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汉字异读音处理的探讨——从秦桧名读音谈起

张萍

（上海大学 文学院，上海 200444）

关于汉字异读音处理的探讨
——从秦桧名读音谈起

张萍

（上海大学 文学院，上海 200444）

《普通话异读词审音表》以及现有辞书标注“桧”作木名时读guì，作人名时读huì。梳理“桧”字读音的历史演变，结合语义的同一性，作木名和人名的“桧”字宜统读为huì，该语音当自宋代《集韵》以来就形成。由该个案可以得出异读词处理的一些考虑因素：一是考虑字音的历史演变，二是将字本义与社会用字现象加以区分。

桧；异读；修订；历史音变；社会用字

一、问题的引出

在杭州西湖边上有座岳王庙，庙里有岳王墓，墓前有一副千古名联：“青山有幸埋忠骨，白铁无辜铸佞臣”。联中“佞臣”便是指以莫须有的罪名害死岳飞的秦桧夫妇、万俟卨、张俊四人，岳飞墓前铸有四人跪像。

四人之中尤以秦桧夫妇广为百姓熟知，然而 “秦桧”之“桧”，究竟读guì还是huì呢？或许来自北方方言区的人没有疑问，一般会读成huì；但一些方言中却读作guì，如吴方言。方言中保留guì音的人，很可能就会读成guì，而方言中不发guì音的人，读成huì更自然，因为“桧”是一个形声字，其声旁“会”在今天通常读作huì。

在百度网站的“知道”功能中搜索“桧”相关的问题，就会出现关于该字读音的疑问，诸如：“秦桧”的“桧”怎样读？“秦桧”的“桧”应如何发音？“国风”中“桧”的读音？“桧”有没有kuài音？等等。可见，关于“桧”的读音是有不少疑问的。

二、“桧”字异读探讨

我们从现有规范词典与《普通话异读词审音表》中关于“桧”字读音的规定入手，来探讨该字异读的历史源头，进而判断其处理是否得当。

（一）“桧”字异读现有规范及其问题

查阅2013年《现代汉语词典》（第6版）知“桧”有guì、huì两音。“桧”音guì，释为“圆柏”；音huì，释为“用于人名，秦桧，南宋奸臣”。［1］

2013年《通用规范汉字字典》中释为，“桧”guì，“常绿乔木。树冠塔形，叶有鳞形、刺形两种，果实球形，木材有香味。也叫‘圆柏’”［2］。“桧”huì，“见于人名：秦～（南宋奸臣）”［2］。

2014年《现代汉语规范词典》（第3版）“桧”同样有两音。一音guì，释为“常绿乔木，幼树叶鳞形。木材细致坚实，有香气，可供建筑及制作家具等用。也说圆柏、桧柏”［3］。二音huì，释为“用于人名，如秦桧（南宋奸臣）”［3］。

1985年修订的《普通话异读词审音表》对“桧”的读音审定为：（一）guì［树名］；（二）huì［人名］，“秦～”。

综观以上三部辞书对“桧”的注音注释，与《普通话异读词审音表》的审定是一致的，乍看对“桧”的音义规定相当明确，即“桧”有两音两义。guì对应一种树木名称；huì对应的则是人名，且就是一个叫“秦桧”的人名。

观察几部辞书的释义，存在一些问题：1.“桧”音guì，作树名解，释义缺乏一定的统一性，《现代汉语词典》过简，《通用规范汉字字典》与《现代汉语规范词典》释义较近，但也有不一致处，如树叶形状前者说“有鳞形、刺形两种”，后者说“鳞形”，别名上后者多了一个“桧柏”。2.“桧”音huì，作人名解，各辞书的释义虽简单，也极为相近，但仍有差异。《现代汉语词典》的表述就是指“秦桧”这一专人专名，不出现在其他人名中；《通用规范汉字字典》与《普通话异读词审音表》则有两解，既可看作“人名”专指“秦桧”，又可泛指多个人名，“秦桧”是其一例，分别用冒号、双引号的方式将“秦桧”作为一个例子举出。这一点上，《现代汉语规范词典》表述最为明确，用了一个表示举例的“如”字举出“秦桧”，说明“桧”作人名不仅是“秦桧”一个，还可能出现在其他人名中。

除了以上两方面问题，还有一点，那就是《普通话异读词审音表》和几部辞书的释义隐含着如下判断：1.除了作树名和人名，“桧”没有其他用法；2.在树名和人名用法上，guì和huì两音泾渭分明。

事实上，“桧”除了作树名以及用于人名“秦桧”之外，还有其他用法，那么在作其他用法时，究竟是读guì还是huì呢？树名与人名对应guì和huì两音，看似简单，为何对“秦桧”的读音还有开头提到的诸多疑问？在异读词审音表修订中如何处理才能更好地解决这些问题？这些都是值得探讨的问题。限于篇幅，本文主要探讨《普通话异读词审音表》及主要词典对“桧”字guì和huì两音规范的问题。

（二）“桧”字huì音的历史来源

谦豫老人《〈秦桧传〉注及其他》一书专列一段讨论秦桧名读音，他说“秦桧兄弟名都有偏旁‘木’，如彬、梓、枤、棣”。“桧”字《广韵》载有两个读音，一是“古外切”，二是“古活切”。后者切出来是入声，认为“现代普通话无入声，这说明宋时‘桧’字已有两种读法”。又说“现在一般读作huì，这是以其偏旁‘会’字得声。但《康熙字典》注‘桧’字无huì音，1936年出版的《汉语词典》注‘桧’音为guì和kuài，1979年出版的《辞源》‘桧’字也无huì音。这说明‘桧’字音huì，是始于现代的。而有的地方仍读为guì，无读huì者”。［4］

这一段话涉及的结论有：1.秦桧名之来源，取之于木名；2.考察了“桧”字在几部辞书中的读音情况，判断“桧”字音huì的历史时间，认为“是始于现代的”；3.对“桧”字读作huì的来源作出判断，认为是“以其偏旁‘会’字得声”；4.指出了现在有的方言中还读作guì的语音事实。

其中第一、第四条，当是无疑，但第二、第三条还可以进一步讨论。大徐本《说文解字·木部》：“桧，柏叶松身。从木会声。古外切。”［5］其反切取自唐代孙愐《唐韵》。可见唐代时“桧”声母是g。根据《广韵》中记载的“桧”字反切音，其声母都是g，但考察其后的《集韵》，“桧”音的记载则发生了变化。

《广韵》中，“桧”列于小韵“侩”之下，“侩”是“古外切”，“桧”属该小韵，音也是“古外切”，“桧”下注“柏叶松身。又古活切”，表明其还有一个入声的音。《广韵》中“会”是另外的一个独立小韵，注音为“黄外切，又音侩”［6］。可见，《广韵》中“桧”并不在小韵“会”下，故其声母是g，而不是h。这种情况在《集韵》中却发生了变化，“桧”已列入小韵“会”之下，“会”注音为“黄外切”，“桧”下注为“木名，一曰柩饰”［7］，无其他注音；而“侩”（古外切）则是另外的一个小韵。

《集韵》是在刊修《广韵》的基础上编成，反切“根据实际语音进行了更订”（中华书局1989年《集韵》出版说明）。据此可知，在《集韵》时代的实际语音中，“桧”字声母已经由g变为h。《广韵》成于1008年，《集韵》成于1039年，秦桧生卒年为1090—1155年，此人生于《集韵》之后。秦桧之名取自木名“桧”，其音亦当如《集韵》所载，为huì。也就是说该音的历史来源并非“始于现代”，而是早在宋代就已经发生了转变，且其音来源不是单纯“以其偏旁‘会’字得声”，因为“桧”是一个形声字，造字之初即以“会”为声旁，自然是“以其偏旁‘会’字得声”，但之后两者各自发生了历时语音演变，或者说两者最初读音相同，读如guì音，最后又都演变为huì音，但两者由guì音向huì音转变的进度可能存在一定的差异。在吴方言中，“秦桧”的“桧”与“会计”的“会”发音相同，发guì音（方言中不同地区方音略有差异，故以拼音标示），这当是两者最初相同古音的遗存。

（三）“桧”字人名、木名同源

考察《普通话异读词审音表》以及现代汉语几部字典、词典中“桧”字注音情况，可得出如下结论：“桧”字有两个读音，对应于两种用法、两种语义，即guì对应于木名，huì对应于人名，主要是“秦桧”这一历史人名。这一结论看似简单，但现实中仍有很多人对“桧”这个字的读音产生疑惑，原因在于：实际应用中，“桧”除了用于木名和“秦桧”这一人名外，还有其他用处，比如地名，这个用法词典中无据可究；部分方言中保留了“秦桧”的“桧”的古音，读guì，而不是huì，这些方言区的人很可能倾向于读成guì；“秦桧”的“桧”这一人名取自木名，也就是其义相同，从音义对应角度而言，两者读音自然也当相同，辞书规定与此相悖。这就引起种种疑问。

其所以将木名与人名之 “桧”分列guì与huì两音，我们猜测可能是因为作为木名。“桧”其实是一种比较不常见的特殊木种，这个词是一个具有“雅义”的书面语词，“桧柏”常连称，其木质良好可见一斑，古代宫院多种桧柏，古代宫殿称为“桧宅”，因其少见而称古音；而作为人名“秦桧”之“桧”，因广为流传而称其今音。

现代汉语辞书中上述两分的处理方式，其理据似不足推敲。据《集韵》可知，作为木名的“桧”在宋代已读huì音。因此，我们主张在木名与人名上，“桧”字读音当从一而非两分。如果两分，或许还会引起一种看法，即“桧”字因“秦桧”这一人物的臭名昭著而别有一音，由此可能强化一种因人废字的心理，“桧”作为一木，本有嘉义，以之为名的秦桧为史所诟，“桧”字因之蒙羞。

明代袁宏道《顾升伯太史别叙》有言：“夫豪杰所以不乐为用者，非真世不我容，一时执政诸大臣，有杞、桧之奸，林甫、嵩之之媢嫉也。”［8］“杞、桧”指卢杞、秦桧，分别是唐、宋奸相。至《明史·奸臣列传》中云：“之数人者，内无阉尹可依，而外与群邪相比，罔恤国事，职为乱阶。究其心迹，殆将与杞、桧同科。吁可畏哉！作《奸臣传》。”［9］“杞、桧”指的也是奸臣卢杞、秦桧，但因二人均是单名，省姓称名时，即为木名也，“殆将与杞、桧同科”，更有将“杞、桧”纳入恶木之嫌。“杞”本来也是嘉木，《汉语大词典》有“杞梓”一词，共有两个义项，一是指“杞和梓。两木皆良材”，二是“比喻优秀人材”［10］。后者是前者的比喻引申义。可见，本为褒义的“杞、桧”，因两奸臣以之为名，致使其字义沾染上贬义色彩，这一社会文化义与其字本义构成了矛盾，且更为强势，所以后人取名避讳使用“桧”字，以免与秦桧同名，与之俱黑，一定程度上造成了“桧”成为秦桧专名的结果，导致辞书释“桧（huì）”为“人名”，多指秦桧，而并非将秦桧作为人名之一例。然而，虽然单名“桧”字的人名少见，但“桧”字确实还有用于人名的，用作复名中的一个字，如通过北京大学中国语言学研究中心（CCL）“现代汉语”语料库检索可得人名“王桧林”“李文桧”“赵一桧”等。①

综上，作为人名的“桧”其实是与木名“桧”同源，不宜因秦桧一人而单列别音，两者应保持一致读音。虽然字的文化义可能凝固下来，成为其一个固定的义项，但作为人名，为避免“因人废字”，也避免名字中使用该字的其他人无辜蒙受累及之污，辞书中似不宜以这种方式将一个历史人物的价值色彩强行附着于被采用作其名的那个文字。也就是说这个字不当为其所专有，因为它并非为其所造，仅仅是为其所用，且其采用之初衷亦源自该字的本义。换句话说，不能因为“秦桧”这个人物特别，而给他的名字列一个义项，这不符合辞书义项确立的原则。

那么，秦桧的“桧”到底应该读什么音呢？这一人名与木名保持一致，宜读huì，因为宋代的《集韵》里就已经明确了木名是huì，不再是guì。据《现代汉语常用词表（草案）》，“会”是常用词，而“桧”不是。［11］“会”的常见读音是huì，而“桧”又是一个形声字，其声旁正是“会”，将“桧”字统读为huì，不仅符合字音历史演变事实，而且在现代汉字中达成了形声字读音与声旁字音的新统一，这对于识读非常用词“桧”来说，无疑是有益的。

三、汉字异读音处理考虑的因素

我们从“秦桧”之“桧”的读音入手，对《普通话异读词审音表》与现有辞书关于“桧”字异读的处理进行思考，梳理“桧”字读音的历史演变，结合语义的同一性，认为木名和人名中的“桧”字宜统读为huì。

汉语异读词多，异读原因复杂，容易引起误读错读。对于异读词的规范工作随着语言文字使用事实的发展而需要不断更新，日前教育部语信司发布了“《普通话异读词审音表（修订稿）》征求意见公告”，《普通话异读词审音表（修订稿）》中，对“桧”字保留了异读处理，规定如旧，没有作出修订。②

异读词如何处理，是我们每一个汉语言文字使用者所关心的问题。从“秦桧”之“桧”的读音问题着手，我们发现异读的表层之下，蕴涵的是汉字的语音发展史，是汉字的使用与本义的关联，更是汉字的文化，由此我们建议《普通话异读词审音表》对“桧”字异读的规范以及现有辞书对“桧”词条的注解作出更为细致的考虑，不仅仅限于表层的读音区分。

通过对“桧”异读这一个案的思考，我们认为在异读音审定及义项确立时，一些因素值得考虑：一是梳理字音的历史演变，如“桧”声母由g变为h是该字字音演变的结果，并非因为木名与人名的两种用法而产生的区分，建议统读为huì，既符合字音演变的结果，也能避免同音字混淆，按《普通话异读词审音表》及现有辞书规定，同样作为树木名，“桂”与“桧”音同，无法从读音上区分为两种不同树木；二是将字本义与社会用字现象加以区分，不当将秦桧这一人物的贬义色彩强行附着于他的名“桧”字之上，人名用字不当因为对人物的褒贬，而将其色彩转移至该字本身之上，否则导致“因人废字”现象，不仅是对汉字的不公平，也是对其他同名人物的不公平。

注释：

①北京大学中国语言学研究中心“现代汉语”语料库（CCL）［EB/OL］.http：//ccl.pku.edu.cn：8080/ccl_corpus/.

②语信司.《普通话异读词审音表（修订稿）》征求意见公告［EB/OL］.http：//www.moe.gov.cn/jyb_xwfb/s248/ 201606/t20160606_248272.html?from=timeline&isappin stalled=0，2016-06-06.

［1］中国社会科学院语言研究所词典编辑室.现代汉语词典（第6版）［G］.北京：商务印书馆，2013.

［2］王宁，商务印书馆辞书研究中心，编.通用规范汉字字典［G］.北京：商务印书馆，2013.

［3］李行健，主编.现代汉语规范词典（第3版）［G］.北京：外语教学与研究出版社，2014.

［4］谦豫老人.《秦桧传》注及其他［M］.广州：世界图书出版广东有限公司，2013.

［5］［汉］许慎，撰.说文解字［M］.［宋］徐铉，校定.北京：中华书局，2013.

［6］［宋］陈彭年，等，编.宋本广韵·永禄本韵镜（第2版）［M］.南京：江苏教育出版社，2005.

［7］［宋］丁度.宋刻集韵［M］.北京：中华书局，1989.

［8］杜晓勤，陈瑜，编.千古传世美文·元明卷［M］.北京：九洲图书出版社，1999.

［9］中华书局编辑部.二十四史·明史［M］.北京：中华书局，2005.

［10］汉语大词典编辑委员会，汉语大词典编纂处.汉语大词典（缩印本）［G］.上海：汉语大词典出版社，2000.

［11］《现代汉语常用词表》课题组.现代汉语常用词表（草案）［M］.北京：商务印书馆，2008.

Discussion on Pronunciation Variants ofChinese Characters——Based on the Pronunciation of'秦桧'

Zhang Ping
（ShanghaiUniversity，Shanghai，200444）

In the Table ofAuthorized Pronunciation forVariants in Putonghua and dictionariesofmodern Chinese，'桧'pronounces'guì'asa tree namewhile'huì'as thename ofa person.From thehistory evolution of the pronunciation of'桧'，and considering the semantic identity，'桧'should pronounce the same'huì'asa tree name and the name ofa person aswell，which start from Jiyun in the Song Dynasty.Thus，we can conclude some considerationswhile processing pronunciation variants：one is to consider the evolution of phonological history；the other is to distinguish the original meaningofa characterand itssocialphenomenaof characterusage.

huì（桧）；pronunciation variants；revision；the evolution ofhistoricalphonological；socialphenomena ofcharacterusage

H11

A

1671-2862（2016）04-0055-04

2016-09-10

本文系2014年度上海市语言文字应用水平测试中心科研项目“大学生常见误读字音调研及其原因探析”（项目编号：ZX-2014-08）的研究成果。

张萍，女，江苏溧阳人，博士，上海大学讲师，研究方向：汉语语法史、汉字演变及其应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