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一条河》中的母亲形象解读

王美琳

(河南大学 文学院，河南 开封 475000)



《你是一条河》中的母亲形象解读

王美琳

(河南大学 文学院，河南 开封 475000)

摘要：池莉一贯以平淡的笔调书写庸常世俗的市井生活。《你是一条河》则通过截取特殊历史阶段中沔水镇王家人辛酸悲惨的生活境遇，刻画出了一个如河水般既浑杂又清透的母亲形象。在这个年轻守寡的母亲身上糅合了坚忍博大的地母意志与自私冷漠的恶母心态，使得传统的“母性神话”消解于这个分裂的个体中。

关键词：池莉 ；母性 ；地母；恶母

女性、妻性和母性是一个女人的三重社会角色。美丽柔弱、温良贤惠、仁爱宽厚是女性的基本特质；女性的妻性在鲁迅看来是被逼形成的，亦即奴性，完全依附于丈夫；母性则主要表现为无私奉献的给予性。在这三重角色中，“女性在传统私有制的家庭关系中是没有独立地位的，而主要从属于妻性和母性”[1]。母亲形象在古今中外的文学作品中一直占据着重要的地位。在这些作品中，“母亲的角色消解了女性的性别和其他社会角色，女性慢慢失却了自身的性别和声音，母亲的职责成为社会对所有女性的准则和要求，成为一个女人一生不可推卸的责任”[2]。综观不同作品中所展示的母亲形象，主要有地母、恶母和苦难母亲三种类型。抟土造人的女娲是中国古代神话中生命力和繁殖力的象征，温良宽厚、无私博爱的女娲是典型的地母形象。希腊神话中的地母盖亚则是一个充满叛逆精神的女性，她是创世女神，是所有天神之母。恶母形象在古今文学作品中不胜枚举，她们的出现颠覆了传统的神圣母性，将母性背后的阴暗卑琐一面展露无遗。另外，还有一类宽宏伟大、任劳任怨、不懈斗争的苦难母亲形象，她们与国家民族同呼吸共患难，成为民族苦难的诠释者和代名词，将母性的光辉烛照到祖国的每一寸疆域。池莉在《你是一条河》中灌注了冷静的审母意识，塑造出辣辣这个立体饱满、令人既悲切又同情的母亲形象，引发读者的深思。

一、坚忍博大的地母意志

“‘母性崇拜’是历史积淀在中华民族文化意识极深之处的‘原始情结’，是炎黄子孙同自己的本土文化之间永远割舍不断的情感‘脐带’，是中国人的一种准宗教。”[3]母亲是中国文化的一个基本原型，这个原型经常用月亮作为象征。《你是一条河》中明确的月亮意象出现过两次。一次是在小说的开篇：“那夜月色微黄。”[4]77微黄的月色预示了辣辣的生命将要覆上阴暗的色彩，王贤木的死亡是她苦难生活的起点。月亮意象第二次这样出现：“从邻家屋顶那深绿色瓦松里升起的月亮。”[4]84这时全家人共同劳动，过着充实平静的生活，辣辣已经坦然接受了生活中的困难，担起了家庭的重任。

希腊神话中的地母盖亚是世间万物的基础，她分生出了天神、山神和海神，后与天神乌拉诺斯结合受孕。因为乌拉诺斯的覆盖无法分娩，机智的盖亚向腹中孩子求救，联合切下乌拉诺斯的阳具，从此天地分离，人类得以获得栖息之地。张爱玲将奥尼尔戏剧《大神勃朗》中的“地母”形象引入中国。这个健康、成熟、性感、充满生命热度的女性同样体现了西方神话中女性特有的叛逆性和抗争性。《你是一条河》中辣辣曾在大饥荒时期为了养活孩子，接受了粮店老李的十五斤大米和一颗包菜，并牺牲了自己的身体，传统的贞节观消解在对生的渴求中。但在辣辣守寡时老李想要故技重施，却被辣辣果断地骂出门去。在辣辣的身上，有着地母般的博大，不拘泥于封建礼教对女性的严苛要求。辣辣没有囿于“未嫁从父、既嫁从夫、夫死从子”这一封建观念对女性的约束，而是充满了自主性和自我意识，清楚地知道生存才是第一位的，活着是一切行为的基础，所以她为了活着甘愿牺牲节操。同样因为活着，可以断然拒绝不合理的要求。

辣辣生养了八个孩子，在物质匮乏年代，旺盛的生殖能力考验着辣辣的生存意志以及对苦难的无限包含与宽容能力。在池莉看来，死是比较容易和经常发生的，而活下去、活得愉快却是非常艰难的事。辣辣成为寡母后，要带领儿女从事家庭加工业，共同维持并不宽裕的生活，一家人倒也过得其乐融融。但是好景不长，随着“文化大革命”的到来，家庭加工业难以维持，一大家人的经济来源被切断。在求生的强烈意志下，辣辣加入了沔水镇的卖血队伍，靠着卖血维持着艰难的生活。在政治和饥荒的漩涡中，辣辣竭力奉献自己的生命，用汩汩的血液滋养着儿女，母性的伟大与博爱在辣辣身上得到了充分彰显。

二、自私冷漠的恶母心态

“宽宏大量、任劳任怨、无微不至地关爱孩子仅仅体现了母爱的原型特征，但是这种原型特征充其量只能揭示母爱的理想形态，并不能涵盖所有的女性。”[5]148辣辣在追求生存的问题上是个典型的地母形象，有着土地般浑厚的韧性和对儿女的无私养育。但是，在对儿女的教育和情感供给中却是零状态，任由他们自生自灭，以致造成了家庭成员的分崩离析。

艳春是辣辣的大女儿，在辣辣成为寡母后，她成为母亲的得力助手，十三岁就成了个地道精明的世俗小女人，后来因祸得福嫁给罗山奎的儿子，身份地位一下提高，但也断绝了与娘家的联系。得屋被狂热的政治运动席卷，参加串联，回来后就疯了。社员偷窃后辣辣没有对他进行教育，任其发展，最后却因强奸被枪毙。咬金做了童工，为家里挣钱，但他所做的一切只是为了讨好母亲，母亲的一个简单拥抱让他回忆了一生。福子一次肚子疼却因辣辣的愚昧和土方法葬送了小小的性命。贵子在辣辣的忽视下成了弱智，莫名其妙被强奸，无奈中嫁给一个瞎子。冬儿逃离家庭改名净生与母亲彻底断绝联系。四清失踪在北京。正是四清的失踪直接导致了辣辣的死亡，家庭唯一希望的破灭使辣辣走上了绝路。饥饿和贫困以及丈夫的死去没有夺去辣辣的生存意志，家庭的破裂和离散重重地把她打倒了。这一切其实正是她的自私自利、愚昧淡漠、蛮横专制的结果。她对福子、贵子的只生不养淋漓尽致地显示了恶母心态。“永远黑暗的角落是双胞胎盘踞了七年的据点”，“福子和贵子长到七岁还没刷过牙，浑身都是虱子，患疾染恙都是自生自灭，形成了后天所致的弱智”[4]104-105。暴打与咒骂是她唯一的教育手段。在这种野蛮的教育下，畸形人生观和价值观促成了孩子们正常信仰和价值判断的失衡，人生只能向着悲剧的方向滑行。

辣辣长期对儿女的冷漠和隔阂，“这使她不可能如同任何一种话语虚构中的‘母亲’，不可能温柔细腻，她间或成为现实、历史暴力的直接呈现者”[6]。冬儿在目睹父亲死亡后渴望母亲的安慰，得屋串联时辣辣断然拒绝他的金钱需求，咬金在卖力讨好后得到唯一一次拥抱，福子、贵子的弱智，所有孩子的正常情感需求其实都是匮乏的。辣辣以她地母般的宽厚给了他们的物质生活，却在情感上榨干了他们的精神活力。失却了精神滋养的生命注定是苍白无力、容易凋谢的。

恶母心态的产生与物质匮乏的时代背景和男性缺失的个人境遇息息相关。在全国忙着闹革命、抵制饥荒的年代里，一家九口人的温饱问题成了威胁生命的首要难题，解决食物的来源使得辣辣无暇顾及子女的成长，生的渴求使她变得麻木、冷酷，失去了女性的温柔，只懂得以简单粗暴的方式维持家庭关系。男性的缺失，使母亲替代了威严的父权，辣辣俨然成为男权社会的发言人，继承了父性的严厉粗暴、高高在上。对得屋青春萌动期对妹妹们的骚扰，辣辣采取了最严厉的体罚，将得屋吊起来打个半死。获得家庭权力中心地位后的辣辣以严格的权力鸿沟阻断了与儿女们的情感交流，家庭教育的悲剧由此悄然衍生。

三、分裂的杂色性格消解了“母性神话”

20世纪八九十年代，作家对母性的全面审视和观照，颠覆了传统母性的天使性，“被层层鲜亮的语言与重重坚固的屋宇掩盖下的母亲世界阴暗丑恶的一面被无情揭示展露”[7]323。池莉在《你是一条河》中塑造了辣辣这个“柔弱与刚强，冷酷与多情，狠毒与仁慈，狡诈与真诚，丑陋与俊美，鄙俗与崇高集于一身的‘杂色形象’”[8]。辣辣身上的母性是被异化的母性，这种异化主要表现在两种矛盾与冲突所造成的分裂中。

其一，失贞与守寡的悖谬性。贞节观是父权制社会中束缚女性，使女性绝对服从于男性并且被社会和道德所认可的一种畸形观念。“寡妇门前是非多”，女性一旦成为寡妇，名节对于她来说更加关键和重要，失夫的结果是整个社会将代替名义上的丈夫共同监督和约束她。辣辣在丈夫死前迫于生存和粮店老李苟合并生下两个孩子。此时的辣辣是一个充满活力和无所畏惧的真性情女性，将贞节、道德踩在脚下。成为寡妇后，辣辣反倒变得拘谨了，为了更好地养育八个孩子，克制自己的感情需求，打算为丈夫守一辈子寡，这样无形中做了自己感情上的道德约束者，默认了父权制社会为女性所设置的牢笼。“在男性根据自己的需求创造出的博大宽厚、无私奉献、贞节温顺的形象背后，是女性的微不足道和自我的彻底丧失。”[9]先失贞后守寡，对于辣辣来说，失贞和守寡都成了可供道德和社会谴责的对象。在这种进退两不可的境况下，她转化为男权社会的卫道士，丢弃了女性和母亲的社会角色，代表父亲来组织管理自己的家庭。失去母性光辉的辣辣，给子女带来的只有冷冰冰的咒骂与呵斥。

其二，母女血缘的继承与叛离。母亲和女儿在血脉上具有更大的相似性，更能相互体谅，面对苦难，理应结成姊妹同邦。冬儿和辣辣共同目睹了王贤木的死亡，年幼的心灵渴望母亲抚平创伤，辣辣却未知未觉。当老李给辣辣送来大米，冬儿“一双冷冽的大眼睛活像个看穿妇人心的八十岁的老巫婆”[4]86，辣辣照准冬儿的嘴就打了过去。福子的死加剧恶化了母女关系，当辣辣在《钢铁是怎样炼成的》上吐了一口浓浓的青痰时，冬儿彻底放弃了获得母亲认可的希望，对辣辣只有鄙视。上山下乡运动来临时，冬儿故意等着母亲亲自撕裂两人的关系，在热烈的政治大潮中逃离家庭，寻求自己的人生道路，在精神上断绝了与辣辣的联系。“女儿对染上母亲模样的恐惧源于女性主体自我认同的困惑与犹疑不定。主流文化对女性身份的定位与价值评判与女性的自我意愿之间存在着极大的距离与错位，正是这种距离与错位使女性产生‘角色抵触’。”[10]冬儿是整个家庭中唯一一个清醒者，她目睹了家庭中每个人的自私自利、麻木愚昧、畸形阴暗；又是唯一一个进行精神突围的个体，她对家庭叛离的成功，反证了辣辣母性角色的失落。

四、结语

水这一意象在池莉作品中经常出现。在她看来，只有水能够包容一切，涤荡一切，有时会遇到暗礁险湾，有时会浑浊不堪，但它的自净能力却是其他东西无法替代的。一向秉承现实主义写作原则的池莉，无论怎么书写对辣辣这一母亲角色的爱恨情仇，最终回归到生存命题的旨归下，还是选择对母亲的宽宥。小说将辣辣这一母亲形象比作河水恰恰是最合适的。关于辣辣，我们痛恨她的无知残酷葬送了子女的人生，但是她对苦难的包容和对生存的抗争不能不让人佩服赞颂。生命的河奔腾不息，一切喧嚣与苦难终将随着无尽的岁月化为平淡。

参考文献：

[1] 夏国美.女性、妻性、母性的角色错位和冲突：婚姻家庭中妇女地位变化与面临的挑战[J].社会科学，1999(11)：60-62.

[2] 黄立.亘古的母性神话[J].西南民族大学学报(人文社科版)，2004(5):214-218.

[3] 仪平策.母性崇拜与审美文化：中国美学溯源研究述略[J].中国文化研究，1996(2)：95-100.

[4] 池莉.池莉小说精选[M].武汉：长江文艺出版社，2000.

[5] 郭昭第.文学元素学[M].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6.

[6] 戴锦华.池莉：神圣的烦恼人生[J].文学评论，1995(6)：50-61.

[7] 林丹娅.当代中国女性文学史论[M]．厦门：厦门大学出版社，1995.

[8] 池莉.我坦率说[M]//池莉文集：第4卷.南京:江苏文艺出版社，1998.

[9] 寿静心.母性神话的解构与重建：论当代女性主义文学中的女性形象[J].中华女子学院学报，2006(5):59-61.

[10] 郑春凤.试论中国现当代女性写作中的逃离意识[J].社会科学战线，2006(5)：134-136.

(责任编辑：王菊芹)

收稿日期：2015-10-14

作者简介：王美琳(1990—)，女，河南襄城人，河南大学文学院硕士研究生，研究方向为中国现当代文学。

中图分类号：I207.42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8—4444(2016)01—0142—03

Interpretation of Mother Figure in You’re a River

WANG Meilin

(College of Chinese Language and Literature, Henan University, Kaifeng 475000, China)

Abstract:Chi Li has been writing actual secular community life in plain style. By capturing miserable life of a family in a special historical stage, You're a River portrays a mother figure that is as miscellaneous and clear as a river. On the mother who was widowed when she was young, there is a mix of land mother’s perseverance and vicious mother’s selfishness so as to make the traditional “maternal myth” disappear in this split individual.

Key words:Chi Li; motherhood; land mother; vicious mothe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