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芥川龙之介文学中的佛教地狱思想——兼与《西游记》比较

2016-03-09 04:56潘贵民
关键词:芥川西游记佛教

潘贵民

(中山大学 中文系, 广东 广州 510275)



论芥川龙之介文学中的佛教地狱思想
——兼与《西游记》比较

潘贵民

(中山大学中文系, 广东 广州510275)

“人生比地狱更为地狱”是日本著名作家芥川龙之介在《侏儒警语》中的名言。芥川在其文学中表现了诸多佛教地狱思想,其中“善恶有报”是其文学佛教地狱思想的核心。芥川文学中的地狱景象在演绎佛教地狱内涵的同时,亦生动展现了佛教地狱的类型、色彩、人物等。通过与芥川喜爱的我国古典名著《西游记》的比较研究,不难发现芥川文学佛教地狱思想不仅是对《西游记》地狱思想的继承,更是对其发扬与超越,故芥川文学佛教地狱思想亦是了解中日文学的窗口之一。

芥川龙之介; 《西游记》; 地狱思想;佛教

“人生比地狱更为地狱”[1]219,是日本著名作家芥川龙之介(1892~1927)在《侏儒警语》中的名言。芥川这一发自内心的呐喊,不仅道出了他对人生的深切感悟,亦涉及有关“生与死”的哲学命题。“生与死”作为人生重大现实问题之一,亦是文学作品常探讨的主题。对“生与死”的思考,不仅充满哲学意蕴,亦具有宗教学意义。释迦牟尼在创立佛教时,即从对人生“生与死”的思考开始。芥川一直对“生与死”充满困惑,以致最终自杀,给世人留下无限的思索。他在《侏儒警语》“星”中对“生死”进行过较精辟的论述,如“死总是孕育着生”“生死依照惯性运动定律循环不息”[1]200等。不仅如此,芥川在其剧本《青年与死》中更直面“生死”问题,表现了较深刻的佛教生死意识。我们在解读芥川及其文学时,对其与“生死”紧密联系的佛教地狱思想的理解亦是一个不可回避的问题。

在众多宗教中,佛教所述地狱最多。《诸经佛说地狱集要》收录了25部佛经的地狱篇,其中包括《佛说十八泥犁经》《佛说罪业应报教化地狱经》《佛说分别善恶所起经》《佛说罪福报应经》等。[2]日本学者中村元在《阅读古典 往生要集》中对地狱进行过详细论述,并得出“地狱是佛教中的重要观念”[3]19的结论。另一日本学者梅原猛著有《地狱的思想》一书,其在书中详细分析了贯穿于日本思想史和文化史中的地狱思想谱系,并通过对《源氏物语》《平家物语》、宫泽贤治的诗、童话以及太宰治的小说等文学作品的分析,论述了佛教地狱思想对日本文学的深刻影响。[4]可以说,梅原猛的论述为我们了解佛教地狱思想如何影响文学提供了思考与借鉴。那么,在芥川文学中,其佛教地狱思想如何表现?如何建构?文章将结合我国《西游记》地狱思想,以芥川文学为出发点,对此问题进行探讨。

佛经中的地狱描述是恐怖文学的源头,在一定程度上加深了人们对佛教的认识。《法苑珠林》卷第七“地狱部”描绘地狱云:“夫论地狱幽酸。特为痛切。刀林耸日剑岭参天。沸镬腾波炎炉起焰。铁城昼掩铜柱夜然。如此之中罪人遍满。周慞困苦悲号叫唤。牛头恶眼狱卒凶牙。长叉柱肋肝心碓捣。猛火逼身肌肤净尽。或复舂头捣脚煮魄烹魂。裂胆抽肠屠身脍肉”。[5]芥川文学中的地狱,亦是上述佛教地狱情形的具体写照。如芥川文学中有无处不在的刀山剑树,熊熊燃烧的烈焰,数不清的牛头、马面鬼,黑越越、暗幽幽的地狱阴风等。《芥川龙之介事典》“地狱”条写道:“地狱,芥川文学意象。一般在佛教用语中作为三界之一,由苦而生的所施加在肉体上的痛苦。对芥川来说,提到‘地狱’意象,就会让人联想到有着晚年精神自画像之称的《齿轮》主人公的‘人生比地狱更为地狱’的名言,以及让人回想起《地狱变》中良秀的命运所象征的那样,在艺术和现实生活的夹缝中蔓延的‘无奈的苦难’”[6]。从该论述可知,佛教地狱意象在芥川文学中占有较重要的地位。事实上,通过考察,我们不难发现芥川文学对地狱的描述,在丰富和演绎佛教地狱内涵的同时,亦是佛教地狱类型、地狱色彩、地狱人物等的生动刻画。

芥川文学佛教地狱思想,不仅是他对人生哲理的深切感悟,亦是其人生观与世界观的真实反映。从芥川“苦难”的一生看,其经历了不一样的艰难人生。芥川出生在一个送奶工人之家,出生八个月后由于母亲精神失常而未能享受到母爱,母亲的精神疾病给芥川留下了巨大的阴影。他在《点鬼薄》(1926)中这样写道:“我母亲是个疯子。我在母亲那里,从没感受过母亲般的慈爱”,“也从来没有得到过母亲的照顾”。[7]603在芥川的印象中,母亲只是个喜欢抽烟的安静的疯子。正因为芥川从小就缺少母爱,因而更表现了其对“真正的母爱”的渴望,其佛教地狱思想亦深受“母亲”的深刻影响。

《孤独地狱》是以其母亲(继母)口述的故事为题材进行的创作。作品描述了一个姓津藤的俳人在艺妓馆中结识了一位骄奢淫逸、放荡不羁的僧人禅超,在交往了一段时间后,禅超忽然显得倦怠不堪,他对津藤说,自己已在两三年前就坠入了“孤独地狱”,随时随地都会陷入到痛苦之中无法解脱。禅超把《金刚经》忘在妓女锦木那里,就再也没来过艺妓馆,也无人知晓其下落。芥川通过主人公禅超的感悟谈及地狱。他如此写道:

据佛经说法,地狱也有各种各样,但好像大致分为三种:根本地狱、近边地狱、孤独地狱。从“南瞻部洲下过五百踰缮那乃有其狱”这句话来看,大概地狱自古就在地下。唯有孤独地狱会突然出现在山间、旷野、树下、空中等任何地方。就是说眼前立刻会出现地狱的苦难。[8]44

在此段文字中,不仅提到了地狱的三种:根本地狱、近边地狱、孤独地狱,亦对地狱所处的方位为“南瞻部洲下过五百踰缮那”进行了描述,并特别指出孤独地狱会出现在山间、旷野、树下、空中等地。“孤独地狱”,为佛教地狱之一。佛典《俱舍论疏》卷十云:“余孤地狱备招别业,或多或少,或二或一,所止差别多种,处处不定。或近江河山边旷野,或在地下空及余处。”[9]在芥川看来,孤独地狱无处不在,无时不有,随时随地皆可出现。芥川将作品之名命为《孤独地狱》,有其深意,他继续写道:

我每天大部分时间都待在书房里,从生活这个方面说,我所居住的世界与叔祖父、禅僧毫无关系。即使从兴趣这个方面说,我对德川时代的戏作、浮世绘也没有特殊的兴趣。但我心灵深处的某种情绪,却会经常通过“孤独地狱”这个词倾注对他们生活的同情。我不想否认这一点。因为从某种意义上说,我也是在孤独地狱里受苦受难的一个人。[8]45

正如芥川所述,其之所以对“孤独地狱”感兴趣,是因为他常会通过“孤独地狱”一词倾注其对禅超等人生活的同情。其认为“从某种意义上说,我也是在孤独地狱里受苦受难的一个人”,他并且这样写道:“母亲大概是出于对‘地狱’一词的兴趣,才记住了这件事。”[8]45可见芥川及其“母亲”均感受到现实生活之苦犹如地狱,芥川母子对佛教地狱的理解,产生了共鸣。

芥川另一部受“母亲”影响的有关佛教地狱的作品为《杜子春》。在《杜子春》中,主人公杜子春在地狱酷刑的无情折磨下都未能屈服,按照与老人的约定始终没有出声,即使在地狱小鬼对其进入畜牲道的父母进行残酷摧残下亦未吭声,最后却在其变成瘦马的母亲的感动下发出了“娘”的呼唤,足见其对母爱的深情。虽然杜子春违背了与老人的约定,当不了神仙,但杜子春的这一付出却是值得的。有学者认为杜子春的这一举动,说明了芥川所受的儒家思想的影响,[10]但从杜子春对母爱的渴望中,我们不难看出芥川佛教地狱思想所受“母亲”的影响之深。

在文中,芥川刻画了地狱小卒对已经坠入畜牲道的杜子春父母的无尽折磨,无论是地狱阎王的高声叫喊,还是地狱小卒对两匹老马的无情鞭笞,均触动人心。“沦为畜生的父母,痛苦难当,眼中滴出血泪,哀哀嘶鸣,令人惨不忍睹”[8]776的描述均能打动读者之心,突出体现了芥川在表现地狱残酷景象的独特笔触。然而,由于杜子春的坚持而受到小鬼的折磨,筋骨尽断,奄奄一息的母亲在此种情况下仍能理解儿子,没有一丝怨恨。尤其母亲轻得若有若无的声音,就像清泉一样温暖杜子春的心:“别担心!我们怎么着都不要紧,只要你能享福,比什么都强。不管阎王爷说什么,你不想说,千万别出声!”[8]776芥川在文中并未提及父亲的表现,而只写出母亲对儿子的理解与期待,这正说明了芥川对作为疯子的母亲的理解与同情,表现了对真正的母爱的渴望。可以说,芥川在其文学中对地狱的深刻理解受其“母亲”的影响较大,他不仅觉得“母亲”的生活犹如地狱,而且觉得其自身也常生活在地狱之中。

芥川作为一个东方之人[1]433-434[芥川曾在其绝笔之作《西方之人》(1927)“东方之人”一节中认为其是“东方之人”],深受东方传统佛教文化的熏陶和影响。尤其他从古典中所涉猎的知识,很大程度上受佛教思想影响,如《西游记》《今昔物语集》等,这一文化积淀亦影响了芥川对佛教地狱思想的理解。尤其“因果报应”的地狱观念在其文学中得到了充分的体现。在芥川文学中,人之所以坠入地狱,皆是受其“善恶果报”的影响。其代表作《罗生门》主人公“仆人”本身就潜伏了邪恶的种子,一出场就存有“当强盗”的念头,只是仍在犹豫之中。后来在罗生门上因受拔死人头发的老太婆的恶行所激化而走上强盗之路。“仆人”的行为固然为人所不齿,但那个以“受害者”姿态出现的老太婆却同时又是被拔头发的死人的“加害者”,而被拔头发的死者亦非完全的“善类”,她生前是个用蛇肉冒充鱼肉的奸商。三个“人物”既同为加害者,又同为“无辜的被害者”,按照佛教的说法,这样的作恶者死后皆会坠入地狱,遭受应有的报应。芥川的这种“善恶有报”的地狱思想,在《蜘蛛之丝》中表现得淋漓尽致。

《蜘蛛之丝》是芥川文学中表现佛教地狱“因果报应”最为突出的一篇,亦是最富教育意义的一篇,突出体现了“地狱业因”。主人公大盗犍陀多因为在人间坏事做尽,所以得恶果而堕入地狱;又因为他曾饶过蜘蛛一命的微小善果进入释迦牟尼法眼获得救赎机会;最后,又因为一己之私而被打入万劫不复之地狱深渊。芥川对犍陀多在“善恶”方面的描写十分细腻,如“话说大盗犍陀多有一回走在密林中,见到路旁爬行一只小蜘蛛,抬起脚来,便要将蜘蛛踩死。忽转念一想:‘不可,不可,蜘蛛虽小,到底也是一条性命。随便害死,无论如何总怪可怜的。’犍陀多终究没踩下去,放了蜘蛛一条生路。”[8]325从前文中,我们可以看出,犍陀多确实十恶不赦,将生命视作儿戏,甚至连路旁爬行的一只蜘蛛都不放过,何况这只蜘蛛并未影响到他什么。故犍陀多堕入地狱,在地狱血海中沉浮,应是罪有应得。但其内心仍存一丝善念,存一丝对生命的怜悯。即便如此,他的这种自私自利的本性在最后时刻却又爆发了出来。犍陀多从地狱中沿蛛丝往上爬,短暂脱离苦海时的心理变化十分迅速,从短暂得救时的开怀大笑,洋洋自得,到发现数不清的罪人时的“又惊又怕”,“傻愣愣地张着嘴,眨巴着眼睛”,[8]327表现了一个自私自利的大盗的心理变化过程。由此可知,犍陀多的两次坠入地狱,皆是由于其“恶”所致。

另外,《蜘蛛之丝》描述的地狱位于极乐世界之下。如文中有“极乐莲池之下,正是十八地狱的最底层”[8]325之言。通过极乐世界与地狱的对比,极尽言辞渲染极乐世界的平和、安详与舒适,衬托地狱的黑暗、恐怖与阴森。作者这样对比的目的,主要是勾起人们对极乐世界的向往,增强对阴曹地府的畏惧。芥川有关地狱的描述,符合佛教所宣扬的教义,教育人们多行善,或入极乐,或入地狱。此外,有关极乐世界与地狱的对照式描述,芥川在另一作品《六宫公主》中亦有涉及。如主人公“公主”在念佛的过程中产生了不同的幻像,眼前出现了“那儿有辆车子,火在烧它”,“看见金色的莲花了。莲花大得像华盖”,“什么都不见了。一片黑暗,只有风……只有冷飕飕的风在吹”[7]248等不同的景象。由于“公主”念佛的不专心,使其灵魂经历了从“地狱—极乐—地狱”的转换。以上二者均将极乐与地狱情形进行对比,更突出了地狱的恐怖与黑暗。

《邪宗门》中曾经命令良秀绘制地狱变屏风,并亲自将良秀之女送入炎热地狱的堀川大公在晚年受到了应有的报应,最终暴疾而卒。芥川在文中对大公所遭受的报应进行了详细描述,如在大公得病前,出现了种种恶兆,如官邸上空流星划过,庭内红梅反季开花等。尤为惊人的是,一个女侍竟梦见良秀的女儿乘坐熊熊烈焰中的马车来接大公前往地狱。更有甚者,芥川还着力刻画了大公在高烧弥留之际所表现出的异像,如“马车回到官邸时,大公只剩下微弱的呻吟,且全身透现出吓人的紫色,连床褥上的白色花纹都好像烤焦了一般”,“他的高烧却愈发严重,直烧得老爷由床上滚落在地。落地之后,他突然声音嘶哑地疯狂喊道:‘啊!烧死我啦!快把这烟雾驱去!’那声音恍若陌人。过去不到三个小时,他便完全不能说话了。老爷死得太惨。当时的悲哀、恐惧、无奈一一回想起来,历历在目的是那迷漫板窗的护摩(意即焚烧、火祭。密教修法之一。笔者注)之烟”[8]368等。大公临终时的怪异情形,正与大公曾用大火烧死良秀之女,命令良秀绘制地狱变屏风的情景类似。可以说,大公一手将良秀之女送入炎热地狱,而他本人亦发高烧而死,正说明了“善恶有报”的地狱思想。

《地狱变》通过对佛教物事地狱变屏风绘制的描写,描绘了一幅令人毛骨悚然的地狱变相图。但真正令人恐怖的不全是该画作所呈现出的地狱情景,而是在地狱变屏风绘制过程中画师良秀所给人们编织的地狱之网。画师良秀唯艺术而艺术,不仅牺牲了自己,更搭上了无辜女儿的性命。无论是对于其女儿也好,对于假如马车中乘坐的不是自己的女儿而是别人家的女儿也罢,正如僧都(日本僧位名)所言,“忘却人之五常,唯有坠入地狱”[8]356。良秀这种自私、怪异的性格,正是其坠入地狱的业因。小说通过地狱图景的刻画,正说明一个深刻的问题:即人性的恶,使其坠入自身设计的地狱深渊。在文中,芥川描述了诸多类型的佛教地狱,这些地狱名称皆可从佛经中找到具体出处。如《地藏菩萨本愿经》之《地狱名号品第五》描述了普贤菩萨请地藏菩萨讲述阎浮提世界的地狱名号及恶报之事,其中列出了阿鼻、通枪、流火、耕舌等众多地狱。[11]124-125相对于前者,《地狱变》中对地狱名号的描述则更为具体,但未脱离《地藏菩萨本愿经》的范畴。如《地狱变》中“一个女人如同神巫,头发缠在钢叉上,手脚蜷缩得像似蜘蛛。一个看似新官的男人蝙蝠似的倒悬着,手刃穿透了胸前。有人在忍受铁条的鞭笞”[8]336等,即是《地藏菩萨本愿经》中“倒刺地狱”,“或有地狱,盘缴铁蛇”,“复有地狱,名曰通枪”[11]124-125等地狱名号的通俗描述。不仅如此,《地狱变》通过地狱变屏风描述了佛教地狱情形的同时,亦刻画了另一类型的地狱——人间地狱。如良秀为了绘制地狱罪人受苦情形之一的铁链锁缚人类,竟让自己的弟子当活靶子,全然不顾弟子的感受以及该事项的危险性。如“在铁链的紧捆下,肥壮躯体里的血液循环不畅,以致脸庞和躯体全都憋得通红。良秀对此全然无心”,“铁链捆绑下的弟子在承受多大的肉体痛苦,他却全然没有反应”[8]340之类的描述,透露出了良秀的冷漠与无情,且这样对弟子的折磨按照芥川的描述,亦仅是冰山一角。但由于良秀所创作的地狱变屏风内容均来自其亲身体验之物,更能加深人们对地狱的深切感受,以致良秀的地狱变屏风与众不同,其地狱情形更为震撼世人心灵。总之,作者通过对地狱变屏风的描述,构筑了一幅幅阴森可怖的地狱图景,客观上宣扬了佛教的地狱思想。

另外,值得指出的是,芥川文学在地狱描述方面与佛经有一定出入。如《蜘蛛之丝》所述的地狱方位位于极乐世界之下,与佛经的描述不一。日本学者吉原浩人依据《往生要集》及《阿弥陀经》中对地狱的描述,对《蜘蛛之丝》中的“极乐与地狱在空间上上下连接”“从空中可以俯瞰地狱”的描述提出了质疑。[12]吉原认为芥川所述极乐世界之下为地狱的说法不符合佛经对地狱的描述,是芥川未读过佛经,对佛教理解不够所导致,但从以上对芥川文学佛教地狱描述的探讨可知,芥川文学对地狱的描述并非单一的个体,而是一个体系,足见他对佛教地狱理解之全面与深刻。即便如吉原所述芥川在《蜘蛛之丝》中对地狱描述有些许出入,但文学毕竟是文学,不同于宗教,应允许作者的创造与发挥,对于一个非佛教徒的作家而言,要完全忠于佛经亦是不现实的。

芥川从12岁起就开始阅读《西游记》,并成为他最喜爱的书籍之一。他在《写小说始自朋友煽动》(《文章俱乐部》,1917年8月)一文中提及小学时代的读书经历,提到了其阅读过《西游记》。尤其在《爱读书籍印象》(《文章俱乐部》,1920年8月)中表达了对我国《西游记》的喜爱,其称赞道:“此类书籍,如今我仍旧爱读。作为神魔小说,我认为这样的杰作在西洋一篇都找不到。就连班扬著名的《天路历程》,也无法同《西游记》相提并论。”[1]683如此推崇《西游记》 的芥川,在其文学中亦多处描述了与《西游记》相同的佛教地狱情形。最初意识到该问题的是我国学者阮毅,其在《芥川龙之介与〈西游记〉》[13]一文中,通过对《杜子春》与《西游记》中的地狱的描述探讨了二者的相似性,但并未从整体上对芥川佛教地狱思想进行探讨,留下了些许遗憾。

事实上,芥川文学佛教地狱思想与我国《西游记》地狱思想有诸多相似之处。《西游记》第十回《二将军宫门镇鬼,唐太宗地府还魂》中写唐太宗去往地狱的入口就在荒郊野外,此回的“荒郊野草之间”[14]111与前述《孤独地狱》中“孤独地狱会突然出现在山间、旷野、树下、空中等任何地方”具有相似之处。另外,“森罗殿”作为地狱中的核心建筑,《西游记》与芥川文学皆对其进行过多次详细的描述。“森罗殿”在《西游记》第三回、第十回、第五十八回、第九十七回中一共出现过八次,在芥川的《杜子春》中共出现过四次。《西游记》与芥川文学中均多次出现这一情节,应不是巧合。如《西游记》中的“众鬼卒奔上森罗殿”,“悟空执如意棒,径登森罗殿上,正中间南面坐下”[14]54,“飘飘万迭彩霞堆,隐隐千条红雾现。……楼台高耸接青霄,廊庑平排连宝院……唤作阴司总会门,下方阎老森罗殿”[14]115,“那大圣一路筋斗云,直至幽冥地界,径撞入森罗殿上……”[14]1125等描写;《杜子春》中的“转眼之间,来到一座巍峨殿宇,匾额上,写有森罗殿三个大字。……众鬼卒应声,一把拉起杜子春,飞到森罗殿上空”[8]774-776等。由上述引文可知,在《西游记》所描述的地府景象中,“森罗殿”是重点,而《杜子春》“森罗殿”的细节描写与《西游记》对地府“森罗殿”的描写可谓如出一辙。

此外,芥川文学所涉地狱人物与《西游记》基本大同小异,主要为牛头马面的小鬼、阎王、地藏王菩萨等形象。《蜘蛛之丝》中,有地狱罪人争先恐后地抓住一根细小的蛛丝往上攀爬的情形,与《西游记》“唐太宗地府还魂”一节中地狱冤魂索命的情形,二者有相似之处。两者文学中所表现出的地狱之鬼那种贪婪、混乱以及迫切的心情具有一致性。不仅如此,芥川文学所涉及的地狱在《西游记》中均可以找到具体的名称,如:吊筋狱、火坑狱、磨推狱、碓捣狱、寒冰狱、油锅狱、黑暗狱、刀山狱、血池狱、阿鼻狱、秤杆狱等。从某种意义上说,《西游记》是对地狱类型的简单罗列与介绍,而芥川文学则是对《西游记》所列十八层地狱的具体化。

诚然,芥川文学佛教地狱亦不是《西游记》地狱的简单模仿,而是在继承基础上的再创造。相对于《西游记》对佛教地狱的宽泛描写,芥川文学的描述则更为生动与细致;相对于具有震撼人心恐怖感的芥川文学来说,《西游记》在此方面的描述则逊色得多。究其原因,芥川文学与《西游记》分属于不同的国别文学,佛教在传播过程中,与本土文化不断融合,亦会产生差异;再加上作者在文学创作中受佛教思想影响程度不一,作者在文学中塑造人物的侧重点与手法不一等因素,决定了二者文学对同一问题理解的差异。

芥川文学与《西游记》皆处于受佛教文化影响颇深的东方文化圈,共同的文化渊源决定了其文学中所述佛教地狱在大体上的同一性。同时,从芥川对《西游记》的喜爱程度来看,其对《西游记》佛教地狱思想的理解是十分深刻的。芥川在谈及其创作素材时曾这样说过:“然而纵使有了素材,我若不能走进素材,素材与我的情感若不能融为一体,还是不能写小说。若勉强写,写出的东西便支离破碎。我因焦急逮笔,几次吃过这样的亏。”[15]对素材要求如此之高的芥川,在对待《西游记》地狱描述的素材上,亦非常慎重。可以说,芥川是在吸收《西游记》地狱思想的基础上,融入自身对地狱的感受而进行的加工和创造,体现了“青出于蓝胜于蓝”的艺术技巧。另一方面,通过与《西游记》的比较,我们不难发现芥川文学佛教地狱思想不仅是对《西游记》地狱思想的继承,更是对其发扬与超越。芥川文学与《西游记》中对地狱的详尽描述,说明处于不同时代的吴承恩与芥川均对佛教的地狱有着较为深入的了解,其文学都与佛教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佛教亦是中日文学交流过程中的重要桥梁之一。

“善因善果、恶因恶果,或升入极乐世界,或坠入地狱”,是芥川文学所体现的佛教地狱思想。

芥川生活的时代,用其话说是一个“不安”[16]的时代,亦是个社会剧烈变动的时期。处在其中的芥川,一直在寻求宗教的救赎,其体弱多病的身体状态,使其精神常处于不安,再加上当时社会的种种丑恶现象,在善良的芥川心中留下了巨大的阴影。面对这种现实,芥川无能为力,只有寄希望在其文学作品中以佛教的“善恶有报”的地狱思想来安慰自己。总的说来,芥川文学虽然客观上并没有刻意宣扬佛教地狱思想,但通过文学作品的再创造,在一定程度上扩大了佛教地狱的影响。把佛教地狱思想根植于读者心中,是芥川文学对佛教的特殊贡献。与我国《西游记》一脉相承的芥川文学佛教地狱思想,亦是了解中日文学的一扇重要窗口。

[1]高慧勤,魏大海.芥川龙之介全集:第四卷[M].济南:山东文艺出版社,2005.

[2]华藏净宗学会.诸经佛说地狱集要[M].台南:和裕出版社,2005.

[3]中村元.古典を読む 往生要集[M].东京:岩波書店,1996.

[4]梅原猛.地狱的思想[M].刘瑞芝、卞立强,译.成都:四川人民出版社,2005.

[5]大正新修大藏经[M].台北:佛陀教育基金会,1990:322.

[6]菊池弘,等.芥川龍之介事典:増訂版[M].東京:明治書院,2001:226.

[7]高慧勤,魏大海.芥川龙之介全集:第二卷[M].济南:山东文艺出版社,2005.

[8]高慧勤,魏大海.芥川龙之介全集:第一卷[M].济南:山东文艺出版社,2005.

[9]初旭.佛门诸神[M].太原:北岳文艺出版社,1994:314.

[11]地藏菩萨本愿经[M].合肥:黄山书社,2004.

[12]吉原浩人.仏教的世界観との懸隔と地獄の形象[J].国文学 解釈と教材の研究,1996(4):88-93.

[14]吴承恩.西游记(新批本)[M].南京:江苏古籍出版社,1994.

[15]高慧勤,魏大海.芥川龙之介全集:第三卷[M].济南:山东文艺出版社,2005:344.

[16]高慧勤,魏大海.芥川龙之介全集:第五卷[M].济南:山东文艺出版社,2005:683.

[责任编辑林雪漫]

On the Outlook on Buddhist Hell in Akutagawa Ryunosuke’s Literature with A Comparison withJourneytotheWest

PAN Guimin

(Department of Chinese, Sun Yat-sen University, Guangzhou, Guangdong 510275, China)

“Life is more hellish than hell itself” is a famous saying in Words of a Dwarf (Shuju no kotoba), by Akutagawa Ryunosuke, a prestigious Japanese writer. In his literature, many thoughts of Buddhist hell are expressed and the view of “God hath leaden feet, but iron hands.” is the centre of his thoughts of Buddhist hell. The vision of hell in his literature interprets the meaning of Buddhist hell as well as the demonstration of Buddhist hell’s type, color, character and so on. Through a comparative study of the Chinese classical masterpiece Journey to the West which Akutagawa Ryunosuke was fond of, it is not difficult to find that, his literary thought is not only the inheritance of the thought of Buddhist hell from Journey to the West but also the development and transcendence of this masterpiece. Consequently, the thought of Buddhist hell in Akutagawa Ryunosuke’s literature is also a window to the understanding of Chinese literature as well as Japanese literature.

Akutagawa Ryunosuke;JourneytotheWest; thoughts of Hell; Buddhism

2016- 03- 02

湖南省哲学社会科学基金项目(14WLH35)

潘贵民,中山大学博士研究生,吉首大学讲师,从事日本文学及中日比较文学研究。

I106.99

A

1671-394X(2016)09- 0091- 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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