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永进
(清华大学 马克思主义学院,北京 100084)
马克思主义中国化研究
新世纪以来国内中国共产党政治话语研究析论
李永进
(清华大学 马克思主义学院,北京 100084)
话语研究是近年来新兴的学术领域,为包括马克思主义中国化研究在内的人文社会科学提供了独特的研究范式和理论视角。新世纪以来,中国共产党政治话语研究日益受到国内学界的广泛关注。学者们从中共政治话语的源起与嬗变、党的主要领导人与政治话语建构、政治话语与政治动员、重大历史事件与政治话语建构、重要话语概念等角度,开展了卓有成效的研究,取得了丰硕成果。但也需要看到,目前的研究在拓宽研究领域、创新方法范式等方面,仍存在较大提升空间。总结分析这方面的研究成果,对构建中国特色哲学社会科学话语体系具有重要意义。
中国共产党;政治话语;政治动员;话语概念
习近平2016年5月17日在哲学社会科学工作座谈会上的讲话中,提出要着力构建中国特色哲学社会科学的话语体系①习近平:《在哲学社会科学工作座谈会上的讲话》,《人民日报》2016年5月19日,第2版。。这是新时期发展繁荣我国哲学社会科学的重要任务。话语,是语言学的核心概念之一。从19世纪后半期现代语言学创立之后②胡壮麟主编:《语言学教程》(第三版中文本),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7年版,第286-287页。,话语的概念及其理论方法不断发展完善,并被人文社会科学各学科广泛吸收借鉴,形成了各具特色的话语研究范式。就马克思主义中国化学科而言,改革开放特别是新世纪以来,国内学界也开始运用话语分析的研究方法,积极探索研究的新路径,拓展研究新视野,产生了一批高水平研究成果。对中国共产党政治话语的研究是马克思主义中国化话语建构及发展运用的重要内容,本文对新世纪以来该方面研究的主要成果进行系统梳理评析,对进一步深化该领域相关研究提出建议,以期更好推进马克思主义中国化话语体系研究的深化和发展。
与嬗变研究
从话语概念被引入马克思主义中国化研究开始,中国共产党政治话语发展演变的历史进程就一直是学界关注的热点。大体而言,中共政治话语可以分为革命话语和建设话语,分别同党在改革开放前和改革开放后话语建构的历史过程相对应。研究主要集中在以下方面:
首先,中共在民主革命时期建构革命话语及其对革命话语权的争夺,是学界的研究重点。有学者指出中国共产党通过对中国传统政治话语、马列经典著作的政治话语、苏俄革命和建设话语以及国内民间社会话语,进行改造和融合,逐步构建出一套独具特色的革命话语。这一革命话语不但改变了当代中国人的思维模式和言说方式,而且对中国文化和社会的现代化转型产生了重要影响,使“革命”成为中国文化的一个新基因③徐少杰:《中国共产党的革命话语研究(1921—1949)》,北京师范大学2009年博士学位论文。。有学者以大革命时期中国共产党革命宣传话语为切入点,对这一时期的国共两党关系进行了充分考察。特别关注中共中央机关报《向导》所特有的“《向导》式的话语”,认为党概括提出的“三大政策”、“国民革命”、“左派右派”、“打倒帝国主义”、“打倒军阀”等政治口号,不仅风靡于社会上大批的激进“新青年”,而且“还在相当程度上影响和控制了国民党的意识形态宣传”④王奇生:《从“容共”到“容国”——1924—1927年国共党际关系再考察》,《近代史研究》,2001年第4期。。针对抗战时期中国共产党积极构建革命话语体系的努力,有学者提出:“新民主主义是中国共产党的重要话语,对外能表达党的政治纲领,对内能明确革命的基本问题”。因此,“新民主主义话语的建构,既是中国共产党在长期革命实践中,对未来国家政权不断思考和实践的结果,也是国共两党抗战的合作性和矛盾性交互生长的产物”①蒋积伟:《抗战时期新民主主义话语的建构》,《党的文献》,2015年第4期。。还有学者将中国古代的革命话语区分为儒家和农民两大派别,而中国共产党将“马克思主义革命话语与中国革命实际相结合,建构起中国化马克思主义革命话语,标志着传统革命话语历史性飞跃的实现”②李军林:《传统革命话语的历史发展及现代超越》,《湖南工业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0年第4期。。
其次,对中国共产党在社会主义建设和改革开放新时期,如何实现由革命话语向建设或改革话语转换的探讨。有学者以“革命”、“继续革命”和“改革”等核心概念,勾勒出中共政治话语演进的历史脉络,特别提出进入到新时期,“革命”概念发生了“转义”。在经过“转义的‘革命’”概念后,“改革”成为新时期中共的核心政治词语,实现了政治话语的承继和更替③兰夕雨,陈金龙:《中国共产党政治话语的演进:从“革命”、“继续革命”到“改革”》,《中国特色社会主义研究》,2014年第1期。。也有学者从概念史的视角,分别对“改革”、“开放”和“改革开放”的概念形成与内涵发展进行了梳理考辩,并对其在十四大以来党的历次全国代表大会报告中的使用频率做了分析统计。文章概括道:“‘改革开放’这个中国共产党的核心政治概念是在改革开放以来理论与实践的双重互动中演进的”,可以说,它“既是对社会的历史现实之语言反映,可以充当认知变化中社会结构的‘指示器’,也参与了对社会的建构和影响,即成为历史发展的‘助推器’”④张旭东:《“改革开放”概念源流考》,《毛泽东思想研究》,2016年第1期。。还有学者通过考察《关于若干历史问题的决议》和《关于建国以来党的若干历史问题的决议》两个重要文献,对比分析二者不同的历史语境,梳理中国共产党政治话语体系时代化轨迹⑤陈红军:《从两个“历史决议”看马克思主义话语体系的时代化》,《毛泽东思想研究》,2012年第2期。。
再次,将中共政治话语建构纳入近代中国社会转型及马克思主义中国化的历史进程中,以更广阔的维度进行探讨。有观点认为社会形态的转型与话语形态的范式转换密切关联,并由此将现代中国社会形态、政治制度的转型划分为三个阶段:传统阶段、革命阶段和建设阶段,而“由政治话语所构建起来的规范视野的转变,也就揭示了中国共产党自身所经历的深刻转变”⑥徐纬光:《现代中国政治话语的范式转换——以中国共产党为考察对象》,复旦大学2006年博士学位论文。。也有学者提出“马克思主义中国化,不仅是马克思主义的重大理论升华,同时也是话语形态体系的演进变迁”。在此过程中,存在“译介话语”、“传播话语”、“领袖话语”和“大众话语”等形态,相对应地,马克思主义也呈现出“民族化”、“具体化”、“系统化”和“大众化”的理论品质⑦亢凤华,范伟:《话语形态视角下马克思主义中国化的理性跃迁》,《福建行政学院学报》,2010年第1期。。此外,还有学者指出中国共产党通过继承和发展中华民族文化中的优秀元素,吸收融合中国民俗文化和社会心理,加工提炼人民群众喜闻乐见的话语素材,“形成了‘什么是中国革命、怎样进行这样的革命’的、以革命话语为核心的中国化马克思主义话语体系”⑧陈锡喜,温美平:《毛泽东与马克思主义话语体系的中国化转化》,《毛泽东邓小平理论研究》,2010年第8期。。
最后,通过研究毛泽东、邓小平等党的主要领导人及其著作,来探研中国共产党革命和建设话语的建构过程。毛泽东作为党的缔造者和第一代中央领导集体的核心,将马克思主义基本原理同中国革命的具体实际相结合,提出了新民主主义理论,在中共革命话语的形成与发展史上处于开辟性地位。部分学者以毛泽东著作为重点,考察革命话语的建构过程、核心概念和主体框架。例如,有学者以《新民主主义论》为切入点,剖析了新民主主义革命话语的渊源,认为毛泽东通过“新民主主义革命”、“两重任务”、“两步走”、“新民主主义共和国”等新概念、新范畴,建构起新民主主义革命话语体系的主体框架。同时指出:“新民主主义革命话语体系是中国化马克思主义革命理论的话语表达”,使中国共产党牢牢掌握了革命的话语权和解释权,对当代中国的话语方式也产生了深刻影响⑨李永进:《〈新民主主义论〉与中国革命话语的建构》,《社会主义研究》,2014年第3期。。也有学者考察了毛泽东的《实践论》和《矛盾论》,认为“‘两论’从革命实践到理论总结的创新模式,开创了我国马克思主义话语权空间”,并重点论述了“两论”对当前我国建构马克思主义话语体系的可借鉴之处⑩刘华初:《毛泽东“两论”与我国马克思主义话语体系建构》,《江西社会科学》,2013年第4期。。“统一战线”是毛泽东提出的中国共产党在中国革命中战胜敌人的“三大法宝”之一。有学者对抗战时期毛泽东统一战线话语体系做了研究,指出:“在建立抗日民族统一战线的过程中,毛泽东构建了一套抗日民族统一战线话语体系,通过积极宣传中国共产党政治主张,包括党的任务、政策、纲领以及口号等,表达了关于抗日民族统一战线的政治观点,获得了抗日民族统一战线的话语权与领导权”①赵士发,倪博闻:《毛泽东与抗日民族统一战线话语体系的建构——纪念抗战胜利70周年》,《理论视野》,2015年第9期。。还有学者以修辞学的维度,审视“科学”一词在毛泽东政治话语中的修饰意义:用以“指代科学知识创造或具体科学方法的情况并不多,而它所指代的‘条理化’、‘依据事实’、‘主观与客观相统一’、‘认识与实践相统一’、‘实事求是’、‘反对迷信’、‘规律’也基本都符合(自然)科学的‘逻辑实证’特征。……‘科学’修饰语也时常与‘马克思主义’同义”②王斌:《“科学”在毛泽东政治话语中的修饰意义》,《党史研究与教学》,2014年第4期。。另外,也有学者认为毛泽东通过其浑然天成的语言表达能力,创造了许多让人耳目一新的词语,同时化用典籍或民间词语,形成了独具特色的话风文风。研究毛泽东的“语言地图”,能够为当前讲好中国故事,提升国际话语权提供有益的参考与借鉴③陈晋:《毛泽东的“语言地图”与话风文风》,《党的文献》,2015年第6期。。
邓小平作为改革开放的总设计师,不仅成功开创了中国特色社会主义道路、制度和理论体系,也奠定了中国特色社会主义话语体系的基本架构。因此,邓小平对新时期政治话语的建构也受到学界日益关注。有学者提出,围绕“什么是社会主义,怎样建设社会主义”的基本问题,邓小平提出了包括“建设有中国特色的社会主义”、“社会主义初级阶段”、“社会主义本质”、“改革开放”等一系列新概念、新范畴和新思想,“为当代中国改革发展和现代化建设奠定了坚实基础”④肖贵清,李永进:《邓小平与中国特色社会主义话语体系的建构》,《思想理论教育导刊》,2014年第8期。。改革话语是中国特色社会主义话语的核心组成部分,有学者对邓小平建构改革话语的资源、逻辑和作用进行了重点研究,指出邓小平综合运用了马克思主义理论、改革积累的实践智慧、中国近代历史经验和国际经验等多种资源,使得所建构的改革话语“推动了中国改革的实际进程,塑造了中国共产党的改革形象,使中国赢得了国际社会的认同,并形成了中国化马克思主义的理论成果”⑤陈金龙:《邓小平与中国改革话语的建构》,《马克思主义与现实》,2014年第5期。。
(一)中共重要政治话语概念研究
概念和范畴是话语的基本组成要素。“阶级”、“人民”、“马克思主义中国化”、“新民主主义革命”、“人民民主专政”等,是中共政治话语的核心概念。
阶级话语是马克思主义话语体系的基础和内核,也是中国共产党在长期革命实践中的基本遵循。有学者梳理了“阶级”概念在中国的传播与演变,特别提出在20世纪三四十年代,“‘阶级’概念被扩大到分析中国社会的各个具体阶层,及其在中国革命运动不同阶段的地位与作用”。由此,中国共产党逐渐建构起针对中国社会问题的阶级意识形态分析理论,并扩展到党内,成为思想斗争的理论武器⑥粟荣,郭若平:《20世纪三四十年代中国共产党“阶级”概念的演变》,《党的文献》,2012年第6期。。也有学者以土地革命的文件法规为基本材料,剖析了中共“阶级”话语的实践过程,也就是阶级划分词语的变迁过程。“这一过程也是中共运用马克思主义理论与中国农村的具体实际相结合,创造符合中国革命和改革实践的马克思主义中国化话语的过程”⑦兰夕雨:《中国共产党阶级划分词语之变迁——基于对土地革命和改革的主要法规和文件的文本考察》,《中共党史研究》,2012年第9期。。
“人民”作为中共政治话语体系中的核心概念之一,其意义内涵的发展演变颇受关注。有学者研究了民主革命时期中共对“人民”话语进行建构的历史过程,指出在不同历史阶段,“人民”有其独特的政治内涵:“大革命时期,‘人民’与‘国民’混同使用,泛指一切反对军阀、帝国主义的国内各阶级和阶层”;土地革命时期又经历了从“工人、农民、红军士兵及一切劳苦大众”到“一切抗日的阶级”的变化;“抗日战争时期广义‘人民’与狭义‘人民’共存”;直到解放战争时期“人民”用以指代“工人阶级,农民阶级、城市小资产阶级和民族资产阶级”,最终完成了对“人民”话语的建构⑧吴永:《论民主革命时期中共对“人民”话语的建构及其意义》,《中共党史研究》,2009年第2期。。也有学者重点考察了“人民”概念是如何被赋与阶级性和道德性的,指出:“在中共的话语体系中,‘人民’是和阶级政治联系在一起的。1920年至1930年初,国共两党对‘人民’的使用都不是很多。1945年后,‘人民’概念的阶级特征和道德色彩才逐渐浓厚”。这一转变过程体现了国人政治身份自我认同的变化,“塑造了他们的思想和政治观念”⑨袁光锋:《“人民”概念与政治现代性》,《党史研究与教学》,2015年第2期。。还有学者对“马克思主义中国化”概念的特征和价值作了分析解读,提出“马克思主义中国化”包含了“意识形态的选择”、“马克思主义的价值认定”以及“马克思主义中国化的实践预期”等三个层次的内容。这一话语概念的发展和实践,“标示了马克思主义在中国的历史维度,为马克思主义与中国本土文化的互动提供了强大的动力,并且为中国共产党政权建设的合法性提供了理论依据”。①吴永:《“马克思主义中国化”的话语特征及其价值——历史视阈下的“马克思主义中国化”解读》,《中共党史研究》,2011年第7期。
此外,还有学术成果对“群众”、“民权”、“苏维埃”、“人民民主专政”、“半殖民地半封建”、“资产阶级法权”等基本概念和范畴,进行了细致的历史考察,②具体可参见陈金龙:《“半殖民地半封建”概念形成过程考析》,《近代史研究》,1996年第4期;陶季邑:《关于“半殖民地半封建”概念的首次使用问题》,《近代史研究》,1998年第6期;虞崇胜:《“人民民主专政”概念的历史考察》,《党的文献》,1999年第5期;韩英军:《中国近代民权的话语特征分析》,《首都师范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06年第1期;李里峰:《“群众”的面孔——基于近代中国情境的概念史考察》,王奇生主编:《新史学》(第7卷),中华书局,2013年版;耿显家:《“苏维埃”在中国的传播轨迹考察——基于革命话语角度的分析》,《人文杂志》,2013年第11期;康闪金:《“资产阶级法权”:一个革命政治词语的历史考察》,《党史研究与教学》,2015年第1期。从概念史的视角为中共政治话语研究奠定了坚实基础。
(二)重大历史事件与中共政治话语关系研究
以重大历史事件为话语素材,是中共政治话语建构的重要特征之一。对此,学界重点分析了共产党人如何围绕辛亥革命、十月革命及五四运动等事件进行话语建构的。就辛亥革命而言,学界不仅考察了中国共产党以辛亥革命为素材建构革命话语的历史过程,还对辛亥革命纪念话语的演进变化进行了初步探讨。例如,有学者指出:借助辛亥革命,中国共产党诠释了中国革命的正当性。同时,“对辛亥革命失败的结局及引发的社会问题进行了分析,在此基础上提出了中国革命的对象、任务”,进而赢得了民众的理解、认同和支持。③陈金龙:《辛亥革命与中国共产党早期革命话语的建构》,《中共党史研究》,2011年第10期。也有学者通过分析党在大革命、土地革命、抗日战争、解放战争和新中国成立以来等历史时期对辛亥革命的纪念和宣传话语,指出“不同历史时期,不同纪念话语的表达,唤起了人们的历史记忆,激发了人们的情感,有效传承了辛亥革命精神”。④朱斌:《论中共纪念辛亥革命话语之嬗变》,《党史研究与教学》,2011年第5期。
俄国十月革命对党探求中国革命道路,建构革命话语起到至关重要的作用,学界对此也给予了充分关注。有学者将研究重点聚焦于毛泽东以及由他引领的马克思主义中国化的第一次飞跃,提出:“马克思主义中国化的过程,既是马克思主义基本原理与中国具体实际、时代特征相结合的过程,也是通过话语建构掌握话语主动权的过程”。⑤陈金龙:《十月革命与毛泽东革命话语的建构》,《现代哲学》,2012年第3期。可以说,这为“十月革命一声炮响,给我们送来了马克思列宁主义”的话语判断,提供了完整的学术注脚。
作为中国近代史上一场伟大的反帝爱国运动,五四运动为中国共产党的成立奠定了坚实的思想基础,也成为共产党人借以建构革命话语的重要素材。有学者认为“‘五四’话语随时势转移而变换其意义,而意义的深度与广度则取决于‘五四’话语对时势的阐释状态”。中国共产党人“将‘五四’引入新民主主义理论这一革命话语体系之中,并非仅仅显示对‘五四’阐释话语权的掌控,而是在更大的理论意义上,提升‘五四’作为一种政治资源的价值,它使新民主主义革命发展论有了一个合理的起点,也使这种革命的性质有了合法的内容”。⑥郭若平:《意义的赋予:时势转移与“五四”话语的演变》,《安徽史学》,2008年第5期。
总之,现有学术成果通过对若干历史事件与中共政治话语建构之间的关系的初步研究,使历史事件成为政治话语素材的建构路径得以明晰,展现出历史真实、历史叙述和政治话语三者的有机互动过程。
(三)中共政治话语与政治动员研究
话语建构的目的在于获得话语权。然而,话语权并不随着话语的建构而天然获得,而是在同其它话语的交汇碰撞中不断丰富、完善,并且通过教育、宣传、灌输等政治动员得到广大群众的接受和认同,也就是话语的实践过程。关于政治话语与政治动员关系的研究,有学者指出:“民主革命时期,毛泽东思想在中共建党纪念话语地带的表达传播,历时性地经历了从对毛泽东领袖地位的接受认同,到对其学说思想体系的建构和传播”。随着毛泽东权威话语的丰满和成熟,“毛泽东”在中共建党纪念活动话语地带已成为一个象征符号,它同“毛泽东思想”的概念事实上形成了一种“互彰互显式的同构关系”。⑦梁化奎:《毛泽东思想在一个话语地带的表达传播》,《马克思主义与现实》,2013年第6期。
也有部分学者将眼光向下,观察在革命和改革年代民众对中共政治话语的回应与互动,特别集中于土地革命(改革)运动中“诉苦”和“翻身”研究。例如,有学者认为“土改诉苦”中使用的话语“从一开始就是被规训的,通过演练,突出那些最能调动人们对穷苦人的同情心、又最能激发起对地主富农的仇恨的因素,同时不断地删节那些与土改目标无关的因素,从而使‘土改诉苦’达到最理想的效果”,使阶级话语深深地“嵌入”乡村社会,进而成功动员民众参与到土改和革命中来。⑧纪程:《政治话语:中国乡村社会变迁中的符号权力运作》,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1版,第39页。但也有学者认为参与诉苦的农民并非“完全被动接受权力话语模式支配的‘提线木偶’”,“农民有可能借诉苦来舒张自身的利益与情感价值诉求,同时又以各种策略性的应对来回应因说话违背阶级化诉苦模版而遭到的话语空间压缩,从而使政治规训虽显效一时,却最终失灵,诉苦也呈现出与预期相反的效用递减趋势”①吴毅,陈颀:《“说话”的可能性——对土改“诉苦”的再反思》,《社会学研究》,2012年第6期。。还有学者从“中国革命现代性”的视角出发,以1946年至1948年北方土改期间生产与翻身的话语—历史矛盾为主线,对土改前根据地党政权力如何与生产建立话语—历史链接,土改中“翻身”如何与“生产”构成话语—历史紧张,以及这一矛盾关联如何推动革命政权逐步调整期政策与策略等问题,进行了细致考察。作者指出:“‘革命’与‘生产’的矛盾与整合成为从合作化运动到文化大革命的‘继续革命’进程中的一条话语—历史轴线”②李放春:《北方土改中的“翻身”与“生产”——中国革命现代性的一个话语—历史矛盾溯源》,黄宗智主编:《中国乡村研究》第3辑,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5年版,第231-292页。。
另外,中共在民主革命时期,通过积极建构妇女解放话语以实现妇女解放,动员广大妇女参加革命建设的历史过程,也日益成为学界关注的重要领域。例如,有学者考察了妇女解放体系在五四新文化运动和中共成立前后的转型与重构,其核心是“以‘劳动妇女’的阶级解放替代‘女性’的个性解放,将性别解放融入以社会主义为旨归的阶级革命洪流”。经过转型与重构的妇女解放话语体系,“虽然对妇女解放的基本问题都给予了清晰的解答,也产生了极强的社会动员效果,但受历史条件的限制,这套话语体系总体上还是粗线条的,甚至是不成熟的,其种种理想化、简单化的话语倾向,也给日后的妇女解放实践带来许多微妙的负面影响”③揭艾花:《现代中国妇女解放话语体系的转型与重构》,《江苏行政学院学报》,2013年第3期。。还有学者以1937年至1948年的晋察冀、晋冀鲁豫边区的乡村妇女为对象,重点考察了中国共产党对妇女解放话语的建构与实践过程。作者指出:“中共妇女解放话语使乡村妇女不再自视为屈于男权藩篱下的沉默他者,她们从具有共同利益的女性群体出发,通过从事生产劳动、对夫权说‘不’、积极参政等不同场域的社会实践来塑造乡村妇女在男权社会中的主体地位”④刘荣臻:《中共话语视阈中的乡村妇女解放——以1937—1948年晋察冀、晋冀鲁豫边区为例》,《首都师范大学学报》,2011年第1期。。
可见,政治话语的认同过程并不是话语主体的单向行为,话语客体的认知水平、价值取向和自身利益等同样是影响话语认同的重要因素。因此,在不同历史发展阶段,中国共产党政治话语究竟如何能获得民众的政治认同,调动起民众积极性,使其投入到革命、建设和改革之中,仍需要进一步研究与探讨。
(四)比较视阈下的中共政治话语研究
比较研究是人文社会科学的基本研究方法。近年来,国内学界对中国共产党之外其它政治团体、政治个人的政治话语进行了对比考察,力图呈现20世纪上半叶中国纷繁复杂的政治局势。
首先,作为中国民主革命先驱和国民党创始人的孙中山,是学界重点关注的研究对象。有学者对孙中山与现代中国革命意识形态的关系做了深入考释,通过分析近代以来“革命”概念在中、日、英三种语言中的内在张力和融合转化,勾勒出孙氏革命话语发展流变的主要过程。作者特别强调孙中山在流亡日本时期的政治交往和思想碰撞,对促进其革命话语发展的重要影响⑤陈建华:《“革命”的现代性:中国革命话语考论》,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0年版,第60-150页。。也有观点指出:孙中山“三民主义”革命话语将“源于西方的民主共和思想同中国近代社会的实际,同中国传统的政治资源相结合”,使其革命理论得到了升华和深入。而长期的革命实践,使得“‘孙中山’这个名字业已成在‘革命话语’中取得了巨大的象征意义并注定将长期发挥作用”⑥张克非:《孙中山与20世纪“革命”话语的兴起》,中国社会科学院近代史研究所:《纪念孙中山诞辰140周年国际学术研讨会论文集》(上卷),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9年版。。
其次,也有学者对20世纪20年代中国政坛三种主要势力——国民党、共产党以及中国青年党——的革命观及其革命话语进行了比较研究,指出:“不同政党以及同一政党内部的不同派系之间,竞相争夺并试图垄断对‘革命’话语的诠释权,同时将‘反革命’的头衔加诸不同政见者和政治敌对党派之上,唯己独‘革’,唯己最‘革’,唯己真‘革’”⑦王奇生:《革命与反革命:社会文化视野下的民国政治》,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0年版,第67页,第100页。。特别是20世纪20年代以来,“国、共、青三党都主张革命而反对改良,认为革命是一了百了地解决国家和民族问题的根本手段。这种对革命的积极认证和遐想式期待,使革命日趋神圣化、正义化和真理化。革命被建构成为一种与自由、解放、翻身、新生等意涵相关联的主流政治文化”⑧王奇生:《革命与反革命:社会文化视野下的民国政治》,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0年版,第67页,第100页。。也有学者对共产国际、国民党等政治团体、派别和个人的话语模式同中共话语模式作了比较研究,尤其关注延安整风运动,将其视为实现新旧话语模式转变的重要环节⑨荣敬本,罗燕明,叶道猛:《论延安的民主模式:话语模式和体制的比较研究》,西安:西北大学出版社,2004年版,第160页。。
最后,还有相当一部分学者以文学为视野,对比研究文学革命话语的产生和流变。例如,有学者从战争年代文学切入,将这一时期的话语区分为政治话语、大众话语和知识者话语三种形态,在剖析比较三种不同类型话语的言说方式、话语主题和话语内容的基础上,指出三者都以“左翼的文艺场”作为共存的话语平台,但在此平台之上也存在紧张的内在张力。①文贵良:《话语与生存:解读战争年代文学(1937—1948)》,上海:上海世纪出版集团上海书店出版社,2007年版,第38、39页。可以说,比较视阈下的话语研究进一步开拓了中共政治话语的研究视野,有助于加深对中国社会各种政治话语的理解认知。正是通过“他者”视角的比较研究,也反映出中共自身政治话语演进发展的历史进程。
近年来国内学界对中国共产党政治话语的研究,体现了历时性与共时性相统一、多学科研究范式相结合、宏观历史与具象历史并重的学术特点。从研究内容看,既包括对中共政治话语发展演变的纵向梳理,又包括对具体话语概念的剖析考证;从研究方法看,在历史学研究方法的基础上,充分吸收了政治学、社会学和人类学等诸多学科范式,实现了文本考据、修辞分析和计量统计等方法的有机结合;从研究视角看,一定程度上突破了传统政治史、革命史的写作范式,在注重精英人物、重大历史事件的同时,将眼光向下,关注一般民众对政治话语回应与运用,反映话语实践过程中精英与民众的互动过程。但是,仍需指出的是,现有研究成果还存在若干问题和不足,这也为日后进一步加强该领域的研究留有较大空间。
(一)目前相关研究存在的若干问题
第一,现有大多数学术成果仍未能对话语、话语体系、革命话语等基本概念做出科学界定。个别研究缺乏关于话语理论的基本知识,仅仅是机械地搬用、套用“话语”这一新概念,并未体现政治话语本身的生产和运作逻辑。部分研究使用“话语”概念,甚至可以用“文本”、“思想”、“理论”、“政策”等取而代之。虽然中国共产党的政治话语同其革命理论和革命政策密切相关、不可分割,但二者决不是完全等同的,需要有针对性的区别分析。
第二,部分研究过度拔高话语的地位和作用,将其视为推动历史发展的直接动力,甚至认为人类历史就是一部话语发展史。忽视社会历史发展的物质基础,片面强调话语或主观意识在人类历史中的主体作用,这将不可避免地向历史虚无主义倾斜,使很多问题难以自圆其说。马克思在分析黑格尔辩证法时提出,他把世界上过去发生的一切和现在还在发生的一切,变为自己思维中发生的一切,“因此,历史的哲学仅仅是哲学的历史,即他自己的哲学的历史。没有‘与时间次序相一致的历史’,只有‘观念在理性中的顺序’”。②《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1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12年版,第221页,第419-420页。在《共产党宣言》中,马克思进一步明确指出:“人们的观念、观点和概念,一句话,人们的意识,随着人们的生活条件、人们的社会关系、人们的社会存在的改变而改变”。③《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1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12年版,第221页,第419-420页。英国史学家巴特菲尔德(Herbert Butterfield)在批判用主观构想的概念模式说明现实历史的“辉格解释”(Whig Explanation)时,也提出:“如果我们在过于简化的所谓‘观念史’的范畴内研究问题,或者如果我们将这些观念拟人化并且认为它们是历史上自足的能动因素,那么我们就错了”。④巴特菲尔德著,张岳明译:《历史的辉格解释》,北京:商务印书馆,2012年版,第29页。实际上,语言或话语并非凭空出现,更不是先天即存在的,其本身也萌芽于人类社会发展的历史进程之中,归根结底是物质生产方式达到一定程度的产物,而且受特定历史背景(语境)的规范和制约。因此,研究中国共产党政治话语要坚持唯物史观的指导作用,批判地吸收话语分析的相关理论方法,探索马克思主义中国化话语分析理论。
第三,部分成果偏重对话语或者文本本身变化发展的考察,专注考释词汇概念的演变、译介和传播过程,却较少关注产生话语的语境和话语的实践过程。历史语境是孕生话语的基本条件,不同历史语境下话语的内容、形态也有较大差别。例如,中国共产党在建构中国革命话语的过程中,正是以各个阶段国情的具体实际为主要依据,进行话语创新或话语概念的再诠释。可以说,萌生话语的语境就如舞台场景一般,只有明晰了这种场景,才能使舞台上的话语、人物和事件显现得愈发清晰。另一方面,革命话语自身不可能天然地发生效果而转化为话语权力,它需要通过一定的中介和桥梁实现转化,即“话语实践”或“话语认同”。正如有学者指出的:“话语(如阶级斗争)既不是历史终极动因,也不是历史的消极反映,而是活跃在历史过程(如土改运动)中的实践性因素”,所以要“强调历史行动者的主观意志与其所处的话语—历史情境之间的互动。”⑤李放春:《北方土改中的“翻身”与“生产”——中国革命现代性的一个话语—历史矛盾溯源》,黄宗智主编:《中国乡村研究》第3辑,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5年版,第286页。这就要求在考察话语本身的同时,还要考察话语产生的语境,及其宣传、灌输、普及等动员机制,以反映政治话语的全貌和全过程,避免“碎片化”。
(二)对中共政治话语研究的建议与展望
首先,在研究思维方面,努力摆脱传统革命史观的固有思维范式。长期以来,受革命观念和革命话语的影响,学术界逐步形成了包括特定概念范畴、基本判断、学术框架在内的革命史叙事范式,这实际上就是革命时期的政治话语在马克思主义中国化研究领域的直接表达。例如,新旧三民主义的划分;近代中国社会“半殖民地半封建”的社会性质;以五四运动为节点的旧民主主义革命和新民主主义革命之二分等,这些话语概念和判断似乎已经成为不言自明、无需论证的前提预设。但是,它们是在革命年代根据具体需要而做出的话语判断,蕴含极强的意识形态性,部分表述甚至未能真实地反映历史事实。正如有观点指出的:“革命党在革命过程中形成的革命理论、革命话语、革命逻辑、革命价值,不直接移用为革命史研究的结论和指导思想,而应作为革命史研究的对象”①王奇生:《导言:高山滚石——20世纪中国革命的连续与递进》,王奇生主编:《新史学》(第7卷),北京:中华书局,2013年版,第23页。。也就是说,研究中国共产党对政治话语的建构过程,不能只简单地搬用这套革命话语体系的规训,将不言自明的前提预设作为研究的考察对象,而应明晰为什么会是这样和怎么成为这样的,以还原其本来面貌,用历史主义的思维去研究历史。
其次,创新话语研究的方法范式,在文本研究的基础上,充分借鉴计量统计和田野调查等方法做补充,发挥传统史学与新史学之优长。以政治话语为研究对象,突破了以重要人物和重大事件为研究核心的传统模式,转而以文本中的语句、概念为考察重点。这在某种程度上使计量分析方法的引入成为可能。例如,金观涛、刘青峰等在研究近代中国观念史的过程中,建立了中国近现代思想史专业数据库(1830—1930),收录了晚清民国的报刊、档案、论著、来华外人中文著译、晚清西学教科书等六类文献,至2009年全库共计一亿两千万字。通过对数据库的检索利用,金、刘两位学者相继发表了以“权利”、“个人”、“民主”、“共和”等为关键词和分析对象的论文多篇,为政治话语研究提供了有益借鉴。此外,运用人类学田野调查的方法,对历史亲历者(尤其是话语受众群体)进行口述访谈,探求其个人经历和内心世界,也能为马克思主义中国化研究提供独特视角和新鲜素材。
最后,拓宽中共政治话语的研究领域。一是对话语、话语体系作更为深入的探讨。二是探究民主革命时期国共两党对各自政治话语的建构以及争夺革命话语权的历史过程。国共政争在很大程度上就是革命话语之争。因此,中国共产党究竟如何在革命实践中逐步构建起新民主主义革命话语,又何以能够获得广大民众的认同成为中国革命的主流话语,仍具有较高的研究价值。这需要同时考察国民党、青年党等政治团体的政治话语,在比较研究中明确各党派建构政治话语的特点和内容。三是话语主体与话语客体的互动关系还有待发掘。要重点考察党员、知识分子乃至一般民众对中共政治话语的反应,以及这种反应对话语又产生了何种反作用。四是将新中国成立后党的外交话语、民族关系话语、统一战线话语等具体领域的政治话语纳入研究视野。需要特别指出的是,在中共政治话语研究中,既要关注主流话语和蕴含了新理论、新思想的新生话语,也不可忽视处于从属地位的支流话语和在一段时间内被取代以致渐次消亡的话语。这些看似次要的、弱势的话语表达,同样可以反映政治话语的变迁历程,成为中国共产党政治话语研究的有益补充。
习近平在强调建设中国特色哲学社会科学话语体系重要性的同时,也指出了我国哲学社会科学话语体系建设存在的问题,提出了改进的要求。他说:“发挥我国哲学社会科学作用,要注意加强话语体系建设。在解读中国实践、构建中国理论上,我们应该最有发言权,但实际上我国哲学社会科学在国际上的声音还比较小,还处于有理说不出、说了传不开的境地。要善于提炼标识性概念,打造易于为国际社会所理解和接受的新概念、新范畴、新表述,引导国际学术界展开研究和讨论”②习近平:《在哲学社会科学工作座谈会上的讲话》,《人民日报》,2016年5月19日。。在哲学社会科学话语体系建设中,应该说政治话语体系建设尤为重要,它更能体现中国立场、中国智慧、中国价值。我们一定要不断加强和深化中共政治话语的研究,为构建中国特色哲学社会科学话语体系做出应有贡献。
[责任编辑:韩小凤]
本文系国家社科基金青年项目“国外中国特色社会主义研究话语评析”(15CKS025)的阶段性成果。
李永进(1988-),男,清华大学马克思主义学院2013级博士研究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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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3-8353(2016)012-0172-0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