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 晶,杨学新
(河北大学 历史学院,河北 保定 071002)
历史学研究
卜凯与1920年代河北平乡农家经济及社会调查
王晶,杨学新
(河北大学 历史学院,河北 保定071002)
平乡农家经济及社会调查是卜凯主持的中国农村调查的重要组成部分。该调查是金陵大农艺系学生霍连珍于1923-1924年在平乡县和邢台县两地的三个村庄开展的。调查内容如实地反映了平乡县人口密度大、农民生活水平低以及作物种植和农业生产环境等方面的特征。平乡调查与盐山调查互为参照,有较高史料价值。
卜凯;平乡;农家;调查
一、问题的引入
卜凯是20世纪20-40年代任职于南京金陵大学农学院的著名美籍教授。作为研究中国农业经济学的权威学者,卜凯的学术成就源自于其对中国农村所做的两次扎实严谨、全面系统的调查,即1921-1925年的中国17处农家经济及社会状况调查和1929-1933年大规模的中国土地利用调查。由此,陈意新教授认为:“卜凯广泛被尊为世界上关于中国农业经济最优秀、最权威的学者”,“完整理解美国学者对中国近代农业经济的研究必须从卜凯开始。”[1]
长期以来,学界对于卜凯调查的准确性和可靠性一直存在争议。章有义先生将张仲礼的估计、北洋政府的农商统计、国民党政府的统计和卜凯主持的调查四份资料进行对比,认为“国民党政府和金陵大学农业经济系的调查,相对来说,较为可信一些”,并指出,卜凯主持的调查“各区调查主任均系金陵大学农学院毕业生,由他们分别选练当地人士任调查员,直接向农民搜集材料并填写调查表。从调查设计到材料的搜集和整理都比较严肃认真”,因此,“在内容的广度、深度和系统性上,都超过以往的农业统计。”[2]马若孟在《中国农民经济:河北和山东的农民发展,1890-1949》一书中频繁引用了卜凯的调查资料。但也有学者对卜凯调查资料持怀疑态度,他们的质疑集中在以下几个方面:一、调查员的出身不具代表性。由于这些调查多为卜凯的学生利用放假时间回乡所做,“在中国上得起金陵大学这类学校读书的学生和能够得上做金大助手的人们,其家庭的境况不消说是远在一般水平之上。因此,这些大学生的家乡在其经济状况往往比别处好些。这种情形在调查村落的决定上特别会显得明显。”[3]92二、抽样比例过低。有学者认为卜凯多采用随机抽样调查的方法,致使某些地区抽样比例过低,“五台的七里沟,在当时共有150户,可是被调查的只有11户,盐山的吴家阁当时共有84户,被调查的只有2户”[3]93,两村的抽样比例分别只有7.3%和2.3%。另外,卜凯安徽宿县49个村庄的抽样比例只有14.4%,江苏江宁县14个村庄的抽样比例只有18.5%。三、调查记录不够全面,遗漏了部分本该反映的重要农家经济情况。有学者质疑卜凯未曾全部亲临调查地点,导致调查出现遗漏,例如卜凯的河南新郑调查,在作物种植方面该调查只描述了当地所种的五谷,而事实上“红枣即是当地农产大宗,本书未见及此”[4]5。四、粮食亩产数据偏高。“卜凯的粮食亩产(尤其是小麦亩产)数曾引起学者的许多批评,几乎被公认为属于偏高的数字。”[5]321
不可否认的是,卜凯在某些地区的调查确实存在上述缺点,因此笔者认为有必要对卜凯的各处调查进行分析、整理和考证,以便研究者能够更加合理有效地运用这批资料。笔者对卜凯的盐山调查有过论述[6]242,但至今尚无人对其平乡调查*卜凯平乡调查的具体地点是在河北省平乡县和邢台县两地。由于两地相邻,在气候土壤、人口耕地、风俗习惯和社会经济发展水平等方面非常接近,加上卜凯《中国农家经济》一书中将两地的调查统称为“平乡调查”,因此本文以“平乡调查”一词代指。进行专门研究。鉴于此,本文就平乡调查做一述论。
二、调查地点及选样方法
卜凯平乡调查时间为1923年2月至1924年1月,具体调查点选在平乡县的豆庄和邢台县的辛店。豆庄位于平乡县西北部地区,距离县城10公里左右。豆庄得名始于明永乐年间,原名豆王庄,“后来逐渐形成两个自然村,合称豆二庄,位于西边的称西豆庄,位于东边的称东豆庄”[7]83。该县县志中《清光绪三十三年平乡县详图》进一步证明东豆庄和西豆庄在清末民国时已为两村,所以《中国农家经济》中的平乡县豆庄其实是东、西豆庄的合称。民国时期平乡县共分五区,其中“第三区公所设于节固店”[8],东、西豆庄隶属于第三区。辛店村位于邢台县东北部地区,原本隶属晏家屯乡,1997年划归邢台县豫让桥街道办事处管辖,距邢台市区仅6.65公里,离宏道学堂旧址不足10公里。明清时期,因村落设在御路之旁,故该村名为荆村铺,同时也叫辛店,民国时期以辛店命名,1945年正式改名辛店[9]49。
从卜凯十七处的农家生活状况看,平乡农家的生活水平很低,恩格尔系数高达66.4%,在十七个调查点中高居第三位,分别高出北部平均数4.3个百分点、中东部平均数12.6个百分点、十七处平均数7.5个百分点[10]514。平乡农家的消费支出数额也是最少的,十七处中“各项费用(生活费用)总值,每户平均为228.32元,最低者为河北平乡,每户只88.62元。”[10]513平乡农家的生活费用只有十七处平均数的38.8%。平乡调查点的贫困也可以得到诸多资料的证实。如《东方杂志》的一篇文章在描述平乡县第三区(东、西豆庄位于第三区,民国时期两村民众以熬硝盐为主要副业)盐民生活窘况时写到,“就是一个最能干的农夫,种了田地,假若凑巧是个丰收年,那么可能有七八担的收获,除去父母妻子一年的食粮外,所余为二十元,全年的农本、衣服、纳税、日常消耗,都要从这二十元支出,如何能够,假若来一个旱年或大水,那就一扫精光,惟有束手待毙了”[11]10。一般来说,常年的产量只有丰年的80%,如果最能干农夫在丰年盈利只有二十元,可以推测平常年景的普通农家盈利很难超过16元。邢台县东北乡一带也十分贫困,“民食杂糠秕,有力之家皆豆褐,有终身不知肉味者。”[12]179辛店即位于邢台县东北部地区。
全县情况与调查点的情况并无二致,民国时期平乡和邢台两县都属于非常贫困的地区。据1929年国民政府视察员的实地调查,“平乡等县,土地硗瘠,半属砂碱,彼岁以来,兵灾年欠,……人口众多,而生产甚少,不敷分配,遂使一般平民之生活,日趋绝境”[13]。此外,尚有许多20世纪20、30年代的调查资料都提及了包括平乡和邢台在内的冀南地区的贫困状况可以用“濒于绝境”*可参见:梁登高.农村衰落声中之冀南农村经济[J]农村经济,1935,3(6):93;陈提撕.冀南农村之现状[J].中国农村,1935,1(11):67 ;致远.冀南农村状况[J].国讯旬刊,1935(114):162来形容。这进一步证明卜凯平乡调查所反映的农民生活贫困是符合当地实际的,也是可以代表平乡全县的农民生活水平的。
从调查选样方式来看,平乡调查采取了抽样法,但抽样比例较高。所调查的东、西豆庄村共有农家225户,接受调查者96户,抽样比例为42.7%,辛店共有农家56户,接受调查的为56户,比例达到100%[10]5,可知在辛店村实施的不是抽样,而是普查,它是十七处调查所涉及村庄中唯一进行普查的村庄。在十七处调查中,平乡调查的总体抽样比例高居第三位,可见此次调查的抽样比例较高,这就进一步增强了调查的准确性和可信度。
三、内容与考证
平乡调查的基本数据主要反映在卜凯主编的《中国农家经济》一书中。该调查的主要内容分为田场布置与利用、田场周年经营状况、大小最适宜的田场企业、耕地所有权与农佃问题、作物、家畜和保存地力、田场劳力、农家家庭与人口、生活程度等九个部分。平乡调查反映出当地人口、农业生产环境及作物种植等方面的特点,这些特点与同时代其他学者或团体的相关调查记录存在一定差别,那么平乡调查在这几个方面的记录是否可信呢?现对其分析考证如下:
1.人口密度大,家庭规模小。平乡调查的人口密度为452人/每平方公里(作物面积)[10]472,高于卜凯同期调查所得的北部地区平均数240人/平方公里(作物面积)、东南部地区平均数324人/平方公里(作物面积),高于十七处平均数282人/平方公里(作物面积),也大大高于卜凯1922年和1923年盐山调查291人/平方公里(作物面积)和192人/平方公里(作物面积)的数据。在卜凯1921-1925年开展的中国十七处调查中,平乡的人口密度位列第二,仅次于福建连江县493人/平方公里(作物面积)*卜凯测算人口密度所用的单位比较特殊,他认为农村地区的人口状况应充分考虑土地生产力的高低,所以其人口密度计算的是单位作物面积上的人口数量。作物面积不同于土地面积,作物面积“系指田场中栽培作物的面积而言。又专为生长草木以充燃料的未垦地面积,亦包括在内”([美]卜凯.中国农家经济[M].张覆鸾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36:8)。
关于河北省分县的人口数据有好几个版本,有学者指出,“版本较佳者有二”,一为1933年河北省分县户口统计,二为内政部年鉴刊载的1931年河北省政府查报数据。但“前者缺少冀东的统计……后者更佳”[14]91。据此,笔者查阅了1931年河北省政府查报资料,1931年平乡县的人口密度为:每平方公里294人,在全省131县人口密度中排名第35位,盐山县人口密度为每平方公里121人,在全省131县人口密度中排名第113位[15]22。
调查数据出自不同机构和人员之手,所使用的统计方法和计量单位也不一致,且调查时间只是接近但并非同时,所以平乡调查的结果在具体数字上与国民政府调查结果有一定出入也在情理之中,但通过分析仍然可以发现,平乡调查的此项结果是符合中国以及河北省的人口分布特点的。
河北省属于全国人口密度较大的地区。据国民政府内政部统计,1931年河北省人口密度在全国各省排名第四位(203.44人/平方公里),仅次于江苏、山东和浙江[15]94。翁文灏认为中国人口分布“集中在很少数的几个地方”,其中人口密度最大的就是中原区,他所说的中原区指“白河黄河及淮河平原,在冀鲁豫皖诸省之间,为中国最大的平原”[16]9。河北省人口稠密地区集中在中南部地区,据1931年河北省政府查报分析,“河北省人口稠密之区甚广,大致东自宁津*宁津县:今属山东省。宁津县在1913—1928年属直隶省,1928年直隶改称河北,宁津县属河北省,1965年宁津县划归山东省。南皮,西自正定获鹿,南自濮阳*濮阳县:今属河南省。在1913—1928年属直隶省,1928年直隶改称河北,濮阳县属河北省,1940年隶属冀鲁豫边区,1949年隶属平原省,1952年政务院撤销平原省,濮阳县划归河南省。清丰*清丰县:今属河南省。清丰县在1913—1928年属直隶省,1928年直隶改称河北,清丰县属河北省,1940年隶属冀鲁豫边区,1949年隶属平原省,1952年政务院撤销平原省,清丰县划归河南省。,北自清苑高阳,简言之,河北人口最稠之区在该省之中南部,而以中部人口尤稠”[15]22。平乡县即位于河北省中南部。由此可知,河北省属于全国人口密度较大的地区,平乡县又处在河北省的人口稠密地点,可见平乡调查显示的当地人口密度大这一特点符合历史实际。
关于家庭规模的状况。卜凯十七处调查中,家庭规模的状况为:北部平均数为每家5.4人,中东部平均数为每家5.2人,十七处平均数为5.3人。“每家的平均人口……以河北平乡县每家之4.44为最少”[10]443。根据1931年河北省政府的统计数据,在接受调查的河北省35县中,平乡平均每家4.8口人,其家庭规模排倒数第4位[17]5,即除了获鹿、宁津和井陉县外,平乡的家庭规模最小。可见,卜凯调查结果与河北省政府调查结果所反映的家庭规模大小分布趋势相符,且具体数字亦比较接近,这就进一步说明平乡调查的家庭规模情况属实。
2.生产环境方面,平乡调查记录了调查点地势低洼、土壤盐碱化和灌溉条件良好三大特征,经笔者查阅资料和实地走访,可以证明这些记录是客观真实的。
地势低洼:平乡调查中记录的东、西豆庄17种不同栽种方式的土地均为低地[10]227,低地即“常被水患的耕地”[10]243。其他资料中也有类似记载,“平乡之地,左漳滏而右沙洺,外高亢而中卑下,素有水患,其来旧矣。秋水时发,诸河溃溢,辄合为一,恒为民患”,“水潦不登者,则又自原庄抵节固镇”[18]103。周建侯的《冀南碱地视察报告书》中还指明了当地低地众多的原因,“节固店镇(东、西豆庄与之紧邻)……地常滏河之东小漳河之西,两河相夹,终成洼地,且地势南高北低,故夹河而居者,如节固店等二十一村,大水一溢,则建瓴之势,皆被淹没”[19]55。经笔者实地走访也证实,平乡段滏阳河是一条地上河,调查点位于滏阳河畔,其土地确实均为低洼之地。此外,平乡调查也有区别的指出,“村庄之位置,都在洼地之边缘”的是河北平乡,“而邢台则否。”[10]15据笔者实地调查,辛店村距河较远,村庄内并无低地。
土壤盐碱化:卜凯根据平乡调查的结果指出,“平地土壤为冲积土,至组织各地不同,从细砂或极细砂,至粘质壤土或粘土,各色皆备。且有共同之特性,即土中常有白碱点,而尤以河北的盐山与平乡为最”[10]16。根据周建侯等人的实地调查,平乡地区盐碱地的PH值为8.05,呈碱性,氯化钠含量为0.354 5%,硫酸钠含量为0.029 58%,硝酸钠含量为0.002 056%,重碳酸钠含量为0.090 72%,是典型的盐碱土壤。周建侯还分析了平乡盐碱地的成因源于“地势低洼而排水不良”[19]52。当地县志中也提到,“本县盐碱由来已久,碱疙瘩林立,碱蓬丛生,盐碱使群众生活苦不堪言。”[7]268由此可见,平乡调查中显示的盐碱地特征是符合实际情况的。
灌溉条件良好:卜凯《中国农家经济》一书中专门提到“灌溉在产稻区域,原属极普遍之业务。稻作而外,在各调查区域中,对于他项作物,只有河北平乡和邢台亦施灌溉工作。平乡有60%的土地,由河水灌溉,2%的土地,由井水灌溉。”[10]17。平乡的灌溉优势也是有其他资料可证的,据周建侯等人在滏阳河沿岸的实地调查,“在下流各县中,能沾滏河之利者,当推平乡,因地低于河……夹岸畦园若干顷,尚有灌溉之利……但见两岸田畦,皆筑有高阔之田岸,显系灌水之表征”[19]55。平乡调查的地点东、西豆庄村皆在滏阳河沿岸,村内的土地至今仍分为秋地和畦子。秋地即旱地,民国时期没有任何灌溉设施,是靠天吃饭的土地,而畦子指滏阳河两岸的土地,1958年断流前一直可以得到滏阳河水的灌溉[7]261。不过此类良好的灌溉条件只存在于东西豆庄,而邢台县辛店则无河水灌溉之利。对此平乡调查做了认真的记录,所以卜凯才会在其书中有所区别的指出,“而在邢台,则只有10%的土地由井水灌溉。”[10]17
3.作物种植方面:其一,小麦播种面积大、亩产量高。平乡调查的结果是小麦在当地各种作物中的播种面积最大,其次为高粱、谷子、大麦、大豆、黑豆、蔬菜。小麦的播种面积占作物面积的29.8%[10]263。小麦种植面积大也在其他资料中得以证实。《河北通俗农刊》的一篇文章中提到,“平乡……等县,(小麦)栽培面积约占该县耕地的30%-39%”[20]81-82。国民政府在邢台县的调查也显示,各种作物的产量为“小麦139 500石,谷124 920石,高粱9 500石,玉蜀黎4 600石,豆16 300石,线麻625 000斤”[21]4,该地粮食总产量上小麦稳居第一,产量占主要粮食总产量的50.1%,可以推断邢台县小麦的播种面积也是很大的。
1923年平乡小麦每公顷的产量是15.91公担[10]276,折合亩产212市斤,而北部平均数仅为每公顷8.54公担,折合亩产114市斤。平乡的小麦单产是北部平均数的近两倍。与其他资料中的统计数字相比,平乡调查显示的小麦亩产量同样处在较高水平。据1924-1929年的资料显示,冀鲁豫三省的小麦亩产分别为每市亩127市斤、159市斤和135市斤[22]15-19,平乡小麦亩产量分别超出河北85斤,山东53斤,河南77斤。
近代华北平原小麦亩产量高于100斤的数字在其他资料中并不少见[5]321,但亩产量超过200斤的却不多见。但有学者曾指出,在自然条件比较好的冀南邯郸地区,1920年代粮食亩产量为“高粱200-250斤,小米、麦略同高粱”[5]315。据笔者实地调查也可知,调查点(东、西豆庄)小麦高产是很有可能的,原因在于:一是当地的气候正好符合小麦的生长习性。卜凯曾提到,“全区(冬麦高粱区)低地特宜小麦,盖水退之后,即可播种,而于春末夏初发生大水之前,即可收获”[23]177。小麦的生长期正好躲过了易发生涝灾的时节,所以平乡地区易涝的环境并未对小麦的生长和收获构成威胁。二是种植位置的优越性。调查点土地多为盐碱地,但其滏阳河沿岸的土地盐碱含量较低,建国前小麦重要的经济价值使农民在滏阳河两岸的土地上除了种植蔬菜外,也普遍种植小麦,因而使小麦躲开了盐碱地。三是良好的灌溉条件。小麦生长期是在干旱少雨的春季,此时最需要水的灌溉,调查点临近滏阳河,当地河水灌溉的土地比重高达60%,充足的灌溉是有利于小麦高产的,卜凯研究发现,近代华北农村,“在小麦地带,灌溉之小麦及小米产量,较不灌溉,约增60-70%。”[21]292四是适宜小麦生长的土质。滏阳河两岸土地的土壤为粘质潮土,土壤颗粒细、粘性大,水分和有机质含量都很高。这种粘重的土质不利于耕作,但却保墒性强且十分肥沃,因而成为保证小麦高产的重要因素。五是独特的肥料。民国时期调查点农民熬硝盐后会产生一些副产品—盐卤和火硝,这两样东西经过当地农民的特殊处理后可以成为很好的肥料。不过,盐卤和火硝产量不大,只能施用于经济价值较高的小麦和蔬菜。正因以上五点原因,所以平乡调查点小麦亩产量较高。
其二,1923年棉花的种植面积为零[10]276。有两种情况会导致出现这样的结果,第一,当地以往种过棉花,但当年并未种植棉花;第二,当地一直未种植过棉花,或者很少种植棉花。不管是哪一种情况,1923年棉花的种植比率为零起码可以说明,棉花不是当地的主要农作物。众所周知,河北省一直是产棉大省,所辖一百三十余县大多适合种植棉花,那么平乡调查反映的棉花种植情况是否真实呢?
笔者通过查阅资料发现,在《河北省棉花产销状态》一文用列表的方式记录了各产棉县的棉花产量[24]20,但并没有平乡县棉产的记录,所记录的邢台县棉花产量也很低。另有资料提到,“邢台县东北乡间有种棉花者,然棉花产额无多……西部山地过于瘠薄,东南两境地卑土湿,均不宜棉。故该县棉业前途,殊难抱乐观。”[21]5两份资料均可说明平乡县和邢台县是很少产棉花的。此外,《河北省志》列表记录的民国时期河北省集中产棉县[25]199,平乡县和邢台县亦榜上无名。这说明平乡、邢台当时均非产棉大县。那么平乡调查中1923年没有种植棉花也就不是没有可能了。出现上述现象,与调查点的气候、地理位置以及土质都有莫大关系。该地大陆季风性气候特征明显,夏秋季节降雨量大且集中,加上平乡段滏阳河河道狭窄且急弯处很多,沿岸地势又较为低洼,导致涝灾频繁发生,而棉花的生长期跨越春夏秋三季,涝灾必然会影响棉花的生长,种植棉花的风险太大。此外,粘重、高水分的土质虽利于小麦生长,却极不适宜种植喜干燥沙质土壤的棉花。正因如此,该地在建国前很少种植棉花,现在种植者仍很少。
其三,蔬菜和经济作物的种植。平乡调查中记录的 17种不同栽种方式[10]227,第二季种植蔬菜者高达9种,其中种植白菜者有5种,足见蔬菜特别是白菜种植之普遍。这一现象也是有其他史料可证的:“滏水至平邑,……夹岸畦园若干顷,灌汲之利,于斯普焉。”[26]147由于位于滏阳河两岸,土质肥沃、灌溉方便且施用盐卤和火硝制成的特殊肥料,所以当地蔬菜长势良好,特别是白菜种植历史悠久、播种范围较广,现在的西豆庄亦是平乡县蔬菜种植基地,滏阳河贡白菜就是该村的特产。另外,平乡调查中还提到调查点的主要经济作物是大麻和靛青。这在其他资料中也有记载,《平乡县旧志校注》中提到,平乡特产有麻和靛。邢台县“东北乡一带,多植蓝靛”[20]4,而辛店村正是位于邢台县东北部地区。
可见,平乡调查中一些数据和描述看似与其他资料不同,却并非不符合实际,反而恰恰是调查员对当地重要情况的客观记录。这种对调查点的深切关注和如实反映是此次调查的一大优点。
四、评价
平乡调查抽样比例较高、如实反映了当地实际经济和社会发展特点且详尽记录了当地的生产环境和作物种植等重要情况,通过分析考证可以证实平乡调查基本没有出现卜凯其他调查中可能存在的缺点。应当说,此次调查是一份经得起考证、令人信服且值得充分利用的资料。这与调查具体实施者的人生经历和所学专业有着密切的关系。
平乡调查的具体实施者为南京金陵大学农学院的学生霍连珍。霍连珍(1893—1986年),河北省平乡县西豆庄村人。他出身贫寒,童年时辗转来到邢台市区,被基督教会收留,他聪颖、勤奋、好学,以做勤杂工的方式换取了免费在教会创办的宏道学堂读书的机会。宏道学堂由美国人开办,与南京金陵大学有一定的联系,所以他选择报考金陵大学。1919年,他考入金陵大学农学院农林科,期间休学两年,于1925年毕业,此后改名为霍席卿*霍席卿先生的长子霍绍光和孙子霍赞提供。口述时间:2015-01-04,口述地点:西安。(本文沿用霍连珍的称谓)。在金陵大学读书时,卜凯盐山调查的实施者崔毓俊,与霍连珍是同乡和舍友。据崔毓俊回忆,“霍连珍是农学院年龄较大的同学,他是一位虔诚的基督徒,处世为人都是我们的好榜样。”*崔毓俊.忆往拾遗(未刊),1993据霍连珍的长子霍绍光和孙子霍赞回忆,他“治学的态度十分严谨,从来都是一丝不苟、脚踏实地,完全不敢有半点疏忽的。”从霍连珍的求学历程可以看出,他之所以能到金陵大学读书,并非家境殷实。
此外,霍连珍所学专业使他更善于作物种植和农业生产环境方面的调查。在校期间,霍连珍主修农艺系[26]191,虽然他并非农业经济系的学生,但是农艺系的公共必修课有一门是农业经济学,占3个学分[5]187,而农业经济学的教师卜凯布置的作业就是农家调查,为了完成老师的作业,霍连珍于休学期间在家乡进行了此次调查。正是专业的侧重,使此次调查在作物种植和生产环境方面的考察更为详尽和准确。
此次调查对霍连珍的学术生涯产生了深远地影响。从金陵大学毕业后,霍连珍历任山西铭贤中学农科教员、太原实验学校农科主任、金陵大学农学院教授兼西北农场场长、陕西省农业改进所副所长等职,“毕生从事农业科技教育、生产管理和烟草科学研究,在理论和实践上造诣颇深”[27]572。他传承了卜凯重视农村调查的传统,如1934年在山西铭贤中学任教时,他有感于作物学教材资料的匮乏,就曾组织并指导学生利用寒假对山西二十余县的农作物种类及耕作方法进行调查,并对调查结果进行统计和整理,使之成为讲授作物学课的参考资料。其调查的内容包括“各种作物栽培面积之百分数,每亩普通年之产量,播种期,播种方法,每亩播种量,中耕次数,平均田场面积”[28]22。这与卜凯调查所重视的内容和选用的方式基本相同。他的山西调查之举,与其金陵大学的学习和在平乡调查过程中的历练是分不开的。其实,卜凯在中国农村开展的多次调查也影响了参与其调查的许多学生。一位参与过卜凯调查的学生回忆时提到,每次调查完回来交表时,卜凯教授“都会逐项审查,如果还有不清楚的地方,必须重新前去问个明白,填写好了才算数”,这些学生有时也会“被问得有点‘不胜其烦’的感觉,真希望他高抬贵手”,可是学生们也都明白,“调查对于自身来说是个很好的锻炼”,而卜凯教授“作为一个经济学家,对问题不弄个‘水落石出’而马虎了事也不行啊!”[29]80正是一次次严肃认真的调查活动,才使卜凯的学术思想和调查方式被他的学生传承和发扬。正如另一位曾经参与卜凯农村调查的学生所说,“农村调查课……不仅教给了我们科学文化知识,读书和工作的方法,尤为重要的是,培养了我们独立工作能力与刻苦学习,认真负责,求实务实的精神,终身受用。”[30]274
平乡调查的学术价值,主要表现在以下两个方面:
其一,平乡调查与卜凯盐山调查互为参照,互相佐证,较客观的反映了20世纪20年代河北农村的情况。两调查的相同之处在于:盐山调查与平乡调查均为卜凯主持的中国农村调查的重要组成部分;实施者均就读于金陵大学,都是卜凯的学生,而且是舍友和河北同乡,都是虔诚的基督教徒,调查采用的理论体系和内容方法也比较一致;调查开展的时间均为1923年前后;调查地点同为海河流域盐碱地带,农业环境和文化传统比较接近。其不同之处在于:从调查地点来说,平乡调查涉及平乡和邢台两县,进行统计时,将两地资料进行了集中统计并求其平均数,从某种程度上说平乡调查的结果涵盖的是两县情况。当然,该调查也注意对两个县各自的特点区别描述,如上文提到的灌溉方面就是例证。盐山调查的地点则是在同一县的两个不同地区,第一次盐山调查地点是在盐山县的西部,“惟若以全县而论,西部实为盐山最肥富之农区”[31]3,卜凯对此有着清醒的认识,所以又在盐山县东部相对贫瘠的地区进行了第二次盐山调查,从而将盐山县东部相对贫瘠和西部较为富庶地区进行有机结合;从调查地点来说,盐山调查的内容更为全面,涉及《中国农家经济》一书的所有内容和各类表格,而平乡调查缺少其中的“食物消费”一章,其他章节的调查内容也有不同程度缺失;从卜凯给予两调查的重视程度来说,盐山调查进行了前后两次,分别是1922年(平常年)和1923年(灾年),卜凯曾亲赴盐山进行实地调查,还将盐山调查结果专门集结出版,并作为其硕士毕业论文和博士毕业论文的一部分。而平乡调查仅有一次,也未有单行本的出版,整个调查都是由霍连珍实施的,基本是以数据的形式呈现于《中国农家经济》一书中。总的来说,卜凯主持的第一次中国农村调查的十七处中只有平乡调查和盐山调查是在河北省进行,而其具体调查点又分属河北省的东部和南部,所以两调查既可以互相佐证又可以互相对比,既可以分别反映河北省不同地区的特征,又能够综合反映河北农村的经济和社会发展的全貌,两调查对于研究20世纪20年代的河北地区有着重要的参考价值。
其二,平乡调查具有较高的史料价值。一方面平乡调查对于区域历史的研究提供了不可多得的史料。20世纪二、三十年代,国内外学者和团体在中国农村进行调查可谓蔚然成风,在河北地区比较著名的调查有满铁中国农村惯行调查、李景汉定县调查、张培刚清苑调查等,但这些调查主要集中在冀东和冀中地区,而平乡地处冀南地区,所以此次调查对于了解民国时期冀南地区的农村状况有着非常重要的意义,有利于完善和丰富河北省乃至我国农村社会状况研究,便于对华北地区的总体状况的了解以及进行区域内部各地间的对比。另一方面,对于平乡而言,民国时期的文献资料相对较少,像这样以统计数据为主且内容详实丰富的历史资料更是凤毛麟角,卜凯的平乡调查为发掘平乡历史文化留下了宝贵的第一手资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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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卢春艳】
Buck and Rural Economy and Social Investigation in Pingxiang Hebei in the 1920s
WANG Jing,YANG Xue-xin
(College of History, Hebei University, Baoding, Hebei 071002, China)
The rural economy and social investigation in Pingxiang county hosted by Buck is an essential part of Chinese rural investigation. It is completed during the year of 1923-1924 in three villages of Pingxiang county and Xingtai county by Huo Lianzhen, who is a graduate of University of Nanking majoring in agriculture and forestry. This investigation truly reflects the major characteristics of higher population dense, lower living standard, crop planting and agricultural environment. Pingxiang investigation has a higher historical reference value by using Yanshan investigation as a reference.
Buck; Pingxiang; rural households; investigation
10.3969/j.issn.1005-6378.2016.03.015
2016-01-20
河北省人文社会科学研究重大课题攻关项目“20世纪河北农村社会改造的田野调查与实证研究(ZD201435)
王晶(1983—),女,河北邢台人,河北大学历史学院2013级博士研究生,主要研究方向:中国近现代区域社会史。
K26
A
1005-6378(2016)03-0098-0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