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爬满青藤的木屋》:牧歌背后的悲歌

2016-03-07 10:46
湖南广播电视大学学报 2016年3期
关键词:木通牧歌木屋

刘 楚

(武汉大学文学院,湖北武汉 430072)



《爬满青藤的木屋》:牧歌背后的悲歌

刘楚

(武汉大学文学院,湖北武汉430072)

古华的短篇小说《爬满青藤的木屋》,属于立意批判、反思的小说叙事。在那个特殊的历史时期,绿毛坑看似颇具牧歌色彩,实际上与充满明争暗斗的场部高度同构。作者透过小说中知青、妇女和儿童的人生悲剧,对悲剧诞生的原因进行追问。以王木通为载体,作者在字里行间对他身上隐藏的人性之恶与传统文化中的落后因子重合,对其愚昧自大与非正常权力合谋这一现象展开批判、反思。

古华;《爬满青藤的木屋》;悲剧;批判

在20世纪80年代的文学谱系中,人们对湖南作家古华并不陌生,他的长篇小说《芙蓉镇》(原载《当代》1981年第1期)荣获第一届茅盾文学奖,被誉为他的代表作。小说被著名导演谢晋改编为同名电影后,《芙蓉镇》更是“飞入寻常百姓家”,对极“左”政治,特别是那个特殊年代的叙事引起人们极大的共鸣、讨论和反思。其实,对那个特殊年代的批判、反思在他的短篇小说《爬满青藤的木屋》(原载《十月》1981年第2期)也表现得相当犀利、深刻。可以说《爬满青藤的木屋》是《芙蓉镇》的姊妹篇。前者虽然也被拍成同名电影,但相比后者大红大紫的接受史、研究史,《爬满青藤的木屋》则要落寞冷清得多。

实际上,《爬满青藤的木屋》入选谢冕、洪子诚主编的《中国当代文学作品精选1949-1989》和雷达主编的《百年百篇经典短篇小说1901-2000》等现当代文学作品选,就足以说明许多现当代文学史家、文学批评家对这部作品的肯定、认可和经典化的努力。韦勒克、沃伦合著的《文学理论》提到:“如果过去许多二流的、甚至十流的作家值得我们研究,那么与我们同时代的一流或二流的作家自然也值得我们研究。学院派人士不愿评估当代作家,通常是因为他们胆怯或缺乏洞察力的缘故。他们宣称要等待‘时间的评判’,殊不知时间的评判不过也是其他批评家和读者——包括其他教授——的评判而已。”[1]就作家对中国现当代文学发展脉络之重要、作品本身的思想艺术价值之可观与研究现状之不如意所产生的巨大反差而言,古华的《爬满青藤的木屋》算一个例子,因而,努力超克洞察力之不足等因素,认真研读这部作品很有必要。

一、“瑙格劳玉朗”故事:立意批判的创伤性叙事

从叙事学层面分析,《爬满青藤的木屋》大体可以划分为两个大的线性叙事段落:在那个特殊年代,雾界山林区流传的“瑙格劳玉朗”*在小说中,“瑙格劳玉朗” 是瑶语“瑶家阿姐”的意思。见古华《爬满青藤的木屋》,人民文学出版社1983年版,第1页。下文所引《爬满青藤的木屋》原文均出自这一版本,不另注。故事;“四人帮”倒台后,林场人对主人公盘青青和“一把手”李幸福命运的猜测和议论。前者是小说的主体叙事部分,在那个特殊的时代背景中,主人公的悲喜人生由此得到充分展开,后者则是作者采用限制性叙事视角,给小说设定的开放性结局,给这部批判现实主义作品注入了若干现代主义技法色彩。

“瑙格劳玉朗”故事又可以划分为几个小的线性叙事段落:(1)参加过红卫兵大串联的知青“一把手”李幸福——林场领导称之为“犯有错误的知青”——被放逐绿毛坑前,王木通和盘青青一家过着看似平静的牧歌生活。(2)“一把手”到绿毛坑后,逐渐打破了王木通和盘青青一家平静的生活,并与王木通矛盾激化。王木通不顾“一把手”的警告烧山灰埋下火灾隐患。(3)绿毛坑发生森林火灾,王木通抛下盘青青带着孩子逃走,不知所踪,“一把手”从林场求援未果,独自回到绿毛坑救出盘青青,两人拼死保护珍贵树种,最终生死未卜。火灾扑灭后,绿毛坑林带的好几万亩珍贵树种“已经十停烧了三停”。“牧歌”最终演化为十足的悲剧。(4)王木通回到林场,在全国“反击右倾翻案风”运动的大方向下,上级将火灾责任推给“阶级敌人”“一把手”。王木通带孩子接任天门洞林子,娶寡妇为妻,貌似又恢复了平静的“牧歌”生活。

第(1)个小叙事段落是“瑙格劳玉朗”故事的发生阶段。作者将“绿毛坑”和“林场”空间并置,构成一个看似截然不同的空间。在王木通眼里,与那个特殊年代中“夺权反夺权的政治烧饼都翻不赢”的林场相比,绿毛坑似乎是个充满田园牧歌色彩的“世外桃源”“法外之地”。王木通和盘青青一家的生活犹如绿毛坑的山水和森林,宁静、清澈、和谐。“王木通目不识丁,却十分自信,什么都懂。在绿毛坑,他觉得自己是真正的‘主人’……他把全家人的日子治理得有规有矩。夫妻、父子,在绿毛坑木屋里各就各位,居然也讲究点尊卑高下,组成了一个小小的社会。”那个年代竟出现三纲五常式的“老中国”生活形态,给人以时间静止、进步停滞的观感,作者批判的锋芒显露。其实,作者透过“牧歌”的表层,为后面悲歌的书写埋下伏笔,暗藏了盘青青为王木通所压抑,生活不如意、心情不舒畅的缝隙。

第(2)个小叙事段落可以说是“瑙格劳玉朗”故事的发展阶段。如果说第(1)个小叙事段落对王木通尚存几分“欲抑先扬”成分(作者褒扬了王木通的勤劳、力气大等素质)的话,那么在第(2)个小叙事段落,王木通身上的愚昧而又自大、嫉妒而又专断、公私不分而又师心自用的人性之恶得到充分彰显;而作者在第(2)(3)小叙事段落则对“一把手”采用“先抑后扬”的手法。先写1966年“红卫兵大串联使他着过魔,有一回他扒火车,把好端端的一只手臂丢在铁轨上了”并导致“谁都不肯要”,被发配绿毛坑的不堪经历,后又抑扬并存地写他给王木通、盘青青一家和绿毛坑林子带来的新气象,但由于政治上遭到歧视、压抑而产生畏惧、犹豫心态,直至写到他到林场求援未果,灰心丧气,独自回到绿毛坑,冒死抢救盘青青和珍贵树种,最终和盘青青生死未卜。他的人格魅力得到渐次展开和升华,读者对他的观感由反感、可怜最终导向又怜又敬的复杂心态。第(3)个小叙事段落可以说是故事的高潮部分,人性的善恶、臧否在作者沉稳的叙述中得到淋漓尽致的表现。与“一把手”在火灾中有情有义的表现相比,王木通不顾盘青青的死活带着孩子擅离职守,用盘青青痛心疾首的话说,可谓“无情无义的黄眼贼”。

第(4)个小叙事段落可说是故事高潮部分的延宕,“一把手”、盘青青与王木通命运的反差,以及他们各自人性善恶的分野,在作者的叙述中得到展现。王木通嫁祸于“一把手”,自己平安着陆,带着孩子走马上任天门洞老林子,当年即与一名寡妇结合,“继续过他那苦吃蛮做、 自给自足的日子”。王木通似乎寻回了那逝去的美好,牧歌式生活失而复得,“瑙格劳玉朗”故事也似乎暗合“牧歌——悲歌——牧歌”“平静——打破平静——平静”的循环叙事模式。其实,在这一小叙事段落中,叙事者的声音凸显。在“反击右倾翻案风” 运动的大背景下,作者将上级、林场对火灾的处置和王木通的表现(抑或称之为“表演”)描写得荒诞感十足,对王木通所谓牧歌似的生活的描写也颇具喜剧、闹剧色彩,对那个特殊年代的批判、反思呼之欲出。

读者如果穿透这个看似“牧歌归于牧歌”“平静复归平静”的循环叙事模式的表层,仔细琢磨小说人物演绎的悲喜人生,就可以体味小说中“一把手”、盘青青和王木通之间命运的巨大反差所蕴涵的大悲哀。鲁迅曾将悲剧和喜剧并置,对其做过简洁而不失深邃的阐述,他说:“悲剧将人生的有价值的东西毁灭给人看,喜剧将那无价值的东西撕破给人看。”[2]悲喜互渗,以喜写悲,更添其悲。这出悲喜剧中,作者演绎了社会中“劣币驱逐良币”的逆淘汰机制,蕴涵了历史循环、历史静止甚至是历史倒退给人造成的戕害。作者通过描写那个特殊年代“阶级大搏斗”的残酷性,为我们展示了“有价值的东西”被毁灭的悲剧,并对悲剧诞生的缘由进行了勇敢的追问。

二、人生悲剧:知青、妇女和儿童之悲

从小说的显在层面看,《爬满青藤的木屋》经由“一把手”、盘青青和孩子小通、小青的人生悲剧,写出了知青、妇女和儿童的人生悲剧。

通过“一把手”的人生经历,古华为我们呈现了一种悲情的知青叙事。在被称为“一把手”之前,他叫“李幸福”。命名的嬗替,体现了他身份、意义的转变。“意义不仅是某种被在语言中‘表达’或者‘反映’出来的东西:意义其实是被语言生产出来的。”[3]“李幸福”和“一把手”的不同命名生产出不同的意义。“他真名实姓叫李幸福, 说是解放那年出生的”,“李幸福”这一命名折射出“解放”这一宏大叙事,也体现了李幸福父母对“幸福生活”的憧憬,以及那个年代的人普遍的乐观心态。而李幸福到“一把手”命名的转换,则反映了他1966年参加红卫兵大串联的不堪往事,也反映了人们对他这一不堪往事所造成的身体残缺的嘲笑。他除了体力不如常人,雪上加霜的是,谁都不肯要他这个曾经的“革命小将”,最后被发配到王木通手下受教育,被改造。但他政治上不被信任的“贱民”身份并未得到改变,在绿毛坑他的人生厄运也并未停止。因为政治身份的低贱,他苦劝注意防火的善良用心被王木通、场部置于不顾。回到绿毛坑发现大火时,他勇敢救人,又为救珍贵树木而和盘青青生死未卜,却落入被定性为“阶级敌人纵火烧山”的下场。“阶级敌人”又是对他的一个新命名,意味着他已彻底沦为政治“异己者”。在《论人类不平等的起源和基础》中,卢梭认为人类存在两种不同类型的不平等:一种是自然的或生理上的不平等,另一种是伦理或者政治上的不平等。前者是由自然造成的,包括年龄、健康状况、体力等差别,后者取决于一种约定,而这种约定实际上是某些人为了比别人更富有、更高贵、更有权势而作出的损人利己之举。卢梭认为相比于前者,后者才是真正的不平等。[4]“一把手”正值青春年少、风华正茂的年纪,在那个特殊年代中却遭受被侮辱被欺凌的命运和不平等不公正的对待。本应绽放的青春安放何处?

盘青青这位“瑙格劳玉朗”,被林场的后生称为“仙姑般的阿姐”,“一把手”认为“这个大森林的女儿真象尊美神”。她“在山里出生,长大,招郎成亲,连林场场部这样远的地方也只来过一次”。她对外面的世界充满好奇和渴望,但王木通出于“怕自己的俊俏女人……见了世面,野了心,被……后生子们勾引了去”的自私目的,禁止她哪怕去90里外的场部。当她生下两个孩子后,又以那个特殊年代中纷乱的世事恐吓她,说得多了最终使她相信“场部那种明争暗斗乱糟糟的鬼地方,她连想都不去想了”。最终,她温顺驯服得“对男人没有太高的要求,只望他发火打人时,巴掌不要下得太重”。可见,“一把手”到来之前,王木通一家所谓牧歌式生活是以盘青青忍气吞声,被连哄带骗再加恐吓、殴打换来的,当然也是外面明争暗斗乱糟糟的世事造成的。“一把手”来绿毛坑后,带来的其实很平常的现代文明成果,比如刷牙、听收音机及尊重女性、爱护儿童,但王木通出于儿女私情的嫉妒、狭隘,除了对她下达不近人情的禁令外,还动辄殴打体罚,连“一把手”都能发现她“身上透出一股压抑不住的青春活力”。“她常常在漆黑的夜里暗自饮泣,渐次滋生出一种反抗。 ……盘青青如今敢和自己的男人硬碰死顶了”,这可以看出盘青青女性意识的觉醒,她由受辱走向反抗,由蒙昧走向觉醒,由被动生活走向主动追求幸福。鲁迅曾对女性启蒙和解放表示担忧,提出“娜拉出走以后”的疑问和忧虑,盘青青此时对生活和未来就充满了疑虑——“生活是畸形的,感情也就畸形。盘青青觉得自己在变。是在变好,还是变坏,她不晓得。”她认为自己与“一把手”同是可怜人,想向“一把手”求助,但他畏首畏尾,首鼠两端。她在“一把手”去场部前,给他100元托他买一些现代文明中不可或缺的生活必需品,却被王木通往死里打,在大火烧山时还被惨无人道地反锁在小木屋里……这位有价值的、美好的人儿所遭受的是被压抑,直至被毁灭的命运。

王木通和盘青青的孩子小通、小青,从小就受封建家长王木通“巴掌、 罚跪一类的家道”。作为大山里的孩子,他们没机会接受文化教育,外边文化人遭殃、被批判的人生际遇更坚定他们父母“读书识字是个祸”的认识。当然,“山里娃儿有山里娃儿的可爱处”,山水草木、花鸟虫蛇与他们为伴,他们知之甚多,所以当蛇吓得下乡知青“一把手”手足无措时,山里娃小通能从容应付,把蛇的知识讲得头头是道。“一把手”“看着这个本应上学的娃儿,却在这里模仿各种长虫的动作……心里不禁好一阵凄惶”,这里自有从城里来的“文明人”对山里“自然人”的打量和隐性的优越感。费孝通曾在《乡土中国》中从文化相对主义视角出发,提示人们城里人擅长于城里的事物,乡下人熟稔于乡下的事物,城乡人所处环境不同,不可厚此薄彼。[5]卢梭在《爱弥尔》中描写了“自然人”受教育的全过程,提倡顺乎天性,让人的天性不受社会偏见和恶习的影响而得到自然发展。王木通后来禁止孩子们去“一把手”屋里听收音机、接受刷牙之类并不过分的现代文明成果。按照卢梭的观念,我们应当反对陈腐的教育,但王木通这里所做的却是完全禁止孩子受教育,这其实是在扼杀孩子好奇、学习、发展的天性,是一种反智行为。更悲催的是,王木通让孩子忍受家庭暴力,在火灾来临时,竟抛弃他们的亲娘逃生。后来他带着孩子上任天门洞林子,当年即娶寡妇为妻,作者用讽刺、喜剧而带有荒诞感的笔法写到:“正好那寡妇也带来一男一女两个娃儿,日后长大成人,跟王木通的两个娃儿配对,在天门洞的古老木屋里传宗接代,是顺乎人情天理的了。”小通、小青,他们的名字似乎是父母婚姻的见证,但细究起来,不如说可能是他们父母人生、命运的延续。长大后的小通可能会成为王木通,大男子主义横行,欺凌妻儿,目不识丁却妄自尊大;长大后的小青可能难免盘青青的命运,对外面的世界怀有渴望却最终望而却步,按“老辈”的规矩招郎成亲,温顺驯服只求丈夫不要打得太厉害。作者没有直接发出“救救孩子”之类振聋发聩的呼号,但对孩子们人生刚刚起步,却早已注定的悲情宿命,以及“老中国”进步停滞、文化更新停止的超稳定结构表示了深切忧虑。拨开小说显在表现的“一把手”、盘青青和孩子们之人生悲剧,即可发现隐性的那个特殊年代时代悲剧、社会悲剧、文化悲剧。作者也就由人性批判、对那个特殊年代的社会政治批判进入到对民族文化的思考。

三、悲剧的诞生:人性、政治、文化视野的批判

古华曾在《闲话<芙蓉镇>》中说:“透过小社会来写大社会,来写整个走动着的大的时代。”[6]作家的这一创作思想也在《爬满青藤的木屋》中得到贯彻,他借写“一把手”、盘青青和孩子们之人生悲剧来投射那个特殊年代之时代悲剧、社会悲剧、国家悲剧。古华还说《芙蓉镇》是“寓政治风云于风俗民情图画”[6],落实到《爬满青藤的木屋》,作者描绘了场部和绿毛坑之风俗民情画。小说中,特别值得注意的是“木屋”这一意象。“木屋”仅是简单的客观之风景,还是背后隐藏丰富的象征意义?柄谷行人提到,“只有在对周围外部的东西没有关心的‘内在的人’(inner man)那里,风景才能得以发现”[7],也就是说,风景的发现和表征常常受“内在的人”的意识操控。“所谓风景乃是一种认识性的装置”[7],作为一种“认识装置”,风景蕴涵了隐秘而丰富的意识形态信息。具体到《爬满青藤的木屋》,“木屋”这一风景即具有隐秘而丰富的象征内涵。

“木屋”出现在小说标题中,还在文中多次出现。在第一段,“木屋”意象密集出现,并透露出丰富信息。盘青青家“祖辈都住在绿毛坑,一栋爬满青藤的木屋里。……木屋和外界的联系,除开一条小土路,‘文化大革命’前还架设过一根报火警的电话线路。有年冬天落大雪,把电话线压断了。‘文化大革命’以来,林场领导上台下台象走马灯,夺权反夺权的政治烧饼都翻不赢,也就没顾上再派人把电话线路修复。因而那根象征着现代文明的铁线线,终于没能再进入到这古老的森林里…… ” 由此可知,“木屋”是典型的前现代文明乡土社会之象征。如果说这里的“木屋”还有几分牧歌色彩的话,那作者在写孩子的人生悲剧,写到他们长大成人后正好可以与寡妇带来的一双儿女“在天门洞的古老木屋里传宗接代”时,就已上升到对“老中国”传统文化落后因子的批判。

“一把手”、盘青青和孩子们之人生悲剧以及那个特殊年代之时代悲剧、社会悲剧、国家悲剧是怎样诞生的?诞生的缘由有哪些?“一把手”该对悲剧的诞生负责吗?自然,他对自己参加红卫兵大串联导致的人生悲剧负有部分责任,似乎又对闯入绿毛坑,以他那实际上稀疏平常的现代文明成果扰乱了盘青青一家的生活,但又不能保护盘青青,在与王木通的冲突中导致悲剧发生负有部分责任。但要他对悲剧承担全部责任,则是不能承受之重。盘青青要对自己和家庭的悲剧承担责任?虽然在与“一把手”接触后对他产生了好感,但他们始终保持了“止乎礼”的界限,并且她的反抗与王木通的压抑过甚、猜忌过度有直接关系,她寻求温暖之举纯然出乎天性和人之常情。王木通是“一把手”、盘青青和孩子们之人生悲剧的直接造成者,作者正是以王木通为载体,对他身上隐藏的人性之恶与传统文化中的落后因子重合,对他的愚昧自大与非正常权力合谋这一现象展开批判、反思。

王木通身上隐藏的人性之恶,传统文化中的落后因子,上文已论,此不赘述。下面例举愚昧盲信的王木通与非正常权力合谋的表现,作者的批判锋利而引人深思。小说开头,绿毛坑俨然躲避乱世的“世外桃源”“法外之地”,有几分“田园牧歌”色彩。实际上,绿毛坑和林场空间并置,看似截然不同、二元冲突实则高度同构,非正常权力一直在场。在绿毛坑,王木通自认为是“主人”,但终究承认他归林场领导管,“一把手”就是林场领导命令他带回绿毛坑“受教育”“受改造”的。在政治上不被信任的“一把手”面前,他很享受权力带来的快感——目不识丁的他在绿毛坑下着禁令,以“场领导把你的命簿子交在我手里捏着”胁迫“一把手”就范,欺压弱者,要“一把手”汇报、请假、写检讨,过着“领导”的瘾,对此他自己都感觉“品尝到了做一个拥有权力的领导者的滋味”。

可悲的是,非正常权力在场的时候,正常权力却是缺席的。绿毛坑与外界的联系,本来除了一条小土路,那个特殊年代之前还有一根报火警的电话线路。但电话线断了后,在那个特殊年代,林场领导“夺权反夺权的政治烧饼都翻不赢”,却再没顾上派人把电话线路修复。这里,作者批判的是那个特殊年代当权者有心争权夺利却无心进行建设,忙于斗争却耽误社会进步,陷社会、国家于大乱之悲剧。“一把手”留有一本那个特殊年代前的《护林防火常识》,请注意,是常识!他拿给王木通看,王木通“目不识丁却又不屑一顾”,公然宣称“如今这世道就兴老粗管老细,就兴老粗当家!”可知其反智倾向已严重到反基本常识的地步。令人遗憾的是,以场部领导为代表的非正常权力再次与王木通之类的愚昧之流合谋,当“一把手”到场部反映火灾风险,请求修好电话线时,领导却以政治挂帅,以运动为中心,以他低下的政治身份压制他说话的权利。最后火灾发生,酿成重大人员、森林财产损失,林场仍以运动为中心,罔顾是非和真相,把责任全部推给“一把手”,酿成冤假错案。

季红真曾将新时期小说的基本主题归纳为“文明与愚昧的冲突”[8],《爬满青藤的木屋》基本符合这一启蒙主题,但80年代中国文坛常见的进步叙事在此还只是若隐若现,只见端倪。“连绿毛坑里那些当年没有烧死的光秃秃、黑糊糊的高大乔木,这两年又都冒芽吐绿,长出了青翠的新枝新叶”,小说结尾将时间定格在“四人帮”倒台,全国都在平反冤假错案的时候,拨乱反正、百废待兴,那个特殊年代给个人、社会、国家造成的伤痕有待疗治,新时期在人内心中升腾起朦胧的希望。“没有哪一次巨大的历史灾难不是以历史的进步为补偿的”[9],恩格斯如是说。前事不忘后事之师,我们期待国家、社会和个人能获得更大的历史进步以偿付、救赎曾经有过的遗憾。

[1]韦勒克,沃伦.文学理论[M].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84:38.

[2]鲁迅.鲁迅全集[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73:178.

[3]伊格尔顿.二十世纪西方文学理论[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7:59.

[4]卢梭.论人类不平等的起源和基础[M].北京:商务印书馆,1982:70.

[5]费孝通.文字下乡[A].乡土中国[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6:10-15.

[6]古华.闲话《芙蓉镇》[A].新时期作家谈创作[C].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3:222,217.

[7]柄谷行人.日本现代文学的起源[M].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3:15,12.

[8]季红真.文明与愚昧的冲突(上)——论新时期小说的基本主题[J].中国社会科学,1985,(3),9-12.

[9]恩格斯.致尼古拉·弗兰策维奇·丹尼尔逊[A].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9卷[M].北京:中共中央马克思、恩格斯、列宁、斯大林著作编译局,1974:149.

The Hut Covered With Ivy: a Tragedy behind the Pastoral

LIUChu

The Hut Covered with Ivy, a short story by Gu Hua, is a narrative aiming to criticize and reflect on that special year. During that special year, Lvmao Pit seems to be very pastoral. However, the place is actually rather same as those full of infighting. Through describing tragedies of the educated youth, women and children, the author is questioning the reasons for the birth of such tragedies. He also?sets Wang Mutong as the carrier to rethink of and animadvert on the phenomena why the hidden evil of human nature and backward factor of traditional culture overlap on Wang Mutong as well as his ignorant fanaticism to collude with abnormal power.

Gu Hua; The Hut Covered with Ivy; tragedy; criticism

2015—12—20

刘楚(1988—),男,武汉大学文学院文艺学专业2014级硕士研究生。

I207.42

A

1009-5152(2016)03-0036-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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