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文奇
(甘肃广播电视大学 文法学院, 甘肃 兰州 730030)
唐代诗人笔下的河西历史风貌
韩文奇
(甘肃广播电视大学 文法学院, 甘肃 兰州730030)
[摘要]唐人咏河西诗,以其斑斓的色彩与跃动的情韵,从不同侧面生动形象地反映了河西地区丰富的历史生活和文化风貌,成为我们回望、品味河西历史的一幅珍贵画卷。
[关键词]唐代诗人;河西;历史风貌
河西走廊,东起乌鞘岭,西至甘新交界,长约千余公里,南北宽数十公里到百余公里不等,海拔在1000~1500米之间。走廊以南为祁连山地,大部分海拔在3500米以上,终年积雪。走廊以北人们习惯称之为北山山地,海拔在1500~2500米,由东向西为马鬃山、合黎山、龙首山。这里地近腾格里沙漠和巴丹吉林沙漠,荒漠连片。南北两山之间,形成了一条狭长走廊,在走廊之内,大黄山、黑山、宽台山等把走廊分为三个平原灌溉区,即武威、永昌绿洲平原,张掖、酒泉绿洲平原,玉门、敦煌绿洲平原。从祁连山流出的河川汇成石羊河、黑河、疏勒河三大内陆河水系,对当地的农牧业生产十分有利。隋唐时期,河西走廊为人烟庶盛之地,多民族交往融合尤为频繁活跃,唐王朝在这里驻军屯戍,发展生产,加强边防力量。唐人用瑰丽的诗笔描写了他们眼里心中的河西人文地理风貌,本文就此作以绎述,并就正于方家。
一
河西走廊是许多民族繁衍生息之地,是民族战争与民族迁徙、融合的大舞台。秦末汉初,崛起于北方的匈奴打败月氏、乌孙之后占有河西走廊。西汉王朝从元狩二年(公元前121年)开始,派大军出击匈奴,逐渐占有了河西地区,并设四郡加以管辖和经营,这里便进入了一个崭新的历史时期。此后,河西成为中原王朝控制西域地区的边防要地,也是众多少数民族政权与中原王朝分庭抗礼的割据之区。战争是河西历史的重要一幕,以征战、戍边为题材的诗歌历代绵延不绝,在唐人咏河西诗中也占有较大分量。唐代诗人这些叙写征战、戍边的诗歌反映了河西地区的一些历史情况,也包含了丰富的意味。试看下面几首:
路出金河道,山连玉塞门。旌旗云里度,杨柳曲中喧。喋血多壮胆,裹革无怯魂。严霜敛曙色,大明辞朝暾。尘销营卒垒,沙静都尉垣。雾卷白山出,风吹黄叶翻。将军献凯入,万里绝河源。
(员半千《陇头水》)
塞外虏尘飞,频年出武威。死生随玉剑,辛苦向金微。久戍人将老,长征马不肥。仍闻酒泉郡,已合数重围。
(郭振《塞上》)
十里一走马,五里一扬鞭。都护军书至,匈奴围酒泉。关山正飞雪,烽戍断无烟。
(王维《陇西行》)
吹角动行人,喧喧行人起。笳悲马嘶乱,争渡金河水。日暮沙漠陲,战声烟尘里。尽系名王颈,归来献天子。
(王维《从军行》)
蕃军傍塞游,代马喷风秋。老将垂金甲,阏氏着锦裘。雕戈蒙豹尾,红旆插狼头。日暮天山下,鸣笳汉使愁。
(高适《部落曲》)
初、盛唐时期,唐王朝军力强大,征战河西屡有斩获,所谓“将军献凯入” ,“尽系名王颈,归来献天子”。同时,这些诗也反映了河西地区战事频繁,边塞战争绵延日久,戍边将士艰苦征战的情状,所谓“久戍人将老,长征马不肥”是也。当然,唐军与区域内的“蕃军”也有和平相处的时期,高适的《部落曲》叙写了一支“蕃军”部落的祥和军旅生活,也是历史的一种真实记录。
安史之乱致使河西边防虚空,大片地区先后陷于吐蕃。张籍《陇头行》说:“陇头路断人不行,胡骑夜入凉州城。汉兵处处格斗死,一朝尽没陇西地。驱我边人胡中去,散放牛羊食禾黍。去年中国养子孙,今着毡裘学胡语。谁能更使李轻车,收取凉州入汉家。”王建《凉州行》说:“凉州四边沙浩浩,汉家无人开旧道。边头州县尽胡兵,将军别筑防秋城。万里人家皆已没,年年旌节发西京。多来中国收妇女,一半生男为汉语。蕃人旧日不耕犁,相学如今种禾黍。驱羊亦着锦为衣,为惜毡裘防斗时。养蚕缫茧成匹帛,那将绕帐作旌旗。城头山鸡鸣角角,洛阳家家学胡乐。”安史之乱后,凉州陷落,边民为吐蕃军所掳,田地成为吐蕃牧场,汉人子孙 “着毡裘学胡语”。边镇将领无经略旧疆之志向,而使吐蕃年年侵边掠夺人口财物,胡人亦学起汉人耕种,放牧时穿着锦衣,中原之地流传起胡人之乐了。战争破坏了社会生产,往往造成深重的灾难,这是毋庸置疑的。但这种古代民族战争,又似乎并不能阻断民族之间的交往,民族融合与文化融通的步伐与进程有时候反而变得更为急促。由此也可以见出,河西走廊多民族长期交错杂处,既有和睦相处、融合同化,又有相互的争夺与战争。在这个复杂的过程中,各民族曾同台或轮番演出过一幕幕有声有色的历史活剧。
二
随着丝绸之路的畅通,中西文化西去东渐,河西的经济文化不断得到发展和繁荣,武威、敦煌等地一度发展为国际性都会。诸如粟特等中亚、西亚民族早自张骞“凿空”不久就大量涌入河陇,其文化亦随之传入,遂为河西的社会增添了许多新的文化元素。美国学者谢弗在《唐代的外来文明》中指出:“凉州是一座地地道道的熔炉,正如夏威夷对于二十世纪的美国一样,对于内地的唐人,凉州本身就是外来奇异事物的亲切象征。凉州音乐既融合了胡乐的因素,又保持了中原音乐的本色,但它又不同于其中的任何一种,这样就使它听起来既有浓郁的异国情调,又不乏亲切熟悉的中原风格。”[1]这揭示了作为唐代陇右首府凉州的文化混融现象。唐代诗人对凉州的繁华盛况以及中原与西域文化的交流融合有丰富多彩的展示。
我们先来看岑参的两首诗:
弯弯月出挂城头,城头月出照凉州。凉州七里十万家,胡人半解弹琵琶。琵琶一曲肠堪断,风萧萧兮夜漫漫。河西幕中多故人,故人别来三五春。花门楼前见秋草,岂能贫贱相看老。一生大笑能几回,斗酒相逢须醉倒。
(《凉州馆中与诸判官夜集》)
酒泉太守能剑舞,高堂置酒夜击鼓。胡笳一曲断人肠,座上相看泪如雨。琵琶长笛曲相和,羌儿胡雏齐唱歌。浑炙犁牛烹野驼,交河美酒金叵罗。三更醉后军中寝,无奈秦山归梦何。
(《酒泉太守席上醉后作》)
《凉州馆中与诸判官夜集》是作者二次出塞途中在凉州(今武威城)作客,与河西节度使幕府的老朋友欢聚饮宴时所作。诗作描绘了凉州城的气派、风光、民俗风情以及歌舞繁华景象,同时又把老朋友欢聚的夜宴写得兴会淋漓,豪气纵横,边塞生活情调和强烈的时代气息完美结合。《酒泉太守席上醉后作》描写酒泉太守在高堂大屋置酒设宴招待诗人。太守亲自舞剑助兴,胡笳、琵琶、长笛竞相弹奏,羌儿胡雏齐声唱歌,炙牛烹驼,畅饮美酒,写出了具有西域风情的豪华盛宴。
再看元稹的《西凉伎》:“吾闻昔日西凉州,人烟扑地桑柘稠。葡萄酒熟恣行乐,红颜青旗朱粉楼。楼下当垆称卓女,楼头伴客名莫愁。乡人不识离别苦,更卒多为沉滞游。哥舒开府设高宴,八珍九酝当前头。前头百戏竞撩乱,丸剑跳踯霜雪浮。狮子摇光毛彩竖,胡腾醉舞筋骨柔。大宛来献赤汗马,赞普亦奉翠茸裘……”诗人集中笔墨描绘唐代将领哥舒翰镇守凉州时开府设宴的情景。这里写到使人眼花缭乱的“百戏”,有“丸剑跳踯”各种杂耍,有狮子舞,有胡腾舞,纷然杂陈,热闹非凡。边疆小国,纷纷臣服于唐朝,大宛使者贡献赤汗马,吐蕃的首领进奉翠茸裘。诗作形象展示了盛唐时凉州多姿多彩的生活场面和独特风情。
初、盛唐时期,是凉州历史上最繁荣的时期。人烟稠密,土沃物丰,是使人留连忘归的地方。《新五代史》卷74《四夷附录第三》载:“当唐之盛时,河西、陇右三十三州,凉州最大,土沃物繁而人富乐。其地宜马,唐置八监,牧马三十万匹。以安西都护府羁縻西域三十六国。唐之军、镇、监、务,三百余城,常以中国兵更戍,而凉州置使节度之。”唐肃宗至德二年(公元757年),凉州九姓胡商发动叛乱,占领了凉州七城中的五城,可见当时胡商之多。“凉州七里十万家,胡人半解弹琵琶”,是凉州胡人聚居的真实写照。
盛唐时期凉州的音乐、舞蹈可谓熔西域风格与中原特色于一炉,颇能代表凉州文化的特色。从后凉吕光创制西凉乐以后,西凉乐逐渐发展,到唐代成为重要的宫廷音乐。西域舞蹈传入凉州后,亦形成独特的凉州乐舞。流行于京都长安的有《凉州词》《凉州曲》, 宫廷中流传有著名乐舞《霓裳羽衣舞》。西凉乐舞在民间也颇流行。李端的《胡腾儿》写道:“胡腾身是凉州儿,肌肤如玉鼻如锥。桐布轻衫前后卷,葡萄长带一边垂。帐前跪作本音语,拈襟摆袖为君舞。安西旧牧收泪看,洛下词人抄曲与。扬眉动目踏花毡,红汗交流珠帽偏。醉却东倾又西倒,双靴柔弱满灯前。环行急蹴皆应节,反手叉腰如却月。丝桐忽奏一曲终,呜呜画角城头发。”这首诗描绘了西凉乐舞的状貌。开头说胡腾儿原籍凉州,是“肌肤如玉”的白种人,身着桐布舞衣。后半篇着意描写了舞者的神态、表情、动作,所谓“扬眉动目”“东倾西倒”“环行急蹴”“反手叉腰”,舞姿丰富而多变化。元稹的《西凉伎》描写了凉州的剑舞、弄丸、狮子舞和百戏等“凉州伎”,白居易的《西凉伎》则描写了凉州狮子舞的表演场面:“西凉伎,西凉伎,假面胡人假狮子。刻木为头丝作尾,金镀眼睛银帖齿。奋迅毛衣摆双耳,如从流沙来万里……”凉州狮子舞是中西文化交融的一种舞蹈,后世一直流传不衰。
三
有研究者指出:河西走廊是古代边塞诗的摇篮和母体。尤其到了唐代,很多诗人奔赴河西边关,留下了一首首脍炙人口的诗篇。有的诗人虽然没到过河西,但受时代风气的感染,也写了不少歌咏河西的诗篇。唐代是河西边塞诗繁荣的一个高峰。唐诗中的边塞诗约两千首,其中歌咏西北边塞约一千五百首,而涉及河西地域者分量相对最大[2]3。这些诗歌,不仅表现了唐代诗人丰富而阔大的襟怀,也高扬着理想的光芒和时代的华彩,同时又从一个侧面生动展现了河西历史与山川地理风貌。
明月出天山,苍茫云海间。长风几万里,吹度玉门关……
(李白《关山月》)
征蓬出汉塞,归雁入胡天。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
(王维《使至塞上》)
黄河远上白云间,一片孤城万仞山。羌笛何须怨杨柳,春风不度玉门关。
(王之涣《凉州词》)
玉门山嶂几千重,山北山南总是烽。人依远戍须看火,马踏深山不见踪。
(王昌龄《从军行(其七)》)
边城暮雨雁飞低,芦笋初生渐欲齐。无数铃声遥过碛,应驮白练到安西。
(张籍《凉州词(其一)》)
正如胡大浚先生所说:“浩瀚雄浑的境界,高亢激越的声情,曾一次次把我带到千里河西走廊;‘河西’,那戈壁雪峰、绿洲牧群,烽火边墙、羌笛胡笳,丝绸古道、胡商艺人……曾是古典诗歌里最壮美的图画,似乎也是古代诗人亘古常新的诗料,激发创作灵感的不竭源泉。从古人的歌唱里,我吟哦出我们民族的沧桑,我体悟了‘河西’这方热土曾经的辉煌;在那伟岸苍莽的山川景色里,蕴积着何等深厚的历史宝藏……”[2]1
在唐代诗人笔下,河西风物留下了生动而多姿的历史印记。“峡口大漠南,横绝界中国。……崔崒乍孤断,逶迤屡回直。”(陈子昂《度峡口山赠乔补阙知之王二无竞》)这是号称“甘凉扼要之区”(《甘州府志·山川》)的峡口山险要的地势与奇异风光;“婆娑依里社,箫鼓赛田神。洒酒浇刍狗,焚香拜木人。”(王维《凉州郊外游望》)这是当时凉州祭神祈福的民俗;“凉州城外少行人,百尺峰头望虏尘。健儿击鼓吹羌笛,共赛城东越骑神。”(王维《凉州赛神》)这是戍边将士敲鼓吹笛,在举行祭祀越骑神的赛神活动;“居延城外猎天骄,白草连山野火烧。暮云空碛时驱马,秋日平原好射雕。”(王维《出塞》)这是两军对垒之下白草连天、暮云戈壁的秋日景色;“朝登百丈峰,遥望燕支道。汉垒青冥间,胡天白如扫。”(高适《登百丈峰》)这是登某一烽火台之所见;“昨夜宿祁连,今朝过酒泉。黄沙西际海,白草北连天。”(岑参《过酒泉忆杜陵别业》)这是行旅之所见;“老人七十仍沽酒,千壶万瓮花门口。道旁榆荚仍似钱,摘来沽酒君肯否?”(岑参《戏问花门酒家翁》)这是街市酒肆图。凡此等等,足可令人遥接古今,浮想联翩。笔者认为,唐人咏河西诗,以其斑斓的色彩与跃动的情韵,从不同侧面生动形象地反映了河西地区丰富的历史生活和文化风貌,成为我们回望、品味河西历史的一幅珍贵画卷。
[参考文献]
[1]谢弗.唐代的外来文明[M].吴玉贵,译.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5:38.
[2]朱瑜章.历代咏河西诗歌选注[M].北京:中国文史出版社,2007.
[责任编辑张亚君]
收稿日期:2016-02-29
作者简介:韩文奇(1963- ),男,河南延津人,教授,文学博士,主要从事中国古代文学研究。
[中图分类号]I207.22
[文献标志码]A
[文章编号]1008-4630(2016)03-0001-0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