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志高
(云南民族大学民族文化学院,昆明 650500)
陈佐才“雪峰社”及其遗民心态
茶志高
(云南民族大学民族文化学院,昆明650500)
明遗民陈佐才结“雪峰社”,社员数量不少于二十人。“雪峰社”宣扬“高节大义”,其成员诗歌多写乱世隐居生活;陈佐才诗中的“失巢鸟”意象,呈现出复杂的遗民心态,可窥见明滇南遗民群体在逼仄一隅中的生存状态和内心的孤独坚守。
陈佐才;雪峰社;遗民;失巢鸟
[DOI]10.3969/j.issn.2096-2266.2016.05.007
陈佐才(1627-1697),字翼叔,号睡隐子,又号隐石山人、天耳中人,蒙化(今云南巍山)盟石村人,有《宁瘦居》《是何庵》《天叫》等集,后人整理为《陈翼叔诗集》。翼叔结“雪峰社”,为明末滇南遗民群体提供了一个切磋诗文、表现忠义气节的平台,翼叔诗多“血性语”,堪称绝调,后人多有评论;其诗又多纪实之作,读其诗可“循晚明亡国之迹”。研究陈佐才及其诗歌并结社情形,可厘清诗社影响范围、成员构成、结社宗旨、明末云南遗民诗人之关系等,对了解明滇南遗民之生命境遇和生存状态有重要意义,也可补充遗民结社研究的一个节点。
学者对陈佐才及其诗歌、诗集的研究,先后有王丽珠《撑风老干坚如铁几度凌霜不改节——明末爱国诗人陈佐才和他的诗》,论及陈佐才生于1608年,卒于1678年,并侧重分析其爱国感情和现实主义诗风〔1〕。之后张秉祥《民族诗人陈翼叔》一文认为其生于1611年,卒于1681年〔2〕。隔一年后,张秉祥修正了之前自己对陈翼叔生卒年的研究成果,在《陈翼叔的生卒年》一文中根据陈氏诗集中的诗歌作为佐证,对陈佐才的生卒年有较为详实的分析,认为其生于1627年,卒于1697年〔3〕。解决了生卒年问题之后,张秉祥、苏嘉林合署发表论文《陈翼叔及其诗歌简论》,专门探讨陈佐才诗歌的题材、风格〔4〕。陈力《明末遗民诗人陈佐才和他的诗歌创作》〔5〕、陈正强《“壮心皆化为逸响”——陈佐才诗初探》〔6〕两篇论文则对其诗歌有较为深入的分析。上述六篇文章中,均关注到陈佐才与担当、知空、徐宏泰等人的诗歌唱和,而只有陈力、张秉祥两位先生提及其结“雪峰社”,但未对诗社的宗旨、成员及诗歌内容、风格进行深入研究。另,陶应昌先生《略论晚明云南作家》一文略论及陈佐才事迹,把他划为效忠明王朝,追随永历帝未及而隐居山林保全气节的类型。本文就陈佐才结社情况进行一番梳理,以期对陈氏交游及明季滇南遗民心态有更进一步的认识,进而激起学者对明末滇南遗民群体的研究兴趣。
蒙化为南诏故地,明清以来,由于客蒙文人的带动,文风日上,出现了较多家族式的文人群体,如左氏土司家族、张氏、范氏、宣氏等家族,都有较高文学成就。《蒙化县志稿》卷十一“人和部”《杂志》云:“蒙化僻处天末,开化复迟,自有明季叶杨用修谪金齿,三寓蒙郡,与左性之、朱克明辈以诗文相切靡,一时人士转相师法,文风遂蒸蒸日上。清初陈翼叔先生与徐宏泰、张子正、担公诸义人隐居酬唱,其诗尤称绝调。是后张退庵、彭心符、彭竹林、张小东诸先生亦得诗三昧,而退庵、竹林、小东三公并精古文辞。惜咸同兵燹,先辈遗稿半多散失。所存者仅张允怀之《墨芸草》、陈翼叔之《宁瘦居》等集,张小东之《集一身说》《蚕说》等篇,张退庵、彭心符之《抚松吟》《松溪集》而已”〔7〕563。又卷“人和部”《耆旧志》云:“蒙化僻滇西鄙,山薄而平,水小而浅,自明初隶属版图,五百余年,人物之附见史传者,仅左重、周二男两公,他如雷应龙、朱光霁、张烈文、范运吉、郭廷珪、陈佐才、宣廷式弟兄,左廷皋、张锦蕴父子,张登瀛诸先达,其经济学问、节义文章,皆足以振顽起懦,风后世,为乡里法”〔7〕426。在上述先达中,明季陈佐才尤其值得重视,其“雪峰社”的成立是明末蒙化遗民诗人切磋技艺、表现志节的重要渠道,为明末滇南遗民诗社中规模及影响最大者。
陈佐才原籍江西,《是何庵集》卷二诗题云“岁丁巳,沙滩哨僧,视行人若枯鱼,以善化人,凿石引水数里许,济其渴,结无尽缘。原籍江右陈翼叔来此,喜而赠以诗”,言及“江右”可证〔8〕279。翼叔明末隐居于蒙化是何庵,《蒙化县志稿》载:“是何庵,为陈佐才隐居之所。著有《是何庵》等诗集”〔7〕271。孙仁溶有《陈义士传》、师范有《陈佐才小传》,可了解陈佐才生平。陈佐才三岁失父,有长兄甲才、仲兄号“睡仙”。《陈翼叔诗集》卷二《哭长兄有序》:“长兄讳甲才,别号旷仙。或问何为旷仙,因世变弃功名而不问,子侄不教以书,日夕以酒为事。痛醉时或哭或笑,或呼天或叫地,‘我何不醉死’云云。人有笑者则云:‘我醉是醒,尔醒是醉。我不笑尔,尔反笑我。’迄今年近七十,果醉酒而故。异哉!吾兄处于浊世,有渊明之风,刘伶之兴。非旷仙而何?佐不以诗哭而以诗赞。但死于此时,又有不得所处,佐不以诗赞而又以诗哭之”〔8〕137-138。据此诗序可知佐才有长兄名甲才,且知其“幼以书为业”,《蒙化县志稿》卷八有传。而佐才“世乱习才技,隶黔国公沐天波标下,受弁职。明亡,隐居不仕。发奋向学,喜吟咏,与徐宏泰、张以恒、担当和尚相唱和。著有《宁瘦居》《天叫集》《是何庵》等稿”。又据翼叔诗《题仲兄睡仙门外梅花》及《祭灶日与睡仙仲兄饮有感》,知翼叔又有仲兄号“睡仙”,名无可考。陈佐才是个带气负性之人,因处于明季板荡之特殊时期,他与一批遗民隐居山野,吟咏自适,这客观上为陈氏结社创造了条件。
要了解陈佐才结社的初衷,最直接的材料来自《陈翼叔诗集》卷三《雪峰社(次于子旭、武文若联韵)》诗,诗云:
野火烧峰峰不烈,峰高自有不化雪。千百男儿撑冷眼,
二十兄弟多热血,死生交情坚愈铁。学武学文迥出群,
笔插青天剑截云。愧杀倡狂嗜酒辈,烂醉能教今古闻!〔8〕604
此诗为陈佐才结社的直接文献之一,“野火烧峰峰不烈,峰高自有不化雪”句,“野火”说明了陈佐才所处的外部社会环境极其恶劣,然而不管处于怎样的局势,自有忠于明朝的守节孤臣的存在,“高峰”象征着一个极点,一种常人难以做到的标准和坚守,陈佐才《吊蒲诗有序》称其“近癖一种疏花幽草,或生岩穴之中,或产孤峰之顶,所谓高尚其志,与隐者同类耳”〔8〕141,“高峰”是隐士的长居之所,也是高节的隐喻。“雪”象征着洁白,没有污点。这是以陈佐才为首的大批遗老隐士的告白。大错和尚(钱邦芑)在被孙可望杻械至黔途中有口占绝句三首,其三云:“前劫曾为忍辱仙,百般磨练是奇缘。红炉焰里飞寒雪,若水洋中泛铁船”〔9〕。此诗与翼叔诗相交映。“千百男儿撑冷眼,二十兄弟多热血,死生交情坚愈铁”句,“撑冷眼”写的是遗民们身处异世,以冷静、客观的眼光观察社会局势,同样以冷漠、轻蔑的姿态面对新朝;“二十兄弟”点明“雪峰社”的大致人数,“多热血”显示出对明朝的忠心并抱有希望,与“冷眼”相向的清朝形成鲜明对比,“死生交情坚愈铁”,写这些在生死攸关里出来的人重新相聚,交情弥坚,更能够相互信任。“学武学文迥出群,笔插青天剑截云”,写如今选择不事清廷,只有“转行”弃武从文,却也能够拔萃出群,不管是学文还是从武,都有万分气势。“愧杀倡狂嗜酒辈,烂醉能教今古闻”,此句更展示出陈佐才等人的一种异于“嗜酒辈”的取向。明末一些遗民往往以“烂醉”的、特立独行的姿态呈现在世人面前,因而有学者认为嗜酒耽吟、逃禅向佛两方面体现了云南明末遗民文人在社会大变迁的夹缝中窘迫的生活状态和痛苦而又执着的人生〔10〕。陈佐才在诗中的“猖狂嗜酒辈”,当指的就是那些选择嗜酒耽吟又找不到出路的遗民们。从这个意义上讲,陈佐才等社员在此诗中宣告了一种较为积极的人生态度并描摹出一群富有血性和担当的男儿形象。
第二首反映陈佐才结社的诗为《春日与诸亲友于萧寺中结社,指雪峰为题各赋一诗》:
霜飞雪集雁声孤,暖风二月草犹枯。抚景怀人几叹息,平原君没信陵无。
二三兄弟好男儿,学书学剑货与谁?或与竹林两争异,或与兰亭两斗奇。
杯酒相从天地老,篇诗断送古今痴。浪言后日有支离,手指高峰是何时?〔8〕607
此诗和《雪峰社》诗互相参照阅读,其诗意相互发明,“或与竹林两争异,或与兰亭两斗奇”有效仿“竹林七贤”和兰亭雅集而归隐的意味,“高峰”还加了一层希望明王朝扭转乾坤,恢复河山的意味。“二三兄弟”和“二十兄弟”相应,当为结社之成员人数。
陈佐才《雪峰社》《春日与诸亲友于萧寺中结社,指雪峰为题各赋一诗》提及结社之人数,但究竟哪些为社员,尚需进一步考证。
(一)于子旭、武文若
1.于子旭
《雪峰社》诗题后云“次于子旭、武文若联韵”,《陈翼叔诗集》作“次於子旭武文若联韵”,似不妥,当为“于子旭”〔8〕256。那么,于子旭、武文若二人应为诗社成员。于子旭,在陈佐才诗集中仅出现一次,为同邑人。
2.武文若
《滇南诗略》卷十五录武襄文诗《题刘毅庵〈脉望斋草〉》一首云:“青藜案上夜光红,囊底何劳更觅虫。造化忌才穷贾谊,人情趋下笑扬雄(注‘谓事吴逆辈人’)。功名随已归儿辈,著作还当让阿翁。林麓不孤桃李幸,故留春色住山中”〔11〕256。姓氏后注“蒙化人”,字号不详,“文若”疑为其字。《康熙蒙化府志》载其诗二首,《冷泉庵怀杨升庵先生》云:“苔侵院壁树阴迷,客到无僧有燕泥。地下慧泉天释浚,梁间匾额状元题。三春有泪悲新柳,一戍无归类触羝。莫是天王明圣日,故令风教辟滇西。”诗题后署“庠生武襄文,郡人”〔12〕。武文若与武襄文是否为同一人,待考实。但文若为社员,应无误。
(二)《石棺集》中有诗人姓氏后直接注明“雪峰社友”的有彭印古、杨廷斌、于迁、于暹、王国信等人
1.彭印古
《陈翼叔诗集·石棺集》彭印古诗:“不欲染污浊,凄清若个同。须知李太白,埋在流水中”〔8〕332。《滇南诗略》卷十五:“彭印古,字心符,号栖霞山人,蒙化人,诸生。吴逆变协,以官不受,隐遁西山,年三十二遽卒,著有《松溪诗集》《山人诗》,意必臻新,语皆脱俗,几于王孟之自然而绝不袭其貌。”收彭印古诗23首,并云“斯诗笔之最高者”〔11〕258。根据陈佐才诗《题彭心怡、心敏、心符、心获弟兄园内未放牡丹赠》知其另有心怡、心敏、心获三位弟兄。“栖霞山人遭明季之变,入本朝又遇吴逆之乱,与刘然乙、徐石公、朱子眉诸公甘心肥遯,舍是未有不降志,辱身者也。然其心岂尝一日忘用世哉!《秋兴》、《春兴》各什,其志亦可哀也已”〔8〕259。彭印古有《季冬同张子正信宿慧明禅院》诗:“南北东西穷共来,萧寺坐花中诗思。冷逼寒梅白酒气,浓熏醉叶红撩乱。烽烟双鬓改淹留,书剑两入同苍天。未着怜才眼咄咄,何须更问空刘德”〔7〕271。此诗可以与陈佐才《雪峰社》《春日与诸亲友于萧寺中结社,指雪峰为题各赋一诗》两首诗参读。
2.杨廷斌
《陈翼叔诗集·石棺集》杨廷斌诗:“凿此石窟,藏此灵物,天父地母,为之孕育”〔8〕333。
《康熙蒙化府志》有《挽李观察》诗云:“欲净昆池洗瘴烟,谁知逆水泛甘泉。心飞万里悬红日,忠矢千秋誓碧天。柴市文山完节义,云台苏武竞沧渊。一从箕尾光芒杳,蓟北滇南泣杜鹃。”诗题后署“庠生杨廷斌,郡人”。
3.于迁
于迁,字友云,《袁嘉谷文集》第二卷《卧雪诗话》卷三第四条载:“蒙化有於迁、於暹,昆弟也,颇工诗画。迁字友云,余尝见其自书《咏笛声》云:‘谁凿柯亭竹?横吹客黯然。芦苇三弄人,柳巷一声穿;嘹亮白云外,凄清紫陌前。江城曲未罢,梅落渡头烟。’书法亦列中驷,检康、乾两蒙《志》,均无於氏兄弟,或曰:‘此明遗老也。宋时有於清言,晋陵人,工画,进荷画于宁宗,特擢为浙西宣抚司计议官,迁、暹殆其族耶!’”〔13〕根据此材料,可大致了解于氏当为寓蒙文人。《陈翼叔诗集·石棺集》于迁诗:“拜石米颠不敢凿,翼叔凿破为石椁。恍然炼石又补天,补得青天这一角”〔8〕335。《鸡足山志》收录于迁诗《重游大觉寺》《秋夜宿大士阁》《梵天接风》3首〔14〕。
4.于暹
于暹为于迁弟,《陈翼叔诗集·石棺集》于暹诗:“石存天地存,石歿天地歿。凿破云根埋傲骨,文章不教黄黄复”〔8〕336。《鸡足山志》载于暹,字子乔,蒙化人,迁弟。与同邑陈佐才友善,工山水,有逸致。按陈佐才《题于子乔画风》:“流水声边树几丛,划平空处补茅蓬。避乱数回若此中,柴干米尽煮西风”〔8〕310。按:于迁字子乔,上文提“于子旭”之“子旭”似当为于暹之字。
5.王国信
王国信,字中孚,庠生,郡人。天性倜傥,避吴逆之乱,隐居西山,与张退庵、彭心符永矢晤歌。事平,终老泉石,恬退自安,书画疏宕,有逸气〔7〕496-497。王国信著有《抚松吟》。《陈翼叔诗集·石棺集》王国信诗:“先生欲睡隐,睡隐石之中。又作青山梦,青山梦亦同。夜半西风起,吹向那株松”〔8〕334。王国信《冷泉庵怀升庵先生》:“精舍闲闲紫翠中,留题太史惜飘蓬。魁梅锦掇传胪早,垂柳长委路旁穷。万里沉沧悲故国,多年迁谪想孤忠。当时仪礼完臣节,千古尤然凛冽风。”
6.姚行健
《陈翼叔诗集·是何庵集》陈佐才诗《送雪峰社友姚行健往云州》:“干戈从北聚,君欲向南行。云里携儿女,雪中别弟兄。酒同若个醉,诗共阿谁评。雁过无书寄,凄然动我情”〔8〕262-263。另外,陈佐才有《与彭心符、李皇实、杨元翰、饶仲与饮王中孚花亭》诗〔8〕602,心符、元翰、中孚分别为彭印古、杨廷斌、王国信的字,那么仲与似当为姚行健的字。
7.胡心耕
《立春日与众社友饮》(次胡心耕韵):“搔首望春春即至,可怜犹有未逢春。年华来往归何处,冷暖交加付此身。人谓苦难便觉苦,我常贫贯不知贫。典衣买酒酬良遇,莫逊千巡与百巡”〔8〕274。根据诗题,可以大略判定胡心耕亦为“雪峰社”成员。
(三)与陈翼叔及雪峰社关系密切,但未确载为社员者
1.徐宏泰
《蒙化县志稿》卷十“寓贤志”徐宏泰,字交伯,江西人,明季任分守道。清慎高洁,颇著风裁。鼎革后寓居蒙化,性嗜吟咏,与郡中人相唱和。囊橐萧然,泊如也〔7〕550-551。甘于贫困,淡然处世,是遗民的普遍表现。
2.周伯
周伯《重游云鹤庵》:“灵峦倔屼隐招提,秀夺龙圩结构奇。山色正当云净后,客来偏在日斜时。细奴霸业荒城杳,老衲禅房修竹垂。逸兴入莲诗共社,藏舟一壑尚非运”〔7〕274。周伯此诗就提到了“诗共社”的情形,惜说得极为模糊而不易作出判断。
3.张以恒
《蒙化县志稿》载:“张以恒,字子正,湖广江陵人。明鼎革,侨籍大理,性廉介不苟,能文,工书画。志甘淡泊,罕至城市,所居不避风雨,后寓蒙化,龙于山之下,结庐隐居,自称白溪渔者,与陈翼叔、彭心符、张允怀等相唱和,著有《白溪渔者》并《蒿园》两诗集”〔7〕553。陈佐才集中有《赠张子正》等7首诗,交谊匪浅。
陈翼叔除与徐宏泰、周伯、张以恒等人诗文往来外,另有张允怀、李皇实、担当、杜锦里、孙仁溶、王尊贤、张尔立、刘端木、张寅揆、陈念祖等众多诗人与其唱和,在其诗集中均有反映。《挽王秉仁并序》:“吾郡有诗坛酒社兼尚画写,成一时乐事。二三年来死者死矣,离者离矣。秉仁王先生寄足河上舍,修头陀业,隔吾宁瘦居不远。每相见时,谈禅论诗,数载相对”〔8〕161。王秉仁在《宁瘦居诗评》中称:“余读近代之诗,不填塞经史,不争渊博,多以儿女情态弄风雅者,当推翼叔第一”〔8〕24。可见,“雪峰社”从社员到唱和群体,其活动范围较广,他们之间相互切磋砥砺,品评诗画,在当时形成一种风气和乐事。
明末清初遗民结社是易代之际特殊的历史时空和社会背景下产生的,清初遗民结社影响较大的有惊隐诗社、甬上诗社、岭南遗民诗社、东北流人结社,学术研究成果较多。蒙化陈佐才“雪峰社”有明确的结社宗旨,成员较多,可惜因没有诗社结集,因地处天末,其流传和影响没有前四个诗社大是客观事实。从文学层面、历史学层面对明末滇南遗民的研究显然不够,也体现了文学、历史学研究在地域上的不平衡性。陈氏结社是明季遗民结社的重要组成部分,也应成为明代文学史的书写内容。
通过对陈佐才“雪峰社”的考察,可以发现,围绕诗社及诗社成员唱和交游的,大部分都是明末遗老,故诗歌内容多有明王朝覆灭的创痛、遗民们的选择以及社会现实的记录,个人侧重点各有不同。除了上文论及的诗人外,另有诗僧担当禅师、知空禅师、苍语和尚、天空和尚、大润禅师等,他们周围大部分都是明遗民群体。担当和尚和陈佐才的诗文往来很多,对陈佐才的学文修禅影响不小,担当和尚还为其修订诗稿,陈佐才亦有多首诗写担当其人其诗其画,他们的交游可以单独进行研究。以目前的研究成果来看,对明季滇南遗民群体的整体性研究和他们之间的关系研究还远远不够。
对“雪峰社”的研究,可以从一个侧面反映明季滇南遗民的心态。在陈佐才及其社友的诗歌中,可以看出他们处于中原板荡、宗社沉沦的环境之下的无力与无助。顾诚先生指出:“从复明事业来看,永历皇帝慌不择路地进入外邦避难,标志着旗帜半倒,给各地的复明志士在心理蒙上了一层浓厚的阴影”。被学者援引最多的陈佐才诗《明末时作》云:“须发依然一老臣,羽书阅罢泪沾巾。乾坤此日成何物,东倒西扶似病人”〔8〕311。即能读出诗歌中对他的沉痛打击。即使国破家亡,陈佐才依旧以“老臣”的姿态表示对明王朝的忠诚,但自己终归还是成为了一个失去家园的人,因此,翼叔诗歌中出现了“失巢鸟”意象,其《失巢鸟》诗云:
何不远飞去,飞去又来啼。
孤鸣天未晚,群呼日已低。
共是失巢鸟,相依一树栖〔8〕584。
其实明末滇南由于兵祸连年,百姓颠沛流离的景象已到处都是。陈佐才《乱时》诗记录了当时“遍地皆戎马,漫天尽甲兵。活埋小儿女,生葬老弟兄”的混乱仓促、残忍血腥局面,即便隐居深山,犹闻战鼓之声,也正是陈佐才诗所写的“草木皆含征战气,江山尽带乱离声”。因这些诗歌的纪实性,在前辈学者的研究中屡被强调,在此不赘述。我们需要进一步注意的是陈佐才和社员以及遗民们面对天崩地裂之后的选择和心态。
“失巢鸟”陈佐才在他的诗歌中表达着内心的孤独和哀愁,其《自解》诗有句云:“欲识老夫诗外意,只须夜听野猿号”,又《闻猿有感》:“关心亲友皆离散,冷屋空存草色深。不是羁猿彻夜哭,那知城市若山林。”陈翼叔目睹着人去城空,“极目伤残无处看”的萧条不堪景象,暮雨、野草、寒风、冷屋、羁猿等意象在他的诗句中屡屡出现,表达其亡国之痛、离乱之苦。不管沧桑事变后坚守灵魂深处发出的呼声如何困难,以陈佐才为代表的明季滇南遗民遵循了“雪峰社”的宗旨。陈佐才《赠袁复一》诗:“纷纷落叶后,遁迹天之涯。名姓霜兼雪,功勋泥与沙。吞刀消世态,饮血读年华。归去故乡好,故乡不是家”〔8〕150。此诗是大批遗民的真实写照,正是罗庸先生在《重刻陈翼叔诗集序》所言“一代遗民孤忠朗抱,灼然复见”〔8〕13,他们在外部险乱环境逼迫中自我艰难抉择之后,对新朝采取“强之不仕”的不合作态度,其内心深处,经战乱、易代之后“故乡不是家”的创痛无法抹去,但无论“故乡”如何残败、萧条,都是自己的归宿,而“他乡”即便怎样秾艳、美好,也无法给予他们内心的归属感。陈佐才《寄远曲》:
双栖乳燕欲辞梁,乘便修书寄我郎。
故里萧条是故里,他乡秾艳是他乡〔8〕189。
“故里萧条是故里,他乡秾艳是他乡”,此句是陈佐才自己的意识,也可推而广之。大部分选择忠于明王朝的遗民,都有此感受。作为“失巢鸟”的遗民们最难能可贵的地方正是面对美好的“他乡”时选择了“老窝”,他们认为“穷家园里也春风”。
在人醉我醒、人顺我逆的世态中,遗民们的内心是极其孤独的,所以在离乱漂泊中的无尽哀伤往往积聚成具有强大力量的诗歌作品。按陈佐才《以诗为子》诗讲,别人把诗歌当作知己,而他把诗歌当作自己的儿女,只因“精血在此”。彭印古《赠陈翼叔》:“吹茄遍地起秋声,高卧楼头枕月明。烈焰难销心铁石,寒风莫剪发峥嵘。五年独抱孤臣节,四海争传壮士名。热血满腔无处洒,吐成诗句使人惊”〔7〕470。彭印古可谓陈佐才的知音,他们之间交谊匪浅,他称陈翼叔“五年独抱孤臣节”,他自己同样做着最后的坚守,“吴逆之变,胁以官不受,隐遯西山”,惜其年仅三十二即卒。
时局动荡,遗老们面对的都是无法预知的未来,“相逢孰忍便相弃,坐待山高月上迟”,他们珍惜每次相聚的机会,陈佐才《寄老友》:“相逢两老路边说,得会一时是一时。最有想头此句话,写来寄我故人知”。此诗“路边说”“得会一时是一时”“想头”等词地方口语特色最为明显,担当和尚序其诗“不事穿凿,自成一家,言声韵偕,情景相协”〔8〕21,极浅近,又极深远,此诗当之。需要注意的是,《丛书集成续编》本《陈翼叔诗集》卷一收录《寄老友》诗,而云南民族出版社整理本《陈翼叔诗集》未收录,或因疏漏所致。
读陈翼叔诗集,可以直接面对明末滇南遗民的生存空间和复杂心态,亦可“循晚明亡国之迹,味翼叔激楚之音”。陈佐才及其“雪峰社”的成立,反映了南明王朝被压至逼仄一隅后遗民群体所做的最后的努力,也较为真实地记录了当时的时代和社会风貌,是明末清初的云南文学的重要组成部分,类似陈佐才和“雪峰社”的明遗民诗人诗社在云南还有很多,他们理应纳入今后文学史的书写范围,他们也必定会为中国文学研究提供新的内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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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en Zuocai's"Snow Peak Poetry Society"and His Thoughts as a Ming Adherent
ChaZhigao
(College of Ethnic Cultures,Yunnan Minzu University,Kunming 650500,China)
Chen Zuocai,an adherent of Ming Dynasty,established"Snow Peak Poetry Society"with over twenty members.The"Snow Peak Poetry Society"advocated"integrity and righteousness",whose members'poems were about seclusion in troubled times.The "homeless bird"image in Chen Zuocai's poems showed complex thoughts as an adherent,and the living state and inner loneliness of adherents of MingDynasty in South of Yunnan.
Chen Zuocai;Snow Peak Poetry Society;adherent;homeless bird
I206.2
A
2096-2266(2016)05-0032-06
(责任编辑党红梅)
云南民族大学引进人才科研项目(15002159009)
2015-11-20
2016-04-13
茶志高,讲师,博士,主要从事民族古籍文献、明清文学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