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家笔下的作家
——简析《赎罪》与《追风筝的人》中主人公作家形象的设定
张一帆
(河北师范大学文学院,河北石家庄050000)
内容摘要:每一个作家在其作品中主人公的设定问题上都是煞费苦心的,很多作家选择了同样是作家的人物作为主人公展开叙事。英国作家伊恩·麦克尤恩的《赎罪》与美籍阿富汗裔作家卡勒德·胡塞尼的《追风筝的人》两部作品在相类似的“犯罪—救赎”的情节下,不约而同的将主人公设置为童年就很有写作天分的作家,这无疑可以为故事的发生发展提供更合理的机会。而以作家这种特殊角色作为叙述者,客观上实现了第一人称叙事与全知视角的共生。同时可以直接让主人公成为作家的代言人,完成作品的代偿性功能。
关键词:作家;可能性;叙事视角;代偿性机制
作品是作家精心营造的艺术世界,作家通过这个世界去表达自己亟欲释放的感情或对世界的看法,亦或对艺术的追求。基于此,作家在设计自己的主人公时,就把他当作自己意图的关键点,借助读者对主人公行动、语言或心理活动的极大关注,将自己的意图展现出来。而很多作家在塑造主人公时,将作家作为自己重点表现和描写的对象,这是因为身为作家,存在很多不同于一般主人公的展现事件的优势。奥斯特洛夫斯基在记录保尔·柯察金的一生时,最终选择让他像自己一样,写下自己的故事,借此完成作品的自传性质,带给读者真实的心灵震撼。作家写作家,这是一种特殊的意味深长的现象。
加拿大作家玛格丽特·阿特伍德在谈论到写作时认为,没有人比作家更鄙夷作家,也没有人比作家更喜爱作家,所以最偏执和最可爱的作家形象都是出现在作家自己的描述里。[1]而作家之所以营造这样一个主人公形象,也是具有一定的心理需求和艺术需求的。本文就英国作家伊恩·麦克尤恩的《赎罪》与美籍阿富汗裔作家卡勒德·胡塞尼的《追风筝的人》两部作品为例,分析一下在两个类似的忏悔和赎罪的故事框架中,为什么两个作家不约而同的选择了将主人公的身份设定为从儿童时期便具有作家天赋的人,并且让他们在成为作家后写下自己的故事为自己赎罪,以期深入作家的内心,并对作品作出深层次的解读。
一、主人公作家身份与故事发生的可能性
很多成为作家的人,在其童年时期就显现出非凡的观察力和活跃的思想性。比如托尔斯泰在十几岁的时候就开始带着审视与反思的眼光去看待他的家族与穷人之间的关系。这种爱思想的气质正是作家的天赋所在。麦克尤恩笔下的布里奥妮正是一个充满幻想又性格敏感的女孩子,她把幻想看成自己的财富,把它们记录下来并且像秘密一样锁在密码本里。作家让她在十一岁的时候就写出了自己的故事,赋予她写作的天才和忍耐写作孤独的能力,布里奥妮十六岁就可以为了写作《阿拉贝拉的磨难》而两天不出屋子,两顿不吃饭。同时她是敏感的,对周围的事物极富观察力,可以从一些蛛丝马迹联想出一个完整的故事,这是她作为一个女作家的特质,同时也成为了她犯下错误的性格原因。“许多因素都有助于文学幻想视觉现象的形成,例如对现实世界的直接,生活中的幻影与梦影,……,以及感觉经验的抽象、提炼与内化,等等。”[2]观察写作的能力让她将花园中的一幕与罗比写给姐姐的信联系到一起,又与藏书室中偶然看见的情节相融合,恰好强奸表姐的人清晰的背影为她所见——当作家拥有了充足的素材,一个下流的罗比袭击塞西莉亚不成转而在黑暗中强暴罗拉的故事便顺理成章了。
每一个人都希望自己曾经的过错能够得到谅解,同时却又不希望自己的行为为别人所知,所以利用自己作家的身份,将自己的罪过记录下来,在对读者来说属于似是而非、真假难辨的小说语言中忏悔自己无疑是最好的选择。布里奥妮明知自己所犯的罪过是无法弥补的,当事人的死去也实际宣告了她一生注定要背着这个枷锁,可她还是用一生的时间终于完成了写作,给了这对情人一个美好的结局,毕竟奋力的尝试还是可以让人心安。这是从布里奥妮的创作角度来看,从中我们也可以反观到作家麦克尤恩的苦心——让作家记录自己的故事,再通过元叙事的方式解构作家的叙述,给读者以反思的机会,这正是麦克尤恩希望通过《赎罪》探究小说叙事的选择。
胡塞尼采取同样的方式让阿米尔自我展露自己的过错。但值得注意的是,当一件事情被写进小说,作家和作品中的人物之间便产生了一种距离,即使作家再强调“那就是我”,读者也不可能把他完全想象成作家本人。“从作品的撰写到作品的出版,中间有太多的时光流逝,当时写作的人已变成了另外一个完全不同的人。于是,作家便有了不在场的托词。一方面,作家借此方便推卸责任。”[3]当读者读到转化成文学作品的布里奥妮和阿米尔的故事的时候,我们不会去憎恨和谴责他们,相反会带着一双旁观者的眼睛去看待主人公。而作家,或者说有罪者本人,正好藉此完成了忏悔而又不至于遭人贬斥。文学作品天生具有这种功能。或许正因为如此,我们才能看到今天的《赎罪》和《追风筝的人》。
二、第一人称叙事与全知视角
从两部作品所达到的艺术效果来看,作家选择第一人称进行叙事,并且让他们以作家的身份将自己的故事以小说的形式暴露出来,既可以获得第一人称叙事的真实感,同时又可兼有全知的叙事视角。
将第一人称“我”作为主人公的作品,首先可以给读者带来一种自传的错觉,使故事更具有真实感。也即通过这种叙述,“把读者与人物之间的距离转化为读者与叙述者之间的距离”。[4]当读者在读到文字的时候,读者看到的就不仅仅是布里奥妮眼中的世界,还会感觉这就是“我”自己眼中的世界,是真实的所见。当一个虚构的故事以传记的形式出现,读者很少会去纠结这究竟是不是真实的。“这种取自现实再经小说家艺术加工的事件的下文,永远会显得比完全虚构的事件更真实。”[5]然而,需要强调的是,笔者在此并非认为我们的读者不具有客观的判断能力,只是我们不得不承认读者更愿意去相信故事的真实性,并且融入其中去感受人物的内心变化。借主人公之口叙述事件,无疑给读者增加了信任的筹码,同时也会使读者产生和人物对话的感觉,像是主人公正在面对面向读者讲述,更易使人产生怜悯、同情或是懊悔的共鸣,从而达到作品表现力的最佳状态。
然而,任何事件都说不是我们表面上看上去的那么简单,第一人称叙述往往存在诸多不真实的演绎,主人公在讲述这个事件时,总会不由自主的为自己的行为辩白,个人的感受也因个人不同的感知而发生扭曲。但当这个叙述者是一个作家并且叙述是在小说中完成时,作家就会被赋予某种权力,他可以展现出更为宽阔的情形,也即我们所说的全知视角,借此来弥补第一人称叙事的不可靠性。所以麦克尤恩让读者在布里奥妮的小说中可以看到花园水池旁发生的真实情况,看到艾米丽夫妇的生活情形,跟随罗比来到惨烈的战场……在胡塞尼的作品中,则选择让阿米尔站在另外一个高度,以文化审视者的身份去展现事件和它背后一个民族的文化基点,从作家的心理出发去反思民族文化和人物内心,不仅直接展现了作家胡塞尼的文化立场,同时也给读者提供了直接了解阿富汗民族的机会,有效的避免了一般第一人称叙述缺失的心理反思和文化反思。
三、作品代偿性功能的显现
“从文学的功能方面来看,它与宗教一样,都是超越现实的伟大激情。对现实生活的认识的局限性,生活中的巨大不幸、失败、受到挫折的欲望、受到压抑的痛苦等种种现实缺陷要求文学给予解释,形成升华或完成超越。”[6]这就是文学在作家笔下形成的重要动力之一,而在完成作品的过程中,作家的这种愿望也得以实现。文学的这种作用被称为代偿性功能,其实现升华和超越的途径往往是通过想象性的欲望得到满足。
作家的经历在作品中经常会有所影射,这是不言自明的。伊恩·麦克尤恩出生在一个情况复杂的家庭里,父亲有十分严重的男权思想,而母亲则在家庭和社会的重压下整日忧心忡忡,麦克尤恩曾经坦言,自己从小就喜欢做白日梦,这与母亲忧郁的性格不无关系,而这一切也造就了他的文学气质。在他的作品《赎罪》中,我们不难看到这个家庭的影子。布里奥妮的父亲的形象在作品中几乎是缺失的,我们只在回忆中知道他叫杰克,自己的儿子远行归来也不能让他从繁忙的工作中抽身出来,即使是在家里发生双生子离家出走的严重事件时,这个被全家视为经济支柱的男人还是找个借口没有出现在家人身边。所以父亲的关爱和影响在布里奥妮身上并不存在。而与此相反,母亲艾米丽把自己生活的乐趣和希望都寄托在了小女儿布里奥妮身上,抚养和教育女儿使她感到开心,她赞美和鼓励布里奥妮的文学创作。同时,她对事物充满好奇和幻想,严重的偏头痛使她显得精神不足、压力缠身,则更具有作家麦克尤恩母亲的影子。作家将自己生活的影子赋予人物布里奥妮,正是他在作品中追求自我实现的需要。
而这种代偿性需要在卡勒德·胡塞尼的《追风筝的人》中表现的更加直接。《追风筝的人》是胡塞尼第一部小说,作家有意识的以自己的生活经历为大框架去结构故事。胡塞尼一家于1980年苏联入侵阿富汗时期举家前往美国寻求政治庇护,在美国期间生活一度困窘,曾向美国政府领取福利金和食物券。胡塞尼高中毕业后,进入加州大学圣地亚哥分校学习医学,后从事文学创作。作品主人公阿米尔的一家的经历直接取材于作家自己的生活,让自己的经历和感受转化到阿米尔身上,为读者展现自己内心的流变,为自我实现提供条件。
玛格丽特·阿特伍德曾打过一个精妙的比方,他形容作家写作就像是行走在黑暗中,凭借对前路的感知和信仰去寻找到光明,“如果幸运的话,作家能够照亮黑暗,并把黑暗中的某一样东西带回到亮处。”[7]当作家内心中充满着压抑的情感,生活中产生某种渴望表现出来的反思或情绪,就会直接借助作品表达出来。由前面两节的论述我们知道,正是主人公作家的身份使得故事具有发生发展的可能性。文学的代偿性功能成为主人公书写自己经历的动力。布里奥妮由于年幼时犯下的错误,始终生活在深深地自责中,所以她反复书写下自己的过错,其实是渴望在预想读者中得到宽恕。直到最后,布里奥妮选择用虚幻的幸福结局来弥补自己的过失,此刻的她并不是出于让塞西莉亚和罗比原谅自己的私心,而是在追求自身的宁静,是一种自我救赎。同样在成年的作家阿米尔的心中也有这样的原初动力。他为自己的懦弱而羞愧,于是写下作品去展现哈桑的善良真诚,在读者面前剖析自我,获得宽恕。然而,我们可以合理地想象,哈桑那个叫做索拉博的儿子,是真正的存在并得到了阿米尔的救助,还是仅仅是阿米尔在作品中为追求自我救赎而虚构的呢?
同样,我们也不能否认布里奥妮和阿米尔在自己的作品中存在为自己辩护的痕迹。至此我们反观设置主人公作家身份的作家,伊恩·麦克尤恩和卡勒德·胡塞尼在作品中同样是在寻求心理的代偿。
其实我们可以把《赎罪》看成两个部分,前一部分是布里奥妮的作品,后一部分的二十几页是麦克尤恩的作品,他用元叙事的策略解构了之前布里奥妮的叙述,并且让读者在完全融入了之前的故事之后,再站出来告诉读者:作家的叙述并不完全是真的,艺术的创作和现实之间往往是不对称的。麦克尤恩将布里奥妮设置成和自己一样的作家,其实表达了自己对于艺术创造和小说叙事的一种反思:小说家是要忠于真实还是要忠于情感?小说究竟要以一种怎样的方式呈现在读者面前?作家的叙述对读者是不是造成了认识的扭曲?可能最终这些都不重要,在小说的最后,麦克尤恩借布里奥妮之口,说出了自己对艺术的看法:“一位拥有绝对权力,能呼风唤雨、指点江山的上帝般的女小说家,怎样才能获得赎罪呢?这世上没有一个人,没有一种实力或更高的形式是她能欲求的,是可以与之和解的,或者会宽恕她的。……上帝也好,小说家也罢,是没有赎罪可言的,即便他们是无神论者亦然。这永远是一项无法完成的任务。”[8]但是小说的魅力也正在这里,不断地在矛盾中寻求突破才是艺术的追求,“奋力尝试是一切的一切。”[9]
而胡塞尼选择阿米尔作为主人公,也是让他成为自己意志的代言人,使自我心灵和整个阿富汗民族的心灵得到救赎。胡塞尼的小说中充满着悲悯的情怀,这是源于他自己和阿米尔都是有着性格弱点的人。胡塞尼像阿米尔一样,有的时候并不是敢作敢当,他在修订《追风筝的人》时曾因害怕有一些政治敏感问题而一度放弃出版,最终还是在妻子的鼓励下完成了这部优秀的作品。所以他在作品中暴露阿米尔的怯懦,赞颂哈桑的真诚,也是对自我性格的暴露和反思。同时,他让阿米尔终于冲破困难,救回了索拉博,我们也可以看作是对于自己性格的一种弥补。
胡塞尼从小离开阿富汗,旅居美国,越来越多的受到美国文化的同化,然而成年后阿富汗民族意识逐渐在他的心中苏醒,并且越来越强大。当两种文化的认知在他身上交织,作为一个有思想的人,他开始产生一种漂泊感,文化身份的模糊感,而这种困惑是出现在几乎每一个同时代因为战争旅居他国的阿富汗人的心灵之中的。读者可以在作品中阿米尔一代人的身上看到阿富汗人的心灵追逐。有评论家说,这部作品改变了世界对于阿富汗人的看法,这一评价是不过分的。胡塞尼旨在让人们了解阿富汗战争和普通民众所受到的迫害,更期望人们能了解阿富汗人民的可爱和纯洁的内心,渴望他的同胞们可以在自己民族文化的归属感中得到救赎。
凡是优秀的作品都是作家内心的变相展示,每一个作家都会在作品的营造、布局、事件和人物形象的设定上煞费苦心,以期达到最好的表现效果。无论是着重于人物内心的剖析还是借以完成对自己以往过错的忏悔,还是表达艺术世界营造中真实与虚构的问题,亦或是表明阿富汗民族应该像追逐风筝一样追索自我文化身份的认同,作家伊恩·麦克尤恩和卡勒德·胡塞尼的两部作品《赎罪》与《追风筝的人》,从主人公形象的设定上,展现了作家的独具匠心,在了解作家的苦心之外,也为我们提供了对作品多种解读的机会,给读者们的内心带来新的追逐与救赎。
参考文献:
[1][3]玛格丽特·阿特伍德.与死者协商:一位作家论写作[M].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2013:114,51.
[2]伊·卡尔维诺. 形象的鲜明性[A].乔·艾略特等.小说的艺术[C]. 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1999:223.
[4]詹姆斯·费伦.叙事判断与修辞性叙事理论——以伊恩·麦克尤万的《赎罪》为例[J].江西社会科学,2007,(01):25.
[5]安·莫诺亚. 传记与小说[A].乔·艾略特等.小说的艺术[C].北京: 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1999:67.
[6]格非.文学的邀约[M].北京:清华大学出版社, 2010:53.
[7]玛格丽特·阿特伍德. 与死者协商:一位作家论写作[M].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 2013:10.
[8][9]伊恩·麦克尤恩.赎罪[M].上海: 上海译文出版社,2005:378.
On the Writer’s Writer——The Writer Image in Atonement and The Kite Runner
ZHANG Yi-fan
Abstract:Every writer on the problem of setting the heroine works are painstaking. Many writers chose the same character of writer as hero. British writer Ian McEwan’s Atonement and Afghan American Khaled Hosseini’s The Kite Runner are happen to coincide set the protagonist to very talented writer,and set them in the similar stories.Through the analysis,writer when set the protagonist conscious provides the opportunity for the development of the story;make the special role of writer as the narrator,objective to achieve the first-person narration and omniscient perspective at same time.At the same time,it more likely to make the hero become a spokesperson of writer,and complete the compensatory function
Key words:writer; possibility; narrative perspective; compensatory mechanism
中图分类号:I0-03;I042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9-5152(2016)01-0028-04
作者简介:张一帆(1990—),女,河北师范大学比较文学与世界文学专业研究生。
收稿日期:2015—11—2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