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儒军
田茂快、田儒初住在同一个寨子,近几年却很少有机会坐在一起吹牛。
柴油动力的解板机进入农村后,两个解板匠渐渐改行了。
田茂快戒了酒,他眼巧,跟人当泥水工,半年后自己当包工头,拉队伍修砖房、砌堡坎。田儒初依然好酒,只是一喝了酒,脑筋就不管用,胡打乱说。
菩萨生日,金鸡岩有庙会,两人都要上庙敬香,这一天两人要坐下来摆谈。敬过菩萨后,到廊亭歇凉,吹牛,或听人吹牛,吹吹风或看看人,重温当年悬崖绝壁之上玩刀弄斧之勇,深山夹沟挥锯解板之雄,末了感叹一声,现在没人修木房子了,这一辈人的力气白费了,钱财也白花了,森林也白毁了……
有年轻人不屑一顾,老一班的就站出来帮腔了,“年轻人,你莫看他们两个现在是爆焉子老汉,当年解板,方圆一百里到处来请,不信回家问你家老汉。”
田茂快、田儒初两人在族间是侄子和小叔辈分,私下里却以弟兄相称,他们是拜把结义的兄弟。结义拜把这事来得偶然,场面很喜剧。
寨上田茂国结婚那阵,还是大集体时期。下半天了,帮忙的人大多已喝得二麻麻的,有人戏说,周家桠喝斤把酒不醉的有两三百人,但那些算不得好汉,今天哪个敢用一碗烧酒冲服一饭勺海椒粉,那才是真正的好汉。有人说赌哪样?是当众认干爹呢?还是当众钻裤裆?田儒初说,哪个敢喝,我敢保证去把新媳妇请出来给大家端酒。按那时的规矩,新娘子结婚当天是不出门的,要一直坐在洞房中。田茂快第一个站出来,赌咒说敢喝辣椒酒,要田儒初去请新媳妇出来。田茂快估计他喊不出来新娘子,大家也都以为他请不出新媳妇。本地风俗,新媳妇进门三天不认老少,高辈矮辈可以乱开玩笑。田儒初是个高辈子,跑进洞房,没费吹灰之力就把新媳妇请出来了。原来,在洞房里的新媳妇把外面的吵闹听得一清二楚,她后家是烤酒的,她本人也喝得斤把酒,也想出来看看众人耍的什么把戏,看他们如何收场,也就落落大方地出了洞房,走到院坝大桌边,舀一碗酒端起,另一手舀一勺海椒粉,递给田茂快。“喝!喝!喝!不喝就钻新娘子的裤裆!哈哈哈……”众人兴奋起来。
田茂快平日也有二斤酒的量,不怕酒多,就怕那海椒粉。犹豫不决之际,没想到那新媳妇收回手,一张嘴,将海椒粉倒进自己嘴中,再一低头,喝下那碗酒。“好!好!好!”人群中喝彩声、掌声不断,有好事者竞将鼓置于桌上,擂起战鼓来。新娘子再次舀起酒和海椒粉,递给田茂快。这一次,田茂快老婆见了,冲上前来,“田茂快,家里断顿了不是?要在这里好酒贪杯?你不要命,我们要命噻!”一边骂,一边要抢那酒碗。田茂快一手挡住老婆,一边说,“不是男子也是汉,人家新媳妇都不怕,你不让我喝,还要我在周家桠为人不?”他接过新媳妇递过来的海椒酒,毫不犹豫地喝了下去。喝下海椒酒后,田茂快说,这酒不凶,今天我们都来喝海椒酒,凑起一百零八将,搞个梁山大结拜,敢不敢喝?你们还不如新媳妇么?看热闹都说,敢!又有人说风凉话了,“你们周家桠人胎火小了,我看你们就不敢!”众人推推让让,相互起哄,跃跃欲试,又都面面相觑。在一大群人此起彼伏的吆喝声中,田儒初站到桌边来,“哪个说我们周家桠人胎火小?看哈老子!”一仰脖子喝下了新媳妇的海椒酒。新郎官田茂国不服气,也要喝,他父亲站出来挡住他,将他拖进屋里去了。有些想喝的,不是被父母拦住了,就是被老婆骂虚火了。
当天有七男一女当着全寨人的面,喝下了辣椒酒,刚好够梁山好汉的零头数,人称“小梁山”。在中堂号人情簿子的老先生站出来给大家“封号”:田茂快五官俊朗,长得猴精,智谋多,打得起主意,想得起办法,抬得起杠子,稳得住场子,镇得住堂子,像孙悟空,但这是梁山结义,就封为“军师吴用”:田儒初身板壮实,面如包公,大手长脚,前看像一堵墙,后看像一扇门,虎背熊腰,就叫“黑旋风李逵”。新娘子安守平性情豪爽,侠义敢当,女中豪杰,封为“孙二娘”。其他人也都有了名号。
寨上这八弟兄当中,“吴用”和“李逵”身高相当,都是一米七左右,力气也般配,都能手提二百斤,肩挑四百斤,吃得亏、混得堆,经常搭档解板子,关系火热。
事情过去多年,说起解板生涯,他们最难忘的是在沙子坎原始森林解板的事。那次解板,他们解出了名气。
当时,家人特别反对他们到老鹰沟解板。老鹰沟在沙子坎原始森林腹地,林子浓密,是方圆五十里躲过大跃进大炼钢铁后唯一幸存的原始森林,也是唯一还藏得有花豹、豺狗、野猪、毒蛇的森林。那几山几岭犹如站立的巨人,高近二千米。如果没有森林,从山顶滚石头,可以直接滚入六池河。人路过那森林,抬头看不见天,雨不够大的时候淋不着雨。老鹰沟是巨人两腿并拢的沟缝,膝盖以上的缓坡地段是沙子坎村,有层层梯田,膝盖以下是陡坡和老鹰沟。那坡陡得站不住沙子,时常有风化的沙子滑落到沟中。林子树木密集,挤出了水,老鹰沟的水四季长流。那沟也陡,陡得沉不住沙子,水轻轻一带,那沙子就下了六池河。林子如蓑衣,将老鹰沟遮得严严实实,平常只有老鹰才能自由进入那片沙岩。老鹰沟勒进山里,将山劈成了左腿和右腿,水沟成了进山的唯一通道。
田茂快、田儒初要砍的树就在老鹰沟,再准确一点,在山体的膝盖内侧。膝盖之上是沙子坎的村寨和农田。野兽们以膝盖为坎,以坎为边界,在坎下至六地河中间一带出没,与人井水不犯河水。老鹰沟是花豹、豺狗、野猪的水源地,也是它们的杀场。膝盖外沿,临沟之处凸出去一匹沙岩,沙岩像巨人放膝盖上的拳头,那树就像拳头上翘着的大拇指,大拇指之下就是大山两腿间的缝隙,百米深的老鹰沟。树如伞,金鸡独立,遮住了拳头,也遮住了山体的整个膝盖。
就是这棵树,好多人不敢买,因为难砍,难搬运。这树无论往哪个方向倒,都难弄。顺山倒,树干会悬在半空,顺沟倒,老鹰沟那些锯齿一样的岩嘴可能将树干挡在半崖处,挂在半空中,上也上不了,下也下不去:如里不被挂在半山,坠入沟底,那树干也会挞得粉碎,做不成料子。如果横着倒,就成了老鹰沟的一座桥,老鹰沟仅有十多米宽。面对百多米深渊,独木桥上,谁敢动锯?
这棵古枫树,三人合抱大,在沟里压着长,超过了岩沿,超过了岩边的树,高约六七十米,若是在缓坡之处,起码也得价值千元。我家立了房子,缺装板,父亲在这棵树上押下了巨大的赌注,到沙子坎生产队买下它。生产队也觉得这棵树生错地方了,只能贱卖,最终价钱在一百八十元成交。这也是父亲教书六个月的工资,要得发,不离八,双方都那样认为。任何人都清楚,砍这棵树,豆腐也要盘成肉价,可能得不偿失。爸爸心想,如果能顺利放倒,树干没有挞得支离破碎,树干中间没有空洞的话,解的板子够装一栋木房,冒点险,赌一把也是值得的。
那时放了寒假,我被父亲拉去当伙夫,负责煮饭。经过购鱼塘后,没有进山的路,我们顺沟而上,进入沟中,就像进入了森林隧洞,看不见天,只能刀砍、锄挖,开路前行。到达老鹰沟时,头顶上终于撕开了一条缝,看到了一线天。我们停下脚步,父亲指着百丈崖顶上的那棵枫树说,要砍的树在那儿。我仰头看,帽子落下地,一只鹰正划过一线天,侦察着沟底的敌情。
那鹰的家应该就在枫树的树巅,树桠就是它的厨房和屠宰场。树底、崖壁、沟中,散落着它屠杀过的毛鸡、斑鸠、麻雀、锦鸡的羽毛和松鼠的皮毛。
沟中有零乱的野兽脚印,有些新鲜的沙子正从崖壁滑落。田茂快故意吓我,那是山鬼撒沙子呢。顿时令我背沟发凉,直冒冷汗。父亲说,不怕,那是穿山甲在打洞。
他们选择沟边一个岩腔驻扎下来,那岩腔约有10多平方米,比较干燥,地面遍布沙牛拱的漏斗,还有一些杂乱的野狗脚印。岩腔像老鹰沟浅浅的耳朵,外面有两个人高,最里面要弯腰,刚好能躺下我。内壁有些皱纹和平台,错落有致,每个平台都梭得玉亮。大人们拿起石台上沾的兽毛,结合地面的脚印,分析这个岩腔是哪种野兽的窝。大家一致断定,这岩腔是豺狗窝。
大家砍光岩腔前面所有的草木,将谷草铺满整个岩腔,点燃,烧光豺狗留下的虱子,再重新铺上谷草,甩上被条,在岩腔前扎一排椭圆形的篱笆桩,防止豺狗回来报仇。篱笆桩内烧一大堆火,煮饭和取暖。
埋锅造饭后,太阳当顶,沟底漏下一丝阳光,让人感觉还在早晨。大人们将我留在岩腔中,再三叮嘱不准出去,当心豺狗。我手握柴刀,腰别菜刀,一长一短两件武器在手,像个卫士守在火堆旁,将那火大大地烧着,那窜起的火苗比我人还要高。
大人们带着斧头、吊绳,攀着倒勾藤爬岩而上,直扑枫树。
一行人来到枫树跟前时,却傻了眼。那树三面悬空,一面连山,悬空的是百米深涧,连山的刀背梁上只容一人站立。天上的老鹰惊奇地打量着,仿佛等待着降临沟底——品尝人肉。沟里的林涛声夹杂着黄鼠狼“吱吱”的警告声。仿佛在说,小心点,沟里的豺狗在等着品尝人肉呢!
父亲看一眼沟中,眼花,天旋地转,就说,算了,我们不砍了。
田茂快看了看,半岩处有棵岩柏树紧挨着枫树,有大碗粗。他来了主意,就说,不怕,有办法了。
“李逵,老实说,你昨晚破规矩没?破规矩了,我们今天就不砍了,没破规矩,我们就可以砍。”田茂快问田儒初。
“妈的,看起时辰定起期来砍古树,哪个敢破规矩,莫非不想要命了?放心吧,昨晚和老婆分开睡的,老子担心你年轻,犯了规矩哟。”田儒初嘲笑田茂快。
“噫,那是说好的,把树放倒了,弄下沟了,扛柴回去兑饭吃呢!”田茂快回应道。然后说,“既是这样,主人家,摆香案供品!”
父亲在树下摆起香案供品,磕头。田茂快将几把斧头分别提起来,在香火的烟雾中绕几圈,口念“拖山咒”。二人磕完头,喝半碗酒,将吊绳拴在腰上,喊我父亲让开点,他们砍树了。
田茂快梭下半岩,爬上那棵岩柏,像只爬树的岩豹,全然无视身下百米悬崖,在齐枫树根部的地方要将岩柏“灭顶”。父亲和田儒初砍来杂木,递给田茂快,三人很快在断柏处用桠枝搭起了平台,看上去像一个葡萄架偎依在枫树根部。山间没有了声音,黄鼠狼替沟里的豺狗感到可惜,它们吃不成人肉了。
田茂快、田儒初在“葡萄架”上挥舞斧头,大块大块的枫树柴花从岩壁滑落下来。黄鼠狼跑了,穿山甲也不打洞了,毛鸡飞走了,老鹰飞出树顶老巢,在空中惊恐地盘旋,无可奈何。
“切切嚓嚓”,传来枫树骨折之声。树没砍断,连着筋,老圪蔸拖着树干不放,至死不分离。最终,树顺沟擦着山崖倒了下来,沉闷的“轰——瞠——”声之后,被岩嘴挂在半山腰。沟底扫过一阵风,如一场小地震来临,我躲的岩腔尘土脱落,飞扬,火苗歪了一尺多。风声过后,跑出岩腔,看见天空撕开了一个洞,树脚朝上,连着老树蔸,树巅朝下,树干如一支坐山炮,直指天空。树干完好无损,值得庆幸,但如何解板,却成了难题。
一阵短暂的兴奋后,传来令人毛骨悚然的声声鹰叫,一直盘旋在天上的两对老鹰此时发现了毁坏它们家园的罪魁祸首,轮番向还在树蔸的仇人发起自杀式俯冲。田儒初头上被鹰翅撞击后,差点跌下岩,惊呼“老鹰报仇了,快操树桠……”大家赶紧操起树枝拼命防卫。看天色已晚,他们交替掩护着,顺着吊绳梭下沟底。
天色暗淡下来,四处响起“咦咦哇哇、咕咕咯咯”的鬼话。大家一边吃饭,一边摆龙门阵,尽说些老虎、狮子、豹子等动物报复人类的故事。民国年间,花园麦粑四爷家请人帮忙做农活,晚上在堂屋里铺大铺安顿帮工,娃娃睡香翕下面,大人睡外面。某个月黑风高的夜晚,老虎从堂屋的地落檐下打洞潜入堂屋,从一排大人身上轻轻跨过,直奔睡在香翕下面的娃娃,一口叼走了。众人反应过来时,那虎叼着孩子已跑出院坝,只留一路血迹。第二天,人们在黄泥堡找到了老虎未吃尽的残肢。原来,当时闹虎患,老虎吃了大石墩那家人的黄牛。在麦粑四爷家干活的那天,帮工们仗着人多势众,进入鱼头湾打虎,在一岩腔处发现两只虎崽,他们打死虎崽后扛回来吃了。那母老虎循味而来,等到夜深人静时,对人进行报复。
我们住的是豺狗窝,我担心那些豺狗会来报仇。大家觉得不可能,好几十年没发生过野生动物伤人事件了,但还是得小心。爸爸喊我去提水来烧茶,天没完全黑,麻乌乌的,我有些胆怯,但又怕他们笑话,壮起胆子,提着鼎罐到沟里打水。岩腔外,搭着一块跨沟的桥板。刚行至桥板中间,突然传来长长的“哞——哞——”声,长吼之声应山荡谷。我从没有听见过如此令人破胆的野兽吼叫声,“咣当”一声,鼎罐掉落沟中,我想跑却发现拖不动脚步,“叭”地一声瘫倒在桥板上,“妈——呀——哇——哇——”惊叫哭喊起来。说时迟,那时快,田茂快、田儒初、父亲,每人拖一根打杵冲了出来。父亲拖起我往岩腔里走,田茂快朝桥板边的草笼打了一闷棒,田儒初随即再打一闷棒,一条肥硕的豺狗“夯夯”两声之后,滚了出来。
当晚,田茂快、田儒初在火塘边剐了豺狗皮,挖了肠肚,往狗身上撒些盐,放在火塘上烧烤。每人端碗酒,一边喝酒一边吃烤肉。我因受突然惊吓,大小便失禁,脏了衣服裤子。父亲提着马灯在沟里洗了我的衣裤,放在火边烤着。我拴条围腰遮羞,披着被条,跟着他们吃烤肉。那肉腥味太重,不好吃,有点像吃耗子肉,我差点呕了。大家分析,是那野山羊救了我。天黑了,那野山羊到沟里来喝水,发现了潜伏在岩腔外水沟边的豺狗,发出吼叫,提示同伴们,当心豺狗。我突然受到惊吓跌倒大哭,他们冲出岩腔救我,偶然发现了草笼中有野兽眼睛发出的绿光,胡乱一棒,竞打死了豺狗——整个过程一气呵成,几秒钟之间。大家说,若不是那野山羊吼叫,可能又多了一个龙门阵,在老鹰沟,某某家的独儿子被豺狗拖走了……
田儒初说,老鹰沟上面有个地方叫干洞,前几年,那里还住着老虎,它老是吃沙子坎村民放的羊,所以被人用野猎夹夹断了脚,虎掌被一个赶场卖药的人高价收走,每个场天在街上做压场之宝。那虎是死是活,至今不晓得。但是土地承包到户后,就再也没有看到过虎脚印了。有人说,老虎被后来住干洞的那个流浪汉打死了,他将虎皮制成了衣服。那流浪汉还抢了一个过路要饭的女人做压洞夫人,睡了几年都没有生崽崽。有人说,是他打死的老虎阴魂不散,报复他。有人说,他是气包卵,他自己在洞中割气包,死了。也有人说是他抢的那女人受不得那个罪,吃虎肉的人,对女人熊火得很,一天要干好几次,鸡儿杵得碗响,妇人怀孕了也遭折腾流产了。那女人趁他睡着了,割了他的鸡巴,然后远走他乡,不知所踪。反正人们发现他死在洞中时,穿着虎皮衣,鸡巴不见了,地上满是血。
听着他们的龙门阵,我心惊肉跳,总担心那虎、豹、豺狼会跨过篱笆桩进来叼人,不敢睡觉,一夜未眠。不知何时,还是睡着了,醒来时,他们都上岩解板去了。豺狗皮经过一夜的烘烤已经没有水分,肚子用牵藤缝合,里面塞满谷草。岩腔外树起了一根长竹杆,竹杆顶上挂着那头豺狗,野兽们老远可以窥见,也可以闻到那豺狗留下的腥味。或许是这头豺狗的惨状起到了威慑作用,我们在老鹰沟解板的二十天时间里,很奇怪的是,再也没有听到那种应山荡岩的兽叫声。
大家没想到天上的老鹰那样记仇,低估它们对人类的仇恨和报仇雪恨的决心。当然,老鹰也低估了我们,以为我们只有树枝之类的短程武器,对它鞭长莫及。它们总是择机对人发起冲锋,像飞蛾扑火。在悬崖之上既要搭建栈道,又要解板,还要分心应对天上的不速之客,田茂快他们非常危险。他们生了火,浓烟弥漫,那鹰依然瞅着空档向人俯冲。我突然想起了,我带有弹弓,我在沟里捡了百来颗小卵石,攀着吊绳上岩,将弹弓交给田茂快。他在树蔸处,瞄准那只俯冲下来的鹰。鹰带着复仇的怒火俯冲,石弹借着浓烟的掩护射向天空,待鹰发觉之时,已无法避让,它们迎头相撞,石弹击中翅膀根部,翅膀骨折,那鹰歪斜着掠过我的头顶,栽进岩壁的刺笼中,父亲快速补上一棒,那鹰再也动弹不得了。天上的鹰发现我们有“远程武器”,再看看被我们捕捉的同伴,绕飞几圈,哀号几声,终于飞走了。鹰肉又被打了牙祭,肉微酸,比鸡肉难嚼,但比豺狗肉好吃多了。羽毛我带回家,爷爷用它扎一把老鹰扇,至今还在,这是后话。
他们用葛藤、黄龙索将枫树分段吊在岩石上、树蔸上,像骨科医生给骨折的手臂套的吊带。又将半岩上的大树砍下岩,在沟底垫起厚厚的、蓬松的树床,这些树床像消防员布置的充气床垫,随时准备接受跳楼轻生的人。当然,这些树床是为百米悬崖之上的枫树准备的。一切准备妥当,田茂快、田儒初腰拴吊绳,脚蹬枫树,一下一下,像两只啄木鸟,雷公锯一拉一扯,将枫树分段锯开。那枫树由一只朝天炮,渐渐变成一节节圆柱,看上去像挂在岩上的一串蜂桶。
锯下的树蔸从岩上滚下来,仰躺在树床上,像古时射箭用的靶标,我趴在靶标上,手脚伸直,摸不到边沿,数一数年轮,竞有一千多圈。
枫树全部裁切完毕后,他们再一次检查树床的厚度,确认不会损坏料子后,挥刀砍断一节枫树的吊带,那树筒子轰隆隆地跳跃着下岩,重重地甩在树床上。
接下来的日子辛苦而无危险,他们解板,我们两父子将解好的板子转移到安全地段。解完一筒,又上岩去,砍断一节枫树的吊带,那节树筒子飞下岩来。看他们解板,我记住了那首打油诗:“两人对着站,脱光衣服干:扯开一条缝,累得满身汗。”
这棵树没有半点浪费,装一栋房子还有剩余。田茂快、田儒初一举成名。后来,周围有危险的地方砍树解板,本地人不敢接的活路,主人家都来请他们。他们转战凤冈、青杠坡、许家坝等地砍树解板,从没有误过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