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宣信
有一本书上有这样一句话:每个人都有一部自己的历史,有的人的历史是自己写的,有的人的历史是由别人写的。其实,不管你这部历史如何,都不过是茫茫天河,浩繁星辰中的一颗一闪而过的流星。
笔者自六岁始从私塾发蒙,在各类学校读书近20年后,在威宁民族中学任教15年,在县教育局工作15年,干的也是与教育、学校、学生工作密切相关的事,可以说大半生都学习、工作、生活在学校,因而留下了诸多回忆。
个人毕竟是渺小的,而个人记忆形诸文字,也可以说是那些年代历史的一个侧面,光明也好,苦难也罢,都已永远成为过去。对自己而言,除非生命停止,否则是一生都不曾忘却的。
章诒和先生在《往事并不如烟》序中写道:“人生的钟摆,日复一日地往返运行。弹指间我们送走了旧的,迎来了新的。时间长了,这一新一旧仿佛遥隔万里。而能够把两者联系起来的东西,便是记忆,对往事的记忆。……清风明月,落日朝霞。不错,个人记忆不能与写史书相提并论,但它能留给世界一种诚实的声音,抗拒着无知与健忘的精神潮流。”
古城墙下的祖云波先生私塾
1949年12月威宁和平解放时,笔者时年近六岁,跟随家兄就读于今建设西路南,原址在原毛制品厂对面,古城北城墙外不远处的祖云波先生私塾。
私塾设于一栋木结构房子二层的楼上,正房二楼北面宽敞明亮,房顶有玻璃瓦采光,西、北面的窗户是白棉纸糊的,东面有木板楼梯上下,楼中间就是教室。教室南边隔心板壁右边是先生的座椅和书桌,左边有一门通往南楼。南楼较北楼窄,靠北正中的板壁上挂着一幅松鹤图,图下是一张大八仙桌,桌两边各有一把老式木椅。入学第一天由家人带领,跪在桌前的蒲团上向坐在右边椅子上的祖先生行跪拜礼后,就正式成了祖先生的弟子。
先生身材瘦高,身着青布长衫,内穿白土布衬衫,脚穿白毛布底布鞋。看书写字时戴着老花镜,清癯的脸上永远都显露出一副和蔼慈祥的面容。上学期间,一直未见先生发过脾气,也少有打屁股、手心的事。只记得有年纪小的同学不听话时,被他抱在双腿上,轻轻地拍几下屁股,象征性地惩罚一下。先生是有教无类的践行者,他的亲外孙聂庆隆因与几个年长的同学去北校场旁水塘边采毛蜡烛,违反塾规,回来后,也在教室靠东板壁下摆放的春凳上被打屁股受罚。
同学中年龄从六七岁到十多岁不等,来来去去总有二十多人,都是先生分别单独授课。先生也早已是开明人士,在他的私塾里早已是男女同学、同桌。印象最深的是一位学姐,似已十六七岁,已读到《大学》《中庸》。另有几位学姐:铜殿(威昭路原粮食局)附近的代定英,聂庆义等。我是读完《百家姓》后,刚开始读《三字经》(都是手抄本),因为年纪小,先生仅教识、写字,不做讲解,对《百家姓》,也仅知道是姓氏而已。多年以后,听一位50年代就在农村任教的老教师讲过这样一个故事,本县有个在农村小学任教名叫李兴田的老师,正课之余给学生讲解《百家姓》:赵钱孙李,赵就是赵匡胤的赵:钱,大铜钱的钱:孙,儿子儿孙的孙:李,就是我李兴田的李。李老师以骄傲的口气解释,这个李便是他的大姓。学生们就经常简略地背读成了:赵匡胤,大铜钱,儿子儿孙李兴田。李老师听后自觉亏大了,然也无可奈何,自己教的嘛。对儿时读过的《百家姓》,至今还记得这样一件趣事。
比我大一些的同学中,读《增广贤文》(那时同学们都简称读“增广”)的居多,也有读《弟子规》《千字文》的。同学中有大声朗读的,有小声读的,也有默读的,写字的,各学各的。
那时很少有书包,有女同学提的书包,是用青、蓝布缝成的手提袋。男生们用的多是长方形的“书板”:长短大小相同的两块一尺左右长、六至七寸宽的木板,木板的表面或全部土漆,或木板原色未漆,四周有位置相同的小圆孔,把书本(都是白棉纸和水纸——一种浅黄色的书写纸,纸质差)和写大小字的本子夹在书板中间,一根布条或细绳从木板的洞中串起,以便把书本夹好固定保护起来,用时解开。上学、放学时通常都是把书板夹在腋下,有时走在路上,都把书板用双手端着当成枪,学着路过的公安人员押解犯人去葡萄井(看守所),走在后面的把前面走的同学当成假想的“犯人”,押解着走。解放初,县人民法院设在玉皇阁大院内,公安人员押解犯人往返时走礼拜寺巷(今菜园南路,我们上学必经这段路),经过北关街至葡萄井(涌珠寺),是最近便的路,因而路上常有公安人员押解犯人经过。
端午节早上,先生的亲属子弟及家境好的同学来上学时,手里还提着家里煮好的粽子,按照家人的嘱咐,带来送给先生过节。盛情难却,先生收下后,客气地一再嘱咐:回家记着给大人讲:道谢了!印象中也只记得这么一次。
私塾南与城墙间有一个水井,小同学,是不准到井边和远处去玩的,因为私塾所在地当时已是城外。厕所在教室北面,靠近公路一侧。教室临下楼的门边,桌子上有一木牌,谁上厕所须把木牌拿走,说明厕所已有人,返回时将木牌放回原处。厕所以北,一条大沟边就是公路,那似乎就是警戒线。尽管路上极少见到汽车过,但先生还是不准我们到公路边去的。
住在家对门的开文兄,与我同年,早上经常是我先去约他一起上学。老兄是家中长子,父亲是做布匹生意的,家境好,带得也娇,常是我到了他家,他母亲才叫他起床,有时刚好是他母亲抱着他把尿回来.才穿衣服。老父望子成龙,在家规定:凡大字本上先生红笔画一个圈(表示该字写得好,红笔画圈以示鼓励),除平时给的零花钱外,每有一个红圈加发一文铜元(解放前和解放初使用的铜质金属币)。下午常到蔡公馆上天井约同学上学,比我们大的夏、黄二兄有时就帮开文写大字,本子上红圈多了,得的铜元就买零食大家打平伙。为节约用纸,大字间还要套写小字,既节约,又练字。
六十多年过去了,早已是物去人非。但多少年来,每当路过私塾旧址附近的街上,总会下意识地往遗址附近看上几眼,虽然私塾房子早已不存,借此回顾自己第一次上学的地方,怀念启蒙老师——祖云波先生。
福音堂崇实小学
解放初,在今人民南路基督教福音堂内还设有教会办的崇实小学(崇实中学在城北毛家山下,今威宁民族中学内)。离开祖云波先生的私塾后,家里又将我送人崇实小学读一年级。教室里的课桌凳比私塾的整齐,但矮,较宽且长,高班的同学开玩笑时说我们的课桌,就像南顺城街上卖猪肉的案桌,我们年纪小倒也不在乎。
上学的路与上私塾不同了,通过大十街向西,过县衙门门口(今君怡广场)往北,过孔家大楼,沿着公路下耿家坡,就到了公路右边的福音堂大门。大门外有石阶梯,梯两旁有斜镶的石条,石条被小学生及学龄前儿童们当作滑梯,年深日久,被磨擦得很光滑。一次放学时,我竟从上面跑下来,跌了一跤,把嘴唇跌破了,就在福音堂内的医务室上了点儿药,记得是用碘酒消毒,没多久就长好了。
福音堂及崇实小学位于公路(今人民南路)与威昭路(原老路名,俗称馆子街)之间,原老县政府围墙以北,至原保险公司大楼附近,当时范围很大。除了教堂、教室等建筑外,还有专为牧师、神职人员等建的一楼一底的砖木结构的小洋房。几幢小洋房之间是花园,我和同学们常在下午天晴的课余时,在花园边捉蝴蝶和蜜蜂玩。
上课内容已记不得了,也没有留下课本,只记得当时在学校学唱的两句歌词:“你说什么花儿好?我说自由的花儿好……胜利的花儿开放了,胜利的花儿开放了。”再就是当时流行的几句歌剧唱词,也不知是什么意思:“何惠,何惠,你往哪儿躲?”“哎哟,哎哟,妹妹不见哕,妹妹哟……”印象最深的是晨会,天晴时早上上课前,由老师带领,各班同学都排着队走到北校场(今老车站到老干局一带),到靠近三官庙(今县医院一带)的小山坡上的滇杨树林休息,老师讲话后再集队返校上课。其实也就是小学生的早锻炼。
在崇实小学也就是读了一个学期。寒假后,当时不知是何原因,学校停办了,在家闲了半年,到1952年9月初,就进了离家最近的威宁一小就读。
在祖先生的私塾和崇实小学上学的时间虽然短暂,然而也留下了些许片断的记忆。印象深刻的是进入威宁一小以后,因为那时已满过8岁,用今天的话讲,已是超龄儿童进入小学一年级了。那时比我们大得多的男女同学很多,我这种年纪的还算小同学,与我同班的一个农村同学,在读五六年级时都结婚了,在那个年代,同学年龄差异之大,也并非怪事。
威宁第一小学
老家离一小不过几百米,而学校北边的公园,早已是小时候非常熟悉的地方:抗战阵亡将士纪念标旁的石桌子是我们经常板黄泥巴,在纪念标上拓字,或做手枪的地方:绿荫塘(堰塘)边,是捞浮飘(浮萍)、捉士狗狗(水中的昆虫)、甩飘飘石的去处:塘边的柳树旁、石桥上,是看水面的“写字虫”的最佳之地:还有看公园广场上,原国民党威宁县党部东侧的威宁最早的篮球场,省立威宁中学(那时简称省中)的学生们下午常在那里举行球赛,他们不时用英语喊“帕什”(PASS)、“喔塞”,后来才知道是队员们在喊传球之类的意思。
纪念标原址南面,近30级台阶上就是省中的大门,解放后,中学恢复重办,称威宁初级中学,简称威中,后又改为威宁民族中学,人们习惯上仍将之简称为威中至今,因为县城当时仅有这一所中学。威中的校舍在中院和西院,东院即一小校舍,大门朝东,门外是一大操场。1953年3月,威中搬迁至北门外毛家山下的原崇实中学校址后,原威中正门就成了一小大门,校舍全归一小使用。正门外阶梯两旁,是我们这一届(1958届)两个班的毕业生栽种的滇杨树,一直成长到20世纪80年代。
马坡路口对着的通往一小的巷口原叫忠义巷,巷左靠近绿荫塘边建有三层高的可住人的木塔楼,人们称为亭子,亭子旁有江南水乡式的石拱桥连接文化馆(原县党部)阅览室北边的塘边石堤。巷右原是县邮电局,路边花园内有一株有名的碧桃,红花艳丽,花开的时候,如火如霞,我们也就知道:春天来了。邮电局搬迁后,这里又建成了解放后威宁第一家发电厂,据业内人士说,解放后的威宁工业,便是从这里起步的。
绿荫塘南边,50年代末新建了县文化馆图书、阅览室,是我们阅读书报的好去处。从那时起,公园南广场(含纪念标在内)就成了一小校园的一部分。当时的一小,是古城内唯一的,也是其它学校无法相比的环境优美的小学。
此时的一小,聚集了不少优秀的师资,不少教师都是多面手。课程开得很齐,音体美之外,还有手工劳动课,如教学生用纸折船、船上晒衣裳、和平鸽、猪头,用鸡蛋壳做不倒翁等。记忆最深的当数自己喜欢的音乐课,从一年级到六年级,任教老师多,如卢俊深、孔庆明、罗厚芳、张明辉、王孝雍等老师,都给我们上过音乐课。从各骑一根竹杆的双人游戏唱起的“骑竹马”歌: “马来了,马来了。你到哪里去?我到北京去。你到北京做什么?我要去见毛主席。我也去见毛主席!”从音乐课再到学校晚会演出的“在那金子的山上,长满了金子样的鲜花,我们一起上山去采啊,采来献给毛主席!”歌颂伟大领袖的歌曲,自小就在我们的心底扎下了根:“大红花呀开满地,小朋友拍手来游戏,大家编成个飞行机,一同飞到北京去。飞呀飞呀快快飞呀,咱们的毛主席在那里!到了北京就下飞机,一色的红领巾多美丽。整整齐齐排好队,向咱毛主席来敬礼!……”北京,是我们自幼向往的圣地,还有歌曲中的“天安门广场满天旗帜红,成群的白鸽飞翔在空中……”早已铭刻在心。更不用说郭沫若先生作词的第一首中国少年先锋队队歌:“我们新中国的儿童,我们新少年的先锋……为了新中国的建设而奋斗,学习伟大的领袖毛泽东!”“毛泽东新中国的太阳,指明了新中国的方向……”我们这一代人,也是唱着《东方红》《社会主义好》,唱着歌颂伟大领袖的歌曲成长的一代,到了初中一年级,班主任刘金秀老师(南京人,修筑内昆铁路的铁道兵军官家属,那时有好多个随军家属、子女,在威中任教和学习),带领我们排演的节目也是“小呀小汽车的的的,开到哪里去的的的?开到北京去,去见伟大领袖毛呀毛主席!”更不用说,60年代及至文革十年中的歌颂伟大领袖的歌曲了。
1957年,教音乐、舞蹈的王孝雍老师教我们排练的少年集体舞,参加了团县委和威中组织的纪念“五四”篝火晚会演出。威中的教学楼前的大操场上,参加演出的同学们男生着白衬衣,蓝裤子,女生则是白衬衣花裙子,随着王老师拉的手风琴声和伴唱的歌声在篝火边起舞:“葡萄树,在园中开花……葡萄果儿快成熟啦快成熟啦………‘卷吧,卷心菜卷吧,昨晚上雨下了又下,菜儿长得又白又胖又大……”演出激起了场上阵阵掌声,下场后,王老师也表扬大家比平时都跳得好。
年末的一天傍晚,我与几个同学在纪念标旁玩,忽然看到几个公安人员往学校大门走去,其中一人手里还提着一串小棕绳(那时手铐很少,细棕绳是专用来捆绑被抓捕的人用的,大家戏说那叫小青龙爬背)。大家都很惊奇,不知出了什么事。第二天,本该来上课的王孝雍老师没有来,换成了另外一位老师,上课前他只讲了一句“今后的课由我来给大家上。”再没有讲别的话,就开始讲课了。我们不知道王老师是病了,还是调走了,或是什么事?长大后,才知道王老师当年被打成右派分子,离开了学校,再也不能给我们上课了。听看到抓捕“右派”的同学后来讲,被捕的男老师是用小棕绳捆绑的,而女老师是戴手铐的。这是对女“右派”唯一的“优待”吧。
临毕业前夕的一天下午,我们在忠义巷口的街上,又看到头天还给我们上历史课的杨新永副校长,也戴着手铐被带走了。到底是发生了什么事?我们熟悉的老师一个个都离开了学校?两年前,我们的初小毕业证书上还盖着“校长(代)杨新永”的印章。这些事,是我们当时那个年龄的同学们都弄不明白的。近30年后,当杨新永副校长的冤案得以平反昭雪时,我们才知道原因,而至那时,杨副校长已在劳改农场病逝20多年了。
1997年,过了近40年后,在《草海》1997年第3期上看到王孝雍老师发表的《忆草海第二故乡》《重访威宁》两首诗,才知道王老师还活着,她终于熬过来了!我们才知道当年年轻漂亮,花样年华,意气风发的王老师“为学华娜(当年苏联影片《乡村女教师》主角)赴黔巅”,而惨遭不幸的“曾经多少坎坷事”。20多年后的1979年9月,包括王老师在内的全县111名“右派分子”,“经过复查全部改正”。而她当年的学生们已是“树树红桃呈硕果,株株绿李献新鲜”,才理解了王老师此时“不忆辛酸只忆甜”的喜悦而五味杂陈的心情。
在大跃进和人民公社化的高潮中,我们告别了威宁一小,跨进了威宁民族中学的大门。
威宁民族中学
劳动课
我们那个年代的教育方针是“教育为无产阶级政治服务,教育与生产劳动相结合”。对知识分子和学生的要求是“又红又专”,对中学生来讲,除了积极争取加入共青团,劳动积极,可以说是“红”的重要表现,因而对劳动课的记忆比课堂学习的记忆要深刻得多。劳动作为一门“课程”,几乎贯穿于中学阶段的始终。
早在小学高年级时,我们就参加了勤工俭学劳动,为食品公司剥花生壳,参加南门前的生产队抗旱:大跃进中,在校做木质的“滚珠轴承”:把材质很硬的“江子”树料砍削成圆“滚珠”,用到人力车轴上,以达省力效果。第一天做滚珠,一不当心,我一刀下去,把左手拇指尖(指甲以上的部分)差点砍下来,老师为我消毒、上消炎药后,把未砍断的指尖复原包扎,不久居然长好了,但至今仍能明显看出伤痕,留下了终身的“纪念”。
刚进入威中还没正式上课,因为全国“钢铁元帅升帐”,全民大炼钢铁,我们也投入了大炼钢铁劳动。我们班的任务是与高班的同学一起,在下坝以西的宋家山(今县行政中心附近)挖铁矿石,把矿石背到学校位于大操场东北角的炼铁炉旁。刚分配和调来的夏锦忠、方恢俊等老师也和我们一起劳动。铁矿石是散布在山坡及坡脚的“鸡窝矿”,一天挖不到多少,且含铁量(品位)并不高,只是比一般的石头要重。多数同学中午不回家,就在山坡林间休息,吃自带干粮或在坡下生火烧洋芋。秋天多小雨,也不停工,同学们边劳动,边烧火烤衣服。“湿柴发猛火,猛火要柴多”,矿石没挖到多少,用来烧火的秋毛树倒是砍了不少。
天晴时,附近的农家女孩用提篮提着自家树上摘的麻梨到工地来卖,这种“麻梨”一般有十来岁小孩子的拳头大小,水份少,还可充饥,现在似已绝迹,多年未看到过了。由于未上过学,也不会算账,只死死地记着家里大人讲的:“一分钱一个,多了不卖”,有同学用两分钱要买两个,“不卖,只卖一分钱一个”,五分钱5个也不卖,弄得大家哭笑不得,只好搜一分的纸币和硬币一分一个地买。拙文“大力发展农民教育,是边远贫困山区脱贫致富的必由之路”(中国广播电视出版社1992年6月版《教育局长谈教育·续集》)中写过此事。距今已五十多年,这个小姑娘若还在,该是六十多岁的人了,不知她后来上过学没有,现在在哪里。
炼铁炉终于建成了,威中第一届高三的老大哥们在理、化老师带领下建炉、炼铁,另有几个班的同学专门从几十里外背煤。用人力推拉的鼓风机——土风箱需要大量的鸡毛,高三的不少同学又把家里的公鸡、腺(方音、阉)鸡宰了,拔来鸡毛做风箱。炼了多久,已不太清楚,反正最终没有见到过炼出的生铁。开始上课后,音乐课王文信老师教唱的歌曲中是这样唱的:“全党全民齐动员哟嘿,展开一场炼钢战哟嘿!晴天炼来雨天炼,白天炼来黑夜炼,城市乡村一起炼,万里山河红一片:大炉炼来小炉炼,土炉炼来洋炉炼。土法洋法一起炼,炼得钢水如河川,炼成钢堆顶着天!”另外还有:“……石榴花开一片红,松柏树叶四季青哟,建立公社喜人心,共产主义根子扎得深!”
1958年的冬天来得早,国庆节就下雪了。“青壮炼铁去,收禾童与姑”。挖了一个多月的矿,没上几天课,我们又被派到城东北的赵山生产队参加秋收。那时班级少,老师也少,老师们很多时间还要参加各种“运动”,我们这个点总带队是高三的仇学钧同学,负责赵山、麦子冲等劳动点的联系、安排等工作。赵山劳动点的“小点长”是初三的张玉良同学。劳动是白天刨洋芋,午饭和“晌午”有时就在地里架上山上捡的干柴烧洋芋吃。午、晚饭在生产队食堂与社员们一起吃,细心的女同学们从包谷地里拔回野生的小蒜,洗后用盐水拌上,算是多了一个菜。公共食堂刚建立,正是“敞开肚皮”吃的时候,不过也不能白吃,每次参加劳动完毕,返校后凭学校印发的加盖公章的拨粮票证明,在所属粮店拨取粮票,按定量补交。
有月亮的晚上,晚饭后还要“打夜战”:割包谷,抱包谷草聚成堆,便于白天撕包谷,拔豆子,一直到深夜。有同学困得刚一站就打瞌睡,旁边的同学调侃说:他不是来割包谷,是来当“葛麻”的——那时刚放过一部戏曲影片楚剧《葛麻》,剧中的仆人葛麻可以站着睡觉,这一说可把大家逗乐了,于是唱山歌,唱影片《柳堡的故事》《芦笙恋歌》里的插曲,此起彼伏。不大会儿功夫,月光下,一字横排开割包谷的人们,就像给山坡剃光头一样,割倒一片片包谷,翻过坡去了……后来听说,某劳动点也夜战割包谷到深夜,有个平时瞌睡就大的同学,抱包谷草聚到大堆子上时,因为太困,顺势倒在包谷草上一会儿就睡着了,后面的同学没注意,接二连三地把抱来的包谷草盖住了他,回到住地也没发现少了人,大家都累得倒头就睡了。第二天早上,出早工的女社员们围着这个堆子撕包谷,不多时,一个女社员突然惊叫起来:包谷堆里有两只人脚!扒开包谷草一看,他老兄还睡得正香呢。
回到学校,只见后围墙北边、发水沟以南的农场土地上,县机关的干部职工正在深翻土地,从一米多至两米深处把土翻上来,晚上也在汽灯光下夜战,据说这样深翻的土地加上大量施肥可以高产粮食。夏天,只见这些地里种的洋芋“雾子”长得比人还高,可就是没结多少洋芋。今天已经可以讲这样的话:这是劳民伤财,瞎折腾!
1959年初夏,全班在班主任王惠泽老师的带领下,在江家湾生产队参加劳动,亦即在生产队食堂吃饭。那时粮食危机已开始显现。打来的饭,社员和同学们都吃不饱。劳动休息时,大家都公开地在包谷地里采套种的还未完全成熟的小麦穗,用手搓去壳,吃生麦粒。而到了1960年春耕春播参加小海区的坡上生产队劳动时,吃的饭已掺上大量的油菜叶。带队的曾德康老师吃得拉肚子病倒了,食堂将他的每顿定量包谷面称出来,单独煮了一点稀饭,已属特殊照顾。傍晚大家坐在生产队的坝子开会时,同班的王仕祥等同学已瞅准了队房檐下歇着的麻雀。天黑后,搬梯子上去用手电一照,就抓住了两只,用小刀宰杀后,用拌合的泥巴包裹严实,放在食堂的火里烧至泥干炸开,拿出来把毛一扯,也没有盐,蘸着点从家里带来的酱,几个同学就分吃了。离开坡上队那天中午,队里食堂特意为大家加了几个菜,都是素炒或煮的针针花(黄花菜)叶子之类的野菜。
除了下乡劳动,那时学校的生产劳动基地在火星塘张家院子东南的山坡上。课表上,每周都排有半天或一天劳动课,经常给我们带队劳动的是高班的杨智光同学,休息时还给大家读报。为保护银行现金被歹徒砍断双手的徐学惠,在烈火中抢救国家财产英勇牺牲的向秀丽等英雄事迹,都是从读报中听来的。休息闲聊时,大家结合政治课上讲的“到了共产主义社会,物质财富极大的丰富了。人们各尽所能,按需分配……”等问题议论开了,憧憬着共产主义美好的未来。东边凤山、龙山山脉面向县城的显眼处,是半个篮球场左右大的用石灰铺写出的一个个大字:大跃进万岁!街上、路边,到处可见“苦战xx月”或“xx天”,“跑步进入共产主义!”的大标语,告诉人们,似乎共产主义就在眼前,指日可待,离我们并不遥远了。共产主义到了,人们的生活会是什么样子?有同学不知从哪里听来的顺口溜讲:“楼上楼下,电灯电话:皮袍皮褂,乱穿乱挂:小包车一架。”至于“点灯不用油,耕地不用牛”的电气化、机械化的生活、生产美景,也似乎就要到了。
回到现实中来,那时大家连个装水瓶子都买不起,几个同学趁空去有土地瓜秧的土坡上挖了半天,有的锄头把也挖断了,好不容易从硬土里最终挖得几节手指粗细的土地瓜,大家你一节我一节,把泥抹一抹,就往嘴里塞了,算是解渴。这时,有同学认真地说:到了共产主义,我专门去领一车白地瓜,街上卖的黑土河一带产的那种,请大家吃个够!另一个同学打趣说:要小说《苦菜花》中,江任保夫妇偷的那种地瓜才叫好吃,吃不完,还可晒成地瓜干。另一位说:谁知道到那时,我们还在不在……
1960年秋季起不再下乡劳动,因为那时上面已有文件通知,连学校的体育课也停上了,生活困难时期吃不饱,营养缺乏,师生都要劳逸结合。但校内劳动还有,只是大大减少了,轮到我们班时劳动之一是几个同学去放学校饲养的猪、羊,相比其他劳动倒是轻松多了,放羊的全是男生,放到北屯土地庙一带,有时羊从地里撕过的包谷草里衔出未撕的包谷,发现的同学会迅速去抢下,生火后烧着吃,大家戏说这叫“羊口夺粮”或“人羊争食”。
1964年10月下旬,劳动又开始了。这次不是单纯劳动,是为了结合“四清”运动,让师生都受教育,劳动中穿插了访贫问苦,听忆苦思甜报告,接受贫下中农和阶级斗争教育,用当时的话讲叫“政治性劳动”。劳动地点在小海区保家公社陶家海畔的山头生产队,师生分散在社员家食宿。十天的劳动时间里,听了老支书讲解放前的血泪史、陶家村村史,参加山头队社员大会,参加了三次访贫问苦座谈会。曾长期在农村学校工作,已有多年老胃病的吴应杰校长和我们食宿在生产队长家。吴校长每顿慢慢吃着小半碗泡酸菜红豆汤的包谷饭,白天四处了解、检查各处的劳动情况,联系工作。晚上,我和同学们都睡下了,他床边的煤油灯还亮着,还在工作。当时就想:当老师和校长也不容易啊,够辛苦的。
高考结束,高三年级的同学在班主任老师带领下,到羊街公社街上生产队劳动,这也是一次“政治性劳动”。那时已过了生活困难时期,生产队食堂早已解散,同学们被分散安排在社员家食宿。一天下午的一场大雷雨,生产队的两头大水牛被雷击死了,队长悲痛地哭了,因为队里失去了两个强壮的大劳动力。第二天,几乎每户住学生的社员家的餐桌上都有炒或炖水牛肉,同学们都高兴,在劳动中还意外地吃上了牛肉,实属难得。吃饭时,发现房东大嫂一家大人都没吃牛肉,住在别家的同学们也讲了不少家都是这样,是不吃牛肉还是不忍心吃?为什么我们一见有肉吃都那样高兴?正如劳动结束总结时,同学们都发自内心地认为:我们虽然与社员同吃同住同劳动,然而要真正体会到社员们的思想感情,却不是一朝一夕可以做到的,尽管这次下来也听了几回大队支书、贫协主席的讲话、忆苦思甜报告和当年的老帮工痛说家史。十天的劳动,终于在参加援越抗美的示威游行和演出、参观羊街水电站和公社的样板田和地后结束。
至此,高中阶段的学习生活就这样结束了,劳动却未就此结束。大学5年,教育也一直与生产劳动结合着,诸如在校植树、挖游泳池、食堂帮厨、参加甲秀楼旁南明河清淤、照壁山脚打防空洞、黔灵公社煤矿村生产队挖灌溉渠等。
而从20世纪70年代初起,十多年中我也成了未间断过的班主任老师,常在秋季带着全班同学排着队,到火星塘一带参加秋收:背着劳动中脚受伤的小同学上药包扎后回家:送在学校木工厂车算盘珠手指受伤的同学去县医院缝合包扎:轮值时带着几个同学在学校的石灰窑窝棚里枕着炸药箱睡觉值班,白天则带着全班同学运煤、打炮眼、改石头:更多的是每年积肥,请开车的学生家长运肥,带领同学们到北屯学校生产基地播种,锄草,收获包谷、洋芋:根据同学们的劳动成绩分配收获的包谷、洋芋……这些时候,对劳动则更多了一番认识和感慨,这时候,也就常忆起了学生时代创作的歌词中“发奋学习,积极劳动,向又红又专迈进”的确是发自内心的肺腑之言。
威中之歌
1965年3月初,学校正开展筹备解放以来的第一次校庆活动,在全校师生中征集校歌歌词。拙作《威中之歌》有幸入选,经班主任亦是语文老师的刘焕文先生修改润色、学校领导审阅通过后,交由几位音乐素养较高的老师谱曲。比较后,选中了历史老师黄家柱先生谱的曲子。从歌词不难看出,从头至尾,都无不打上了那个时代的烙印:
“红日照耀着山城,革命歌声飞遍草海之滨。威中,亲爱的母校,是党给你带来满园春色,为各族青年铺开了锦绣前程。老师和同学共勉共进,为祖国造就社会主义新人。亲爱的党,指引我们,发奋学习,积极劳动,向又红又专迈进。毛主席的话,牢记在心,永远做无产阶级坚强的接班人。身在课堂,心向北京,把自己的一生,献给天下的劳苦人民!”
从歌词定稿到谱曲教唱,才短短6天时间。3月30日晚,《威中之歌》在校庆晚会上,由高三年级演出的节目《青年组歌》大合唱在演出中唱响。由于是本校师生创作,歌唱母校的本土歌曲,显得新颖,一问世便受到了广大同学的喜爱,一时间就在全校同学中传唱开了。1965年3月,也就是威宁第二次解放后,“1951年3月1日,毕节专署正式派威宁县长陈之夫兼威宁初级中学校长-3月22日开学上课”后的第14个年头,故这次校庆是庆祝解放后威中重新建校14周年的第一次校庆。至1966年3月底,学校又连续举办了第二次校庆活动,《威中之歌》再次在校庆活动中唱响而深受“老三届”同学们喜爱。此时,山雨欲来,正是“文革”风暴即将袭来之际了。
“文革”中的威中造反派,是县城学校最早在学校造反、冲出学校、杀向社会的队伍。在那个年代,是非被彻底颠倒了,学校党政领导成了走资派,资深且有教学专长的老教师成了反动学术权威,有历史问题和出身不好的教师成了牛鬼蛇神,不参与和反对造反的师生则成了保皇派,家庭出身“黑五类”的同学成了狗崽子,言行稍有不慎,便有被打成现行反革命的危险……如此等等,不一而足。解放以来17年的教育战线,被诬为从上到下被一根又粗又长的黑线所统治,“资产阶级专了无产阶级的政”,批“黑作家、黑作品”,批“毒草”成风。一首小小的《威中之歌》也未能幸免,被威中一个师生战斗队在校内贴了大字板,批判声称该歌词是粉饰太平,抹杀和否定学校阶级斗争,是搞阶级调和的毒草云云,然而这也仅是极少数人,在怀疑一切的极左思潮影响下鸡蛋里挑骨头而已,也没人响应,不久便偃旗息鼓了。
直到1994年,时过近30年后,威中举办第三次,也是建校以来规模最大的一次校庆时,老三届校友在庆典举办地灯光球场再次唱响了《威中之歌》,重新引起老校友们共鸣。演出现场,老三届校友们纷纷自发加入合唱队伍,站满了演出场地,后面的同学一直延伸站到了场外,为的是再次向母校献上这首30年前的老校歌,表达对母校的怀念之情,这也是节目组织者始料未及的。坐在观众席的不少老三届校友也情不自禁地跟着唱了起来,一时间,台上台下,老三届的同学们都似乎又回到了当年那难忘的青春岁月,回到了逝去的火红年代。
几年后,老三届校友张希贤先生与笔者再次谈起该歌,建议并共同修改了部分歌词,赋予新的内涵,与时俱进,老歌新唱:
“红日照耀着山城,我们的歌声飞遍草海之滨。威中,亲爱的母校,是党给你带来满园春色,为各族儿女铺开了锦绣前程。辛劳的园丁勤奋耕耘,为祖国造就一代一代新人,光荣传统,尊师爱生。发奋学习,炼一颗红心,向宏伟目标攀登。党的教导,指引前进,时刻不忘时代赋予的重任。身在乌蒙,壮志凌云,把火红的青春献给祖国献给人民!”
然而,过去的昨天,毕竟已成为历史,还是让过去的保留历史原貌吧,新生的,未来的,都是层出不穷的。在这里,要感谢《威宁彝族回族苗族自治县教育志》《草海》文学季刊的编辑们,将该歌曲收录和刊载,更要感谢我县文联,也将之收入正式出版的《草海之声歌曲集》,使之在更大范围内得以流传。
该歌的曲作者黄家柱老师,曾从云南几次给笔者来信,望在该歌曲正式印行时给他邮去一份。很可惜,他与刘焕文老师,以及原批准该歌曲为威中校歌的吴应杰老校长,都已先后作古。谨以此文,向他们表示诚挚的敬意和缅怀之情!没有他们,也就没有当年的《威中之歌》。
至今已是古稀之年的我,回望六十多年来所走过的路,不胜感慨!眼看着新时期我县文化教育事业的巨大发展变化和丰硕成果,联想到当年的艰辛,思绪万千!应当说,今天成绩的取得,的确来之不易,欣慰的是,昨天走过来的路上,也留下过先行者和我们的足迹和汗水。当然,也有遗憾和怅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