聂 珍 钊
中国的文学理论往何处去
聂 珍 钊
自改革开放以来,西方文学理论对中国学界的积极影响毋庸置疑,其促进了中国文学理论研究的繁荣,推动了中国文学理论研究的发展,对中国文学理论建设产生了极大的推动作用。但是,我们也看到,随着大量西方学术著作的翻译出版,西方文学批评理论备受关注,历史与传记批评、新批评、形式主义、结构主义、解构主义、精神分析、原型批评、新历史主义、读者反应批评、女性主义批评、马克思主义批评、后殖民主义以及后来出现的文化批评、生态批评等批评理论蜂拥而至,逐渐占据了中国的文学理论阵地,而我们对西方文学领域的各种主义、思潮、观念耳熟能详,几乎是全盘接受。人们对西方的理论趋之若鹜,把中国学术的繁荣寄托在西方学者尤其是那些声名遐迩的学者身上,把他们的理论奉为圭臬。西方的新术语、新概念逐渐被我们掌握,变成了理论思维中不可缺少的工具。
随着西方理论主导话语的不断加强,中国的文学理论研究在改革开放的大潮中不是向西方打开一扇窗户,也不是打开两扇大门,而是拆除了藩篱、推倒了围墙,我国学术界几乎变成了西方文学理论一统天下。中国学者偶尔也会发出自己的声音,不过只是零星半点,很快就被西方理论的强势话语淹没了。可以说,西方的文学理论已经深深融入了我们的学术研究中,在文学观念、概念和术语等方面,我们差不多失去了自我,几乎无异于美国人、英国人、法国人、俄国人,因为西方理论已经把我们的思想改变成了西方人的思想。时至今日,这种状态并未从根本上得到改变。
文学理论与批评研究西方化带来的负面影响日益明显。早在2004年,我曾指出我国的文学理论与批评研究存在的问题是脱离文学、生搬硬套和故弄玄虚以及拒绝自己的传统[1]。在西方文学理论与批评影响下,中国学界出现的一些现象不能不让人深感忧虑。一些人忘记了追求学术真理的崇高目标,陷入理论自恋、命题自恋、术语自恋的自我陷阱中不能自拔。他们轻视对文本的阅读与阐释、分析与理解,只注重对某个文化命题、哲学尤其是美学命题的求证,热衷于在西方理论基础上建构文化思想或某种理论体系,或强调对某个理论术语的自我理解,主观阐释,坚定地捍卫西方理论的标签和旗号[2]。文学理论与实际的脱节必然肢解文学作品,用时髦的话说,解构、消解或消费文学作品。总之,文学理论放弃了必须建立在文学文本基础之上的最基本原则,文学理论似乎不是用来解释文学的,相反离文学愈来愈远。在西方理论的引导下,文学的伦理价值被忽视,文学的教诲功能被曲解,文学研究变成了纯文化的、美学的、哲学的抽象分析。尤其是文学理论通过强调文学审美的主观的、非功利的特性,消解了文学的伦理属性,因而文学理论的研究“表现出伦理缺场的总体特征”[3]。
时至今日,文学理论与批评中出现的这种倾向并没有真正得到改变,中国的文学理论仍然在自我束缚中横冲直撞,无法从西方理论的藩篱中突围出来。对于中国文学理论存在的问题,有担当的中国学者的忧虑是自然的。张江先生一针见血地指出中国文论研究的弊端:“当下,我们面临一个难以解脱的悖论:一方面是理论的泛滥,各种西方文论轮番出场,似乎有一个很‘繁荣’的局面;另一方面是理论的无效,能立足中国本土,真正解决中国文艺实践问题,推动中国文艺实践蓬勃发展的理论少之又少。”张江委婉地把中国文艺理论建设和研究的这种现象描述为渐入窘境。
对于中国文学理论中出现的这些问题,目前中国学界开始了比以往更深入、更认真的思考,从过去注重寻找自身的内部原因开始转而从西方文论本身寻找导致这些问题出现的外部因素。张江用“强制阐释”的观点概括当代西方文论“偏离文学”和“主观预设”的基本特征,一语中的,无疑切中了西方文论的要害。他解释说:“背离文本话语,消解文学指征,以前在立场和模式,对文本和文学作符合论者主观意图和结论的阐释。”[4]张江准确地找到了西方文论存在的致命缺陷,概括了西方文论的弊端。“强制阐释”表明西方文论偏离了正确的方向,导致西方文论逐渐失去活力。
显然,“强制阐释”不仅毁掉了西方文论的美好未来,而且也给它在中国学界的健康发展带来了致命伤害。诚如张江所说:“在最近三十多年的传播和学习过程中,一些后来的学者,因为理解上的偏差、机械呆板地套用,乃至以讹传讹的恶性循环,极度地放大了西方文论的本体性缺陷。”[4]
西方文学理论在中国遇到的问题,追根溯源,仍然出在西方文学理论自身。文学理论是关于文学的理论,但文学理论的这个根本属性却被忽视了。文学理论是因为文学而存在的,但文学理论得以存在的这个前提也似乎被人忘记了。文学的根本价值在于其伦理价值,但是这个价值被所谓审美的价值、解构的价值、阐释的价值等取代了。文学的价值也在于其具有教诲的功能,但是文学的这个基本功能也被读者的主体性审美置换了。文学理论的基本用途就是解释文学,为如何阅读、理解和欣赏文学提供引导,然而它却被一些理论家随心所欲地改造成任其驱使的仆人,或者变成了一种被理论家随意控制的机器装置,不是为解释文学服务,也不是为引导阅读和理解文学服务,而只是承担一些从理论家主观自我中产生出来的命题确认。文学理论故弄玄虚,空洞抽象,疏远读者,自我膨胀,不能不让人忧虑。
仔细分析文学领域那些被人追捧的各种学说,它们是否真如我们以为的那样可以拯救中国的文学理论?或者说它们真的是关于文学的理论?如果作为文学批评理论,它们关于文学的核心观点和方法论是什么?这的确是一个需要我们重新审视和认真反思的问题。从严格的意义上说,文学理论应该是对文学的性质、规律、特点以及分析方法的系统研究。文学理论是用来阐释文学的。以目前广泛流行的女性主义文学批评和生态主义文学批评为例,让我们看看它们是否真的就是文学批评理论。在20世纪后期,美国和欧洲兴起了一场声势浩大的女权主义运动,被称之为以女性性别意识为焦点阐释文学与文化现象的批评理论。尽管女性主义批评已经出版了大量的学术著作,带有鲜明的政治倾向,也有一些突出的观点和术语,如男性中心主义(Androcentrism)、身体政治(Body politics)、情色(Erotic passion)、阴性气质(Femininity)、阳性气质(Masculinity)、同性恋恐惧症(Homophobia)、身份认同政治、身份政治(dentity politics)、父权(Patriarchy)、性别政治(Sexual politics)等,难道这些就真的构建了女性主义文学批评的理论和方法吗?答案可能不是肯定的。生态批评也同样坚持自己的主义和主张,如生态主义(Ecologism)、环境主义(Environmentalism)、动物福利论(Animal Welfare)、生物中心论(Biocentrism)以及从中国传统中发掘出来的天人合一等思想和观点。这些主义和观点复杂深奥,让人目不暇接,难道这就是生态主义的文学批评理论吗?它们能够有效地用于文学的解释与批评吗?它们显然只是伴随女权运动和生态保护运动而形成的思想、思潮或者观念。它们作为女权运动和生态保护运动的理论也许是合适的,然而要把它们称之为文学理论,总让人感到有些牵强附会。就所谓的女性主义文学批评和生态文学批评而言,其实更多地不是强调文学理论,而是强调研究主题或者研究领域。即使女性主义的或是生态主义的文学批评,也需要从外部寻找有效的方法用于研究女性文学或者生态文学中的问题。
目前流行的许多用于文学研究的理论,大多很难说就是有效的文学理论,其原因在于理论的误用。文学理论的产生不一定要从文学中来,但是一定要到文学中去,既要用于研究文学,又要用于解释文学。精神分析的理论也好,形式主义的理论也罢,只要能够有效地用于文学研究,就是有效的理论。但是,我们现在看到的是其他学科的理论往往不是被用来解释文学,而是被用来进行自我求证,不是为了解决文学问题,而是解决预先自我设置的非文学问题。从总体上看,由于理论远离文学,因此有关文学本身的基本问题如什么是文学、文学的价值、文学的功能等,不仅缺乏深入的研究,甚至连关注也越来越少了。不同的概念如美学和审美的概念被混淆,从主观推论中产生的观点被滥用,审美的主体性被颠倒,变成了文学的本质,变成了文学的功能。审美的概念并不是美学的专利,完全可以有效地用于文学的研究,然而审美在现实中被严重滥用了。作为人的主观活动的审美甚至被推到了文学理论的顶端,不仅变成了文学的本质,而且也变成了文学的功能。其实,审美就是读者对文学的阅读和欣赏,它只是理解文学的一种方法。审美作为人的一种主观判断能力就是审美主体对审美客体的认识、理解和评价,它在帮助我们认识文学的本质属性和文学的功能方面是不可或缺的,然而审美不是文学的本质,也不是文学的功能,它们是性质不同的概念,既不能等同,也不能互换。
从这里可以看出,中国文学理论建设还面临诸多问题。当代文学理论的西学东渐,打开了中国学者的理论视野,促进了中国学者对文学理论的认识和理解,推动了中国文学理论的建设,其意义和影响不言而喻。但是,当西方理论逐渐成为主导话语并可能在文学领域造成垄断的时候,我们不能不对中国文学理论建设进行检讨和反思。无论对于外国文学研究,还是中国文学研究,检讨与反思的目的是为了重建中国自己的文学理论与批评。实际上,我们面临的是一种伦理选择,有两条路摆在我们面前。一条路是维持现状,逐渐在影响的焦虑中慢慢习惯西方理论,变成西方文学理论的推手甚至附庸。二是以我为主,借鉴吸收,洋为中用,创新发展,在西方理论的基础上建构中国自己的理论大厦。
在中国改革开放的今天,前一条路显然是走不通的,只有第二条路可走。首先,西方理论并非完美无瑕,也不是无懈可击。只要细心研究就可发现,西方文学理论的瑕疵显而易见,如概念定义不清,学说相互矛盾,理论不能自圆其说。这就为我们自己的理论创建留下了空间。其次,新的文学理论和文学观点是在讨论、争议、质疑甚至是否定中产生、发展和完善的。我们只要大胆地参与其中,就能加强同西方的学术对话,就能为文论的建构和完善做出贡献。第三,我们已经具备了建构自己的文学理论的条件。在近30多年的发展过程中,中外之间一直在进行学术的交流和互通,互联网技术的发展,大型数据库的购买和搜索技术的运用,让我们在掌握西方理论方面几乎能够做到与西方同步,过去那种学术信息滞后现象现在已经得到根本改变。学术访问、会议讨论、论文发表和著作出版,使我们已经融进了国际学术共同体之中。尤其重要的是,我们拥有了一大批熟悉中外文学理论而且在研究方面造诣颇深的学者,形成了进行理论自我建构的人才储备和知识储备。因此,建构中国自己的文学理论与文学批评,尽管道路可能是漫长的,但未来必定是乐观的。
深入研究外国文学,研究外国文论,需要坚持正确的态度,既不挟洋自重,唯我独尊,也不缺乏信心,妄自菲薄,而是要正本清源,鉴往知来,吸收精华,去其糟粕,兼收并蓄,为我所用。外国文学研究的最终目的是为了我们自己拿来,舍此便是本末倒置[5]。陈众议先生有一段话说得好,可以用来结束我这篇小文:“站在世纪的高度和民族立场上重新审视外国文学,梳理其经典,展开研究之研究,将不仅有助于我们把握世界文明的律动和了解不同民族的个性,而且有利于深化中外文化交流,从而为我们借鉴和吸收优秀文明成果、为中国文学及文化的发展提供有益的‘他山之石’。”[6]的确如此,只要我们坚持吸收优秀的外国文学理论研究成果,坚持中学为本,西学为用,建构中国的文学理论是大有可为的。
[1] 聂珍钊.文学伦理学批评:文学批评方法新探索[J].外国文学研究,2004(5).
[2] 聂珍钊.关于文学伦理学批评[J].外国文学研究,2005(1).
[3] 聂珍钊.文学伦理学批评:基本理论与术语[J].外国文学研究,2010(1).
[4] 张江.强制阐释论[J].文学评论,2014(6).
[5] 陈众议.当前外国文学研究中的若干问题[J].中国社会科学评价,2015(2).
[6] 陈众议.外国文学学术史研究 ——经典作家作品系列总序[J].东吴学术,2011(2).
[责任编辑:张树武]
外国文学研究疆界的拓展与话语的自觉(笔谈)
A
1001-6201(2016)06-0011-18
2016-06-12
国家社科基金重大项目(13&ZD128);重点项目(13AWW001)。
聂珍钊(1952-),男,湖北秭归人,华中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外国文学研究》(indexed by A&HCI)主编,《世界文学研究论坛》(indexed by ESCI)执行主编,华中师范大学国际文学伦理学批评研究中心主任,兼任中国外国文学学会副会长,国际文学伦理学批评研究会副会长,中美诗歌诗学协会副会长,国家社科基金外国文学学科评委。
[DOI]10.16164/j.cnki.22-1062/c.2016.06.002
[主持人语] 当今中国学界外国文学研究的发展逐渐显示出了新的趋势,即研究疆域的主动拓展和用中国话语言说外国文学的自觉。这是一个互为前提同时又是一个互为结果的辩证关系。一方面,在全球化的浪潮中,经过改革开放三十几年的发展,我国学者逐渐建立起了自己的学术自信,开始认真反思西方理论的不足以及在中国文化土壤中的不适应状况。另一方面,与我国相关的很多领域的新问题纳入了学者们的视野,并开始自觉关注带有中国印记的学术领域与学术话语的建造。为了把这一发展趋向推向深入,我们组织了这一专栏。聂珍钊教授在文章中指出了西方理论自身弊端以及我国在引进过程中出现的种种问题,并鲜明地提出了“中国的文学理论向何处去”的问题。强调要以我为主,借鉴吸收,洋为中用,创新发展,建立有中国特色的文学理论的学术话语。吴晓都教授从文化自信与外国文学研究的角度切入,分别从外位与本位的不同向度,论证了主题思想与艺术形式并重、世界语境与我国外国文学研究的自觉等有机结合的必要性。程巍教授提出了“中国处在‘世界’之中,但首先处在中国的‘周边’之中,处在与‘周边’的‘关系’之中,也首先崛起于‘周边’之中”的看法,并强烈呼吁建立在地域知识上的自己的“主体视角”。刘建军教授则在对“东方”以及“东方文学”话语的重新辨析中,指出了原有东方立场不清所带来的各种弊端,强调了中国立场的重要性,并在此基础上对东方文学的某些重要的性质和特点做出了自己的建构。宋炳辉教授则从世界语境的角度,强调了当代文学研究的跨界和沟通趋势,指出随着全球化时代的到来,尤其是在中国的崛起改变了百年来中外文化格局的情况下,要建立立足于中国学术语境中的“中外”文学研究体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