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镇邦
二姑走了,这已是姑父去世12年之后的事了。
2013年夏,南宁市的某个医院已经确诊,二姑的病属于癌症,按照常规,离开医院最多能够坚持半年。没想到她凭着乐观的心态,依然与家人一起生活了两年。
一
我的家乡乐康村在贵州南部的红水河边,距红水河只有十多公里的山路,那是一个400多户的布依族村庄,是望谟县屈指可数的几个大寨子之一。全寨分上院、中院和下院三个住户群,一条小河自北向南,将河西的上院和河东的中院、下院分隔开来,河水淌过中院对面的山脚,又急转向北,到中院底脚的“锅底潭”才缓缓向东,将中院和下院环抱在一个大大的“几”字之中。
为了珍惜土地和防洪,祖先依山建房,河边平坦的坝子都开垦为农田。我还依稀记得隔壁的叔公家是一座三层木瓦结构的房子,地面一层为马厩和牛圈,二层住人,最上一层装稻谷、苞谷、豆类和南瓜。那时,吊脚楼的房子在我们那一带比比皆是。河流、田坝和树木将村庄有序分块。其中,最引人注目的是那些参天的楠竹、斑竹以及四季常青的大叶榕和小叶榕。我们家乡大家都说布依话,无论是花草树木,还是鸟兽虫鱼,都有其布依语名称,地名精细,而且形象,如猫儿山、马坡、薅锄湾、柴刀田等等,只可惜布依文出现太晚,而许多古话早已不用,多少地名只能叫出来,却不知道它的来龙去脉了。
乐康寨上共有十多个姓氏。其中,王、黄、韦、岑、农几姓人口最多,虽然是同一个姓氏,却不一定是同一个祖宗。我家属于中院黄氏家族,我们家族经过世代分支,户数占中院一半以上。我们这一支,我家是长房,20世纪70年代,二叔公和幺叔公都还跟我们一起住老房,那时一栋五间的大屋,两侧各有一个厢房。我的父辈有五兄妹,父亲排行老大,中间是三个姑,叔叔最小。
二姑于1950年农历4月11日出生,那是一个动荡的年月,我的爷爷奶奶背着她躲避土匪。第二年3月底,解放军到达我们寨子,因为害怕打仗,寨子里的人都躲到上山。我父亲回忆说:“那几天,我们躲到马坡一带的鸭子坪,结果被喊回来,回到家中,看到二十几位解放军在老房门前搭帐篷,其中一位军官姓梅。我们都把解放军当作客人。那天,河里涨水,父亲从下游的瀑布那里打来几斤鱼,煮给客人吃。”
二姑是在我家老房长大的,当时家里生活还过得去。二姑的童年是很幸福的,少年时代,她才开始受苦,十岁那年,她跟大人到中院附近的“大食堂”吃大锅饭,之后,受饥挨饿,她还上山挖过野菜。跟大多数布依族姑娘一样,她从小就跟着她的奶奶和母亲学针线活儿。我的奶奶经常有意无意提一些往事,告诉孩子们不会做针线活儿的人出嫁之后如何不受婆家欢迎,无形中影响了我的姑姑。她十一二岁就会做布鞋,十三四岁就会织格子布。
布依族具有强烈的祖先崇拜特征,我们每个节日都要祭祖,祭品就是五色花糯米、枕头粽之类的食品。一种食品就是一门学问,以我们黄姓的枕头粽为例,做法是这样的:需要精选一些稻草,烧成灰,拌与糯米,取两片粽叶,平整重叠,用碗舀取三四两拌好的糯米,将一块肥瘦参半的已经调配好枣果粉和食盐的猪肉放入其中作为馅,包成枕头状,再用稻草捆扎结实,要捆三圈。草灰、枣果、盐的调配要恰到好处,否则做出的粽粑就不可口。各个姓氏做法不一,上院的三槐王姓的粽子要捆五圈,里面不用稻草灰。除此之外,大人还要教一些最基本的要求和忌讳,如包粽子时该面向何方,包前一两个粽子不能跟人说话,等等。二姑十五六岁就掌握这些技艺和领会这些习俗。布依族的点心——米花,蒸、晾、舂、炒和调配红糖都是全手工,那是二姑的拿手活儿,能做到色、香、味俱全。
都说布依族是百越人种,我却认为我们布依人颇有几分马来人种的血统。二姑是典型的布依族村姑长相,脸庞稍宽,虽然前额和颧骨突显,但是圆润的肤色几乎淡化了这一切,布依族民歌赞叹女性身材修长、楚楚动人,让人可望而不可及,就说“纵然阿妹扁担颈,也早已是他人妻”,二姑不乏“扁担颈”般的身姿。姑父虽是中等身材,却长得五官端正,眉清目秀,小有一股帅气。
土司制度是中国古代羁縻制演变成的,乐康一带在清雍正五年(1727年)以前隶属广西泗城府,乐康土目是泗城土司治下的一个自治管理机构。虽然后面“拨粤归黔”。但是,土目仍然存在,直到民国年间才真正结束。姑父王建立是王氏土目后裔,父辈还当过旧政府的“乡长”。1950年,全国农村开始划分成分,土目家庭因为“占有土地,自己不劳动”,被划为“地主”,姑父家自然就是“地主”了。当时,地方上在执行政策的过程中是比较混乱的,我家因为多几块良田,也被人们称为“地主”。这样,二姑和姑父阶级成分都很“高”,寨上青年男女都不愿意跟他们谈恋爱。于是,他们就“门当户对”地结合到一起了。二姑和姑父1973年结婚,他们都已是23岁,属于晚婚。姑父曾在望谟县大观乡读完初中,他和寨上两位同龄人一起考取紫云师范学校,因为家庭成分问题而被取消录取资格。二姑夫妇自小没有享受一天旧时代地主人家的奢华生活,但在人生的关键环节却享受到了地主子女的“待遇”。
布依族的谚语“鱼是渡口边的才肥,媳妇选寨子里的姑娘才好。”我的爷爷和奶奶都是很传统的,除了我母亲是从外面的寨子嫁过来之外,我的姑姑和叔叔都是寨内通婚,婶婶从上院嫁到我们家,姑姑都嫁到上院。两位老人都赞同二姑的婚事,我奶奶还在世的时候常说: “姑娘‘贴在身边,大小事情都有个照应。”。
20世纪80年代初,我们那里开始实行计划生育,尽管政府抓得很紧,但是百姓“多子多福”的观念根深蒂固,当地也有招赘的习俗。但是,人们总觉得“女婿终究是客,不如亲生骨肉可靠”。为生儿育女,几乎全家总动员,老人找摩公“解邦”,驱除各种干扰新婚夫妇生育的“鬼魅”,还要找梅腊到家里坐堂,举行各种仪式,求生育之神送“花”。人们认为,岩石也有灵性。布依族的民间宗教典籍——摩经,叙述一位母亲求“花运”的过程,其经文里有:“……阿母身疼痛,跪拜各岩石、母匍匐在地……”乐康及周边方圆十里的百姓还把乐康小学后边的解放军墓视为生育神,以致这里香火旺如寺庙。年轻人则想方设法躲避计划生育,多少人家里喂养的牲畜屡次被上缴当罚款,我曾看见我的堂叔奶从乡政府厨房“抢”回几斤猪肉,有的干部在执行计划生育政策时十分过“左”,将超生户房上的瓦片哗哗刮下来,弄得地上一片瓦砾,犹如战争洗礼之后的废墟。姑父和二姑都有“养儿防老”的情节,我的三个表妹出生后,姑父和二姑躲躲闪闪,1982年,他们终于盼来了我表弟,取名“望春”,本想生第二个男胎,最后却生下我的幺表妹。
二姑是大江表哥的婶婶,我的表弟出生之前,表妹家和大江表哥家同住那栋雕梁画柱的老房。自清中后期,我们寨子里陆续产生一些文人,特别是民国时期,饱读诗书的人更多,他们给孩子取名,有的直接引用中国四大古典名著人物的字号,例如一位长辈名字叫“玄德”,还有的从《幼学琼林》等古书中提炼出一些名字来。也许是依山傍水的缘故,60年代,大人们又转而流行用“江”“河”“海”给孩子取名,寨上的哥哥姐姐们的名字便如此,遗憾,却没有取名为“小溪”的。大江表哥就属于“江”系列,我称他“哥江”,表妹们属于“海”系列,我直呼其名“海航”、“海练”、“海底”、“海伞”。
比我稍长的那一辈,一些人的名字还是布依语,附近的坝若、平翁、从丈几个村寨,布依语名字的人就更多了,人口统计部门只能用汉语谐音来记录这些名字。按照语言谱系分类,布依语属于汉藏语系壮侗语族壮傣语支,壮侗语有几个音在汉语里很难找到相近读音,布依语名字常常令乡派出所户籍科和人口普查工作的干部干瞪眼,第一次人口普查时,平翁村一位老乡开怀大笑,说:“刚开始的时候,大笔一挥一挥的,到了我的两个儿子,找不到字来记,终于眼睛翻白了。”
汉文名字后来成为一种时尚,乐康人取汉文名字很快被附近村寨模仿,另一个村寨的一户人家也生有两男两女,孩子性别排行跟大江表哥家一模一样,表哥家四姊妹的名字就被原封不动地搬到这户人家。布依族最忌讳重名,弄得我二姑父哭笑不得。
姑父还是一个善于接受新鲜事物、敢闯的人,1985年望谟到蔗香的公路正在建设,他就干起了包工头,揽了几个路段的活,还与广东的工程老板打交道,他运筹帷幄。丈夫在工地上忙碌,家中大小农活都落到二姑身上。几个孩子都上学读书,开支是很大的。但是,作为父母的都这样勤奋,在寨子里,表妹家的生活也算中上水平。
布依学界一些学者有一个默契,认为布依族的女性很有气魄,有主见,敢担当。虽然二姑说话也很有号召力,她却是一个任劳任怨的农村妇女。在掌握家里大权的问题上,她处处谦让姑父。二姑家从老屋搬到新屋基,几乎是白手起家,可是她没有怨言,她跟丈夫同心协力建了一栋两丈多的砖瓦结构房子,含辛茹苦把孩子们拉扯大。2003年,姑父病逝,二姑中年守寡,此时,前三个女儿都已经出嫁。儿子结婚生子后,她既当祖母又当妈,极力支持儿子创家业,并于2011年推掉老房子,建起了砖混结构的新房。
2013年初,二姑最终积劳成疾,住进了医院。
二
红水河一带的布依族,每年农历三月初三开始上坟祭祖,布依语叫“善绕”,直译为“三枫”,“三”指“三月初三”,“枫”即“枫叶”。祭祖的前一天,家家户户的门口和外墙都插上枫叶,祭祖用的五色花糯米饭,其中的深青色就是用枫叶染成的。上坟当天,要在坟山上生火做饭,然后在祖宗坟前聚餐,象征与祖宗“团聚”。我最感兴趣的是听大人在坟前跟祖宗“说话”,其目的一来是打招呼,“告诉”祖宗大家上坟来了,二来是表达心愿,希望祖宗保佑子孙百业兴旺等。一次“说话”就是一篇口头作文,许多沉默寡言的人就是年复一年操作变得十分嘴巧的,他们知道只有这样做,才能潜移默化儿孙们,要不祭祖的薪火传递就会停止。多年未给爷爷上坟,今年4月,我回家过传统节日“三月三”。那天,爷爷的五个孩子都来到坟前,给爷爷和爷爷的祖母烧香祭拜。
这几年,我一直忙于译注清末民初由寨上几位文人改编的《王玉连》抄本,“玉连”故事原本是汉族故事,在陕西、四川、云南和贵州都有流传,经王廷彬等开明士绅仿照“六书”造字法造字改编,变成一篇动人心弦的布依语叙事长诗。本故事在乐康流传了近百年,寨子里有人能够唱读其中的一些小片段。由于我多次在家乡做访谈,每次乡亲们都热情支持我,他们知道我已经能够完整讲述“玉连”故事。那一天,在大家的要求之下,我讲给大家听。我的爷爷黄道生和寨上的李建明先生,都是前文提到的王廷彬的学生,他们两位常在逢年过节或生产生活之余给乡亲们讲“玉连”故事。二姑自小受“玉连”故事熏陶,爷爷和李公去世之后,她时常和李公的女儿一起为大家讲“玉连”,也算是“玉连”故事的传承人之一了。我讲故事当晚,二姑也来,还跟大家说说笑笑。
“六月六”,我受邀参加新屯镇组织的布依族文化节。借此机会,我回家探亲,第一站就去了二姑家。此时,她已经很瘦,在我回贵阳之后不久,便听到她已卧病在床。单位上的事接二连三,直到9月10日,父亲给我电话,说:“你二姑估计都过不了今晚了,从她的‘八字上看,今天走是不吉利的,希望她能够熬过晚上十二点”,我依然难以启程。其间还得感谢现代科学,村医将供氧器材借给我表弟,二姑因此又得以坚持了几天。与其说这是回光返照,还不如说她在等待我这个不孝的侄子。我的爱人在11号那天说:“二姑肯定要见你一面才走”。母亲在电话中也曾告诉我,二姑心里很矛盾,一会儿说想让我回去,一会儿又说路途遥远,叫我不要回。妻子这句话似乎给我敲了警钟,我铭记于心,催促自己尽快把手上的工作做完,周末无论如何都要回乐康一趟。
说来也巧,9月17日星期四早上,我刚买好18日早上第一班到望谟的票,我的好友黄经荣就给我电话,叫我下午搭他的顺风车回望谟,路上有个伴。我于是到车站把票退了,下午下班之后,我和爱人一起跟朋友匆匆赶路,到达望谟已经是凌晨两点。早晨,等待妹夫在望谟办了一些事,我们在街上遇到大观乡的表叔娘,她说:“二姑能不能等你回去哟?你赶快哦!”我坚定地说:“一定能等,她就是专等我的。”下午四点,我们回到乐康,刚放下行李,就马不停蹄赶到表弟家去了。
二姑的卧室在祖宗堂背后,我第一个步入房间,一眼就看见二姑,她瘦骨嶙峋,眼睛严重深凹进去了。由于身体过分虚弱,她已经眼花了,但是,从话音中能够听得出是我们回来了,她轻轻动了动嘴,发出微弱的招呼。房间里有两张大床,其中一张是二姑的病床,另一张就是孩子们和亲戚朋友照顾她的时候用来休息的。我们静静坐在床边,神情凝重。
20世纪60年代以前,我们寨子里很少有女孩子读书,如1940年,寨上的国民公学中就只有一个女学生,很多女性连书名都没有。在无旁人的时候,我问二姑她是否有书名,她告诉我,叫黄德珍。此时,我才真正想起她曾经读过书。十几天之前,在写《王玉连》一书的后记,我还在用二姑的小名“丹娥”呢,此次回去,能够亲自告诉她,我心里也不再遗憾。我用手机当录音笔,以此来记录二姑的话,我奶奶出身于末代“太爷”家庭,我一直想从亲属称谓人手,调查地方头人的社会生活,多次想问二姑,真没想到我的访谈会在她的病床边。考虑到二姑很虚弱,我简要地问她一些最基本的问题。我问她:“过去,大家是怎么称呼奶奶的?”她告诉我,奶奶是大小姐,嫁去平洞村的姨奶是二小姐,嫁去拉洋村的是三小姐,平春表叔的妈是四小姐。但是,当我问到寨上人如何称呼她外公时,她太累了,就告诉我说这个要问老人才知道。
二姑和姑父是很幸福的,四女一男,一个个都孝顺父母。二姑生病这两年来,嫁到兴义和望谟其他乡镇的三个女儿多次回家看望她,我的表弟更是无微不至照顾她。二姑卧床这两个月,孩子们轮流伺候,我看得出表弟表妹们已经疲惫不堪。我和爱人都想到一处:无论如何也要陪二姑一晚。我的妻子是汉族,过去,在我们家乡,娶汉族媳妇是无能的表现,说明你不会唱本民族的歌,至少不善言谈,才打动不了本民族女孩的芳心。这种偏见一直到20世纪80年代才有所改变,人们渐渐认为外出有出息,而在外地工作又能娶“外来”媳妇,父母的脸上也就自然有光了。
二姑很喜欢我的爱人,我们结婚期间,她忙里忙外,乐呵呵地做糍粑,脸上露出的喜悦不亚于我的父母。此时,为了让我照顾她这个远方的侄媳,二姑执意让我回去休息。送走爱人之后,我返回她的病床边,心想这也将是我陪二姑的最后一晚了。我叫表弟表妹都好好休息,由我一个人来照料二姑,因为每隔几分钟就要给她换一个靠位,表妹们和我堂妹乔娜担心我支撑不了整个晚上。虽然有我在,每每听见二姑的喊声,大表妹都要过来,协助我为二姑挪动位置,或是给她喂一两口水。晚期的癌症病人,其痛苦可想而知,唯一能够给他们带来安宁的,就是杜冷丁。在我断断续续为二姑扶正之后,凌晨2两点,大表妹走进屋来,说:“妈妈是不是太难受了,打一针,明天实在没有,我再想办法找人帮忙买”。二姑答应了,她知道,找药不容易,但是,痛苦难耐,另外,她可能还考虑到床边的我也需要休息。
三
乔娜为她打针之后,二姑睡着了,可是我却久久不能人眠。童年、少年时的生活历历在目。
还是二姑家和大江表哥家同住在老房的时候,我经常到他们家去玩。我最喜欢在那里看夕阳,至今还清楚记得当时的情景——落日余晖洒在西边的云雾山上,给人一种苍凉的感觉,犹如后来在电影里看到的前苏联或南斯拉夫的农村晚景。当时,没有公路,从林楼外婆家回来,我们也要路过二姑家,母亲会带我们在那里歇脚。二姑要么为我们热一锅甜酒,要么就用凉水冲几碗香甜可口的米花。
我们这一带,娘家常常是一个天然的托儿所,每到农忙季节,二姑三姑就将孩子甩给我奶奶,表弟表妹们就这样和我们一起长大的。大姑家虽然有老人带孩子,但是表哥表弟也常到我们家来玩。逢年过节,三个姑姑都要给我们家送糍粑,春节送枕头粽、端午节送发糕、七月半送褡裢粑。每当此时,家里常常座无虚席,其乐融融。
春节刚过,青年男女就成群结队跟着大人走村窜寨,这就是布依族社会生活中的“走亲队”,乐康寨子大,嫁出娶进的也很多,“走亲队”更是一批又一批,每个“走亲队”都有两三个歌唱能手。望谟县一带曾流传“若要乐康人唱尽歌,除非木棉树绝了刺,如要乐康人唱错歌,除非广东不开铺”,多少歌手都向往到乐康对歌。姑父多才多艺,既是个砌砖上瓦的能手.又是寨上出名的男歌手。每当寨上来了“走亲队”,姑父就被主人家邀请出场对歌,他最擅长十二部歌,能连续唱几天几夜。女人天生固有的醋意早在我幼小的心灵中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二姑常常在姑父对歌入迷之时将孩子带到对歌现场,当着大家的面将孩子交到丈夫的怀中,惹得旁人阵阵哄笑。
我还幼小,我的父母经常生病,父亲曾两次因为肠梗阻住进县医院,因为都是山路,又不能骑马,只有坐滑竿。寨上各位乡亲都来帮忙。但是,总得有个主心骨,七个小时的山路,抬滑竿的事就主要落到三个姑父的肩上,二姑父一路精心照料我的父亲。从县城回来之后,二姑和姑父既要忙家里的农活,又要照顾我们家打田、插秧。我家砖木结构的老房是1983年建成的,烧砖、烧瓦,锯檩条、椽皮,砌砖、上瓦,二姑他们都未曾丢下我们。
80年代初,生产队解散了。水碾划归到组,我家所在的组有20户,每三家自行组合为一个班轮流守中院的水碾,负责维护水坝、水沟和收粮,每碾谷子100斤收谷子5斤,收到的粮食三家平均分享。乐康寨上和周围村寨的人家都会过来碾米,碾客络绎不绝。二姑父经常外出,带来一些雷管炸药,在河里炸鱼。我和奶奶守水碾,每当听到炸鱼声,奶奶就带我到河里,以期待上面飘来一些鱼儿。每捡到鱼,她就很自豪地对我说:“这是你二姑父在上面炸的嘞”。二姑家后来搬到下面街边来,隔着一条街和公社大坝,对面就是公社的办公楼。20世纪80年代中期,二姑家办了一个代售点,父亲经常让我到那里去买酒,去的时候带的是上面印有“云岩”字样的小胶壶,回来却是一个大胶壶。或者,给的钱只够买半壶,回来却也是满满的一壶。公社后来改为乡政府,政府常在大坝上举行各种公益活动,放电影、对歌,等等。二姑家常常客满,由于自己消费过大,这个代售点几年之后就倒闭了。
二姑和姑父都是乐观派的,很少见到他们唉声叹气。唯一见到他们忧心忡忡就是我小学毕业那一年。红水河一带属于亚热带气候,村村寨寨都种甘蔗,家庭作坊,自己榨糖、制糖,自古以来,制糖是农民的支柱产业。红糖与人们的生活休戚相关,生活处处离不开糖。如婚礼上,红糖是重头彩礼,订婚之后,女方家要将本家亲戚多少告诉给媒人,由媒人转告男方去准备红糖,女方家收到红糖后,赠送各路亲戚,一家1到2块不等,亲戚就会在女方婚礼上送被子、自织的格子床单、毛巾等礼物。1986年,望谟县建成了平郎糖厂,政府下令,公路沿线的村寨停止个人熬糖,还鼓励大家多种甘蔗,由政府支持复合肥等。乐康的老百姓都积极响应政府号召,纷纷卖掉微型榨糖机。二姑父经常干大事,这次,他认为也可以大干一场,于是,找来几家外来户,开荒种蔗,一种就是几十亩。没想到,种出的甘蔗,就只得了一年收成,第二年,由于机器故障,望谟糖厂断断续续停工,县城周边的甘蔗已经基本饱和,除了极少数司机特别想吃乐康当地纯正的火火票狗肉,没有人愿意到33公里之外的乐康来拉甘蔗。姑父家已经砍下的两三车甘蔗堆在公路边,只好眼睁睁看着它们渐渐枯干。最后,送给人家当柴火烧砖烧瓦。地里,未砍下的甘蔗在节上又长出枝叶来。二姑和姑父欲哭无泪。从那时起,乐康人就很少种蔗制糖了,再过几年,“退耕还林”,寨子上家庭式作坊制糖就画上了句号。
这些儿时的记忆与此情此景,将成为我对二姑永久的思念。
四
不知不觉天亮了。
因为想到晚饭的时候叔娘曾嘱咐我,要早起回家一下,我把心里话给二姑说了:“表弟表妹们一个个都是有家有室了,孩子们也在一天天长大……”没等我把话说完,二姑打断了我的话,说:“我唯一担心的就是你!”我情不自禁泪如泉涌,二姑将不久于人世,还如此牵挂着我。我为表弟表妹过早失去双亲感到心痛,我说:“下午我出发之前,一定过来看你”。二姑说:“不要来了,来来回回,累。”
我几次踏出二姑那间小屋,又走回去,在二姑多次用眼神示意之下才依依不舍离开了她。没想到这竟然是二姑跟我说的最后一句话。下午2时,当我们来到她的床边,她再也说不出话了,但还是微微挪动嘴唇,这个动作告诉我,她知道我们到来,也知道我们即将返程。
下午4时30分,当我们回到县城,大妹淑邦就来电告诉我,二姑已永远离开了我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