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维堂
郭权醒来的时候,正是早晨六点半,他记得到浙江温州的客车是七点半从镇上出发,这个时候起床,抓紧上一趟茅厕,洗脸刷牙上街赶车正是时候。他家离沧浪镇街上也就十几分钟的路程,郭权起床的时候,女儿郭佳佳已经带着外孙女陈露露起来了,郭佳佳在厨房里忙着给陈露露煎鸡蛋,“哧溜、哧溜”的声音传进郭权的耳朵里,香味直往他的鼻孔里钻,陈露露一个人在堂屋里像个小大人一样收拾书包呢。
女婿陈超也在厨房帮忙,郭权到厨房门口探着头说:“我走了哈。”他一只手提着一个蛇皮口袋,一只手提着一个廉价的带着四个轮子的旅行箱,蛇皮口袋里装着被条,旅行箱里面是换洗衣服、牙膏牙刷之类的玩意儿。陈超回头看了他一眼,口气有点犹豫不定地说:“爸爸,我送送你吧?”陈超的话还没说完,就转过头去看他的妻子郭佳佳,郭佳佳却瞪了他一眼,还将他的脚尖踩了一下,疼得陈超呲了一下牙,陈超便不再回头,好像刚才的话他根本就没有说过。
郭权就一个人出了门,他把蛇皮口袋扛在肩上,将旅行箱提在手里。路边的桃树和李树刚刚抽出一点点嫩芽,远处危高岭山上有几株樱桃花已经开了,红的白的都有,一阵风刮过来,郭权禁不住打了个冷战,他没有舍得买羽绒服,贴身穿了一件保暖衣,保暖衣外面套了一件毛衣,再外面就是一件夹克衫——都五十岁的人了,抗寒的能力到底不如年轻人。寒风吹起来的灰尘迷了他的眼睛,放下旅行箱伸手一揉,发现有泪流了出来。
郭佳佳虽然也姓郭,但她不是郭权亲生的,虽然郭权和聂维凤结婚的时候,聂维凤是那么信誓旦旦地保证要让孩子们对他这个继父要像对待亲爹一样,并且让两个孩子都跟着自己姓,虽然郭权上任当继父的时候,郭佳佳还不到六岁,郭佳佳的弟弟郭聪才三岁,郭权想只要自己一心一意地真心待两个孩子和聂维凤,以心换心,时间长了,总会融为一体,总会成为真正的一家人,可是……他在刚起床听见郭佳佳煎鸡蛋的时候,他真的有些饿了,饿着肚子坐长途客车他受不了的,他真想吃一碗鸡蛋下面条再走,但郭佳佳听见他说要走,连头都没有抬一下,郭佳佳是给陈露露一个人煮的,没有他的份,当他走出家门的时候,他就感觉自己一点儿胃口都没有了。
郭佳佳原来姓汪,叫汪佳佳,郭聪原来叫汪聪,因为聂维凤和郭权结了婚,才改姓郭。
聂维凤的前夫汪国庭和公公汪中月在沧浪镇曾经闹出过一段家喻户晓的绯闻,其实绯闻和前夫汪国庭没多大关系,直到汪国庭被派出所的警察带走的时候,汪国庭都还蒙在鼓里,祸其实是父亲汪中月惹的,汪国庭的母亲死得早,年轻力壮的汪中月不到四十岁就成了单身,想再找一个,可是汪中月不但穷,还一脸的大麻子,又不怎么勤快,名声自然不好,邻居中刚好有个小媳妇,他的男人在很遥远的铁路上上班,一年也难得回来一次,这小媳妇的眉眼本来就有些风流,两人干柴烈火,很快就勾搭成奸,每晚夜深人静,两人就会睡在一个被窝里。
可是有一天,从四川来了一个补锅匠,那补锅匠长得有几分高大威猛,有点像《水浒》里的武松,这小媳妇和这补锅匠眉来眼去几回就好上了,汪中月怎么能忍受得了?醋劲让他失去了理智,有天晚上,他和儿子汪国庭一人拿了一根扁担埋伏在补锅匠到那小媳妇屋里的必经之路上。晚上十二点,在朦胧的夜色中,补锅匠果然出现了,父子二人冲出来抡起扁担就是一通乱打,将补锅匠打得七孔流血,当时虽然没有死,但在医院躺了三天,还是死了。
汪中月被判了无期,汪国庭本来判了十年,但他表现好,只劳改了五年就回来了。
汪国庭回来的时候,他的女儿汪佳佳已经五岁了,他走的时候,聂维凤才刚刚“挺身而出”——这其实很正常,不正常的是聂维凤居然还生了一个三岁的儿子,居然取名叫汪聪,呸,凭什么他也姓汪?这村子里姓张姓杨姓王的都多,就是只有他一家人姓汪,这孩子是谁的都有可能,就是不可能姓汪,可这狗日的偏偏叫汪聪,老子凭什么要背这个黑锅?
汪国庭问聂维凤这杂种是谁日下的,聂维凤就是不说。汪国庭一个人闷在家里不好意思出门,他一出门就感觉所有的眼睛都在盯着他!他背过身的时候,所有人都好像在对他指指点点,汪国庭想到他那天晚上和父亲出去埋伏的时候,父亲给他说的话,心里就更绝望了。父亲说,那补锅匠借了他一百块钱,问他要的时候反而被这家伙羞辱了一顿。汪国庭当时确实很气愤,觉得这样的人就该狠狠地揍一顿,没想到父亲却是因为自己的风流韵事,顺带也把自己送进了牢房,让自己承受这么大的羞辱。汪国庭没有想通,他越想越绝望,就拿起一瓶农药“咕咚、咕咚”地喝了个够,长痛不如短痛,一死解千愁。
村里人都知道,汪国庭死的时候,聂维凤没有掉一滴眼泪,连装模作样的样子都没有,村里人都奇怪天底下怎么会有这么铁石心肠的人?但也有人不奇怪,天下之大,本来就无奇不有,见过大世面的人也就见怪不怪了,这见过大世面的人就把郭权介绍过来了。
郭权的家住在高山上,高山上不出大米,只出苞谷和小米,还有高梁,当然也出洋芋和红薯,但这些都不是人们喜欢吃的,人们只喜欢吃大米,所以高山上就出光棍,有的村子整个村的成年男子都是光棍,郭权的村子就是这样,郭权三十七八了,从来也没有见过不穿衣服的女人,那种煎熬常人难以想象,不要说聂维凤这样五官还算端正的年轻女人,就是八十岁的老妪.说不定他也会点头答应。
郭权在要上门的前两天,村子里有人悄悄跟他说:“聂维凤的心肠歹毒,她前夫死的时候,她连一滴眼泪都没有掉,你跟她过,有意思吗?”可是郭权一想到聂维凤那浑圆的屁股和一对高耸的乳房,他就无法自持,无法去考虑别的因素,就像一个饿极了快要死去的人,眼前只摆了唯一的一堆食物,哪怕这食物明知是有毒的,也顾不了那么多吧?
郭权义无反顾地和聂维凤结婚了,结婚的第二天两个孩子就改了姓,并且开始叫他爸爸,郭权晚上得到了满足,白天又有一男一女两个孩子叫他爸爸,那日子还是有几分滋润的,并且他还吃的是大米饭,比那高山上又干又硬的苗饭好吃多了。
日子久了,郭权在夜里将储存了几十年的能量释放得差不多了,日子变得有些平淡起来,两个孩子开始上学,家里需要的开销渐渐增多,郭权也感觉到自己肩上的担子重了,他开始出门打工挣钱。
郭权赶到镇上的车站,掏出手机看了看时间,刚好七点钟,到温州的长途大巴已经发动了,车上差不多已经坐满了到温州打工的人,驾驶员坐在驾驶位置上,右手都已经放在挡杆上了。郭权本来想吃一碗羊肉粉再上车,看这架势可能来不及了,只要车上的最后一个位置被人坐满,车子立刻就会启动。郭权赶忙上了车,车上真的只有一个空位置了,郭权刚一坐下,售票员就过来收钱了,两三分钟过后,大巴车就开出了沧浪镇。
当大巴车进入高速路后,郭权旁边座位上一个年龄和他差不多的男子拿出一个塑料袋,塑料袋里面有煮熟的鸡蛋和油炸鸡腿,男子拿出一个鸡蛋来开始剥壳,剥开壳的鸡蛋又白又嫩,郭权想到了聂维凤浑圆的屁股。昨天晚上郭权说要到温州打工了,聂维凤跟他要了一次又一次,幸好正月份吃得好也休息得好,听说一斤炒猪肉相当于一颗伟哥,郭权喜欢吃炒猪肉,要不是炒猪肉吃得多,他如何吃得消聂维凤的那种贪婪。可是他要走的时候,聂维凤却还躺在床上,连一碗面条也不愿给他做,给郭佳佳做好的面条也不喊他吃一碗。
男子剥完鸡蛋,咬了一口,随着蛋黄的显现,一股香味几乎是喷薄而出,郭权控制不住自己吞了一大口口水,他喉结滑动的声音让那个吃鸡蛋的男子有所察觉,男子一边抱怨一边从塑料袋里拿出一个鸡蛋递给郭权,男子说:“我那婆娘就是哕嗦,我明明在家里吃得饱饱的,路上又不是买不到东西吃,非要给老子带这么多吃的,弄得七包八包的这么麻烦,来,兄弟,帮忙解决一下问题。”说完见郭权吞下了一个鸡蛋,又赶忙递过来一只鸡腿,郭权就感到鼻子有点发酸,可那男子还连声地说着“谢谢!谢谢!”
郭权没有上过一天学,他连1、2、3这些数字都认不完,自己的名字也不会写,所以他没有技术。因为不认识卷尺,工地上的那些技术活儿他都学不会,他只能靠一身的力气挣几个小钱,人家有技术的一天挣三四百,他一天只能挣一百五。好在他干活舍得力气,从来不偷懒,老板在不在他都是那么卖力,所以他走到哪里都受欢迎,虽然如今下力的活是越来越少了,都被那些机器给取代了,但郭权出去总是能找到活干的。
去年郭权在浙江温州干了一年的小工,他每个月能挣四千块钱左右。每天早晨郭权六点半就起床,七点上工,别人上工前都要吃几个包子馒头或米粉水饺什么的,郭权却什么也舍不得吃,人家吃早餐一天要挣三四百,他一天只能挣一百五,就觉得自己没有资格吃早餐,再说自己从小到大也没有吃过早餐,不要说吃早餐,年轻的时候两顿都吃不饱,怎么敢奢望吃三顿呢?聂维凤和郭佳佳总是隔三差五地给他打电话,电话的内容都是说这里需要花钱,那里也需要花钱。郭佳佳说,她想到镇上开一个服装店,房租就要三万,加上进货和装修的钱,起码要十五万才能拿得下来,她现在还差五万,说爸爸你帮我想想办法。聂维凤说,她在镇上给郭聪看中了一块宅基地,七十个平方,要八万元,让郭权在外面不要乱花钱……
郭权当然不会乱花钱,他不打牌,不抽烟,不喝酒,工友们娱乐的时候,他在旁边看。工友们有时候发了工资,大把大把的钞票拿在手上,在没有存进银行之前会拿一部分出来潇洒一下,那就是几个人相约去洗洗脚,按摩按摩,大多老婆没有在身边的人去红灯区找小姐释放一下能量,放松放松,可是郭权是从来不会去的。工友们就挖苦他,说郭权你不抽烟不喝酒不打牌,女人你也不嫖,像你这样的人等于死了没有埋,你活着有什么意思?郭权不说话,他心里只是想多存一分是一分,想什么时候早一点让郭佳佳在镇上将服装店开起来,让聂维凤在镇上将郭聪的宅基地买下来,然后还要给郭聪修房子,娶媳妇,任重而道远呀!
其实聂维凤根本就不着急给郭聪买宅基地修房子娶媳妇,要不然她也不会整天在镇上荡来荡去,和这个说东家长,和那个说西家短。郭聪本人更不着急,郭聪读书不努力,初中毕业到镇上的网吧当网管,一个月一千二百元,可他半个月就会花得一分不剩。郭佳佳和女婿陈超倒是很努力,整天都巴心巴肠地赚钱存钱,但毕竟收入不高,一时之间很难达到愿望,他这个当爸爸的怎么能不竭尽全力呢?虽然不是亲生的,但人家不是连姓都改了吗?
郭权不会存钱,也不会打款,让别人给他存款打款他都不放心,去年年底的时候他才从老板的手里将全年的工资全部领出来。我的乖乖,他居然有整整四万元,这对于一个一天只有一百五十元收入的小工来说,这简直是个奇迹,因为并不是每天都能上班的,有下雨天要扎雨班,有时候工地材料供不上会停工,别人给郭权算了一下,郭权每个月的开销居然没有超过六百块,他甚至舍不得买洗发水,都什么年代了,他还用洗衣粉和香皂洗头,工友们看他满头的头皮屑,都说自己的洗发水你随便用,可郭权却不愿欠人家的人情,坚持用洗衣粉和香皂洗头。
回家的时候,工友们个个衣着光鲜,皮鞋擦得像一面面镜子,完全不像农民工的样子了,只有郭权保持本色,他只是把平时上班穿的衣服洗得比平时干净了一点,花五毛钱买了一小包洗发精把头认认真真地洗了一遍。
腊月二十五,郭权回到了沧浪镇的家,当他从脏兮兮的蛇皮口袋里取出整整四万元的时候,聂维凤一向呆板的面孔少有地绽开了笑容,郭佳佳本来是嫁了出去的,但郭佳佳嫁出去以后,郭聪也很少回家,聂维凤就觉得自己一个人呆在家里没什么意思,就干脆赖在女儿郭佳佳那里不走了,饭熟了就吃饭,犯困了就睡觉,反正是自己的女儿,她一点儿都不把自己当外人。
郭佳佳见郭权把四万元全部给了聂维凤,当时脸上就有些挂不住,不过郭佳佳一向沉默寡言,她总是把不满藏在心里,从来也不跟人吐露。她知道,母亲聂维凤把这笔钱拿去其实什么事也办不成,买宅基地远远不够,很可能东一个西一个地就花掉了。不过郭佳佳已经打好主意,她要跟聂维凤把这笔钱借过来。
第二天,郭佳佳上街给丈夫、孩子、弟弟郭聪和母亲聂维凤都各自买了一套新衣服回来,唯独没有郭权的,一家人在穿衣镜前欢天喜地穿新衣服展示自己的风采时,郭权坐在一边十分尴尬,他干脆拿了一把柴刀上山砍柴去了。
郭佳佳见郭权出去了,聂维凤心情正好,就提出借那四万元来开服装店,等赚了钱给弟弟郭聪买宅基地修房子娶媳妇一条龙服务下来,聂维凤觉得郭佳佳说得有道理,就把四万元借了三万五给郭佳佳。
郭权砍柴回来,他不知道,自己省下来的四万元大部分已经易主,不过对于他来说,那钱在谁的手里又有什么区别呢?
现在,郭权依然没有想别的,他只是想今年的工资会不会高一点,比如说一天一百八或者两百块。当然,这都全凭老板开恩,他是从来不知道和老板讨价还价的。他希望自己不要那么快就老去,希望自己的身体一直都很好,希望自己能够挣到足够的钱让郭佳佳把服装店开起来,让郭聪修好房子娶好媳妇,这样他就对得起人家这么多年跟着他姓,喊了他这么多年的爸爸。
郭权进这个家不到一年的时间,郭佳佳和郭聪就上学了,郭佳佳读小学,郭聪上幼儿园,两姐弟一路小学到初中,成绩都很不错,那时候郭权充满了幻想,他想自己从小养大他们,他们自然不会把自己当外人,他已经做好了送两姐弟上大学的思想准备,等他们大学毕业了,结婚了,生了孩子,他就给他们带孩子享受天伦之乐。可是两姐弟都在上高中的时候突然就对读书失去了兴趣,郭佳佳读到高二就自动退学了,郭聪高一只读了半年就怎么也不去了,郭权也没办法,以前挣钱是为了给两个孩子交学费,现在挣钱为了两个孩子成家。
多少年来,郭权都是那么尽心尽力地扮演他这个当父亲的角色,他在外面下苦力,舍不得吃,舍不得喝,更舍不得穿。夏天四十度左右的高温,在烈日的烘烤下,他身上的每一个毛孔都是一个泉眼,工友们都吃冰淇淋和冻过的矿泉水,只有郭权,他连矿泉水都舍不得买,渴急了就口对着自来水龙头一阵狂饮。他自己过得怎么样无所谓,他要让两个孩子过得高兴。
郭权一到温州,他就感觉胃有些不舒服,阴痛阴痛的,但他完全可以忍受,小时候他的胃经常都会痛的,但很多年来都没有痛过了,那时候痛多半都是因为蛔虫,吃两次打虫的药,将那些蛔虫打出来也就不痛了。
郭权第二天就开始上工了,他的任务就是给那些技术工递一递砖头和灰浆,他的胃有时候痛有时候不痛,郭权也没有在意。
但是,过了两个月,郭权感觉自己完全没有食欲了,吃不下饭,身上就没了力气,一个工友看不下去,让他到医院去检查一下,工友知道他没有文化,主动向老板请了假陪他去。第二天工友陪他去拿化验单,医生问他们两人什么关系,听说只是在一个工地上干活的,医生干脆就直说了:“胃癌晚期,先回老家再说吧!”
郭权傻了,他虽然不懂多少医学常识,但癌症是听过的。胃癌,而且晚期,那就是要死了,先回家再说吧,好像也只剩下回家了。郭权知道这次回家他肯定不会再来了,是永久的回去,他真有点舍不得工友们,拉着别人的手就舍不得松开。老板知道了他的病情,给他结账的时候主动多给了他五千块钱,并叮嘱他回到老家一定再到医院去检查一下,说不定还有挽救的可能。郭权紧紧地握着那个小包工头的手,要不是工友们扶着他,他就要跪下去了。从小到大一直到如今,谁这样对他好过?都说在家靠父母,出门靠朋友。郭权说不出话来,他紧紧地抱着那个小包工头,泪水从他的脸颊上流下来,流进了包工头的脖子里。
郭权回到家,他已经又黑又瘦了,但是聂维凤似乎没有发现这一点,她只是显得很不高兴,聂维凤说:“你回来做哪样?家里又没有什么事,儿子买宅基地的钱都没有,还要修房子娶媳妇,你是出去挣钱的,不是出去旅游,怎么才两三个月就回来了?”郭权本来想告诉她自己得了胃癌,已经是晚期,他已经吃不下饭,浑身没有一点劲儿,不能再干活为他们挣钱了。现在,他只是想好好地休息几天,然后到另一个世界去报到,可是他看见聂维凤的那个表情,听到她说的话,他就什么都不想说了。郭权把蛇皮口袋和旅行箱放下就去床上躺下了。
郭权是躺在郭佳佳的家里的,因为聂维凤长期住在郭佳佳的家里,他也急切地想见到郭佳佳和外孙女陈露露。到了晚上,郭佳佳带着陈露露回来了,一家人坐下来吃饭,吃了一阵,聂维凤才想起来郭权还躺在床上,就对陈露露说:“露露,你去这屋里问问你外公要吃饭不?”说着用筷子指了指郭权睡觉的房间,陈露露就立刻放下碗筷,咚咚地边跑边喊:“外公,吃饭,外公,吃饭。”郭佳佳说:“爸爸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聂维凤说:“这夏天来了,太阳大,怕费力噻。”陈超说:“爸爸不是那种怕费力的人,一定另有原因。”郭佳佳就瞪了他一眼说:“我那服装店快装修好了,进货的钱可能要贷点款,我还指望他老人家支援一点呢!”聂维凤说:“还支援你呀?你弟弟不修房子,不结婚了吗?”郭佳佳说:“我不是说了等我服装店赚了钱再帮他修吗?”
陈露露进屋就拉着郭权的手拖:“外公,吃饭,外公,吃饭了。”郭权嗡声嗡气地应着:“露露乖,外公不饿。”露露听见外公的声音不正常,就拉亮了屋里的灯,孩子看见她的外公满脸都是泪,孩子就扑过去摸外公的脸:“外公,你怎么哭了?你哪里不舒服吗?”郭权忍着不让自己的泪再流出来,努力地让自己的声音变得正常一些说:“露露,外公没有哪里不舒服,外公只是不饿,不想吃饭,露露,你快去吃饭吧。”露露却对外面喊:“外婆,妈妈,外公哭了。”郭权慌忙伸手将脸上的泪擦干净,嘴里说:“露露不要乱说,外公只是让天花板上掉下的灰尘迷了眼睛。”可是外面却是沉默,过了一会,聂维凤才喊:“露露,快出来吃饭,等下菜都凉了。”
到了夜深人静的时候,孩子们都睡下了,聂维凤在外面将电视频道换来换去,没有找到感兴趣的内容才来挨着他躺下,聂维凤一躺下就要求欢,郭权却背过身去,坚决地拒绝了。
第二天天一亮,郭权就起床了,他想还是不要住在郭佳佳的家里,这样觉得对不起外孙女陈露露,他想他死的时候一定会非常难看,他不能让外孙女看见自己死时的模样,这样会吓着孩子的。
郭权本来想回他的老家高山上去走完自己的生命旅程,但老家父母早亡,其他人几乎全部出去打工了,再说凭什么他要回去给他们增加负担和麻烦呢?郭权决定一个人回到聂维风的家里,离郭佳佳的家不过两三公里的路程,他只带了几件换洗衣服就一个人走了。
郭权一路上不再思考别的事情,他只想一个问题,他将用什么样的方式离开这个世界。想了好几种方法都觉得不合适,有的方法他无法实现,比如他最先想到的是吃安眠药,但是如今安眠药根本买不到,那是最美好的结束生命的办法:他想到过触电或者上吊或者飞岩,但那些想起来就让人有些害怕,他知道自己没有那么勇敢,突然他脑子里电光石火般地突然来了灵感,因为想出了离开这个世界最美好的办法,他的脸色突然红润起来,这个死亡的方法是在他很小的时候就听父母亲说过的。那是一种表示爱的死亡,那是丈夫爱妻子结果却让妻子死了的方法,郭权现在是要自己爱自己一次,自己让自己用爱的方式结束自己的生命,那样他死的时候不至于很难看,也不至于很痛苦。他见过村里面一个得胃癌死去的人,那人本来有一百三四十斤的体重,可是死的时候瘦得就像一只幼小的猴子,摊在床上仿佛用手轻轻地就能捧起来,那太可怕了,他可不想那样死去。
郭权到了聂维凤的屋里,他从容不迫地将屋里屋外都打扫得干干净净。然后他找邻居买了几个鸡蛋,又找养蜂的买蜂蜜,人家问他要多少,他说一两二两就行了,人家就无论如何不收他的钱,他又到街上买了白糖和糖精,这糖精还真不好买,这个时代人们喝水早就不用糖精了,最后他还是找卖馒头的许老三才分了几颗。
郭权回家煎了鸡蛋,鸡蛋煎得黄焦焦的,那味道实在是很香的,虽然如今他已经没有多少胃口了。记得小时候母亲生弟弟的时候,父亲给母亲煎鸡蛋,他闻到香味的时候口水吞了一口又一口,但家里没有多余的鸡蛋,他一口也没能吃上。现在他可以放开肚子吃一顿鸡蛋了,这是他最后的晚餐,一定要好好地享受。
郭权往鸡蛋里放了一碗汤,再放蜂蜜,放了蜂蜜再放白糖和糖精,然后他将一大碗鸡蛋盛在一个大碗里,已经几天没有吃什么东西了,他还真有点儿饿了,胃口好像还不错,稀里哗啦的,一会儿他就连汤带水地将鸡蛋和汤全部消灭了,郭权感到非常满意,他觉得胃里面很充实,很舒服。
郭权穿戴整齐了才躺在床上去,那是一套他从镇上买来的最廉价的西装,里面还套了一件雪白的衬衣,虽然很廉价,但这已经是郭权这辈子穿过的最好的衣服了。
郭权在屋里躺了一天没有人来,躺了两天也没有人来,三天了还是没有人来,到了第四天,聂维凤才猛然想起来,这郭权回来没有交钱给她,也不知道他从温州的工地上回来结账了没有?怎么没有拿钱出来呢?聂维凤一想起来就火急火燎地往这边赶,这时候天正下着大雨,这几天倒春寒,温度突然就下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