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子与马克思人性思想的汇通

2016-03-06 22:00贺希荣
山东社会科学 2016年5期
关键词:人性马克思孔子

贺希荣

(中山大学 马克思主义学院,广东 广州 310003)



孔子与马克思人性思想的汇通

贺希荣

(中山大学 马克思主义学院,广东 广州310003)

[摘要]马克思主义中国化的重要主题之一是与中国传统文化相结合,孔子思想是中国传统文化的主要代表。孔子的人性思想是一种道德人性思想,马克思的人性思想是一种实践人性思想。这两种人性思想都以社会关系作为思考人性的起点,都强调人的主体性和具有人本关怀。道德人性不能脱离生产实践,而共同体建设也不能忽视道德维度。孔子与马克思人性思想的当代融合有其重要价值与意义。

[关键词]孔子;马克思;人性;融合

马克思主义是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思想的核心,孔子思想是两千多年来对中华民族影响至深的思想,是中华民族不可抛却的文化传统。建设中国特色的社会主义,实现中华民族的伟大复兴,必然要求我们既要坚持马克思主义的指导,又要保持自己的文化特色,弘扬优良的民族文化。在各种文化激烈碰撞的国际形势下,坚持马克思主义的指导地位,弘扬传统文化,是中国意识形态领域的一个重要问题, 也是构建和谐社会与实现中国梦的一个重要思想理论课题。本文探索孔子与马克思的人性思想的本质及其融合的有关内容,唯愿对促进以马克思人学理论为导向、以中国传统人性论为基础的社会主义新时期人的发展能有些许帮助。

一、 孔子与马克思人性思想的核心内容及相通之处

(一)孔子与马克思人性思想的核心内容

“仁者,人也。” (《论语·中庸》),“仁”是孔子追求和提倡的最高价值,人自然也是孔子思想的关注核心。但孔子对于人性的直接谈论并不多,“子曰:性相近也,习相远也。”(《论语·阳货》)是《论语》中孔子本人唯一一次提到“性”字。但不直接谈论“性”,并不等于说孔子对于“人性”没有自己的看法。从“性相近,习相远”来看,孔子的人性思想可以被理解为一种通过“习”来构建完善的人的思想。张岱年先生就此曾给出过经典阐释:“孔子所谓性,乃与习相对的。孔子不以善恶讲性,只认为人的天性都是相近的,所来的相异,皆由于习。”*张岱年:《中国哲学大纲》,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2年版,第183 页。。就孔子的思想来说,人生而具有之物就是人的“性”。因此除了人的生理的本能、欲望之外,“性”还包括人生而具有的潜能,特别是人学习的潜能、发展的可能性,而这些方面人与人差别不大。恰如孔子所说:“十室之邑,必有忠信如丘者焉,不如丘之好学也。”(《公冶长》)哪怕在一个只有十户人家的聚居地,也有“忠信”和他差不多的人,只不过不如他好学而已。由此,孔子的人性观根本的重点不在于思考“性”之善恶——如后来的孟子、荀子所主张的——而可以称之为以“习”成“性” 的人性观。“习”乃是后天所习得的知识和能力,其内容就文本而言是《诗》《书》《礼》《乐》《易》《春秋》等文化典籍;就训练而言关乎礼、乐、射、御、书、数等技艺;就价值而言是贯穿其中的仁、义、忠、信、知、勇等道德的体认和实践。人性发展的基本目标是要形成一种君子人格。这种以道德为核心的君子人格,就是孔子人性思想的核心,或者说,就是孔子认为的真正的人的状态。因此,孔子的人性思想可以归结为一种道德人性思想,这种道德人性并不是人生而具备的,而是后天养成的,习得的。

人的问题是马克思终其一生关注的问题,他确立了以人为核心的全新的哲学理念,从而开辟了不同于以往哲学的人学理路。马克思的人性思想可归纳为:第一,人直接地就是自然存在物。在《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中,马克思指出:“人直接地就是自然存在物。人作为自然存在物,而且作为有生命的自然存在物,一方面具有自然力、生命力,是能动的自然存在物;这些力量作为天赋和才能、作为欲望存在于人身上;另一方面,人作为自然的、肉体的、感性的、对象性的存在物,同动植物一样,是受动的、受制约的和受限制的存在物,就是说,他的欲望的对象是作为不依赖于他的对象而存在于他之外的……”*《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卷,人民出版社2002年版,第322页。马克思在这里直接指出了人的自然存在物的本性,是人之为人最基本的生物规定性;第二,人的类特性恰恰就是自由的有意识的活动。同样在《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中,马克思指出:“一个种的全部特性、种的类特性就在于生命活动的性质,而人的类特性恰恰就是自由的有意识的活动。”*《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1995年版,第46页。虽然“类本质”、“类特性”表明了马克思当时还受费尔巴哈抽象的人本主义的影响,但是“自由的有意识的”活动这一点,却毫无疑问是马克思人性思想中非常重要的一点,“有意识的生命活动把人同动物的生命活动直接区别开来”*《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1995年版,第46页。;第三,人是社会关系的总和。“人的本质不是单个人所固有的抽象物,在其现实性上,它是一切社会关系的总和。”*《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1995年版,第60页。马克思所说的“一切社会关系”,既包括人与自然的关系,也包括人与人之间的经济关系、政治关系、思想关系等等,这些社会关系的“总和”便形成了社会联系的总体结构。而人就生活在这个社会联系的总体结构中,人的能力、观念、意识、选择都是这一社会联系的总体结构的产物和表现。每一个个体的实践,只有在社会中,通过真正的现实的人之间的关系,才表现为人的自我确证的过程;第四,人的自由全面发展是马克思人性思想的最高目标,是人的本质的完全实现。共产主义是人类社会发展的最高形态,是“以每个人的全面而自由的发展为基本原则” , “在保证社会劳动生产力高度发展的同时又保证人类最全面的发展”*《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19卷,人民出版社1965年版,第130页。的社会形态。*《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6卷(上),人民出版社1979年版,第104页。马克思的人性思想,就其把“社会关系的总和”的作为人的本质来说,凸显了其现实性、实践性,而就其在共产主义条件下人的自由全面发展的最高目标来说,又具有明显的解放性、革命性。综合起来,马克思的人性思想可以被概括为一种实践的、革命性的人性思想。

(二) 孔子与马克思人性思想的相通之处

孔子生活在公元前6—5世纪的古代中国,而马克思生活在19世纪的欧洲,时间和空间上两者的距离都相当遥远。他们的思想可能有相通之处吗?可以兼容和融合吗?笔者认为,虽然孔子与马克思的人性思想两者之间存在着某些不可忽视的区别,但两者在某些基本的前提和关注对象上也存在着重要的相通之处和互补之处,从而使它们在当代中国的融合成为可能。

1.在人性的认识上都以社会关系为基础

如前所述,孔子并不关心人性最初是什么,只认为人和人在起初差不太多,他更关心的是通过“习”之后人会变成什么。孔子“不语怪、力、乱、神”(《论语·述而》),主张“敬鬼神而远之”(《论语·雍也》),所以他的人性思想的超验色彩极其淡薄。孔子思想中的最高道德——“仁”——的本质是“爱人”,致力于以“爱”作为核心价值来处理和规范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他提出仁者“爱人”、“克己复礼为仁”,希望人人都能成为君子。无论对天子、诸侯、卿大夫、士、还是民,孔子都以道德水平来进行描述,而且往往将相关双方的道德状况直接形成对应关系以进行评价。比如,“君子”常常与“小人”对举:“君子周而不比,小人比而不周”(《论语·为政》)、“君子成人之美,不成人之恶。小人反是。”(《论语·颜渊》)、“君子和而不同,小人同而不和”(《论语·子路》)、“君子泰而不骄,小人骄而不泰”(《论语·子路》);“上”往往与“民”对举:“上好礼,则民莫敢不敬;上好义,则民莫敢不服;上好信,则民莫敢不用情” (《论语·子路》);“君”往往与“臣”对举:“君使臣以礼,臣事君以忠。”(《论语·八佾》)等等。“仁,亲也。从人,从二。”(《说文》)如孙隆基先生所指出,在中国文化里,“‘人’是只有在社会关系中才能体现的——它是所有社会角色的总和,如果将这些社会关系都抽空了,‘人’就被蒸发掉了。”*[美]孙隆基:《中国文化的深层结构》,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4年版,第12页。道德本质上就是调节人际关系的社会准则。孔子的人性思想关注君子人格的养成,从人际关系的道德性上来确立人性,也就是从根本上强调人的社会性。人不是抽象的、孤立的人,而是生活在社会、群体、家庭等各种关系中的人。在这些关系中,家庭关系又具有特别的重要性。中国传统的五伦,即五种最为基本的社会关系:父子、君臣、夫妇、兄弟、朋友。其中父子、夫妇、兄弟直接是家庭内部的关系,君臣关系可以由父子关系推出来,朋友关系可以由兄弟关系推出来。从而在儒家的观念中,家庭关系实际上可以涵盖一切社会关系,是所有社会关系的核心。在家庭关系中,亲子关系又是最重要的关系,“孝弟也者,其为仁之本与!”(《论语·学而》)亲子之间的亲爱感情,是“仁”的起点和原型。通过把一切社会关系包括伦常关系、经济关系、政治关系都概括为道德关系,以人类最基本的社会组织中的最根源性的情感——家庭中的亲子之爱——来构建他的人性学说的基点,孔子的人性思想因此根本上是一种社会关系中的道德人的思想,具有无可否认的社会性。

马克思认为,人性是一个历史的、实践的概念,不存在一成不变的所谓“人性”。人性或者人的本质,就是特定时代的特定历史条件下社会关系的总和。在马克思所处的时代,他从对异化劳动的分析中得出资本主义私有制是异化劳动产生的前提,然后由生产关系再进入到上层建筑,发现社会的宗教、哲学、道德等等都是与这种财产私有制度相适应的:“统治阶级的思想在每一时代都是占统治地位的思想。这就是说,一个阶级是社会上占统治地位的物质力量,同时也是社会上占统治地位的精神力量……,占统治地位的思想不过是占统治地位的物质关系在观念上的表现,不过是以思想的形式表现出来的占统治地位的物质关系。”*《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1995年版,第98页。一旦得出了这个结论,那么从历史的角度考察生产力与生产关系和上层建筑的矛盾发展运动,也就得出了唯物主义的历史观:“人们在自己生活的社会生产中发生一定的、必然的、不以他们的意志为转移的关系,即与他们的物质生产力一定发展阶段相适合的生产关系。这些生产关系的总和构成社会的经济结构,即有法律的和政治的上层建筑竖立其上并有一定的社会意识形态与之相适应的现实基础。物质生活的生产方式制约着整个社会生活、政治生活和精神生活的过程。”*《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2卷,人民出版社1995年版,第32页。通过历史唯物主义,人的本质也就得到了完全充分的解释。而资本主义社会的现实在于,资本主义的私有财产制度造成人的异化,造成人被物所奴役,造成社会分工上的特殊利益与普遍利益的对立。所以要实现人的解放,就必须进行唯物主义的革命实践,最终消灭私有财产,消灭阶级差别,消灭社会分工,并消灭建立在其之上的旧的宗教、道德、哲学,实现自由的人在真正的共同体中的联合,而达到人的自由和全面发展。马克思“人是一切社会关系的总和”的人的本质理论,既隐含着生产劳动实践即人与自然的关系的决定性地位,又凸显了社会关系作为人的存在和解放的直接领域的重要性。

孔子和马克思的人性思想都针对各自时代的具体的人,都是对各自社会生活中存在的矛盾和问题的一种反思,都具有明显的现实性和针对性。在孔子的时代,他还发现不了生产劳动对于历史发展的决定作用,但是人与人之间经济、政治、社会地位上的矛盾与冲突是客观存在的。孔子面对这些矛盾,从道德入手,试图培养高尚的君子,重建合理的社会秩序;在马克思的时代,最大的问题是资本主义的私有制造成了对无产阶级的非人的剥削,社会阶级冲突十分激烈,所以马克思的人性思想要推翻资本主义制度,实现人的解放和自由全面发展。这两种人性观,虽然历史时代不同,但都是以人与人的关系、即以人的社会性为内容来展开和确立对人性的认识的,都具有对社会现实的反思和批判性。

2.在人本主义情怀下都对人的主体性高度重视

人的主体性是指人作为主体在认识、征服、改造、参与和利用对象事务的实践活动中表现出来的能动性和自由度。“人的主体性是最根本的人性,是人的问题的实质和核心,因而人的主体性问题本质上是‘人’的问题,要从理论上说清人,就不能不抓住人的问题的实质和核心。”*韩庆祥:《发展中的当代中国人学思潮》,载张奎良:《实践人学与以人为本》,河南人民出版社2011年版,第5页。孔子的道德人性观认为,一个人是否能成为君子,根本上取决于人自己的选择和努力。“仁远乎哉?我欲仁,斯仁至矣。”(《论语·述而》)“为仁由己,而由人乎哉?”(《论语·颜渊》)“唐棣之华,偏其反而。岂不尔思,室是远而。子曰:未之思也,夫何远之有?”(《论语·子罕》)孔子认为所有的道德追求,哪怕是对最高的“仁”的追求,只要自己真心去做,去追求,就没有什么不可能的。同时,强调人的道德主体性,也就必然意味着强调人的价值与人的尊严,这在逻辑上是一致的。孔子的人性思想在外在的价值关怀上,也具有突出的人本主义或民本主义特征。他毕生宣扬道德,他的道德人性论的根本目标在于“安百姓”(《论语·宪问》),在于使“老者安之,朋友信之,少者怀之”(《论语·公冶长》)。孔子不仅是一般性地坚持西周以来的以民为本的原则,而且创造性提出了“仁”这一核心价值。 “泛爱众”(《论语·学而》)、“节用而爱人,使民以时”(《论语·学而》)、 “己欲立而立人,己欲达而达人”(《论语·雍也》)、“己所不欲,勿施于人”(《论语·颜渊》)等等,无不体现了他的民本和爱人思想。

马克思人性思想中人的主体地位是一个根本不容置疑的问题。 “人的本质不是单个人所固有的抽象物,在其现实性上,它是一切社会关系的总和。”*《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1995年版,第60页。人是生活在一定历史时代的人,所以,人的主体性也只能在一定的社会生产关系的框架内展开。脱离具体的生产力发展状况和生产关系水平来谈论人的自主性、能动性、创造性等主体性特征,不是真正的历史唯物主义的方法。在一定的社会生产关系下,人的主体性根本上是通过人的实践展开的,“在思辨终止的地方,在现实生活面前,正是描述人们实践活动和实际发展过程的真正的实证科学发展的地方。”*《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1995年版,第73页。所以人的主体性和人的实践可以说是一而二、二而一的东西。人类能够多大程度上从自然界和社会解放出来,能够具有多强的实践能力,能够在多大程度上实现自由和全面发展,人的主体性也就能够得到多大程度的展现。实践的含义有多么丰富,人的主体性的含义也就有多么丰富。“全部社会生活本质上是实践的。凡是把理论引向神秘主义的神秘东西,都能在人的实践中以及对这个实践的理解中得到合理的解决。”*《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1995年版,第60页。马克思的人性思想,因此既是一种实践人性思想,也是一种关于人的解放的思想。马克思以现实的人代替旧哲学理性的人或者感性的人,从而为人的主体性奠定了科学的基础,并使人的地位得到了前所未有的弘扬。马克思的人道主义因此就区别于一切旧时代旧哲学的人道主义,乃是一种真正的诉诸于全人类的解放的人道主义。

孔子和马克思对于人的主体性的重视,与对于人性的现实性的思考,其实是内在相通的。从来就没有什么救世主,人的命运和人的解放,归根结底来自于人自身的选择和斗争。两者都强调人的主体性和能动性,同时又内含着可以相通的人本主义关怀,这不仅是马克思主义当初能够被中国先进知识分子接受的传统文化土壤,同时也分别是在当今中国进一步实现以人为本、执政为民的重要指导思想和历史文化渊源。

二、孔子与马克思人性思想在当代中国融合的价值及其维度

弗洛姆对于现代科学的发展所造成的人类生存意义的丧失曾深有感触:“人创造了种种新的、更好的方法以征服自然,但他却陷入在这些方法的网罗中,并最终失去了赋予这些方法以意义的人自己。人征服了自然,却成了自己所创造的机器的奴隶。他具有关于物质的全部知识,但对于人的存在之最重要、最基本的问题——人是什么、人应该怎样生活、怎样才能创造性地释放和运用人所具有的巨大能量——却茫无所知。”*[美]弗洛姆:《为自己的人》,孙依依译,三联书店1988年版,第25页。在工具理性指引的现代科技的作用下,人整体的的生命尊严和生命意义逐渐丧失,人类在越来越大的程度上坠入物质主义的漩涡。这种工具理性过度膨胀所导致的现代性危机在经历改革开放三十多年之后的中国正肆意蔓延。人们醉心于直接欲望的满足,又投身于短期利益的追逐。商品拜物教、金钱至上、消费主义等,一定程度上成了当今中国普遍的社会现象,人生的终极意义和价值的追寻被悬置。这种种乱象体现了意识、心理、道德、法律、制度的危机,归根结底可以归纳为中国现代化过程中的人性危机,

由于孔子和马克思都对人的价值有一种至高无上的肯定,对人的存在有一种深刻的现实关注,对人性的完善有一种孜孜不倦的追求,因此孔子与马克思的人性思想,对于当下有着特别重要的启迪和指引意义。马克思的人性思想,本身就是对资本主义所造成的现代性危机的最深刻最系统的反思。时至今天,它仍然是理解我们的生存境遇、追寻我们的生存意义的不可或缺的思想指导武器。同时,就当今社会的现状而言,孔子的道德人性思想明显具有其优点。它对于引导人们注重经济发展中的道德约束、提升人们的道德素质,消除人与自然的紧张关系、人与人的紧张关系,都有重要的意义。他们两者的融合,一方面可以反思我们在生产关系的改革与调整中需要注意的问题,避免坠入现代性的片面窠臼;另一方面也正好可以引导人们在相对富裕的生活条件下增强对道德和精神生活的关注,可谓相得益彰。而就其融合的可能维度来说,从两种人性思想的核心本质出发,下列两方面或许是应该加以突出关注的。

(一)道德修养应该立足并融入生产实践

李存山先生指出:“马克思主义传入中国,被中国人民所接受,有其历史的和文化的必然。马克思主义的共产主义理想与儒家对大同世界的向往有着契合的关系;马克思主义对现实世界的真实性的肯定,对现实社会生活、群众性历史活动的极大关注,也与儒学的人文价值有着契合的关系。”*李存山:《破除对马克思主义与儒学的“华夷之辨”》,载崔龙水、马振铎主编:《马克思主义与儒学》,当代中国出版社1996年版,第6页。以孔子思想为代表的儒家思想中人的主体性的高扬、民本关切立场、社会批判意识、社会拯救精神等等是马克思主义被中国所接受的重要文化基础。通过马克思主义的科学指引,中国人民获得了解放,实现了民族独立,走向了发展现代化的康庄大道。但是就儒家思想自身而论,近代以来,它在中国受到了极大的冲击。尤其在二十世纪中国现代化的进程中,孔子和儒家思想在相当长的时间内几乎被等同于封建、愚昧、保守、落后的代名词,被认为与现代精神,如自由、民主、平等、理性、人权等等完全背离。以至于美国汉学家列文森(JosPehR·Levenson)在其《儒教中国及其现代命运》一书中甚至断定儒家传统业已死亡,已经“退出历史舞台”,只作为一种“逝去的记忆”而存在。*参见[美]列文森:《儒教中国及其现代命运》,郑大华、任菁译,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0年版,第273页。

然而,深入理解当今中国的思想源流和现实状况,我们会认识到,孔子和儒家思想,并没有死亡,更不是一种“逝去的记忆”。作为一种两千多年来牢固确立的传统,儒家思想早已深深扎根在中国人的思维、观念、习俗、行为之中。而且,以孔子为代表的儒家思想对于调整人们的关系,保持人与人之间的和谐,维持人与人之间温厚的感情,养成一种人文修养与内在心灵的优美融合,可谓有一种基于文化本身的永恒价值。当然,由于时代的限制,孔子的思想也存在一些偏失,这是难免的。就人性思想来说,恰如前文所指出,孔子认为人的真实完成和实现,并非是由先天的“性”所决定,而完全来自于后天的“习”。“习”既包括对“文”的理解和掌握,也包括“行”的实践,两者统一于“德”。孔子主张“君子不器”(《为政》),意思是君子要追求普遍性的“道”而不能陷入“各适其用而不能相通”的“器”*朱熹:《四书章句集注》,中华书局2011年版,第58页。。但他的致思方向,几乎完全是人伦和社会关系,着眼于道德层面,对自然基本上置而不论,生产劳动也基本被排除在对人性的考察基础之外。也正因为此,他忽视对自然规律的探究,轻视生产实践活动,不注重人存在的物质基础。

马克思从根本上重视人与自然的关系,并且把这一关系定义为形成人性的最为核心的要素。人的本质是一切社会关系的总和,社会关系以生产关系为核心,生产关系又被生产力所决定,生产力本质上是人类有目地、有意识地改造和征服自然的能力。作为最基本的实践形式的生产劳动,是人为了生存而必须与自然界发生关系的一种活动。在马克思这里,生产劳动中由人类的科学和技术武装起来的生产工具的进步,即生产力的进步,是人类进步的终极物质力量。人性就是立足于生产力这一终极物质力量之上的全部社会关系的总和,生产力的变化是推动人类社会关系、交往形式变化的终极因素。如果脱离人类的生产实践活动来谈论道德,人性也就被抽空了其真实内容,对于人性的把握就永远只能停留在缺乏物质生活基础的想象之中。孔子和儒家思想的现代转化,必须与马克思主义相结合的根由也在于此。道德诉求,如果脱离了鲜活的社会发展特别是它的物质基础,只能是一种僵硬的对人的道德约束,不能达到对人的生存境遇的深刻了解以及对于人性的时代内容的深刻揭示。而且,传统儒家思想特别注重家庭道德或者一般的个人交往层面的道德,但是在现代工业的深刻细致的社会分工条件下,道德的关键组成部分之一是职业道德。如果不强调生产实践活动中的道德原则,则生产活动在现实的商业社会的环境中,就必然退化和堕落为被纯粹的求利原则所操纵。各种假冒伪劣产品层出不穷,各种欺诈手段花样翻新,严重破坏市场秩序,也必然影响到国家的经济发展。所以,要实现孔子的道德人性思想和马克思实践人性思想的融合,一方面,要大力发展生产力,发展现代科学,使新时代的中国人民具备较高的科学文化素质和物质生活水平,破除蒙昧,使人们的道德观念与道德生活真正立足在人们的现实的物质生产和科学探索之上;另一方面,我们又要不仅仅着眼于家庭道德,更要大力提倡职业道德,以道德原则规范我们的整个生产和交换过程,使我们社会的整个商品生产和流通,贯穿着一种道德精神。这就是思想道德建设为社会发展服务,为经济建设这个中心服务。

(二)共同体建设不能忽视道德方面

马克思实践人性思想的最高目标,是实现人的自由全面发展。在《德意志意识形态》中马克思和恩格斯指出:“只有在共同体中,个人才能获得全面发展其才能的手段。也就是说,只有在共同体中才可能有个人自由……从前各个人联合而成的虚假共同体,总是相对于各个人而独立的;由于这种共同体是一个阶级反对另一个阶级的联合,因此对于被统治的阶级,它不仅是完全虚幻的共同体,而且是新的桎梏。在真正的共同体的条件下,各个人在自己的联合中并通过这种联合获得自己的自由。”*《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1995年版,第119页。共产主义社会作为“真正的共同体”,资本主义私有制和社会分工造成的人的差别不存在了,一切对人进行压迫的社会关系和社会意识都被消灭了,人获得了自己的全部本质,实现了自由,从而为身与心、体力与智力、生产能力与精神能力的全面发展奠定了基础。但即使在共产主义社会,不管生产力如何进步,道德也仍然是不可或缺的。道德规则就是对人与人关系的一种合理的有意义的规定,只要人与人的关系存在,任何时候,仁爱、宽容、节制、谦逊、忠诚、信实等等这些道德品质,都有存在的价值与意义。否则,人与人之间的和谐以及社会的和谐就是不可想象的。

我们应该意识到,当今中国还处于社会主义初级阶段,生产力还不够发达,还不具备向共产主义社会过渡的物质基础,人的自由全面发展还不具备充分的条件。我们还不能够生活在马克思所指出的“真正的共同体”里面,而是生活在由家庭、社区、职业交往所形成的各种具体的社会共同体里面,生活在历史积累起来的文化传统里面,同时也受到外来观念和生活方式的深刻影响。传统既非当下可以简单割裂的因素,而且,也不能将它看作历史的沉淀物,甚至将它视为现代性的对立面。“当我们讨论现代化的进程时,把传统弃置为无用的残余范畴,这在思想上是幼稚的,在方法上是错误的。确实,现代化是一个极为不同的文化现象,而不是一个同质的、全面西化的过程。为了懂得这一点,我们有必要研究现代性中的传统。”*[美]杜维明:《超越启蒙心态》,雷洪德、张珉译,《国外社会科学》2001年第2期。马克思主义的中国化,不是拿马克思主义的终极目标来套当下的中国现实,而是在坚持马克思主义的终极目标的指引之下,从中国的生产力水平和文化传统的现实状况出发,寻求与马克思主义相结合的科学的具体途径。孔子的道德人性思想强调人的道德使命,追求人生活的道德意义。它不是从个人的意义上去界定人是什么,而是从相互关系中对人提出道德要求,内容涉及到家庭、社会、经济、政治的方方面面,是一种由个人扩展到家庭、社会、国家最后到天下的道德思想,根本上乃是一种共同体道德人论。“孔子曰:大道之行也,与三代之英,丘未之逮也,而有志焉。大道之行也,天下为公,选贤与能,讲信修睦。故人不独亲其亲,不独子其子,使老有所终,壮有所用,幼有所长,矜寡孤独废疾者皆有所养。男有分,女有归。货恶其弃于地也,不必藏于己;力恶其不出于身也,不必为己。是故谋闭而不兴,盗窃乱贼而不作,故外户而不闭。是谓大同。”(《礼记·礼运》)如果我们深入体会这里孔子所说的“大同社会”,就会发现它与我们当今要建设的和谐社会有内在的相通之处,也与马克思的共产主义社会有着某些内在一致的地方。可见,孔子的道德人性思想并不是与马克思实践人性论所代表的现代性相对立的思想,而是两个可以深度结合、彼此作用、互相融合的思想体系。邓小平同志曾经提出“两手抓、两手都要硬”,党在社会主义初级阶段的基本路线的总目标是要把我国建设成为一个“富强、民主、文明、和谐的社会主义现代化国家”。当前我们正处于全面建设小康社会的过程中,提倡“依法治国”与“以德治国”的结合,以增强国家治理能力。提倡法治与崇尚道德相辅相成,而从传统文化特别是孔子的道德人性思想中找资源,则既是符合中国传统,也是适应中国国情的。

三、结语

人是什么,或者人性是什么,这是一个古往今来不断引起关注,然而又始终存在不同看法的话题。在中国文化的源流中,人性思想居有特殊地位。孔子和马克思,分别是对古代与现代中国影响最大最深的思想家。马克思主义是中国特色社会主义的根本指导思想,从新民主主义革命时代起,我们党就始终关注马克思主义的中国化,提出马克思主义的普遍原理与中国实际相结合的问题,其中一个重要方面就是马克思主义与中国传统文化的结合,以形成中国马克思主义者的中国作风与中国气派。孔子所代表的儒家思想是中国传统文化最主要的代表和精华,有很多优秀的成分要继承和发扬。这两个思想体系,都需要根据中国的现实条件、时代条件,既加以坚持和继承,又要实现创造性的转化。理解和认识孔子和马克思各自关于人性的思想,探索它们的融合之道,对于促进当今中国的人学理论的发展,反思现代性条件下的人性危机,推动以人文本的社会主义现代化建设,当有其重要的价值与意义。

(责任编辑:陆影)

[中图分类号]B27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3-4145[2016]05-0148-06

作者简介:贺希荣(1971—),男,博士,中山大学马克思主义学院讲师。

收稿日期:2016-04-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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