牟彩霞
(1.山东大学 历史文化学院,山东 济南 250100;2.山东建筑大学,山东 济南 250101)
历史研究
威廉·廷代尔圣经翻译之历史地位与影响
牟彩霞1,2
(1.山东大学 历史文化学院,山东 济南 250100;2.山东建筑大学,山东 济南 250101)
廷代尔的圣经翻译具有重要的历史地位与影响。他是14世纪威克里夫之后的首位《圣经》英语译者,是历史上第一位将希腊语和希伯来语《圣经》原文翻译成英语之人,也是采用印刷术出版英语《圣经》第一人,开创了《圣经》英译的新篇章。他的译本成为16世纪、17世纪诸多圣经英语译本的蓝本,内容和风格被继承和发扬。其译本所用语言奠定了现代英语语言的基础,影响了英语语言的风格,随之也对英语语言文学产生了深远的影响。此外,廷代尔译本在英国民众中普及了圣经知识、传播了改革思想,对英国宗教改革乃至民族国家的建立起到了积极的推动作用。
廷代尔;圣经翻译;英语语言与文学;宗教改革
威廉·廷代尔(William Tyndale,1494-1536)*目前“William Tyndale”最为常见的翻译为“廷代尔”,也有学者将之译为“廷戴尔”、“丁戴尔”以及“丁道尔”、“廷岱勒”、“丁铎”、“廷德尔”等。是16世纪英国著名圣经翻译家和神学家,也是一位杰出的人文主义者。恰逢欧洲宗教改革掀取高潮的时期,欧洲大陆各国的民族语版圣经译本纷纷出版,成为宗教改革者唤醒民众、对抗天主教会的有力武器。身处英国的廷代尔深受宗教改革思想的影响,决意用英语通俗语翻译圣经,并最终于1526年出版了译自希腊语的《新约全书》,随后还进行了希伯来语《圣经·旧约》的翻译工作并出版了部分章节。“廷代尔用他所处时代的英语口语作为传达上帝之言的有效载体”*S.L.Greenslade,The Cambridge History of the Bible:The West from the Reformation to the Present Day,Vol.3.,Cambridge: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1963,p.145.,使英国普通民众都可自行阅读《圣经》,其圣经英译本一经问世立即在英国广泛流行,受到民众的热烈推崇。不过,廷代尔也因此遭到了罗马天主教会以及以托马斯·莫尔为代表的一些反对派学者的严厉攻击,1536年他被教会以“异端”的罪名处以绞刑,尸体被火烧。
但是,廷代尔的名字并没有随着焚烧的大火消失在历史的长廊中。早在16世纪廷代尔殉道后不久,约翰·福克斯在他的名著《行传与见证》(又名《殉道史》)*John Foxe,The Acts and Monuments,London:John Daye Press,1563.中就记录了廷代尔的生平,并收录了其部分作品。此后的几个世纪,尤其是从19世纪下半叶开始至今,廷代尔研究一直是国外学术界的热点,研究英语圣经翻译史、英国宗教改革史、基督教神学思想史甚至印刷术在欧洲的发展史等都绕不开廷代尔。相比较而言,中国国内学者对廷代尔的研究起步较晚。最早有关廷代尔的文字资料出现在20世纪初*参见朱维之:《基督教与文学》,长春:吉林出版集团有限责任公司,2010年版。朱维之将“William Tyndale”一名译为“丁达尔”。。近些年来,随着中西文化交流的加快,国内学界对廷代尔的研究逐步升温。相当一部分有关英国文学史、西方文化史、圣经翻译史的著作介绍了廷代尔生平及翻译成果*参阅王佐良,何其莘:《英国文艺复兴时期文学史》(第2版),北京:外语教学与研究出版社,2006年版;杨周翰:《十七世纪英国文学(第二版)》,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6年版;范存忠:《英国文学史提纲》,成都:四川人民出版社,1983年版;刘炳善:《英国文学简史》(新增订本),开封:河南人民出版社,2007年版;谭载喜:《西方翻译简史》(增订版),北京:商务印书馆,2004年版,第80页;赵彦春:《翻译学归结论》,上海:上海外语教育出版社,2005年版,第48页。。然而,令人遗憾的是,尽管国内学者对廷代尔多有关注且对其圣经翻译事业给予了很高的评价,但纵观整个大陆学界,到目前为止,尚无对廷代尔的全面、系统研究。不仅没有廷代尔研究的专著,涉及廷代尔的文献也多局限于对其生平以及《圣经》译者的介绍,鲜有对廷代尔的深入细致考察,更谈不上对他的多学科综合研究。有鉴于此,本文拟通过梳理廷代尔译经的时代背景,将之置身于16世纪欧洲圣经民族语翻译和宗教改革的浪潮中,揭示其在英语圣经翻译史、现代英语语言发展史、英国宗教改革史上的重要历史地位和影响。
15世纪的欧洲,罗马天主教会认可的唯一圣经版本是拉丁语通俗版圣经即武加大译本。这是公元4世纪由学者哲罗姆*哲罗姆(St.Jerome,347?-420),早期西方基督教会四大权威神学家之一,翻译家,理论家。公元347年左右生于罗马斯特里同城(Stridon)。公元382年至385年担任罗马教皇达马苏一世的秘书。公元383年受达马苏一世指派翻译《圣经》。哲罗姆的翻译历经23年,横跨两个世纪,过程较为曲折。他最先使用《旧约》的希腊语译本也就是七十子文本和希腊语《新约》作蓝本,将之译成拉丁文。但随后改以希伯来语《旧约》为基础,重新翻译。公元405年左右,哲罗姆最终翻译完成了包括《旧约》和《新约》在内的拉丁语《圣经》,即《通俗拉丁文本圣经》(the Vulgate)。从希腊文和希伯来原文翻译而成的版本。16世纪民族语《圣经》翻译的先驱可谓大名鼎鼎的荷兰人文主义者伊拉斯谟。从1506年起,伊拉斯谟就开始收集希腊文新约手稿文献复本,经过多年努力,最终于1516年将希腊文新约编辑出版。他在新约编本前言中这样写道:“我宁愿使最柔弱的妇女阅读《福音》及圣保罗的《圣徒书》……我要使这些话译成各种语言,不仅苏格兰人及爱尔兰人,而且土耳其人及阿拉伯人均能阅读。我渴望种田的人一面耕地一面唱着它,纺织者哼之于穿梭的旋律中,旅行者以此为娱乐以排除其途中的无聊……我们也许会因从事其他的一些研究而后悔,但是当人从事这些的研究时,一旦死亡来临,他就是幸福的。这些神圣的话给予你基督的谈话、治病、死亡以及复活的真实印象,使得他如此常在,以致如果他在自己的眼前,你未必会更真实地见到他。”*[美]威尔·杜兰特:《世界文明史:宗教改革》,北京:华夏出版社,2010年版,第290页。伊拉斯谟希腊文圣经新约的出版成为一个新时代的开端,激发了欧洲各国民族语圣经翻译的热情。
1522年9月,受伊拉斯谟希腊文新约编书的影响,马丁·路德以此书为基础,翻译出版了德文版圣经新约。几个星期之内,路德的德文版“九月圣经”就销售了5,000余本。随后的新版十月圣经则在两年内印刷了12,000份,而且据估计同时期还有超过六十个盗版的德语圣经版本问世*David Daniell,William Tyndale:a Biography,New Haven & London:Yale University Press,1994,p.297.。德文版圣经的大量印刷发行将《圣经》带到了千家万户,使德国普通民众有机会自行阅读和理解《圣经》。另外,德文版圣经的普及不仅促进了德意志民族语言的统一,也为宗教改革运动提供了理论武器,使得新教在德国各地快速传播。此后不久,发生在德国的这场改革就波及到欧洲其他国家和地区。随着宗教改革运动的深入发展,翻译《圣经》为民族语的热情也在各国蔓延。到16世纪20年代,除英国外,其它所有欧洲国家都有翻译成民族语的多个圣经版本。
当整个欧洲都掀起宗教改革的浪潮时,英国仍然是个保守的天主教国家。蔓延欧洲的宗教改革运动最初遭到了英王亨利八世的公开反对*1521年,亨利八世写了一本名为《保卫七圣礼》(Assertio Septen Sacramtooum)的拉丁文小册子,在伦敦出版发行,以表明他对路德宗教改革的态度。同年,他派人将一本装帧精美的册子呈递给教皇,博得了赞赏,被罗马教廷授予“圣教捍卫者”(Defender of the Faith)的称号。。在《圣经》译成民族语这个问题上,亨利八世在很长时期内也持有坚决不可为的态度。除了世俗君主的反对,英国天主教会对英语圣经的限制也比欧洲其他国家更为严厉。尽管早在14世纪,英国就先后出现了两个版本的威克里夫英语完整版圣经,但在威克里夫圣经译本之后长达140多年的时间里,英国没有再出现新的《圣经》民族语译本。这一现象的出现主要应归咎于1409年(一说1408年)颁布的《牛津宪法》(Constitutions of Oxford)。
自从1378年威克里夫提出所有基督徒都有责任了解圣经知识之后,有关《圣经》译成民族语合法性的争论在英国国内一直存在。这一争论15世纪初在牛津学者中尤为激烈。英国著名史学家、伦敦大学教授玛格丽特·迪耐斯立(Margaret Deanesly,1885-1977)在其著作中曾详细记述此一争论的过程和内容。以威廉·巴特勒(William Butler)和托马斯·帕尔默(Thomas Palmer)为首的保守派反对将《圣经》翻译成民族语,甚至把圣经民族语翻译的支持者们称为“异端”,而以彼得·佩恩(Peter Payne)为代表的另外一部分学者则支持《圣经》译成民族语的行为。随着牛津学者们争论的加剧,这一问题也引起了越来越多的私人辩论,以至于“售卖肉汁的厨师们也自认可以阅读威克里夫英语圣经”*有关双方的具体辩论内容,参阅Margaret Deanesly,The Lollard Bible and Other Medieval Versions,Cambridge: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1920,pp.290-295.。起初,对于发生在大学校园和民间对英语《圣经》合法性的讨论没有过多关注,但随着时间的推移和参与人数的增多,这些争论逐渐引起了罗马天主教会的警惕,被后者视为对教会权威的冒犯和挑战。鉴于罗拉德派在英国传播范围和影响力的日益扩大,教会反对圣经民族语翻译的决心与日俱增。
1407年10月坎特伯雷大主教托马斯·阿伦戴尔(Thomas Arundel)前往牛津召集了一次教士会议,主要任务就是解决英语圣经和英语宗教小册子的问题。这次牛津会议通过了13条针对罗拉德派的章程。1409年阿伦戴尔颁布了《牛津宪法》,此时距它的第一稿已经有两年的时间。该宪法包括一系列的条款,这些条款对教会尤其是牛津大学在布道和教学各个方面做出了一些新的规定*《牛津宪法》的具体条款,参阅Nicholas Watson,“Censorship and Culture Change in Late-Medieval England:Vernacular Theology,the Oxford Translation Debate,and Arundel’s Constitutions of 1409”,Speculum,Vol.70,No.4 (Oct.,1996),pp.827-829.。例如,条款6、9到11涉及到学校内神学问题讨论的限制,要求至少每个月都要对大学里的每一个学生的观点进行询问,并且禁止阅读威克里夫的书籍以及任何未经主教任命的十二人委员会一致同意而私自出版的书籍。第1到第5条款包括第8条款主要是关于语法学校和其他环境中的布道和教学。这几个条款申明了无执照布道的违法性,禁止布道者在布道时讨论教士的罪或者圣餐问题,该限令也延伸至学校教师和任何其他的教师。这些条款还限制了大学以外对于信仰问题的所有辩论。在《牛津宪法》所有条款中,最受关注的当属第7条。该条款原文如下:“诚如受祝福的圣哲若姆所见,把圣经从一种语言翻译成另外一种语言是一件危险的事情,因为在翻译中不容易保有原有的意义……因此,我们颁布命令,从今以后,没有人可以私自把圣经的任何片段翻译成英语或其他语言……而且没有人可以部分或全部地阅读任何此类书籍……有违背此条款者,将被视为错误和异端的倾向者而受到惩罚。”1409年《牛津宪法》被认为是限制用本国语进行宗教讨论和写作的关键因素*Nicholas Watson,“Censorship and Culture Change in Late-Medieval England:Vernacular Theology,the Oxford Translation Debate,and Arundel’s Constitutions of 1409”,Speculum,Vol.70,No.4 (Oct.,1996),p.824.。此后的一个多世纪里,英国圣经英译行为几近销声匿迹。
然而,进入16世纪后,随着都铎王朝经济的发展,英国社会与政治发生了巨大的变化。英国普通民众的自由意识和民族意识也与日俱增。首先,人口的增加,劳动力和社会需求的增长在刺激经济发展和农业生产商品化进程的同时也促进了个人主义的发展*[英]肯尼思·O·摩根主编:《牛津英国通史》,王觉非等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93年版,第240页。。而15世纪以来,从欧洲大陆传入英国的文艺复兴思想和人文主义思想更是唤起了民众尘封已久的自由思维。另外,都铎王朝专制君主制的建立和欧洲宗教改革运动的影响又使英国民众的民族意识空前高涨。所有这些变化对英国教会构成了越来越大的威胁。
一直以来,罗马天主教会的残酷剥削和神职人员的骄奢淫佚、愚昧无知引起了英国民众的普遍不满。与教会堕落腐败现象并行的却是普通民众对宗教的虔诚。这一时期在英国,教士们是令人厌恶的,但民众对宗教的虔诚却是普遍的。受人文主义思想的影响,英国民众对宗教信仰自由的要求也日益强烈,其中一个表现就是对英语民族语《圣经》的渴求。总而言之,16世纪初英国宗教状况就是民众对教士阶级的憎恨和对信仰自由的渴望汇集在一起的一个综合画面*Donald Dean Smeeton,Lollard Themes in the Reformation Theology of William Tyndale,Kirksville Missouri:Sixteenth Century Journal Publishers,1986,p.39.。正是在这一历史背景下,廷代尔挺身而出,开始了自己翻译《圣经》的伟大事工。
廷代尔1494年左右出生于英格兰南部的格罗斯特郡(Gloucester)附近靠近威尔士边境的一个村庄。童年时期在家乡接受教育,并且极有可能进入当地文法学校学习英国历史和拉丁语等。廷代尔的家乡宗教气息浓厚,威克里夫思想和罗拉德派一直在民众中秘密流传。1506年前后,廷代尔离开家乡前往牛津大学莫德林学院(Magdalen College)学习。在莫德林学院,廷代尔有机会接触到希腊文圣经。“在那段不短的时间里,他经过勤奋不懈的学习,在语言知识和其他人文艺术方面,尤其在他十分痴迷的圣经知识上,都取得长足的进步;即使是病卧在莫德林的宿舍楼里,他还私下为莫德林学院的一些同事和学生诵读神学书卷,教导他们圣经的知识和真理。”*[英]约翰·福克斯:《殉道史》,苏玉晓,梁鲁晋译,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1年版,第90页。1512年廷代尔取得学士学位,1515年获得硕士学位。在此期间,他还获授圣职,成为罗马天主教的一名教士。随后的几年,廷代尔的行踪不详。一种较为可靠的说法是,他去往剑桥学习神学,但因不满学院的教育方式,于1521年放弃神学的学习,返回故乡格罗斯特郡,受聘于当地贵族沃尔什爵士(Sir Walsh)家,担任其两名幼子的家庭教师。正是在这一时期,在与神职人员的交流中,廷代尔对教士们对《圣经》的无知和蔑视大为震惊,从而萌生了翻译英语《圣经》的念头。福克斯在《殉道史》中如此描述:“丁道尔先生偶遇一位神职人员,据说是一位学问渊博之士。丁道尔与他交流、讨论神学上的事,该大博士被催逼到一个地步,脱口而出这样亵渎的话语:‘我们宁愿不要上帝的律法,也不能不要教皇的法令!’……丁道尔……,便反驳道‘我蔑视教皇和他一切的法令。’又说,倘若上帝让他活下去,用不了几年,他就可以让一个耕田的男孩比他自己更通晓圣经”*[英]约翰·福克斯:《殉道史》,苏玉晓,梁鲁晋译,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1年版,第92页。。
1523年,因渴望将《圣经》译成英语,廷代尔离开家乡前往伦敦,寻求伦敦主教腾斯托尔(Tunstal)的帮助,希望获得他的许可与资助,以便合法翻译。为了证实自己的语言能力,廷代尔随身携带着他已翻译完成的伊索克拉底(Isocrates)一篇演讲词的英文译本。到达伦敦后辗转托人引荐同时将该译文呈现给主教。然而,在等候许久后,腾斯托尔主教最终没有接见他,并答复说他那里已经人满为患,没有空缺,建议廷代尔去其他地方试试。随后,廷代尔滞留伦敦一年寻找译经机会。伦敦求助事件是廷代尔译经生涯中的一个重要转折点。虽然寻找合法译经机会的努力最终没有结果,但也正是在这段时期内,廷代尔有机会近距离接触高级教士,目睹了他们的堕落、无知、骄横。伦敦之前的廷代尔,涉世不深,对高级教士们的虚伪和堕落了解甚少,对天主教会还抱有一线期望。而在伦敦的一年时间里,他对教会的幻想被彻底击破。他亲眼看到,亲耳聆听了这个世界的进程,听到教士们如何吹嘘自己和他们的权威;看到高级教士们浮华的盛况,和他们如何忙于维持世界和平与统一*William Tyndale,“Preface to the Five Books of Moses”,in Henry Walter,ed.,Doctrinal Treaties and Introductions to Different Portions of the Holy Spirit,Cambridge: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1848,p.396.。在亲眼目睹了伦敦“高级教士们的行径”*廷代尔1530年曾出版一本宗教小册子,取名为“高级教士的行径”(Practices of the Prelates)。后,廷代尔翻译《圣经》为英语民族语的信念更加坚定,同时也意识到这将是一条艰难之路。他回忆道:“在伦敦我滞留了一年左右,……最终明白了不仅伦敦主教的府邸里没有地方可以翻译《新约》,就是整个英格兰都没有可以做这件工作的地方……。”*William Tyndale,“Preface to the Five Books of Moses”,in Henry Walter,ed.,Doctrinal Treaties and Introductions to Different Portions of the Holy Spirit,Cambridge: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1848,p.396.
1524年,廷代尔秘密离开英国,前往德国。此时的廷代尔已无退路,根据当时的法律,未经许可离开英国被视为叛国。到达德国的廷代尔最初居住在科隆(Cologne),与助手威廉·罗伊(William Roye)一起翻译希腊语圣经新约。1525年,他在科隆着手排印英文新约圣经。不幸的是,由于印刷工人走漏风声,印好未装订的经文章页全部被科隆当局查抄。得到风声的廷代尔被迫带着已印制的马太福音逃离科隆,坐船前往沃尔姆斯(Worms)。1526年在将科隆版圣经重新修订后,廷代尔在沃尔姆斯首次将译自希腊文的《新约全书》全文印刷,由此揭开了《圣经》英译史上崭新的一篇。不同于先前未印刷完成的科隆版圣经,沃尔姆斯《新约圣经》版面设计为八开本,没有前言和注释。该书一经出版就被商人们通过各种方法偷运回国,在全英国秘密流通。此后几年,沃尔姆斯版新约圣经不断被印刷,各种盗版也层出不穷,在英国的传播也越发广泛。
廷代尔圣经英译本在英国国内的大范围传播引起了教会的严厉谴责和疯狂迫害行动。伦敦主教滕斯托尔在国内发布命令,要求各地教会立即搜查该书,并亲自主持公开焚烧行为。而对于译者本人的搜捕行动也随之展开。面对巨大的危险,廷代尔没有退缩,继续自己的翻译事业。1526至1528年间,廷代尔移居安特卫普(Antwerp),住在一位旅居德国的英国商人托马斯·珀因兹家中。隐居于此的廷代尔将大部分时间用于翻译《旧约圣经》以及修订业已出版的《新约》,有限的休息时间则常为照顾病者和穷人而占据。1530年,廷代尔将首先翻译完成的《旧约全书》前五卷出版发行。1534年又出版了《新约全书》的修订本。此后的一段时间,廷代尔继续寄居在托马斯·珀因兹家中。除了对1534年新约做一些小的修正,他的主要工作是翻译旧约剩余的部分。廷代尔的进度大概已完成《旧约》的历史书,《约书亚记》到《历代志下》,甚至有可能已经译至《约伯记》和《诗篇》*David Daniell,William Tyndale:a Biography,New Haven & London:Yale University Press,1994,p.361.。
危险在1535年春天不期而至。一个化名亨利·菲利普斯(Henry Phillips)的英国人在骗取了廷代尔的信任后设计将他逮捕。在他生命的最后岁月,廷代尔被天主教会关押于布鲁塞尔以北10公里的维尔福德堡(Vilvord)长达16个月之久。然而即使是身陷囹圄,他仍未放弃继续翻译尚未完成的《圣经旧约》。1536年,拒绝悔悟的廷代尔被一个由17名神学家和律师组成的陪审团判处死刑。同年10月,在各方营救失败后,年仅42岁的廷代尔被带上绞刑架,死后遗体被焚烧。“在火刑柱上,廷代尔用热切的声音,高声喊道:‘主啊!愿你开启英国国王的眼睛!’”*[英]约翰·福克斯:《殉道史》,苏玉晓,梁鲁晋译,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1年版,第100页。
公元6世纪末,基督教在英国大范围传播。此后用英语对《圣经》经文进行解释的情况开始出现。但这种写于拉丁语经文行间的英语注释严格意义上尚不能称为翻译。真正意义上的英语民族语《圣经》翻译始于公元7世纪。其整个发展史可以分为两个时期:手抄本时期和印刷时期。1526年廷代尔印刷本《新约》的面世是这两个时期的分水岭。
历史上第一部完整版英语《圣经》出现在1382年,由英国学者约翰·威克里夫(John Wycliffe)组织翻译而成。威克里夫之后一个半世纪里,由于《牛津宪法》的限制,英国没有出现任何新的圣经译本,直到16世纪20年代廷代尔《新约》的问世。廷代尔的《新约》历史意义显著。它是英国历史上第一本印刷出版的《圣经》,也是第一本从圣经成书语言希腊语翻译而成的英文圣经,开始了英语译经史的一个新时代。廷代尔翻译《旧约》同样具有非凡的历史地位和意义。他是历史上把希伯来语《旧约全书》译成英语的第一人。而同一时期英国只有极少数几位牛津和剑桥的学者知晓希伯来语。多数英国普通民众甚至不知道有这样一门语言的存在,更不知道它与《圣经》之间的关系,因为所有与宗教有关的东西,无论是弥撒、洗礼,都围绕拉丁文展开。另外,廷代尔之前的圣经英语译本,由于时代原因,采用手抄形式,传播范围十分有限,普通英国民众难以接触。而廷代尔圣经译本采用先进的印刷术出版发行,流传广泛。“1526年春,人们花2至6个先令就可以在英国的任何地方买到一本”*梁工主编:《莎士比亚与〈圣经〉上册)》,北京:商务印书馆,2006年版,第51页。。此后几年被不断印刷发行,在英国的传播也越发广泛。到1530年,共有6个版本的新约圣经出现在英国市场上,总计的印刷册数大概是15,000本*B.F.Westcott,A General View of History of the English Bible,New York:The Macmillan Company,1916,p.37,p.51.。
廷代尔翻译《圣经》的事工打破了《牛津宪法》对英语《圣经》的禁锢,推动了英语圣经翻译的进程。廷代尔之后,16世纪到17世纪初,圣经英译行为一度十分活跃,英国出现了数个有影响力的英语圣经版本。这些圣经英译版本都以廷代尔的译作为蓝本,根据时代的发展不断地修订和完善。1535年历史上第一本印刷版的英语《圣经全书》是由曾担任廷代尔助手的科瓦代尔(Miles Coverdale)完成,该版圣经广泛采用了廷代尔的《新约》以及他所完成的《旧约》章节。1537年,第一部在英国合法出版的“马太版圣经(Mathew's Bible)”的《新约》以及《旧约·创世纪》只是对廷代尔版本的些许改动。1560年《日内瓦圣经》(The Geneva Bible)的背后还是廷代尔的圣经译本。而最受推崇的1611年《钦定本》(Authorized King James version)百分之九十的内容来自廷代尔的译本。
综言之,廷代尔在圣经英语翻译史上起到了承前启后的作用,架构了一座连接古今的桥梁。因其在圣经英译史上的不凡地位,廷代尔被诺顿誉为“英语圣经翻译之父”*David Norton,History of the English Bible as Literature.转引自David Teems,Tyndale:The Man Who Gave God an English Voice,Thomas Nelson,2012,p.62.。廷代尔的圣经英译本不仅具有重要的历史地位,同时也产生了深远的影响。
(一)对现代英语语言与文学的影响
首先,廷代尔的圣经英语译本提高了英语语言的地位。16世纪廷代尔译经时,经过两个世纪的发展,威克里夫译本所使用的14世纪中古英语已不能为普通大众所理解和接受,现代英语正在形成之中。然而,在都铎王朝初期,大部分作品还是使用拉丁语,许多学者对英语语言抱有怀疑态度,托马斯·莫尔的名著《乌托邦》就是用拉丁语完成的。在这样一个历史性的时刻,廷代尔英语圣经译本的出现和广泛流传有效提高了英语语言的地位,扩大了其在学术事业和民众日常生活中的影响力,促成了现代英语语言的广泛使用。
其次,廷代尔圣经英译本的问世,丰富了现代英语语言词汇,完善了其结构,奠定了其基础,并影响了其风格。“一位作家可以以两种方式丰富一门语言——可以直接引入新词或赋予词语新的应用,也可以间接地因其作品的流通使现有的表达形式具有更广泛的使用和新的价值。”*Henry Bradley,The Making of English,London:McMillan & Co.,Ltd.,1924,p.216,p.220.这两种情况都适用于廷代尔。因其英语圣经,一些罕见的英语单词成为大众的日常用语。布莱德利曾以“beautiful(美丽的)”一词为例说明廷代尔对现代英语的影响。他说,像“beautiful”这样一个人们十分熟悉且在英语语言中不可缺少的单词,在廷代尔以前没有哪个作家使用。这个词诚然并非廷代尔首创,但无疑却因他在《圣经》里的使用而普遍流行开来*Henry Bradley,The Making of English,London:McMillan & Co.,Ltd.,1924,p.216,p.220.。廷代尔还创造了一些新的英语单词、习语和谚语。现代英语中的不少习语都源于廷代尔的圣经译本。“long-suffering(坚忍的)”“peacemaker(和事佬)”“scapegoat(替罪羊)”等英语词汇都来自廷代尔。其圣经译本中的遣词造句,很多已融汇在英语文法的结构中。另外一点值得一提的是,在将《圣经》译成通俗语言的时候,廷代尔没有把自己的译本降低到一种俗语方言的水准,而是把这门语言提升到一个他所设定的简洁的标准*B.F.Westcott,A General View of History of the English Bible,New York:The Macmillan Company,1916,p.37,p.51.。他的语言和风格在很大程度上影响了现代英语语言的形成和用词。科勒布施因此称赞他对英语语言的贡献超过莎士比亚和班扬*William Clebsch,England's Earliest Protestants,1520-1535,Yale University Press,1964,p.137.。
再次,廷代尔对英语文学也产生了久远的影响。自从廷代尔译本印刷出来以后,《圣经》才算是第一次普及于民间*朱维之:《基督教与文学》,长春:吉林出版集团有限责任公司,2010年版,第61页。。而随着《圣经》的广泛传播,它对世俗文学的影响也越发强烈。事实上,英国文学的许多作品是以圣经故事为题材。国内圣经文学研究专家梁工教授在其著作《圣经解读》中曾以17世纪英国著名作家莎士比亚、弥尔顿和班扬为例,分析他们作品中的圣经元素,从而清晰地展现出廷代尔圣经译本对英语文学的深远影响。据梁工统计,《圣经》是莎士比亚许多作品的重要素材,仅《威尼斯商人》对它的引用就有六七十处,其中《马太福音》和《诗篇》是莎士比亚参引最多的经篇。英国诗人弥尔顿的三部史诗《失乐园》《复乐园》《力士参孙》则全部取材自《圣经》。约翰·班扬更是深受《圣经》的影响。班扬出身贫寒,除了读《圣经》外,几乎没受过教育。而他在狱中写出的《天路历程》涉及到许多重要圣经人物。书中直接间接引用《圣经》380之处,圣经典故俯拾皆是*梁工等著:《圣经解读·第2版》,北京:宗教文化出版社,2011年版,第245-247页。。以上三位作家生活的年代离廷代尔并不久远,而他们使用的《圣经》版本毫无疑问都是以廷代尔译本为基础。所以,我们可以就此判定,通过后世诸多以其译本为蓝本的圣经英译版本,廷代尔对现代英语文学产生了不可估量的深远影响。
(二)对英国宗教改革的影响
廷代尔译本在英国境内的广泛流通打破了教会长期以来对《圣经》的垄断,将基督教教义传递到每个角落,在英国普通民众中普及了圣经知识。16世纪初期,拉丁语通俗版圣经仍然是英格兰各地教堂的指定用书。为数众多的普通民众因不懂拉丁语,对圣经内容的认识和了解只能完全依赖于神职人员,但不少英国低级教士对自己所讲的拉丁单词并不比普通民众了解更多。由于教士阶级的无知和堕落,加之西欧宗教改革浪潮的冲击,英国国内改革教会的诉求很高,民众对民族语圣经的渴望也十分迫切。因而,廷代尔圣经英语译本一经出版,就被偷运过海峡,在全英国秘密流通。在英国历史上,人们第一次能够不假手教会,自行阅读《圣经》。此外,廷代尔的译本语言非常通俗化,同时词序和句法结构等也采用英语的表达方式。如此译文自然能够给文化层次较低的普通民众提供阅读《圣经》的可能。福克斯在《殉道史》中记述的两个例子反映了廷代尔圣经译本对普通民众产生的巨大影响。1529年一位伦敦的皮革商被逮捕并被带到主教面前,罪名是阅读廷代尔翻译的新约圣经。然而审讯的结果令主教和所有他的那些有学识的教士们都心生羞愧,因为一个皮革商竟然能与他们辩论,而且所展现的对圣经知识的了解、所具有的神学智慧令他们无从招架。他最终被投入伦敦塔,两年后被烧死。另外一个故事的主人公是一名印刷工人,他把廷代尔翻译的句子印在一个新开张酒馆的桌布上,因而受到教廷的惩治*John Foxe,Acts and Monuments,New York:AMS Press,1965,p.689.。
除了普及圣经知识,廷代尔的英语圣经译本还以印刷体的形式向英国人民传递了新教思想,推动了新教在英国的传播,为英国即将到来的宗教改革奠定了民众基础,对英国新教国家的建立产生了积极影响。对于廷代尔在英国宗教改革史上的巨大历史贡献,福克斯曾评价说,他是上帝特别挑选的器皿,如同上帝的一把鹤嘴锄,锄动了教皇引以为豪的主教制根基*[英]约翰·福克斯:《殉道史》,苏玉晓,梁鲁晋译,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1年版,第90页。。几百年来,西欧社会奉行教权至上的信念,罗马教皇被视为耶稣基督在世间的代表,掌管着“上帝之剑”,神圣不可侵犯。不仅教皇指令被奉为圣旨,教会教义和所谓的传统甚至凌驾于圣经之上。普通民众因圣经知识的匮乏,无法辨识真假。圣经被译成英文后,更多的人有机会直接接触圣经,这有助于新教在英国的传布和壮大。许多人循着圣经的章节不断深入地寻找基督教原旨,结果越来越远离中世纪罗马教会的传统,日趋新教化*柴惠庭:《试论“亨利八世宗教改革”》,《史林》,1993年第1期,第66页。。从这一角度来看,廷代尔的通俗语英语《圣经》不仅使英国普通民众知晓了上帝福音和律法,知晓了罪与救赎等基督教教义,而且清醒地认识到“信”是在上帝面前称义的唯一原因。自此,那些曾为罗马天主教会带来权力和财富的教义失去了效用,教会借以控制民众、攫取钱财的宗教仪式则失去了存在的依据,教会和教皇权威也被摧毁,英国宗教改革和民族国家的建立随之到来。
廷代尔本人曾经对翻译《圣经》的缘由如此描述:“什么使我决定翻译《新约》?因为我以往的经验使我意识到,要使普通人了解真理是不可能的,除非将母语《圣经》明白地摆在他们面前,这样他们才能看到过程、命令和经文的意义。否则的话,即使教给他们任何的真理,真理的敌人们也会将之熄灭……。”*William Tyndale,“Preface to the Five Books of Moses”,in Henry Walter,ed.,Doctrinal Treaties and Introductions to Different Portions of the Holy Spirit by William Tyndale,Martyr 1536,Cambridge: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1848,p.394.一本英语版圣经不仅点亮了英国人的骄傲,它还在一定意义上创立了一个新的英吉利民族。因为廷代尔,旧的世界结束了。
[责任编辑:王戎]
本文为国家社会科学基金重点项目“欧洲中古文明研究”(批准号:13ASS003)的阶段性成果。
牟彩霞(1977-),女,山东大学历史文化学院博士生、山东建筑大学外国语学院讲师。
K561.3
A
1003-8353(2016)09-0108-0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