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霞
(天津师范大学, 天津, 300387)
中西融合的学者之诗
——谈曾思艺的诗歌创作
李霞
(天津师范大学, 天津, 300387)
曾思艺的诗歌创作博采中外文学之长,丰富了学者之诗的内涵,形成有别于“纯诗人”的创作风格。曾诗中西融合的特点主要体现在中西文学意象的活用、诗歌语言与形式的创新、中西诗学观念的融合。
曾思艺;诗歌;学者之诗;中西融合
曾思艺教授是国内学术界尤其是俄苏文学研究方面颇有影响的中年学者之一。多年来,曾教授一直坚持俄苏文学的翻译与研究,成果不断,反响良好。现已出版学术著作10部,其中《丘特切夫诗歌美学》、《丘特切夫诗歌研究》、《19世纪俄国唯美主义文学研究》等著作在一定意义上填补了学界空白,具有极高的学术价值。他翻译的《罪与罚》、《尼基塔的童年》、《费特抒情诗选》等8部译著,也深受读者好评。然而,他最本质的身份却是一位诗人。
大学时代起,曾思艺先生就开始创作和发表诗歌。正值意气风发、激情澎湃的80年代,年轻诗人的蓬勃理想与创作热情被点燃,加之著名诗人彭燕郊的指导,好友曾德凤的帮助,诗人的才思喷涌而出,一发不可收拾:抒情诗、叙事诗、散文诗、乃至诗剧、叙事长诗,各种体裁都进行尝试。在湘潭大学求学期间,曾思艺先生苦学俄语,并师从我国著名普希金学者张铁夫教授,钻研俄罗斯文学。在精神导师的指引下,诗人开始关注整个世界文学,创作视野不断拓宽。读博期间,俄罗斯文学的精神气质进一步感染了诗人,使其诗歌内涵更加深邃,充满人道主义情怀和对人的哲学、宗教高度的终极关怀。在几十年的西方文学教学与科研中,曾思艺先生从未忘记初心,笔耕不辍,坚持创作。
最近出版的诗集《飞满金翅雀的下午——曾思艺诗选》是诗人30多年来诗歌创作的阶段性总结。这部诗集收录了诗人1981年至2015年创作的两百余首诗歌,并以时间和空间为轴,记录了其三十多年来在湘潭、邵阳、北京、天津等地求学和生活的随感。已有学者对曾思艺先生的诗歌做了比较中肯的评述,认为其诗“基调忧郁而唯美,在书写个人的记忆和体验中表达着普世性的关怀,艺术风格上感觉敏锐、意象密集、视角灵动,充满先锋精神”[1]43。诚然,曾诗语言优美,立意深刻,兼具中国古典诗学的“诗人之诗”与“学者之诗”的特点。其诗文质兼备,“文采飞扬与克制谨严、理性思辨与感性经验是交融为一体的,两者处于和谐的共振之中。”[2]117与此同时,诗评家也注意到曾先生作为知名的俄罗斯文学研究专家,在气质上“有着与俄罗斯白银时代的那些诗人声息相通的一面”[2]117,并称其诗中“不无俄罗斯文学的遥远回响”。在笔者看来,诗人三十多年来的诗歌创作始终与学术研究息息相关,体现了真正意义上的当代“学者之诗”,这是一个“学者文化情怀的诗性体现”[2]120,更是当代人文学者回归文学本体的新突破。这种将艺术创作与学术研究贯穿起来的尝试应用在诗歌里就会产生中西方文化碰撞、交流、融会的局面,而作为学者兼译者型的诗人,曾思艺先生凭借学者的独到眼光、译者的双向思维、诗人的灵动想象,能够广泛挖掘、吸收、融合中西方文化的优良传统,创作出独具特色的诗歌作品。这种中西融合的特点主要体现在以下三个方面。
其一是中西文学意象的活用。意象在中西方文论话语中都是十分重要的诗学范畴。中西方意象理论都经历了一个比较完整的产生、发展流变过程。随着新文化运动以来中西文论的不断交流,中国古代的文学意象作品在受西方文学作品影响的同时,也对西方的文学意象产生了一定影响,中国学者也从西方的意象主义诗歌中重新定义了“文学意象”。朱光潜先生综合康德的论述,“把意象界定为一种理性观念的最完满的感性形象显现”。这本身就表明文学意象已是中西合璧的产物[3]10。
作为中文系科班出身、素有家学熏陶的诗人,曾思艺先生深谙中国古典诗歌的意象运用。在他的新诗创作中,经典传统文化意象信手拈来,在《梅花》、《菊花》、《兰草》、《鳜鱼》、《端午节》、《嫦娥奔月》、《石头记》等诗作中,富有中国特色的意象,传递着浓浓的文化气息。另外,曾思艺先生讲授外国文学多年,撷取西方文学中的经典形象,创作出一首首脍炙人口的西方意象诗,如《蛇的神话——致诗友们》、《斯芬克斯》、《贝亚特丽齐》、《玛甘泪》、《伊卡洛斯》等。试想如果在外国文学的课堂上,曾教授以诗歌的形式向学生介绍这些西方形象,同时以诗人的敏感引导学生去思考文学现象背后的人性,岂不是诗歌这种传统文学在课堂的鲜活展示?
曾先生不仅灵活采撷中西两大意象作诗,更善于意象组合。在一首《无题》诗中,诗人仅用一花一人就构设出一幅意蕴无穷的画面:“一朵花/在北半球/嫣然微笑// 一个人/在南半球/怦然心动”[4]71。南北半球遥相呼应,“花”、“人”两界心意相通,寥寥数字颇具“拈花一笑”的佛语禅境。但此花非彼花,此人是何人?从“花”与“人”、“南”与“北”的意象对立里,我们也读出了一种类似西方“蝴蝶效应”的哲学魅力。谜一样的意象组合,让现代新诗在延续传统诗歌的含蓄凝练之外,多了一份西方的科学性和哲理性,增强了诗歌的表现力。在另一首《世界:我和你》的组诗里,诗人更是巧妙混用中国传统意象及西方现代的文化哲理意象(“以如来佛五行山的法力/超我重压着本我这猴子//他人就是地狱/他的毁灭之火冶炼出我的真金//皈依自然调谐对立弥合分裂/像梭罗简朴快乐地生活于瓦尔登”),来表达“我”和“你”之间的张力——这是人与自然、人与他人、超我与本我的对立和对话。在这首诗里,诗人运用西方“二元对立”思维,建立“我”和“你”的抽象理念,取消人为划分的“它”和“他”(“我是人你是虎豹心心相连//放逐冷漠无情的‘它’”),追求终极东方式的“天人合一”(用友爱织一张保护地球的金网//世界只有:我和你/互爱互助血肉一体;超我与本我和洽成/海上漂流的一座浑然冰山//取消他的概念用我和你创造/一个春光融融的平等对话世界),这难道不是中西思维在意象表达上合二为一的最好明证吗?
其二是诗歌语言与形式的创新。曾思艺先生自幼爱好古典诗词,早年大量阅读中国古典文学,其诗歌创作借鉴中国古典诗词情景交融、描写细腻的手法。同时,受俄国文学的影响,尤其是屠格涅夫(《猎人笔记》、《罗亭》、《贵族之家》、《父与子》、《前夜》及中短篇小说)、托尔斯泰、普里什文、巴乌斯托夫斯基等影响,对大自然的观察细致入微、描写生动,其语言清新、自然、唯美,追求诗意的人生理想。另外,多年来对俄国诗人丘特切夫诗歌的专门研究,其语言浸染了丘诗的哲理抒情性[5]。如《一线天》:“得到的是这么窄窄的一线蓝天/失去的却是那样蓝盈盈的一大片// 成功了 也失败了/圆的起点也就是终点”。面对“一线天”的景观,诗人想到的是“因此失彼”的遗憾,但作为天性敏感、善于观察和思考的学者型诗人,他很快探寻出得失的辩证观,“圆的起点也就是终点”,这样简洁、高度概括的警句式表达也是对丘特切夫的遥远回响。
曾先生的语言创新之处还在于大胆组合词语,将词性活用与通感手法融会贯通。“尘埃烟起雾合/云彩成一朵朵红艳的奇思异想”(《一束光柱》),有形的“尘埃”化作无形的“奇思异想”,又用“红艳的”色彩修饰抽象的思想,赋无形以可观之感,将通感手法用得出神入化。另外,“云彩”被创造性地用作动词,既暗含“尘埃”和“云彩”的共性,又呼应朵朵云彩般的绮丽想象,诗歌语言之灵动跃然纸上。又如“你眼睛的星星也暖融融”(《尘缘——给一位郴州女孩》)、“时有一星星的故事急匆匆地霏霏降落”(《霍州陶唐峪》),“星星”这个词的本义和转义经诗歌的过滤已模糊不清,留给读者的是新奇的惊叹和诗意的沉醉。
此外,在诗歌形式方面,曾思艺先生深受俄国“纯艺术派”诗歌的影响。他倾注近十年心血完成的国家社科基金项目《19世纪俄国唯美主义文学研究——理论与创作》首次将丘特切夫、费特、迈科夫、波隆斯基、阿•康•托尔斯泰、谢尔宾那、麦伊这七位“纯艺术诗歌派”成员的诗作与唯美主义理论结合起来做系统、全面的梳理。作为自己写诗的学者,他坚持在研究著作中尽最大努力翻译诗人的代表作品,并尽量还原唯美主义诗歌在形式方面的优美、探索和创新。这种学术态度和翻译水准渗透到他的诗歌创作,使其在艺术上也“极力追求形式的创新与完美,大量使用印象主义、象征主义的手法,具有较强的现代性。”[6]97如《突围的池中鱼——致困境中求解脱的现代人》,前两句——“水水水水水水水水/水水水水水水水水”——连续16个“水”,如池中鱼艰难挣扎时连续吐出的水泡泡,急促、不安、焦躁,充满对现代生活的忧思。在诗作《必经之途》中,诗人有意将“山”独字成行,并巧妙安排“山”在每一诗行的位置,使之形成连绵起伏、大小高低的山形,给人一种“山”的压迫感,同时又描绘出“你”渴望征服这大山的“既满足/又痛苦”的感受,“山/这令你厌烦又喜爱的山/山/这充满古怪魔力的山/唉,甜蜜的晕眩/甜蜜的晕眩笼罩了你”,最后点睛一笔,“这是必经之途”。诗中反反复复的矛盾修辞,重重叠叠的山峰林立,颇有中国登山传统的旷达,也不乏西方象征主义的隐喻内涵。
另一首《滴水岩瀑布》更是新图像诗的大胆尝试。诗人将全诗精心编排成一幅洋洋洒洒的瀑布流水图,直观绘画效果堪比美国诗人肯明斯(e.e.cummings)前卫的视觉诗。其实,这种艺术形式的新探索最早可追溯到我国古代的回文体诗,由于汉字“独特的表意性、音乐性、建筑美以及极强的不必产生新字就能组合构成新词的能力”,使得回文体诗成为“诗歌王国的一朵奇葩”[7]14。曾思艺先生也创作了一首现代回文体诗《回文》:“你说的不是你想的/你想的并非你说的/不可说的正是值得说的/最简单的正是最神秘的/你做的不是你愿做的/你愿做的却总是让你不能做/……//……/你愿做的却总是让你不能做/你做的不是你愿做的/最简单的正是最神秘的/不可说的正是值得说的/你想的并非你说的/你说的不是你想的”,每段以句为单位倒读,两段对称回环,营造了现代人面对可怕的现实发出的无可奈何的自言自语,更好地体现了诗人的深邃哲思。
最后,也是最重要的一点,即中西诗学观念的融合。作为地道的湖南诗人,曾思艺先生的诗歌浸润着浓郁的湖湘文化气息。湖南五岭逶迤,风光旖旎,奇丽的自然景观造就了诗人烂漫不羁、自由奔放的想象,激发他创作了不少描写湖南山水的自然诗歌,如《江潭暮色》、《泉水》、《云漫南山》、《十八茅湾》等。据曾先生考究,真正的湖湘文化受楚文化影响更大,“而楚文化一个最大的特点是对生命有一种终极关怀”[7]224。“所谓终极关怀,即指诗人对生活、人生、人性及人的意义与价值有一种形而上的思考,竭力追寻人生的永恒”[8]306。曾诗的启蒙老师彭燕郊先生就是在融合中西文学的基础上实现了从早年的现实关怀到晚年终极关怀的转变[7]228。曾先生受其影响,也把湘楚文学特有的传统引进诗歌创作中。同时,西方文学对隐秘内心的探索、对宗教博爱、救赎的思索以及人道主义情怀进一步深化了诗人对人的哲学的终极关怀。因此,他的很多诗作综合湘楚文学关怀生命终极意义的人文精神和西方文学宗教、哲学层面对自我的挖掘意识,形成了中西融合的创作风格。
如《即将入海的河流》,诗人以一条河流的成长历程为线索,寻找生存的价值和意义。从充满野性生命力、凝聚自然灵气的泉水叮咚,到趟过崇山峻岭、奔过万丈高崖、吸纳广阔天地、最终融入大海的永恒蔚蓝,诗人感慨:
海是一个幽深博大无垠的境界/过分的幽深博大无垠融化了一切/你不再是你你已成为大海的一部分/你拥有幽深博大无垠的品性/你已成为无限进入普在获得永恒/大海啊大海永远在重新开始/但每天都重新开始的已不再是你/天人合一物我一体令你羡慕又使你恐惧/消泯了自我河流难道还可以称作河流
在诗人看来,中国传统的“天人合一”泯灭了个性的自我,但物我一体的境界又是个人永恒的追求。在这看似悖论的逻辑里,隐藏的是中西方智慧的结晶。人的一生如这条河流,生命之初蓬勃向上,激情似火,无所畏惧;成熟之时,在贪婪的吸纳中渐渐深沉稳静,“外界的干扰只能掀起你表层的波浪/内心深处却自有蔚蓝的方向”;在汇入更大的河流之前,惊慌倏然涌现,如人到中年的身不由己,青春的豪勇不再,反而惧怕随波逐流的平庸。然而,生命的最终归宿是大海般无垠博大的境界。只有融入大海,才能获得永恒,就像生命总要走向尽头,终点亦是起点,重新开始的已不是旧的本我,自我也随之消泯。奔流入海的河流,完成了弗洛伊德“本我—自我—超我”的蜕变,而生命的意义正在于这追寻大海的奔流。
又如长诗《自我之确立——心灵成长史》从三个阶段认识自我,第一个阶段是自我无限大,“我生长/世界在我的脉搏里生长”,“我不能想象 没有我/大自然该如何生存”;第二个阶段,“他发现/自己只是一片落叶/翻飞在东南西北风里”世界被无限放大,自己渺小成一片不安的落叶;第三个阶段,幡然醒悟,“要认识世界/先得认识你自己/你是你自己/你是世界”。“认识你自己”是典型的西方个性主义传统。在自我之确立三部曲中,“世界”与“自我”的博弈最终归于“认识你自己,就是认识世界”的对立统一中。而在中国传统文化里,“世界”和“人”本来就应该是浑然一体的。但由于人的观念、欲望,逐渐偏离了世界性,所以本诗的结尾写道:“毕竟你只是你/当你明确意识到这一点/太阳以一种全新的光线/呐喊着在东方出现”。世界还是原来的模样,“看山还是山,看水还是水”,只是心灵成长过程中,阅历、认识的不同,导致“看山不是山,看水不是水”。佛家的人生境界和西方的自我认识也有异曲同工之妙。
综上,曾思艺先生的诗歌广泛应用中西意象,博采中外诗歌之长,创新语言和形式,并融合中西诗学理念,关注生命的终极意义和价值追求,体现了学者型诗人创作与科研的相辅相成,是当代真正的“学者之诗”。由于学力有限,本文只是从局部入手,初步探讨了中西方文学对诗人创作的影响,目的是抛砖引玉,希望更多学者进行深入系统地分析。
[1]倪正芳,熊慧.超越纪年的现代性写作——曾思艺抒情诗片论[J].民族论坛,2008,(1): 43-45.
[2]吴投文.把心安放在恰当的形式之中——也谈曾思艺的诗歌创作[J].邵阳学院学报(社会科学版),2016,(03):116-120.
[3]江英.中西意象理论比较初论[D].南昌:南昌大学,2010.
[4]曾思艺.飞满金翅雀的下午——曾思艺诗选[M].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6(本文所选诗歌均选自本诗集,不再一一标注).
[5]曾思艺.丘特切夫诗歌研究[M].北京:人民出版社,2012.
[6]曾思艺等.19世纪俄国唯美主义文学研究——理论与创作[M].沈阳:辽宁大学出版社,2015.
[7]曾思艺.美的沉醉与生的执着:中国文学研究[M].北京:光明日报出版社,2015.
[8]曾思艺.文化土壤里的情感之花——中西诗歌研究[M].北京:东方出版社,2002.
(责任编辑:楚和)
Integrated Scholar’s Poetry——On Zeng Si-yi’s Poetry Creation
LI Xia
(College of Liberal Arts, Tianjin Normal University, Tianjin, China, 300387)
Zeng Si-yi’s poetry creation retains the merits of Chinese classical poetry and absorbs the advantages of western literature, forming the modern scholar’s poetry, which is different from pure poet’s creation. The integrated features lie in the vivid use of cultural imagery, the innovation of the poetic language and forms and the integration of Chinese and western poetic concepts.
Zeng Si-yi; poetry; scholar’s poetry; infl uence
H207.22
A
2095-932x(2016)06-0062-04
2016-09-04
李霞(1989- ),女,山西朔州人,博士研究生,天津师范大学文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