将国防、科技、工业与交通基础设施等项目大规模地转向以京广铁路以西为主的中西部13个省区。这些战略的实施对物资数量提出了社会需求,但是,对这种分配在经济上是否合算却并未给予更多关注。比如说,假定社会需要5 000万吨钢。政府有关部门发放5个牌照给生产能力在1 000万吨钢材的5家企业,每家企业按照1 000万吨的生产任务进行生产,按照每吨3 000元的成本进行核算,最后满足5 000万吨钢材的社会需要,实现的钢材产值为1 500亿元。假如有一家掌握了先进生产技术的企业生产每吨钢材的成本是2 000元,但是,没有获得生产许可证,那么,它就无法进入钢材行业。如果具有市场竞争力的企业进不来,钢材行业内的5家企业就会在高成本运作下得以持续,其结果,生产效率就会受损。统计资料显示,1952—1978年间,我国的社会总产值、工农业总产值与国民收入的年均增长率分别为7.9%、8.2%和6%。*林毅夫、蔡昉、李周:《中国的奇迹:发展战略与经济改革》,第57页,上海三联书店、上海人民出版社1994年版。根据美国哈佛大学珀金斯教授的估计,中国经济增长率在1953—1976年间年均增长率在4.4%,其中,劳动力增长所作的贡献为1.8%,资本为2%,生产率增长的贡献只占0.6%。*[美]D.H.帕金斯(D.H.Perkins)等:《走向21世纪:中国经济的现状、问题与前景》(中文版),第95页,江苏人民出版社1995年版。这些数据与计算结果表明,计划经济时期,我国经济不是增长率缓慢,而是生产率偏低。之所以如此,与这种以物资平衡为指导的资源分配机制是相关的。因为这种资源分配机制没有考虑经济是否合算的问题,因而生产效率偏低就是这种体制作用的必然结果。
从体制上看,我国也不完全照搬苏联的体制,这主要表现在50年代后期至70年代中期先后两次进行了分权化管理的尝试。但是由于行政性分权的驱动与指令性计划约束,各个部门与地方政府愿意将自己获得的资源分配权力,用来建立大而全、小而全的独立系统,这在一定程度上也造成了专业分工效率偏低与规模经济收益的损失。*叶孔嘉:《经济改革综述》,见[美]加勒森主编:《中国经济改革》,第3—4页,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1993年版。
如何解决生产率偏低的问题呢?许多学者曾作过一些理论探索。早在80多年前的一场哈耶克、米塞斯与波兰经济学家兰格关于社会主义的大论战就讨论了这个问题。所形成的共识是:生产效率是靠反映资源稀缺程度的市场价格来衡量与评价的。缺少这样一种信号,就无法判断资源配置的有效性。问题在于,计划体制能否产生反映市场供求的价格信号?一种观点认为,这个问题难以在体制内得到解决。比如说,米塞斯早在1920年撰写的短文《社会主义国家的经济计算》中指出,合理经济计算之所以可能,是因为用货币计量单位所表现的价格构成了这种计算的必要条件。由于中央计划者没有市场经济调整的价格信号,也就不存在以此作计划的经济计算手段。而波兰经济学家兰格(Oskar Lange)则是认为这一问题可以在计划体制内得到解决的代表。他认为,中央计划局是可以实行经济核算的。因为他们所拥有的有关经济体系的知识比任何私人企业家更多,因而他们可采用试错法来模拟市场机制以实现资源的合理配置。按照他的说法,社会主义的实际危险是经济生活的官僚化,而不是不能应付和不能解决合理经济计算所导致的资源配置难题。哈耶克在20世纪40年代发表的《知识在社会中的运用》一文回应了兰格的这种观点。他认为,如果要理解价格制度的真正功能,必须把它视为一种传递信息的机制。由于中央计划者缺乏必要的信息,而有效配置资源所需的价格及成本的信息又只有通过市场过程本身才可以获得,这就决定了自由市场中价格机制和分散决策能远比中央计划更好地利用价格信息。从实践角度看,20世纪50年代以来的一些东欧国家和苏联在经济建设中都相继进行了经济体制改革探索,从20世纪50年代初期原南斯拉夫推行的社会主义改革,到匈牙利、波兰,再到20世纪60年代的苏联和捷克斯洛伐克等国的经济改革。除了一些东欧国家试图摆脱集中控制苏联对各国经济发展的束缚之外,一个基本的动机就是扩大市场作用的激励性与协调性。但是,在计划经济体制内,这种效率改进的空间是有限的,要增强体制对经济主体的激励性,实现资源的有效配置,只能使配置资源方式从行政手段向市场手段转变。
自1978年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以来,我国开始了从行政手段分配资源向市场化配置资源的转变。但是,在80年代初期,我国绝大部分战略性、基础性以及关系到国计民生等生产资料与要素资源作为国有资产都掌握在政府手里,政府主要通过调拨方式进行分配,市场交易仅限于一些农副产品与为数不多的日用工业品方面。市场交易制度并不是随着价格放开马上就可以建立起来的。在这种情况下,我国采取了市场引导增量、增量带动存量的调结构机制。这里所说的市场引导增量、增量带动存量的调结构机制,是指市场机制在资产增量的配置上发挥作用,使增量部分不断扩大、计划体制内的存量部分逐步缩减的过程。具体来说,结构变动主要是靠增量增长引起存量结构变化,而不是靠存量自身的跨部门流动来实现。比如说,我国的经济改革是从扩大农村生产经营自主权与促进非国有经济发展开始的。这些市场化经济活动的不断扩大,一方面倒逼价格体制的市场化改革;另一方面提供越来越多的有效供给。国有工业产值在工业总产值中的份额从1978年的77.2%降至90年代后期的44%,其余越来越大的份额由非国有经济填补,创造了体制内改革的有利环境。国内外学者从不同角度对这种改革路径与方式进行了理论总结,提出了诸如边缘革命*科斯(Ronald H Coase)、王宁等认为,在国家主导的改革陷入困境时,真正有突破性的改变不发生在中心,而是在它的边缘。在国家控制最弱的地方,真正的改变不是国有企业,而是那些落后的、被边缘化的群体。他们游离于政府机构与计划体制之外,这些边缘的经济力量在日后将私营企业重新带回到经济体制中,为日后的市场转型铺平了道路,这被称为边缘革命,主要指农村的包产到户、农村工业化、城市个体经济以及沿海的发展中地区率先开放等。参见科斯(Ronald H. Coase)、王宁:《变革中国:市场经济的中国之路》(中文版),第70—98页,徐尧、李哲民译,中信出版社2013年版。、渐进改革*林毅夫:《渐进改革的逻辑》,见张维迎主编:《中国改革30年》,第144—154页,世纪出版集团、上海人民出版社2008年版。与增量改革*樊纲:《渐进与激进:制度变革的若干理论问题》,载《经济学动态》1994年第9期。等观点。但是,这些观点主要是从市场引导增量的出现与成长等方面进行讨论,而没有就增量如何带动存量结构变化的角度进行深入分析。
增量带动存量结构调整的有效性取决于增量与存量之间的比例关系。如果每年新增投资项目的增长很快,增量部分在整个资产存量中的份额也相对较大,那么,增量带动存量结构的调整就可能是有效的。相反,如果增量增长较低,增量部分在整个社会的存量资产总额中的份额很有限,那么,增量对存量结构调整的有效性就明显地降低了。改革开放初期,我国基本上进入了增量增长较快、新增投资项目对结构变动影响较大的阶段。对我国资本存量历史变化的一些统计研究结果显示,1952—1978年间,按照1952年价格计算,我国物质资本存量从807亿元增加为6 217亿元,年均增长率为8.1%*张军、吴桂英、张吉鹏:《中国省级物质资本存量估算:1952—2000》,载《经济研究》2004年第10期。;到2014年已接近30万亿元,这意味着1978年后的年均增长率达到了11.1%*参见单豪杰:《中国资本存量K值的再估算,1952—2006》,载《数量经济与技术经济研究》2008年第10期。2007—2014年数据,是根据该文的公式计算的,数据来源于Wind 数据库。。统计数据显示,1980—2014年间,全社会固定资产总额从910.9亿元提高到了51.2万亿元,人均固定资产投资额从92.3元增长到了3.8万元。按照可比价格,这个时期我国人均GDP年均增长率为8.9%,人均固定资产投资年均增长率为14.6%。增量持续快速的增长推动了结构的较快变动。以出口结构为例,1980年,在我国出口总额中,初级产品出口占50.3%,工业制品占49.7%。在工业制品出口中,轻纺产品、橡胶制品、矿业产品及其制品以及杂项制品占75.9%,机械及运输设备占9.4%。到2014年,我国出口总额中,工业制品出口占95.2%,其中,机械及运输设备占工业制品出口总额的48%。
改革开放以来,之所以每年新增投资项目能有较快的增长,我以为,这主要有三个原因。第一,20世纪80年代后,随着改革开放,特别是居民收入水平的快速提高,国内对食品、非耐用工业制品(如纺织、服装以及家具等),及耐用消费品(诸如冰箱、电视、洗衣机与收录机以及音响装置等),形成了持续旺盛的市场需求,这拉动了国内市场长达20年以上的以轻纺工业为主的快速供给增长。第二,经济体制改革不断地释放了受到计划体制禁锢的各经济主体的投资动机,不仅乡镇企业、民营企业以及外资企业等非国有经济在轻纺工业供给增长中发挥了日益重要的作用,而且,各级地方政府为追求GDP而相互攀比地上马新投资项目,也极大地推动了各地区增量的快速增长。这个时期各个地方政府表现出来的“投资饥渴症”就是一个具体的印证。第三,不断扩大的对外开放也弥补了技术与资金在国内生产供给方面的不足。20世纪80年代初期,由于我国与国际上的发达市场经济体在日用工业品、家电制品等产业存在着较大的技术差距,在国际上许多处于或趋于成熟的生产技术,在国内则处在起步阶段,所以,利用外商直接投资既可以解决国内资本不足问题,也是一种低成本的引进技术渠道。比如说,我国利用外资占全社会固定资产投资总额中的份额从1981年的3.8%提升到了1996年的11.8%,这是改革开放以来利用外资所占的最高比重,随后,这个比重就逐步降低了。这表明了外资在我国经济转轨初期的增量快速增长的作用。
随着增量的持续快速增长,资产存量规模也变得越来越大。以我国生产的一些工业产品为例,1978—2013年间,我国生铁从3 479万吨增至6.58亿吨,年均增长率为8.76%,占2013年世界生产总量的59%;煤炭从6.1亿吨增至366.6亿吨,年均增长率为12.42%,占2013年世界生产总量的一半;粗钢从3 178万吨增至7.17亿吨,年均增长率为9.31% ,占2013年世界总产量的46.3%;化肥从869.3万吨增至6 840万吨,年均增长率为4.34%,占2013年世界总产量的35%;水泥从6 524万吨增至21.9亿吨,年均增长率为10.56%,占世界总产量的60%;汽车从14.9万辆增至1 947.8万辆,年均增长率为14.94%,占世界总产量的四分之一。到2013年,我国已有281种重要的工业制品产量居世界第一,其中,1978年我国没有生产的产品,到2013年产量在世界总产量中已占较大份额,比如,手机占70%,彩电占48%,化纤产品占70%,平板玻璃占一半以上,集成电路产量占90%,等等。这些数据表明,我国工业生产在整个世界生产中已占有越来越大的份额。在这些持续扩大的生产能力中,一方面,随着产品种类的增加,可选择与替代性产品越来越多,而不是替代弹性低的必需品大量增加,比如说,具有智能功能的手机品牌很多,如华为、三星、苹果、欧宝与小米等等,相互之间的可替代性很强,这容易造成每个手机生产企业的利用率不足。另一方面,随着技术进步加快与市场竞争加剧,产品周期缩短加速了生产技术与设备过时的风险。更值得注意的是,在传统体制形成的“大而全”与“小而全”的产业链在企业内自我配套取向,导致了大量的存量资源得不到充分利用。
2008年全球应对金融危机后,随着国内外生产成本与经营环境的变化,特别是国内工业产能过剩日益增大,新增投资项目增长率逐步地放慢了。80年代以来,按照每五年的年均增长率计算,我国全社会固定资产投资总额年均增长率都没有低于两位数,2011—2014年间,我国全社会固定资产投资总额年均增长率为16.5%,2015年我国全社会固定资产投资总额增长率为9.8%,首次回落到一位数。2016年1—7月又回落到8.1%。把增量与存量相结合来观察结构的变动,我们会发现,一方面,在资产存量规模变大后,即使同样的增量增长率,对存量结构的调整力度也会降低,何况2015年以来我国新增投资项目本身也放慢了增长率,这表明,以增量带动存量结构调整的有效性会减弱。另一方面,存量资产的利用率不足问题伴随着其规模增大而变得日益突出,而以增量带动存量结构调整方式并不能针对性地解决这个问题,需要寻找新的解决机制。一项对我国经济结构调整方式的研究也表明:“当前我国的产业结构调整的思路不应仅仅局限于对新增产业的优化升级,而要把政策重点放在消化存量上,即着力解决长期积累上来的经济存量中的各种矛盾与问题。目前,试图靠发展新兴产业来调结构仍属于增量解决的老办法,时间长、见效慢、等不起,况且体制机制病灶不除,新兴产业仍然沿袭旧道,增添新乱,诸如各地一哄而上的光伏产业。若要在短期内取得实效,必须要有解决存量问题的新思路。”*中国社会科学院财经战略研究院课题组:《经济结构调整方式市场化转型比较研究》,载《财贸经济》2013年第8期。
存量调整指的是对已经形成的固定资产实现重组或再配置。这种重组既可以是由政府采取行政手段实施的,诸如谁跟谁的合并,关闭哪些企业,关闭多少家等,也可以是经济主体按照市场定价重新配置存量用途的。由于行政手段忽视了经济主体基于利益与信息的自主选择,而市场经济赋予了经济主体进行这种自主选择的机制,因而行政手段不如市场配置方式有效。正如科斯等学者所说:“在市场经济下,定价机制协调经济中的资源流动,它首先告诉我们资源有多种用途,相互竞争,也告诉我们每种用途的回报率。随之而来的便是引导资源流向回报率或利润率最高的地方。市场之所以能够扮演这样的角色,是因为所有的企业都在共同的市场法则下运作,并且产品市场上的竞争保证生产要素得到高效利用。”*科斯(Ronald H. Coase)、王宁:《变革中国:市场经济的中国之路》(中文版),第126页。苏联、东欧以及我国计划经济时期的宏观管理实践教训与对市场理论认识的深化,决定了我国经济体制改革的目标从行政手段分配资源转变到主要由市场配置资源上来。在这种转轨进程中,存量调整也不可能以行政手段为主,而必须建立在市场机制基础上。市场化的存量调整机制就是通过市场定价来引导资源跨地区、跨部门以及跨不同所有制之间的流动与转让,从而实现存量结构的调整与优化。这主要包括劳动力流动与资产交易等,如企业并购、重组与破产等。
随着我国经济体制改革从20世纪80年代以下放国有企业经营自主权为主转变到党的十四大以后以产权改革为核心,企业并购开始有了较快的发展。这种动力来自于各级地方政府因国有企业通过改制上市而对企业并购引起的极大兴趣。然而,由于这个时期的资本市场尚未形成有效的资产定价机制、社会保障体系不能完全适应在并购与重组中受到影响的员工保障以及缺乏一套规范的国有资产转让与交易的规则与流程等,因而这个时期的企业并购并未大量地发生在不同所有制之间,而主要是在各级地方政府所能控制与支配的国有企业之间与乡镇企业之间,行政性捏合的“拉郎配”现象成为这个时期的一个突出特点。进入21世纪后,我国企业并购进入到了一个新阶段。一是我国加入WTO掀起了外资的行业渗透性并购浪潮;二是经过了20多年长足发展的具有一定实力的民营企业已不满足于一般的产品经营,他们有能力通过资本市场运作,以并购为手段,实现跨越式发展。三是21世纪初期国务院关于国有股减持规定的出台也推动了新一轮的企业并购。但是,由于在20世纪90年代遇到的制约企业并购等体制问题尚未完全解决,因而,企业并购仍难以成为我国资产存量调整的一种主要手段。2000—2009年间,通过并购重组整合的资产总值占国内生产总值的比重从0.19%升至0.57%,年增长率为12.98%。
应对国际金融危机后,我国进一步加快了企业并购的步伐。这个时期的并购有三个特点:一是高新技术企业通过并购快速成长;二是境外并购的资产规模增长超过了境内并购的资产规模;三是并购方式日益多样化,如上市公司的股权互换、吸收合并和债务重组等。2010—2015年间,通过并购重组的资产总额占国内生产总值的比重从0.50%提高到了6.97%,年增长率为69.38%。显然,这个时期是我国企业并购资产金额增长最快的时期。但是,从其占我国国内生产总值的比重看,这还是较低的,以这种方式进行结构调整依然空间较大。比如说,2014 年中国零售前十强销售规模占零售百强销售规模的40.36%,而美国零售前十强国内销售额占美国百强境内销售额的 50.18%。事实上,其他的市场经济国家也主要是靠市场并购来调存量的。以钢铁产业为例,2014年,我国前十大钢铁企业粗钢产量占全国总产量的36.59%,而美国前四家钢铁企业的市场占有率就达65%以上;日本前五家钢铁企业的钢产量占全国钢产总量的75%;欧盟15国的前六家钢产量占整个欧盟钢产总量的74%,而韩国浦项一家钢铁企业就占了全国钢产总量的65%。主要的制约因素是90时代并购中遇到的体制问题,诸如资产的市场定价机制、社会保障体系的健全以及国有资产转让与交易规则完善等,仍未得到根本性解决。
特别要指出的是,快速变化的科技进步时代仍需要进一步加快企业并购与重组的推进步伐。一方面,以互联网为代表的新一轮技术革命,诸如数字经济、新能源、大数据应用以及新业态等,极大地加速了存量资产的无形损耗。这种无形损耗来自两个方面:一是由于制造部门劳动生产率的提高,使具有同样技术结构和性能的机器设备的再生产费用降低而使原有的固定资产贬值;二是由于制造部门生产出新的、具有更高效率的机器设备,使原有机器设备的继续使用成为不经济,因而缩短使用年限,提前报废而贬值。美国商业史文献显示,在历史上出现的六次并购浪潮中,有三次是由技术进步推动的。第一次是在19世纪末至20世纪初,电器时代来临,社会化发展要求资本集中,从而推动了广泛的横向兼并。第二次是20世纪50年代后,计算机技术在企业内初步应用,激光、宇航与核能技术在国防领域中的使用等,促使了美国企业之间的混合并购。第三次是在2004年后,通过新能源、移动互联网等新技术应用推动了企业跨部门与领域等综合性并购。另一方面,创新型企业的大量产生极大地创造了并购的动机与能力。演化经济理论对产业升级的理解就是从创新、进入与并购等三个环节来构建解释框架的:创新是一个通过不断试错而形成新经济(诸如新理念、新产品与新商业模式等)的过程;一旦新经济产生,便通过组建新公司方式进入市场;在市场上形成强有力的竞争力,从而迫使传统企业面临生存挑战,在传统企业亏损难以在短期内得到扭转的情况下,强势企业并购劣势企业就会大量地发生。国内外商业史上,通过并购成长为行业领头羊的案例比比皆是。以全球最大科技公司之一的甲骨文为例,自2005年以来,甲骨文累计斥资近400亿美元收购了50多家公司,从而成为了全球最大的信息服务提供商。在国内创业板上市的蓝色光标,上市后,利用超募资金展开收购,通过对十多家公司的一系列并购,成为亚洲最大的公关公司。
破解企业并购中的制约因素只能靠深化体制改革。一是要加大创新力度,促使有竞争力的新企业更快成长,培育并购与重组的动力与能力。进入市场的新企业需要通过并购与重组尽快地实现扩张,因此,他们是推进并购与重组的最重要力量。在一个社会中,拥有优质资产的企业成长越快,上市需求越大,也就越有动力与能力采取并购行动。如果缺少这种新企业,那么,并购重组的动力与能力都会减弱。二是要加快资本市场的发展。并购重组作为一个产权交易活动主要是在资本市场上开展的。有效运作的资本市场是并购重组的基本平台。如果资本市场发育不完善,并购重组必然受到制约。目前,相比并购大量发生的市场经济国家和地区,我国的资本市场发展还是很有限的。比如说,2014年,美国直接融资占比平均为89.93%,香港直接融资规模占比平均为81.51%,而我国内地直接融资占比近年来平均仅为14.93%。同年,我国人均持股价值为2.7万元。按照官方汇率计算,这仅相当于美国2007年人均持股额8.7万美元的近5%。*[美]拉让尼克(William Lazonick):《创新魔咒:新经济能否带来持续繁荣》(中文版),第12页,黄一义、冀书鹏译,上海远东出版社2011年版。显然,这种资本市场的发展规模还不能完全适应并购重组的全面展开。三是要降低并购重组中的制度性交易费用。并购与重组是一项产权交易活动,在这种交易活动中,如果交易费用较高,诸如手续费、行政性管理费用、各种流程与成本等,那么,这类产权交易活动就会受到极大地制约。在我国经济转轨进程中,如何进一步取消简化上市公司并购重组的行政许可,进而降低股权转让中的交易费用?如何消除跨行业、跨地区与跨所有制并购重组的障碍?如何实行并购重组股份协商定价,丰富并购重组支付手段?如何鼓励上市公司利用资本市场以定向增发、资产置换等形式进行并购重组?等等。解决这些问题会大大地降低产权交易中的各种费用。四是要加快完善社会保障体系。企业的并购重组会对职工的就业与收入产生影响,这就需要构建一个健全的社会保障体系作为一个安全网来化解职工风险、维持基本生活需要。缺少这个相对完善的社会保障体系,并购重组是难以推进的。五是要深化国有资产改革。国有资产作为全社会资产中的重要组成部分,也需要在市场中与不同所有制的资产进行交易、转让与重组,以实现国有资产的有效配置。要做到这一点,就必须要下放对国有资产经营管理权与处置权,同时完善国有资产的交易流程、规则与公开、规范的监管制度。通过深化国有资产的改革,释放国有经济在并购重组中的活力。
概括上述的分析,可以得出几点结论。一是,新中国成立以来,我国调结构机制经历了用行政手段直接调整的计划经济向市场经济体制的转变。在转向市场经济体制中根据存量资产规模与环境的变化形成了以增量带动存量的调整以及以产权交易为核心的存量调整两个时期。目前,正处于不断发展与完善以产权交易为核心的存量调整时期。二是,在转向市场经济体制中的两个时期都不是事先设计好的,而是以问题为导向,在决策者与不断变化的环境互动中逐步形成的,因而具有渐进性特点。三是,面对我国资产存量的日益加大与科技进步的不断加速,加大推进并购重组的紧迫性日益增强。四是,要把企业并购作为存量结构调整的一项重要途径,只有靠深化经济体制改革。
【责任编辑:于尚艳】
国家社会基金重点项目“新型城市化背景下的产业结构优化升级研究”(12AZD025)
2016-09-08
F121.3
A
1000-5455(2016)05-0087-06
王珺,河北唐山人,管理学博士,广东省社会科学院院长、教授,中山大学岭南学院博士生导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