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雨竹
(南开大学 外国语学院,天津 300071)
A.S.拜厄特《占有》中女性的空间焦虑与空间建构
孙雨竹
(南开大学 外国语学院,天津300071)
女性因自身空间缺失和男权中心空间观的影响而产生了持续的空间焦虑。因婚姻和爱情而缔结的“家”和因违背男性意志而被关进的“阁楼”都是女性空间焦虑的表现形式。在拜厄特的小说《占有》中,大量的女性空间描写为探究女性的空间焦虑和女性空间的建构提供了丰富的材料。空间关系作为一种权利关系,它既是女性受到先辈经验和父权压迫产生焦虑的原因,也是女性通过拥有一间自己的房间和流动性的增强来寻求自身女性话语建构的策略。
女性;空间;焦虑;《占有》;权利关系
英国作家A.S.拜厄特以《占有》荣膺1990年的布克奖。小说对女性、传记、历史书写等都表达了独特的思考。作者大胆尝试写作手法创新,融合了诗歌、日记、书信、神话、童话等多种叙事文体。由于拜厄特本人对女性问题的关注和她女性作家的身份,女性主义研究成为拜厄特《占有》这部小说一个重要的研究方面。然而目前的研究主要侧重于探讨小说的女性主义思想和女性的历史地位,甚少关注女性所处的空间这一研究维度。“物理性的空间通过自身的构造却可以构成一种隐秘的权利机制,这种权利机制能够持续不停地进行监视和规训。”[1](P48)通过对福科理论的解读可知,空间作为一种权利体系,参与文本意义的建构,空间也就成为伦理道德冲突和权利斗争的目标和场所。本文把女性主义和空间理论相结合进行探究,从女性的空间命定“家”、“疯女人”魔咒、对自我私人空间的渴望和女性流动性增强等角度解读空间中的权利关系及女性获得更多私人和公共空间的可能,再现空间和其背后的文化、社会等指涉。
在19至20世纪的女性文学中,空间形象占有重要的地位,女性常被禁锢于男性主导的空间内,而房子就是女性受禁锢的一个重要隐喻。寄居于男性主导的 “家” 这一空间意象的女性毫无独立性,她们从父亲的房子中走出去,然后被嫁到丈夫的房子中,终其一生都在父权的房子中生活,遵循着传统价值观的要求,扮演 “房中的天使”,即家庭的奉献者和牺牲者的角色。由此可见,女性只是男性房子中必不可少的点缀,在这里她们根本找不到属于自己的空间,由此她们产生了空间焦虑,即一直以来女性对自我空间缺失的焦虑和难以跨越出男性空间影响的焦虑。这种空间焦虑正像是“父权诗学”对女性写作的影响一样,女性空间受到先辈经验和父权压迫的双重影响。而因婚姻和爱情缔结的“家”这一空间权利关系和因违背男性意志而被关进的“阁楼”共同构成了女性空间焦虑的表现形式。凯特·米利特在《性政治》中对政治的概念的解释是“一群人用于支配另一群人的权利结构关系和组合”,[2](P23)她在此明确地指出性别关系中存在一种权利关系框架。本文认为,空间关系也是一种权利关系,空间叙事体现出性别权利关系,空间建构是寻求女性自身话语建构的重要策略。
拜厄特在《占有》中明显地向读者展示父权制对女性的束缚。这种境况决定了女性有限的活动范围和生活内容,甚至她们的梦幻憧憬,对自由的向往也被关闭在男性空间里。“权利在这个空间内流动,通过这个空间达到改造和生产个体的效应”[1](P49),男性通过控制空间以期保持其主体地位。在“家”这一女性命定的空间中,女性难逃被困于私人空间或被男性窥视的命运。
从远古神话里的仙怪梅卢西娜到维多利亚时代的布兰奇和兰蒙特,再到当代女学者莉奥诺拉和莫徳,三个不同时代的女性组成祖辈、母辈和女儿辈的母系家族体系,不同时代女性的个体经验折射出女性的整体历史,生动地展示了女性群体在不同历史话语体系中独特的历史经验和共性经验。然而,在这不同的三个时代里,拜厄特却向读者展示了三组平行的经验。梅卢西娜原是半人半蛇的怪仙,因与人类的结合,就必须做丈夫房中养育儿女的“天使”。艾伦被以婚姻的名义束缚在家中,她同样扮演着家中的天使,她照顾丈夫的生活、对丈夫出轨装作不知情,同时放弃了成为职业诗人的梦想,这样艾伦的理想和才情被男性主导的空间禁闭,也就意味着放弃唯一逃脱男性主导的私人空间的机会。瓦尔与男友住在像是洞穴的地下室里,这种空间的禁锢带给瓦尔的是生命力的丧失。书中对“两个瓦尔”进行了精彩的刻画,家里的瓦尔老实地坐着,穿着牛仔裤,另一个职场的瓦尔光彩照人。对于作为现代女性的瓦尔来说,社会提供给她的工作机会和发展空间本就少于男性,她独立、才思敏捷,然而她富有创造力的论文被怀疑是罗兰代写,并且只能揽到一些负责打字的简单工作,“家”的禁闭使瓦尔作为知识女性被社会边缘化。在这里,爱情和婚姻构成了一个封闭的空间,消耗着女性的才智,这种平行的女性经验深深地流淌在女性的血脉里,先辈的经验使女性产生持续不断的空间焦虑。
虽然女性始终与“家”“内部空间”等概念联系在一起,但是实际上男性作为“一家之主”始终控制着“家”这一女性活动的主要空间场所。然而女性在洗澡时,浴室却构成了暂时的女性私密空间。男性通过对女性封闭的私密空间的偷窥,把女性置于被看的地位,男性位于观察者的主体地位,女性则处于“他者”的位置。空间中的权利关系也成为男性话语的载体,女性始终处于被窥视的地位,成为由男性话语操纵的被动者。梅卢西娜是半人半蛇的仙怪,拜厄特有意将她描绘为孕育万物、繁衍人类、创造文明的创世主般的女性形象。然而她因在沐浴时被丈夫偷看到人面蛇身,不得不离开家园,离开孩子。同时神话中的女性被男性窥视的事件在现实生活中再次发生,当代女性主义学者莫徳在大学中主持着研究中心的工作,尽管拥有一份自己的事业,她也难逃被男性窥视的命运。在莫德洗澡时,罗兰企图通过锁眼偷窥浴室中的莫德。仅有的私密空间被窥视,使女性处于永远的“他者”位置。这种来自父权空间的压迫正是女性产生空间焦虑的另一重要原因。
女性另一种空间焦虑的形式“阁楼”也来源于先辈经验和父权空间的压迫。桑德拉·吉尔伯特和苏珊·格巴在 《阁楼里的疯女人》一书中指出,父权制文学传统将女性设定为顺从的“天使”和拒绝男性传统为她们设定的角色、有自己的独立意志的“疯女人”,同时“疯女人”作为“天使”的另一个自我展示了不屈服于男权,敢于反抗的一面,也就是她们必须杀死“家中的天使”[3]。在A.S.拜厄特看来也是如此,“阁楼“首先表现的是一种被限制和被禁闭的感受,同时这种被男权社会禁锢在“阁楼”上的“疯女人”形象也同样是极具反叛精神。“阁楼”作为空间意向是道德冲突和权利斗争的场所,这种与男权社会道德相悖的女性必然被男权禁锢在“阁楼”上。
在小说的《水晶棺材》这个故事中,年轻貌美的公主因享受女性的独身主义,拒绝了黑巫师的求婚,最终被封闭在水晶棺中。因为在传统的意识形态看来,“女子的个性是顺从、无知、贞操和无能”[2](P26)。这种违背男性意志的反抗行为必然会被男权禁锢在某种形式的“阁楼”中。兰蒙特在与艾许强烈的爱恋并孕育爱情结晶后,像女巫一样隐藏在姐姐家的阁楼上。首先,艾许已有家室,这样的爱恋为维多利亚时期严苛的礼法不容。其次,她拒绝寻求男权社会的帮助,企图以一己之力为孩子谋求个好去处。最后,她的不婚主义也被男权社会定义为老处女。这些在维多利亚时期看来激进的女性主义做法必然会被男权社会禁锢在阁楼上,成为另一种变形的“疯女人”。 在兰蒙特写给艾伦的信中,她深知自己违背男权社会的“惊世骇俗”之举给自己带来的境遇:“我就像一个年老的女巫,住在塔楼中,写着无人问津的诗歌。”[4](P50)同样,莫徳的办公室在大学里丁尼生塔顶部,像盒子一样的房间,一面是玻璃墙(能够看到外面的世界),其他三面则放满了书,高耸直达天花板,每本书的排列都有其道理。莫徳虽然是当代学者,但作为女性她仍然很难走入男性中心的学术研究领域。妇女一直被认为是廉价劳动力和低层次服务的提供者,她们不能具备知识和掌握技术,所以莫德在人文科学领域的“反叛”使得她的办公室也被描绘成与世隔绝的“阁楼”模样。这三组平行的先辈经验和来自父权制的空间压迫共同促使“阁楼”成为女性空间焦虑的表现形式。
“阁楼”作为重要的空间意象常常与女性联系在一起,同时作为空间权利关系导致了性别关系的不平等。“阁楼”这一空间焦虑形式与“家”不同的是,“家”中是温顺的天使,她们产生空间焦虑却选择顺从,而“阁楼”这一意象的空间建构既是反抗的女性被男权社会禁锢的标志,又是被男权定义的“疯女人”试图走出空间压迫所想要打破的固有范式。“疯女人”的形象作为女性作家的暴力替身,她们也努力打破“阁楼”的封闭和限制,表现出强烈的逃离男性空间权利的欲望。因此拥有更多的女性空间自主性成为女性文学想象和创作中试图摆脱空间焦虑采用的策略。
拜厄特意识到了女性的空间焦虑,并试图通过女性空间的建构,即通过扩大女性空间自主性和探讨女性的空间流动性的方式来消解空间焦虑。在男性中心的空间权利关系中,男性通过将女性限于私人空间中,将温顺的女性困于“家”中处于“他者”的被凝视地位和将反叛的女性困于“阁楼”中的方式分配空间资源,使女性处于不平等的社会性别关系中。因此,消解女性的空间焦虑,重新分配社会空间关系对实现社会性别平等,构建女性自己的空间权利话语体系具有重要作用。
1.一间自己的房间:女性空间的自主性
房间作为私人空间对女性具有非常重要的意义,只有进入自己的空间,她们的焦虑才得以缓解,才能找到自我的认同。拜厄特小说中所描绘的房间已不仅仅是一间狭隘的女性小屋,而是一个独立于男性中心文化之外的理想王国,是女性经验和情感世界的隐喻。房间是女性心灵栖居的空间,是情感的驻足之所,它给女性以安全感和归属感。
正如本文第二节探讨的,禁锢在阁楼中的“疯女人”作为思想上的男权中心空间观的反抗者,已经意识到了逃离男性空间权利的必要性。她们强烈地期许自己女性空间的建构。兰蒙特在日记中不断地表达想要一个家,属于自己的小角落也好。同时,她与布兰奇组成女性同盟,生活在与外界隔离的屋子中,靠两个人的写作和绘画为生。她们已经意识到一间自己的房间和足够的经济基础是支撑女性空间自主的必要条件。 虽然,以上我们讨论过莫徳的办公室在大学里丁尼生塔顶部,是一个像盒子一样的房间。然而,我们同时又要看到拜厄特给了莫徳一面玻璃墙,一个与外界联通的窗口。在玻璃墙旁,她可以像简·爱一样坐在窗口凝视着外部空间,作为凝视关系中的主体,从而暂时地摆脱“他者”的地位。由此可以看到,在自己房间中的女性,可以无拘无束地释放真正的自我,自由地宣泄内心的情感。
伍尔夫为女性争取了一间“房间”,也就是她著名的论断,女性“必须有五百镑的年金和一间带锁的房间”[5],这间房间既是她们独立生存的物质基础和写作的基本保障,也是她们自我审视和自我身份确认的精神空间。房间早已突破了其作为物质实体的所在,它承载了女性独特的思想和体验,它是个体赖以存在的私人空间,是女性独立的标志。《占有》中的女性更倾向于独居或女性同盟,这间属于女性自己的屋子便是女性自身情感和心灵的载体。因此,一间自己的房子扩大了女性空间的自主性,消解了女性的空间焦虑,促使女性获得了更多的社会空间资源。
2.女性的空间流动性
一直以来,男性和女性对于私人空间和公共空间的划分都有严格的界限。道琳·玛西明确指出,男权社会通过对女性流动性的控制使女性处于从属地位,并在意识形态上灌输女性与家庭、本地的天然联系,使女性和“家”成为稳定的象征,从而限制女性的自由发展,剥夺了女性的独立自主。[6]由此可以看出,这种女性与家构成联系的空间权利观束缚着女性的自由。在小说中,艾伦作为传统女性的代表,她的活动范围被严格地限定在家中。小说中对于她的刻画也与“家”这一私人空间联系在一起,艾伦从父权的“家”中走出来到夫权的另一私人空间,也正是通过对艾伦流动性的控制,使她处于从属地位。打破这种空间的限制,促成女性的流动便是解决这种男女社会地位不平等的关键。因此女性的空间流动性这一角度具有重要意义,流动性是女性话语权利建构的一个重要思考维度。
在《现代性的性别》中,丽塔·菲尔斯基指出现代社会带给女性的影响是双重的,一方面她们继续生活在男性为中心的现代性范式中,另一方面她们也逐渐走出对男性的经济依赖。现代性的发展为女性的空间流动,即活动空间的扩大带来了丰富的物质基础:一方面火车等公共交通工具的发展增加了女性的流动性;另一方面机器化大生产结束家庭手工作坊劳动,这为女性提供了更多的工作机会走出私人空间,进而实现经济独立。
首先,拜厄特向我们展示了流动性带给女性的空间的扩大。兰蒙特生活在维多利亚时期,当时公共交通工具的发展扩大了女性的生活范围。在兰蒙特与艾许出行到约克郡时,小说中描写到“这个男的和这个女的彼此对坐在火车车厢里”[4](P329)。由此可见,火车这一交通工具的发展为女性走出私人空间提供了可能,女性看到了私人空间中欣赏不到的风光,这为兰蒙特的诗歌创作注入了活力。通过身体的流动,女性更多地参与到文化创造活动中,实现自身的文化价值。莫徳与利奥里娜同为女性主义学者,拉莫特研究专家,来自两个不同大洲的学者的相识必然得益于交通的发展。现代的轮船、飞机、通信等重新改变了地理空间布局,这使女性的跨越洲际访学和旅行成为可能。这种流动性的扩大进一步为女性提供了国际化的视野,使女性通过获得更多的空间权利来挑战以男性为中心的空间范式。
同时,职业女性从私人空间走出,不断扩展到公共空间中。工作机会和职业发展带给现代女性的不仅仅是经济独立,更多的是空间流动性和自主性的扩大。莫徳作为现代女性在大学任教并管理女性资料中心,她追求自我价值的实现,想在男性主导的公共学术空间中取得自己的位置。瓦尔不依附于暂时没有工作的罗兰,她做着各种兼职并在晚上靠打字赚取生活费用。这两位女性的描写都表明,女性积极地走入社会,不仅获得了自身生活的物质基础也拓展了女性的公共空间范围。空间的流动性使女性摆脱了“家”中的从属地位,促进了社会男女性别平等的推进,消解了女性的空间焦虑。
传统的流动性把男性作为重要的对象,而拜厄特《占有》中所展现的女性流动性正是通过流动性叙事消解了男性中心的空间范式,扩大了女性在空间流动维度上的自主性。
因此,女性要想获得更多的空间权利,就必须通过职业之路走向社会,保持经济的独立自主,这样就拥有一间属于自己的房间,一个不受男性压迫的私人空间。同时,得益于科技的进步,火车等交通工具得到发展,女性可以在城市间、区域间,甚至洲际间流动,这些都带给女性更多的公共空间。一间自己的房间和流动性带来的扩大的私人空间和公共空间便成为女性缓解空间焦虑的重要方式。如果说空间在性别塑造的过程中发挥着重要作用,那么反过来性别也可以参与到空间的生产和再生产中。空间作为利益角逐的产物,女性通过自身私人和公共空间的生产消解着男性为中心的空间概念,促进社会关系中的男女平等。这样,空间作为权利斗争的场所也赋予女性更多的话语言说,即空间的获得成为女性话语建构的方式。
[1]汪民安.空间生产的政治经济学[J].国外理论动态,2006(1).
[2]Millett, Kate. Sexual Politics[M].Chicago: University of Illinois Press, 2000.
[3]Gilbert, Sandra, and Susan Gubar. The Madwoman in the Attic[M]. New Haven :Yale University Press, 2000:17.
[4]Byatt, A·S. Possession[M].London: Vintage Books, 1990.
[5]伍尔夫. 一间自己的房间[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3:91.
[6]Massey, Doreen. Space, Place and Gender[M]. Minneapolis: University of Minnesota Press, 1994:179.
Female’s Anxiety of Space and Construction of Space in A. S. Byatt’s Possession
SUN Yuzhu
(College of Foreign Languages, Nankai University, Tianjin 300071, China)
Femalehasacontinuousanxietyofspacebecauseofthelackoftheirownspaceandmale-centeredviewofspace.Ahousesetupformarriageandloveandtheatticduetotheviolationofmale’swillarethemanifestationsofthefemale’sanxietyofspace.InByatt’sPossession,tremendousdescriptionsoffemalespaceprovideplentifulmaterialsfortheexplorationoffemale’sanxietyofspaceandconstructionofspace.Space,regardedasaformofpowerrelation,isthereasonforthefemale’sanxietybecauseoftheexperienceoffemaleancestorsandthepatriarchaloppression,butalsothestrategyforthefemale’sconstructionoftheirowndiscoursethroughhavingaroomoftheirownandtheincreasinglyhighmobilityoffemale.
female;space;anxiety; Possession;powerrelation
2016-06-07
孙雨竹(1992-),女,黑龙江绥化人,南开大学外国语学院英语语言文学专业硕士研究生,主要从事英美文学研究。
I207.42
A
1008-469X(2016)04-0055-0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