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从文笔下“寄食者”生命之悲的根源探究

2016-03-07 12:22蔓,李
大理大学学报 2016年5期
关键词:食者吊脚楼水手

贾  蔓,李  兰

(云南师范大学文学院,昆明 650500)

沈从文笔下“寄食者”生命之悲的根源探究

贾蔓,李兰

(云南师范大学文学院,昆明650500)

沈从文一生都在努力构建他的“希腊小庙”,“人性美”几乎成了他的代名词,他的“自然人性”的美也成了大家关注的焦点。但在他笔下还生活着一群从事古老又特殊职业的女性,她们展现了一种强大的原始生命力,也透露出娼妓制度下女性无可挽回的悲剧。从女性集体无意识的潜流暗涌、“性爱”背后的真情展现及扭曲畸形的娼妓制度三个方面来探究沈从文笔下“寄食者”生命之悲的根源。

沈从文;寄食者;悲剧;自然人性;男性话语权

[DOI]10.3969/j.issn.2096-2266.2016.05.005

“大都市随了商业的发达而产生某种寄食者,因为商人的需要,水手的需要,这小小边城的河街,也居然有那么一些人,聚集在一些有吊脚楼的人家”〔1〕6。“寄食者”这一群体早已存在于中外社会中,她们有的卖艺,有的卖身,渐渐随着社会的发展也就成为一部分女性的符号。与此同时也有一些地方成为她们的另一种符号,从古诗文至今的一些文学作品中我们可以见到许多名词,如平康、北里、章台、行院、青楼、白房子……还有沈从文笔下的“吊脚楼”,在这些地方曾留下了许多诗词与风流韵事,留下了凄美的爱恨别离,留下了社会的黑暗与污浊,也留下了这些女性的悲剧。亚里士多德认为,“悲剧能够借助于引起人们的怜悯和恐惧之情来使人们的灵魂得到净化和陶冶。其所以如此,是因为悲剧主人公遭受的痛苦并不是由于他的罪恶,而是由于他的某种过失和弱点,因此他的遭遇就会引起我们的同情和怜悯;而他又不是好到极点,而是和我们类似的,因此才使我们担心自己由于同样的错误和弱点而受到惩罚,由此就产生强烈的恐惧和不安”〔2〕。对于丑的毁灭,我们的内心不会有太多的感慨,也不会引起更多的痛,但对于这些比较美的事物的毁灭,我们不免产生一种痛感,引起我们内心的怜悯和恐惧。有了痛的表现不算是真正的悲,悲是一种有气无力,是痛到极点却不知道如何去表现与解脱。本文将从以下三个方面来探究沈从文“吊脚楼”上女性悲剧产生的根源。

一、女性集体无意识的潜流暗涌

“荣格的精神分析学派认为,无意识积存着许多原始祖先的经验,人生下来并不是白板一块,而是先天遗传着一种‘种族记忆’。它既不产生于个人经验,也不是个人后天获得的,而是生来就有的。种族记忆和集体无意识都是潜藏在每个人心底深处的超个人的内容,无穷无尽的重复已将这些经验铭刻在我们的心理结构中了”〔3〕。有一些意识从我们的祖先开始,代代相传下来,我们并不感觉到它的存在有什么不合常理,它已成为我们生命中的一部分与我们同生存,并超越于我们的生命传下去,我们无法确切地感知它,但它确切地存在于我们生命的某个深邃处。本文所涉及到的这些“寄食者”的集体无意识则主要体现在女性天生所具有的母爱上。

湘西那令人神往的桃花源,不仅为那些女性美好的一面起了点缀作用,同时也在美丽的自然风光中折射出她们生命中的悲剧性。在“吊脚楼”上求生存的女性与历代和她们同命运的女性一样,离开了生养她们的家庭,同时也没有自己的小家庭,得不到一种正常的爱,且自己的爱也无处寄放。在中国传统文化中有一种因血缘而建构起来的经典神话,它已内化为女性的集体无意识,那就是我们所说的母爱。每一个女性不论是否有孩子,她身体中都存在一种母爱,而且这种爱是博大的,她会向任何一个她认为需要的人或物付出。而这些“吊脚楼”上的女性也拥有这种爱,但她们的职业要求她们有性无爱,只是做一种身体与金钱的交换。因为一些感情的缺失,所以当她们面对那些风里来雨里去,常年漂泊于江河上的水手时,那种潜藏的母爱就破冰而出,全部投放于这些可爱而健康的男性身上,她对他的爱有男女之爱,也有了作为一名女性的爱。这种博大的母爱使她们不能完全受控于她们的职业,但也是这种爱让她们将过多的感情投注于男性身上,便有了思念,有了寄托,也开始去寻找生活中缺失的那种正常的爱,但寄托的对象也只是那些居无定所的“水上漂”。

在沈从文笔下,这一群从事特殊职业的女性只把这种生活看成是一种生存的选择,并不觉得多么可耻。在我们看来,她们被沦入社会的最底层,从事着低廉而又痛苦的职业,而她们对此却没有过多的体会,也没有意识到这是黑暗的社会对她们的压迫,也就无从想着去反抗,隐约中却有一种很享受的感觉,她们的开始就是一种悲剧。在《丈夫》中,当老七的丈夫去看她时,为她带了许多乡下的特产,且是她爱吃的,但女人对丈夫说话时,“口音自然也完全不同了,变成像城市里做太太的大方自由,完全不是在乡下做媳妇的羞涩畏缩神气了”〔4〕506。这些原先羞涩的乡村妇女,慢慢适应了城市的生活后,也适应了城市的一些恶习,且不觉得这有什么不好。作者写到老七看到丈夫时“那呆相是女人很容易清楚的”〔4〕506,老七已见惯了乡下人的这种表情,这时她的视角已不再是那个羞涩畏缩的乡下媳妇了,完全身居“有见识”的城里人了。在沈从文笔下的“寄食者”,出现名字的不多,如《丈夫》里的老七,《一个多情的水手和一个多情的妇人》中的夭夭等,大多数是无名无姓的,作者在诸如《柏子》《辰河小船上的水手》等许多文章中权且用“妇人”这个词来代替这些女性,她们已成为一种符号。作者笔下多处描写了水手和妇人的爱,“但这种爱是不完整的,是畸形的,更多的是一种相互利用,一种交易,是两个孤独的人在彼此身上寻求短暂安慰,所以他们的狂欢也只能是一种悲情的狂欢,无果的狂欢”〔5〕。她们对这种无果的爱是不存在意识的,一夜的缱绻之后,行船的便随那船飘走了,不知生死,吊脚楼上的虽可能心里还有惦记,但却不得不继续着她的生意。“集体无意识存在于人类精神生活最深处,很难被感觉到。它以个体无意识认同渗透到个体生命和社会生活中”〔6〕。她们的命运也就如她们的名字一样成了一种符号,成了一种集体无意识的悲剧,而女性集体无意识的母爱的印记深深地烙在了她们的悲剧上。

二、“性爱”背后的真情展现

这些女性是一种历史的产物,社会等一些外部因素助长了她们的悲剧,但她们悲剧的主要根源还是应该从自身追溯。由于历史、由于文化、由于生存的艰难与社会的需求等原因,使她们被迫进入以卖肉为生的行业,在这“吊脚楼”的环境里,那些自然赐予的美好纯真的天性却成了造成她们悲剧的根源。

在沈从文的笔下,这些女性不仅拥有像翠翠、夭夭等小女儿一样的活泼、健康、善良与美丽,且更加展现了人性的张力,她们在做着一些“生意”的时候,也大胆地追求着自己喜欢的人,宁愿为他痴,为他呆,当怀疑心中的他变了心时,“性格弱一点儿的,接着就在梦里投河吞鸦片烟,强一点的便手持菜刀,直向那水手奔去”〔1〕6。她们的眼泪与欢笑,爱与恨真真切切地融进生命的最里层。在沈从文描写的水手和妓女的故事中,我们可以看见,那些小妇人在交往中不仅尽情释放原生态的欲望,而且还发誓等着水手回来。她们“在原生态的欲望中表现出最本真的人性”〔7〕。正是这种明显的爱与恨,使她们迫于生活的压力,在那吊脚楼上做着营生。通常说女儿是水做的骨肉,这些在水上为生活所迫做营生的女性也是水做的,她们饱含着水的韧性,极度张扬着生命的力量,顽强挣扎。“遇不相熟的人,做生意时得先交钱,再关门撒野,人既相熟后,钱便在可有可无间了。妓女多靠四川商人维持生活,但恩情所结,则多在水手方面”〔1〕6。她们因为钱而来到吊脚楼,却不为钱而把自己卖给吊脚楼,在她们的生活中钱很重要,但感情也重要,与陌生人之间便是一场赤裸裸的人肉生意,而与那些感情所系的水手,便与金钱无关了。这些小妇人和水手之间的“露水姻缘,充满了别离与期待”〔8〕,当水手要走时,有感情的小妇人会送上许多吃的,还约好下次见面,感情深者还要赌誓。浑厚的本性让她们对这些水手充满着真挚的爱。也许接下来不得相见的几个月里又多了几个痴人,每天望着那河面想着或不想着什么。如果说她们从事的是一场生意,那就是肉体与金钱的交换,我们也都知道生意场上最忌讳的就是意气用事。诸如我国古代文学中的人物宋引章、杜十娘等人,出入于风尘之中,但她们并没有放弃人性的美好,她们也期待遇到一个知冷知暖的温柔男子,离开这烟花之巷,当周舍、李甲出现时,她们以为生活从此有了转机,便把所有的情感都投入到他们身上,不幸的是这些男子也只是薄情寡义之徒,宋引章婚后饱受虐待,杜十娘知道李甲背信弃义后怒沉百宝箱,纵身跃入滚滚波涛之中。这些可怜的女子在最不能自已的环境里依然向往着美好,这是她们人性中的善,但也正是这份善助化了她们的悲剧。她们的悲剧也来源于从良意识与现实中重重的困难。时代虽然变了,但她们的命运依然有着相似性,那些“吊脚楼”上的女性还在传唱着历史与个人的悲剧,她们与那些没有明天的水手互相惦记着、欢喜着,可盼来盼去也盼不到一个美好的未来,她们注定还得接待客人,水手注定还得离开。

在沈从文的笔下,描写这些女性的性爱时,并不是如历史上的大多数描写那样,只为挣钱,也许那都是几个月前已经约定好的。不论岁数的大小,只要欢喜,也就在一起了,水手临走时,还恋恋不舍,有时还会送一只鸡。这些无名无姓的水手与妓女,在苦难的生活里挣扎,真感情的寄托,使这些女子似乎有了希望,但这份真挚感情的寄托就像那沅水一样静静流走。也就是她们这种顽强的生命力使她们更多的是逆来顺受,认为这就是她们的命运,故宁肯受许许多多的委屈,也不去反抗生活赐予她们的不公平;她们具有浑厚的真感情,在她们孤寂的生活中会将感情寄托在一个中意的水手或其他什么男子身上,会送东西给他,会思念着他。而她们职业的潜规则是不允许这些女性投入真感情的。所有这些带给她们的就是无法抹去的悲剧。

三、扭曲畸形的娼妓制度

摩尔根在《古代社会》里提出人类氏族在发展过程中经历了一个由女性世系向男性世系的转变。人类早期,由于火的发现与使用,生活资料的主要来源由女性的采摘为主变成了男性的狩猎为主,使男女性在社会生活中的地位发生了转变,男性在生产过程中的作用越来越大,故导致了他们在社会中地位的稳固,而他们的占有欲也从猎物转向了生活中存在的其他事物,这时对女性的占有也成了他们财富与地位的象征。作为生活主要来源获得者地位丧失的女性,从那时开始到我国整个漫长的封建社会,其独立地位几乎是缺失的,她们更多情况下只是男性的附庸,是繁衍后代的工具,她们在家庭中的地位与是否使家族的香火得到延续息息相关。而沈从文笔下这些“被侮辱与被损害”的女性,因为其独特的生存方式,在那男权思想笼罩下的社会里遭受了更多的痛苦与磨难,也进一步加深了她们的悲剧。

娼妓制度由来已久,所以这些女性的悲剧也是一个延续的过程,这种制度是男性话语权的封建社会里对女性的一种压迫与残害。男性话语权即“传统社会中以男性为中心的思想意识观念对社会、对人的思想意识观念的主宰权利及发言权”〔9〕。在许多文学作品中都可以见到对于这一特殊群体的描写,如《救风尘》《杜十娘怒沉百宝箱》等文学经典中都可以见到那些沦落风尘的真性情女子,这些女子在那污浊的环境里并没有丧失所有美好的品格,而那个娼妓制度却容不得她们好好追求美好的感情。在黑暗而残忍的娼妓制度下,这些女性是很少说话的,即使有言语,也是没有分量的言语,她们自己无法决定自己的命运,主宰她们命运的是男性以及男性所控制的整个社会,这是中国几千年社会积淀下来的痼弊,它渗透在社会的每个角落里,也融化在每个人的细胞里。这种不合理的观念意识却成了整个社会的集体无意识,男性认为本该如此拥有权力,女性也不认为这损害了她们什么。正如作者所言,因为商人的需求,因为水手的需求,所以在“吊脚楼”上也寄居了一些妇人,她们因为男性的需求才出现,她们有的是因为随川军到湘而流落下的妇人,迫于生计不得不去“吊脚楼”;也有像夭夭那样,身体被一个老兵所占有,但“只要谁有土有财就让位让床”〔1〕82;还有就像老七那样,结婚后也不急于要个小孩,且为了让那在农村的丈夫日子过得好点,也就随着一些乡人去城里做了生意。不论因为何种原因使她们上了那“吊脚楼”,但都脱离不了男性话语干涉,像老七那样新婚的女子去城里,是做丈夫的默许了的,在那个乡下大家都认为这是“既不和道德相冲突,也不违反健康的”〔4〕504。这些女性的悲剧是那个黑暗社会的悲剧。她们不仅透露着自己命运的悲剧,也折射着那个时代的悲剧与历史的悲剧。

白居易在《琵琶行》中写到“弟走从军阿姨死,暮去朝来颜色故。门前冷落鞍马稀,老大嫁作商人妇。商人重利轻别离,前月浮梁买茶去。去来江口守空船,绕船月明江水寒。”年老色衰就是风尘女子最大的痛点,她们老了就没有办法再做生意,而她们也没有固定的收入与家庭的支撑,好点的勉强孤独终老,差点的也许就饿死于街头。她们注定要与很多人接触,故身染疾病的可能性也就极大,病了也不会好好去治疗,随便胡乱吃些什么药,生活在继续,“实在病倒了,毫无希望可言了,就叫毛伙用门板抬到那类住在空船中孤身过日子的老妇人身边去,尽她咽下最后那一口气”〔1〕159。她们的结束也是一种悲剧。这是沈从文笔下这些女性得病后的结局,但这又何尝不是历代风尘女子的悲剧呢?

“吊脚楼”依然在那水陆交接处的狭小空间里伫立,那河水也依然见证着美好的人性与时代的悲哀。这些“被侮辱与被损害的”的小妇人还在那里吃着四方饭,也许还在等待着一个小伙子的到来。男权社会里的集体无意识及她们人性里原始美与现实的碰撞交织了她们命运无可挽回的悲剧。封建制度的扼杀和残害使“寄食者”这一群体产生,也加剧了她们的悲剧,但她们自我和独立意识的缺失及在这一职业中倾注浓郁的真感情却是她们悲剧产生的根源。她们虽不如沈从文笔下美丽的“自然女性”那样受人喜爱,但她们也有人性中最本质,也最美的一面。她们依然是沈从文笔下的经典形象。

〔1〕沈从文.沈从文经典作品选〔M〕.北京:当代世界出版社,2007.

〔2〕朱立元.美学〔M〕.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2006:83.

〔3〕杨亚磊.黑骏马:集体无意识下的精神溯寻〔J〕.安徽文学,2014(4):63.

〔4〕沈从文.神巫之爱〔M〕.广州:花城出版社,1983.

〔5〕张梅.浅析沈从文乡土小说中“吊脚楼”的意蕴〔J〕.文艺生活·文艺理论,2013(1):15.

〔6〕张小莹,朱准.论沈从文小说中女性悲剧成因〔J〕.海南广播电视大学学报,2013(3):25-28.

〔7〕田频.试析沈从文笔下的湘西另类人物形象〔D〕.武汉:中南民族大学,2008.

〔8〕曹国昌.本真的生命悲惨的命运:浅议沈从文散文中的水手与妓女形象〔J〕.剑南文学,2011(6):56.

〔9〕贾蔓.中国现当代精品小说研究〔M〕.成都:四川大学出版社,2008:3.

Study on Shen Congwen's Tragedy Life Root of"Inquiline"

JiaMan,Li Lan
(College of Chinese Language and Literature,Yunnan Normal University,Kunming 650500,China)

Shen Congwen devoted all his life to construct a"Greek Temple"."Beauty of Humanity"almost becomes a synonymous with him,and the concept of"Natural Humanity"also attracts people's attention.In his works,a group of women with ancient and special profession shows a strong primitive vitality,as well as reveals an irreparable tragedy of women under the prostitute system.This paper tries to explore the tragedy life root of"Inquiline"from three aspects:women group's collective unconsciousness,the true feeling behind the"sex",and distorted prostitute system.

Shen Congwen;inquiline;tragedy;natural humanity;male discourse rights

I246

A

2096-2266(2016)05-0024-04

(责任编辑党红梅)

2016-01-01

2016-03-25

贾蔓,教授,主要从事中国少数民族文学及民族文化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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