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西里《中国文学史纲要》再版述评

2016-03-03 12:40李逸津

李逸津

(天津师范大学 文学院,天津 300387)

王西里《中国文学史纲要》再版述评

李逸津

(天津师范大学 文学院,天津300387)

摘要:俄罗斯科学院院士、圣彼得堡大学教授В·П·瓦西里耶夫(汉名王西里)1880年出版的世界上第一部中国文学史《中国文学史纲要》,曾经是世人难得一见的珍本。俄罗斯圣彼得堡国立大学孔子学院于2013年将其再版,并附加南开大学阎国栋教授的中译文,实为对中俄文化交流史料整理与研究的一大贡献。王西里书中对“中国文学”内涵和性质的独特界定,对民间文学的关注与赞誉,以及他作为域外学者在中国文学研究中运用的比较视角,对当代俄罗斯汉学——文学研究及中国本国的文学史研究都有积极意义。

关键词:王西里;《中国文学史纲要》;俄罗斯汉学;比较视角

俄罗斯科学院院士、圣彼得堡大学教授瓦西里·巴甫洛维奇·瓦西里耶夫(Василий Павлович Васильев,汉名王西里,1818—1900)于1880年出版的世界上第一部中国文学史《中国文学史纲要》(Очерк истории китайской литературы,圣彼得堡M·M·斯塔修列维奇印刷厂,1880年)曾经是一般读者难得一见的稀世珍本。虽然自上世纪80年代末以来,中国学者(如北京大学李明滨教授)和一些攻读比较文学、中外文学关系硕士、博士学位的研究生,已经开始研究和介绍这部著作,但由于不是每个人都握有第一手资料,且原作本身系用旧俄文字母印行,用语典雅古奥,并涉及大量中国历史、民俗、语言和文学方面的专业知识,使得研究者仅仅懂现代俄文是绝对不够的。因此到目前为止,中国学者对这部著作的介绍、引用或评价,大多比较简略,甚至还杂有误读和曲解。现在,俄罗斯圣彼得堡国立大学孔子学院再版了王西里院士的这部珍贵书稿,不仅将全部字符改成现代俄文字母,还按俄语拼音对书中涉及的中国人名物名,进行了标准化处理,对注解和引文也做了相应的调整。尤其是请天津南开大学中俄关系研究专家、俄语翻译家阎国栋教授将全书译成中文,其译文的完整度、对应性和准确性都堪称完美,这实在是为中俄两国的研究者做了一件功德无量的大好事,也为中俄两国文化交流史料的发掘、整理、保存、研究和继承,开了一个好头,真是可喜可贺、可圈可点。这里,笔者仅从一个中国文学研究者的角度,对王西里院士原著发表一点粗浅的读后感想。附带说一句,为了确证自己的评论系依据原文,文中对原著的引文全部由笔者重新译出,不当之处,还请俄罗斯汉学界朋友和中文译者指正。

王西里在中国文学研究领域的主要成就有两个第一:他是全欧洲在大学里开设汉文学史和满语文学史课程的第一人(1853—1854年);他出版了世界上第一部中国文学史——《中国文学史纲要》。这本书篇幅不长(163页),但意义重大、影响深远,它不仅比中国人自己写的文学史早了20多年,为19世纪俄国汉学——文学研究做出了开拓性贡献,而且还对以后俄罗斯第三代汉学家的研究选题和研究方法,起到了重要的指导和规范作用。

1880年版《中国文学史纲要》共15章。第1章“几点引论”是全书序言。第2章“中国人的语言和文字”,谈汉语和汉字的特点;第3章“中国文字和文献的古代性问题——对这种古代性的中国看法”,讨论的是自伏羲制八卦、仓颉创文字以来,中国有书写符号记录的文献史,以及后世关于这些文献真伪问题的看法。这两章内容虽然表现出作者对中国历史、文化、语言、民俗方面的知识不仅十分渊博,而且非常实际(如他能说出“去”这个字音在北京东城与西城的不同叫法),但用今天文学史著作的内容标准来看,毕竟属于题外的话。以后各章分门别类地介绍了中国儒、道、佛家的经典,以及中国历史、地理、法学、语言学、文人文学和民间文学等方面的文献。各章标题如下:第4章“儒学的第一个时期——孔子和他的实际贡献——三部儒家古籍:作为中国精神全部发展基础的《诗经》、《春秋》、《论语》”;第5章“作为儒家道德基础的家庭因素——《孝经》——关于礼节的规定——儒家的宗教和政治——体现儒家精神中的政府意向的《书经》”;第6章“孟子”;第7章“儒学的第二个时期”;第8章“非儒家的哲学家,道家”;第9章“佛学”;第10章“中国人科学的发展——历史与地理文集”;第11章“中国人的法学”;第12章“语言学——评论——古董书”;第13章“中国人的农书——自然科学——兵书”*圣彼得堡大学孔子学院2013年版《中国文学史纲要》将这一章并入第12章。;第14章“中国人的雅文学”;第15章“民间文学——戏剧、中篇小说、长篇小说”。如此庞杂的内容,作为文学史确乎有些不伦不类。故李明滨教授在他的《中国文学在俄苏》一书中这样评论道:“《纲要》的特点是具有汉学宏观的角度,能让俄国读者从总体上了解中国的文章典籍及其所体现的思想体系,把它译成中国文化史、思想史,甚至典籍史也许更符合原意。”[1]19

我们认为,作为世界上写出中国文学史的第一人,由于王西里当时面对的是对中国文学与文化十分陌生的俄罗斯和欧洲的读者,他在书中用大量篇幅介绍和解说中国的语言文字、中国古代文献的历史,以及在中国思想文化领域占统治地位的儒家学说,实在有其不得已的苦衷。黑格尔曾经把“艺术用作表现媒介的感性材料本身”(《美学》第一卷)列为艺术美的外在因素之一,文学是语言的艺术,语言是文学的物质载体和感性材料,这材料本身的质地、特性,直接关系着用该语言为载体写作的文学作品的审美风貌。所以向外国读者介绍中国文学,必先要讲清汉语、汉字的特征。其次,作为中国两千多年封建社会统治思想的孔孟之道,不仅是中国古代文学表现的基本内容,而且由其教化主旨所决定的审美趣味与价值取向,也规定着中国文学的基本体裁、样式和艺术风格,在概述中国文学史之前先要把它们阐述清楚,似乎也是势所必然。

在王西里《中国文学史纲要》全书总共163页的篇幅中,有106页用于介绍中国的儒、道、释三家学说,而其中论儒家的部分有83页,占全书总篇幅的51%。这除了讲述中国文学绕不开中国哲学这个思想源头之外,还与俄罗斯知识分子当时所面临的时代思潮有关。从彼得大帝改革到白银时代,俄国二百多年西化的历史,虽然给俄国带来明显的社会进步,但同西方相比,俄国仍是一个落后国家。王西里的主要学术活动是在19世纪中期,此时的俄国由于沙皇亚历山大二世进行的“改革”缓和了一些社会矛盾,却并未从根本上改善农民的生活处境,相反还引发了进步知识分子对俄国前途和出路的探索与思考。西化道路上的失落,使许多敏感的俄罗斯文化精英把求索的目光转向了东方。其中以列夫·托尔斯泰为代表的一批文化名人,试图从东方古典哲学、特别是老子和孔子的学说中找到生活的真理和解决社会问题的钥匙。Ф·М·陀思妥耶夫斯基(1821—1881)甚至明确说出:“可能在亚洲比在欧洲有我们更多的希望。不仅如此,在我们未来的命运中,可能亚洲正是我们主要的出路。”[3]378这一时期,中国的思想,尤其是儒家治国思想,因社会现实的需要而倍受俄国知识界关注。而作为专门研究中国文化的汉学家,瓦西里耶夫对被他看作中国文明基础的中国古代儒道释学说更是情有独钟,因此他在《中国文学史纲要》中注入大量的思想史内容,绝不是偶然的。这突出反映了当时社会语境下欧洲接受中国文学所表现出的共性特点,即重思想资源而轻文学本体,重功利而轻审美。当时欧洲学者普遍关心的是中国文学中的思想文化成分,对文学形式的重视和研究则相对较少,这也是王西里《中国文学史纲要》更像思想史和文化史的一个原因。

《中国文学史纲要》各章篇幅不均衡,介绍思想史的部分偏多,除了上述原因之外,还与王西里实际占有材料的因素有关。王西里曾宣称自己的著作是“开辟中国文学史方面学术著作新道路的一种尝试”[4]12。他不无自豪地写道:“在我的概述中传达的不是摘取自其他欧洲学者著作中的东西,而是简要地介绍自己的文章和已经或将要用于讲课的讲稿。被我用于这些讲稿的文献主要是中文书籍;我所提到的那些著作中的每一部,在这里没有不是经过我之手的。”[4]12这样一种求真务实的著述态度固然十分令人钦佩,但也使他不得不受手中材料的限制而难于做到叙述周全。

王西里在中国文学史研究上的学术贡献,可以概括为以下三个方面。

(一)对“中国文学”内涵与性质的独特界定

《中国文学史纲要》一书的内容和结构取决于王西里对中国文学内涵的独特界定。他在第一章中指出:“正如我们所见到的,在整个中国文明的基础上,在全部广博而多种多样的中国文学中,有着创造了为敌对学说或者为被它所轻蔑的作品(小说)也几乎是必须的自己的语言和表达方式的儒学,除了儒学以外,还能以说别的什么开始吗?”[4]10在王西里看来,儒学是整个中国文明的基础,儒家典籍是中国文学最基本的内容,因此,他将儒家思想及其典籍作为《中国文学史纲要》阐述的重点,完全是顺理成章的。

我们说,中国古代文学、尤其是上古先秦文学中,确实存在着经学与史学、文学不分的情况。在20世纪文艺学发生语言学转向,“文学是语言的艺术”这一命题得到重视和强化,古代中国人的泛文学观念重新找到自己存在依据的现代背景下,王西里把儒家典籍纳入中国文学范围的“大文学”观,值得我们重新认识和评价。而由此带来的对“中国文学”内涵的扩展,也许能为新世纪的中国文学史研究,带来革命性的突破契机。

王西里对中国文学的特点和性质,也作了相当独特的总体概括。他在全书一开头就指出:“中国文学不能与古代世界消失了的文学相提并论。就其创作精神的力量而言,它确实逊色于希腊和罗马文学的典范和科学的描写,但也正是因为如此,可以说,它无论就其规模还是就其所掌握的对象的多样性而言,它又最终超越了它们。把它同穆斯林世界或者整个中世纪西欧所有民族的文学加以比较,也可以这样说。”[4]6这就是说,中国文学不同于欧洲人心目中的古代文学。但中国文学又不属于最新文学,在“其中科学和批判被推到崇高地位”的最新文学面前,中国文学又只能“与古代体系的文学并列”,“因为它就其主要特点而言,乃是我们在公元开始之前所遇到的那些因素的发展”[4]6。

这里,王西里提出了“古代世界的文学”(литературы древнего мира)和“最新文学”(новейшая литература)两个概念,这使我们有必要回顾一下当时俄国学术界对“古代文学”的定义。俄国19世纪革命民主主义美学家、文艺理论家别林斯基在《“文学”一词的一般意义》一文中曾经指出,并非任何一个民族都有文学,只有在“人民的民族性发展中表现出人类的发展,因而,支配万物的命运要托付他们在全世界历史的伟大戏剧中扮演人类代表的崇高角色”的民族,才拥有文学。根据这一观点,别林斯基得出结论:“在所有古代民族中,只有希腊和罗马人曾经有过自己的文学。”[5]131

我们说,尽管王西里对中国文学的悠久历史、规模和内容的多样性给予了充分肯定,但在本质上,他的观点又与别林斯基有着某种程度的相通,即他们都把中国文学排除在他们心目中的古典文学之外。虽然他们的评价标准不同,别林斯基依据的是“人民的民族性发展”是否“表现出人类的发展”,而瓦西里耶夫看重的是“创作精神的力量”和“希腊、罗马文学的典范和科学的描写”,但他们的结论是一样的。同时王西里又认为中国文学也不属于“最新文学”,因为它缺乏“科学和批判”的精神。这样,在他眼中,中国文学就是既不属于西方文学,也不属于东方穆斯林文学;既不属于古代文学,也不属于现代最新文学的独特存在了。

但是,与当时许多西方学者对完全“异己”的中国文明所持的绝对否定态度不同,王西里却对中国文学表示了由衷的仰慕和赞美。他不仅认为中国文学在其“规模”和“所掌握的对象的多样性”方面,超越了“穆斯林世界或者整个中世纪西欧所有民族的文学”,甚至也超越了作为欧洲文化源头的古希腊罗马文学。并且,这种“乃是我们在公元开始之前所遇到的那些因素的发展”的文学,由于在其本源上有着全人类文化的共通性,因而又有着极强的吸纳外来资源和自我更新的能力。他不无乐观地指出:“毫无疑问,在不久的将来中国文学将在欧洲文化大潮中得到充实和焕然一新,并把所有欧洲思想、欧洲知识与精神的细微变化带进自己内部。”[4]6在世界上第一部中国文学史中对中国文学作出如此高度的评价和充满信心的展望,这无疑激发了包括俄罗斯汉学家在内的西方学者研究中国文学的兴趣,从而为20世纪以B·M·阿列克谢耶夫为代表的俄苏汉学家在中国文学研究领域进行大规模开拓并取得丰硕成果,指明了方向和做出了舆论铺垫。

(二)对民间文学的关注与赞誉

尽管《中国文学史纲要》用了大量篇幅来阐述在我们今天看来并非文学的古代文献,但作为一个熟谙西方文学观念的欧洲学者,王西里心目中对“中国文学”的真正内涵,其实是有自己的理解和标尺的。这从他在全书最长、专门介绍儒学的第四章中,把阐述重点放在《诗经》上即可以看出来。他指出,《诗经》是“中国精神全部发展的基础”。他选译了《诗经》中大量抒发情感、反映社会现实的诗歌,将其归纳为“婚礼之歌”“爱情之歌”“嘲讽之歌”“抒情之歌(原文作‘阿那克里翁’*阿那克里翁(英文Anacreon 又作Anakreon, 约公元前570~约公元前480),希腊亚洲部分最后一位伟大的抒情诗人。其诗作现仅存片断,虽然他很可能写过严肃的诗篇,但后人主要引用他歌颂爱情、美酒和狂欢的诗句,称之为“阿那克里翁诗体”。之歌)”“哀怨之歌”“官吏公事之歌”“谋生之歌”等等,分类介绍并加以注释。他还着重分析了《诗经》的艺术魅力,指出:“从纯粹全人类的角度看,《诗经》具有多么高级的价值。在相距我们如此遥远的年代,即便认可是在孔子时代,其他民族有哪个能如此生动而鲜明地表现日常情感和这个被称作‘粗鄙村夫’*原文为“сермяжная братия”,直译是“粗衣伙伴”。“сермяжный”是“сермяга”的形容词,指家庭手工编织的本色粗呢,为俄国旧时贫苦农民外衣的材料。故这里转义译为“粗鄙村夫”。的民族在其日常生活中所经受的一切呢?”[4]64、66

从西方的文学观念出发,王西里突破中国传统的以诗文为正宗的文学观,对民间俗文学——戏剧、小说等给予了充分关注,并作出高度肯定的评价。在全书最后一章“民间文学——戏剧、中篇小说、长篇小说”*该章在《中国文学史纲要》1880年版中为第15章,2013年再版为第14章。中,王西里首先分析了“这种在我们这里最能称得上是雅文学的文学分支”[4]316却为什么“在中国人那里处于完全被蔑视”[4]316地位的原因,那就是儒学的思想统治。他指出,中国文人及官方统治者对待小说戏剧的态度与广大民众之间的对立,来自于“儒学精心维护其所攫取到的统治思想的权力”[4]316。而当其中某种艺术种类被官方接受,比如元朝蒙古族统治者自己喜欢看戏,“皇上也有剧院”*这里的“皇上”,俄文原文是“Богдохан”,系蒙古语中国皇帝(“大汗”“神圣的汗”)之意。故笔者文中解释为蒙古族统治者喜欢看戏。,儒生们便不再坚决反对,于是对那些“以语言优美著称的民间戏剧表现出自己的宽容”[4]320。王西里指出,中国文人最看重的戏剧是《西厢记》。他写道:“如果除去语言,拿(它的)情节和故事进程与我们优秀的歌剧相比……未必在欧洲能找到很多如此精心创作的剧本。”[4]320

《西厢记》是较早传入西方的一部中国戏剧,早在1835年,俄罗斯汉学家З·Ф·列昂契耶夫斯基(1799—1874)就发表了根据《西厢记》改写的中篇小说《旅行者》[6]4。中国清代外交官缪佑孙于光绪十三年十二月(公元1888年1月)写的一则日记提到,一位正在学习汉语的俄国人曾告诉他在俄国汉语学校里所用的教材:“其书之合满汉文者,半为康乾时官书,亦有私家所刊《西厢记》等。”(见缪佑孙《俄游日记》,上海著易堂版《小方壶斋舆地丛钞》第三秩,杭州古籍书店1985年影印本,第3册)王西里书中对《西厢记》如此熟悉与推崇,当与这一传播背景有关。而《西厢记》被用作为汉语学习的阅读教材,又恐怕未必不是王西里这样的汉学家大力提倡的结果。

王西里书中论及的中国通俗小说有《聊斋志异》《列仙传》《搜神记》《太平广记》《水浒传》《红楼梦》《金瓶梅》《品花宝鉴》《好逑传》《玉娇李》,以及历史演义小说《开辟衍绎通俗志传》《东周列国志》《前后七国志》《三国志通俗演义》等。这里被王西里评价为艺术性最高的是《聊斋志异》。他说:“在语言的文雅和叙事的紧凑方面,最受尊崇的当属在聊斋家里编撰成的令人惊奇的小说集(《聊斋志异》)。”[4]322对于聊斋故事,王西里特别注意揭示其中所体现的中国人的民族精神,如《罗刹海市》中“一个书生落到龙居之岛,他们的国王喜欢他的赋,他的歌,就把自己的女儿嫁给了他”。王西里写道:“这难道不是表达了中国人到处都应受尊敬的中国式的自信吗?”[4]318、320

通过文学作品研究中国人心理的习惯视角,还体现在王西里对长篇历史小说《三国演义》的评论中。他指出,《三国演义》这部书“之所以引人入胜,是因为在中国人看来,它表现了他们的全部天才——他们把与智慧结合在一起的技艺和计谋看得高于一切,这就是诸葛亮,而他可能就是由于这部小说的缘故,还没有谁能够超越”[4]328。

王西里在这一章里分别以25行和53行文字的篇幅,概略介绍了长篇小说《红楼梦》和《金瓶梅》的故事梗概。这与他对一般中国俗文学作品仅用只言片语带过相比,显得十分突出。个中原因,用他自己的话来说就是:“总之在我们看来,凭个人观察不能了解中国人的真实生活和他们对这种生活的真正想法,达到这一点还很遥远,因为对欧洲人来说,不可能窥视到它的所有角落,也不能靠按时按日来分派人的生活的儒家书籍。只有长篇小说,使我们全面地认识这种生活,甚至也不是戏剧,因为它也不能提供那些详情细节。”[4]328正因为长篇小说是对一段相对完整的社会生活过程的艺术反映,它那力图按生活原貌再现生活的丰富性和全息性,通过复杂多样的矛盾冲突塑造人物性格和展现其内心世界的生动性和深刻性,是任何概括性的学术著作和程式化的戏剧表演所无法传达和表现的。此外,王西里还指出:“从这些为中国人所鄙视的作品中,我们可以努力把一些片断带入(当然是将来)自己关于中国的教科书。”[4]328民间通俗小说所使用的大量人民群众活生生的口语,对于外国人学习语言确实是很好的教材,这也是俄罗斯汉学家重视《红楼梦》《金瓶梅》这类市井人情小说的一个原因。

俄罗斯汉学素有关注中国民俗的传统。早在1700年彼得大帝下令向中国派遣传教士的谕旨中,就要求“他们能学会汉语、蒙语和中国文书,和了解中国人的迷信”,以便把他们带到“对耶稣的信仰”[7]15。在这样的宗旨指导下,所有来华俄罗斯宗教使团成员、汉学学者和其他人员,都一直不遗余力、巨细无遗地搜罗反映中国社会风情的各方面资料。而最能反映民间生活实况,语言也最接近当时社会流行语的通俗小说,自然受到他们的青睐。后来苏联时期最大的汉学家B·M·阿列克谢耶夫到中国来搜集民间年画、研究《聊斋志异》,甚至把《聊斋志异》用作学生的口语教材,也是出于同样的动机。此外,从王西里到阿列克谢耶夫,历代俄罗斯汉学学者大多出身贫寒,他们的社会地位决定了他们较少鄙视民间的贵族气,而更愿意吸收和接纳体现下层情怀的通俗文学。王西里在书中谈到像类似《金瓶梅》《品花宝鉴》这样淫邪小说的价值时就写道:“那里有许多中国生活更为有意思的方面,除去奢华的豪宅,我们还了解了最贫穷的茅屋,肮脏的店铺,以及那里居民的风俗、情感和追求。”[4]328

王西里书中对《红楼梦》的介绍少于《金瓶梅》,这并不意味着他对《红楼梦》所知不多或评价不高,相反,他认为“最好的长篇小说是《红楼梦》”[4]322。他说,通过《红楼梦》可以了解“至今不为我们所知的中国上流社会的生活”,这里有平时宁静的日常生活,也有诸如宝玉挨打、皇妃省亲这样“令人难以从记忆中磨灭的场面”[4]324。此外,王西里还指出:“《红楼梦》的语言抑或不如《聊斋》语言那么典雅,但也像其他长篇小说一样,是独具一格的:这是一种纯净到极为文雅的口语。”[4]324王西里之所以在书中对《红楼梦》介绍较少,我们认为大约与《红楼梦》原著手抄本早在19世纪40年代就已有人(帕维尔·库尔良德采夫)带入俄国,已有人(А.И.柯万科,署名“德明”)在杂志上发表过《红楼梦》第一回俄译文有关。由于当时俄国知识界对《红楼梦》已有较多了解,王西里就毋须花费太多笔墨来介绍了。至于他对《金瓶梅》的介绍,则是《金瓶梅》外播俄罗斯的最早记录,他那段53行的情节梗概介绍,可以说是《金瓶梅》最早的俄译缩写本。以后直到上世纪60年代,才有专门从事《金瓶梅》研究的年青一代汉学家В·С·马努辛(Манухин,1926—1974)译出全译本(1977年出版)。王西里在《金瓶梅》海外传播史上的首创之功,是不应被忘记的。

王西里在世界上第一部中国文学史中对中国民间文学的关注与赞誉,不仅为后来俄罗斯及苏联的汉学——文学研究设定了正确的发展方向,而且对中国本国正确认识与发掘、研究本民族优秀的民间文学遗产,对真正体现中华文化人民性价值的中国古典文学精品在世界的传播,都起到了积极的推动作用。

(三)中国文学研究中比较视角的确立

俄罗斯是地跨欧亚两大洲的世界大国,并且自彼得大帝改革以来,一直雄心勃勃地把目光同时投向世界的东方和西方,具有强烈的全球意识。同时,作为异域学者,俄罗斯汉学家在研究中国文学的时候,总是天然地具有比较研究的视野。王西里的《中国文学史纲要》就是把中国文学放到东方文学的大背景下去认识的。他在第一章中指出,正是由于中国文学的存在,“由于这些文献,亚洲大陆的整整一半才能被统一地研究和理解,不只是朝鲜、日本和交趾支那使用中文,而且没有中国文字我们就不知道关于中亚和北亚的信息。在印度本土已经失传的、对于研究其现实十分珍贵的文献资料(律藏、阿含*阿含,梵文音译,为各类阿含经的统称,意译为“法归”或“无比法”,言此典为法之最上者。《一切经音义》卷二十四译作“教”或“传”,意指“教说”或“依师弟传承的教说”,佛教经典大都沿袭此意解释。)也保存在中国文学之中;也正是靠中国人,我们才能确定这个厌恶历史的国家虽然只是一部分的历史阶段”[4]10。在“民间文学——戏剧、中篇小说、长篇小说”这一章中,王西里指出中国戏剧即便不是直接受到希腊的影响,也可能是接触了经由印度传来的戏剧。至于长篇小说,虽然源自从民间传说演变而来的中篇小说,但“也有久远的渊源或者借助外部冲击而促其产生”[4]318。这两段话,前者强调了中国文化的向外传播和辐射,中国文化对世界文化、尤其是亚洲文化的贡献;后者指出了外来文化对中国文学的影响。这种在世界文化相互交融联系的大视野中研究一国文化的比较视角,成为苏联——俄罗斯汉学的一贯传统。像后来成为俄罗斯科学院院士的俄罗斯世界级汉学大师Б·Л·李福清对中国古典小说中某些人物形象和情节的渊源的研究,俄罗斯科学院东方学研究所研究员И·С·李谢维奇、К·И·戈雷金娜在他们的论文著作中将中国古代文论中的某些概念与印度哲学、佛教术语加以比较等等,都是这一传统的具体体现。俄罗斯汉学研究中的这种开放视野和比较视角,对于我们今天的中国文学研究打开思路、拓宽眼界、更新观念,在全球化格局中寻找新的选题切入点,也颇有启发意义。

王西里院士《中国文学史纲要》留给我们的理论遗产是多方面的,这篇小文不可能做到全面评论,但上述他的这些主要贡献,直到今天仍闪烁着睿智的光辉,值得中俄两国汉学——文学研究工作者共同继承,并进一步深入研究和发扬光大。

参考文献:

[1]李明滨.中国文学在俄苏[M].广州:花城出版社,1990.

[2]黑格尔.美学:第1卷[M].朱光潜,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79.

[3]Иванов.Родное и Вселенское[M].Москва: изд. Республика,1994.

[4]瓦西里耶夫.中国文学史纲要[M].圣彼得堡:圣彼得堡国立大学孔子学院,2013.

[5]别林斯基.别林斯基选集:第3卷[M].满涛,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1980.

[6]Голыгина,Сорокин.Изучение китайской литературы в России[M].Москва:Издательская фирма"Восточная литература"РАН,2004.

[7]Дацышен.История изучения китайского языка в Российской империи[M].Красноярск:Красноярский государственный университет,2000.

(责任编辑蒋成德)

Review on the Reprint of Wang Xili'sOutlineofHistoryofChineseLiterature

LI Yi-jin

(College of liberal Arts, Tianjin Normal University, Tianjin 300387, China)

Abstract:В·П·Vasiliev(Chinese name of Wang Xili),the academician of Russian Academy of Sciences and the Professor of the St.Petersburg State University,published the world's first rare edition of Outline of History of Chinese Literature in 1880.In 2013 the Confucius Institute at St.Petersburg State University reprinted it with additional translation by Professor Yan Guodong of Nankai University.It is actually a major contribution to the documental collection and research on the cultural exchanges between China and Russia.His unique definition of the connotation and nature of "Chinese Literature",his attention and praise on folk literature,as well as his comparative perspective as a foreign scholar in Chinese literature studies all play the positive roles both in the contemporary Russian Sinology literature studies and Chinese native literature studies.

Key words:Wang Xili; Outline of History of Chinese Literature; Comparative Perspective; Russian Sinology

收稿日期:2016-05-18

基金项目:国家社会科学基金重大项目“20世纪中外文学学术交流”(09AZD52)阶段性成果

作者简介:李逸津(1948- ),男,天津人,天津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硕士生导师,主要从事中国古代文论和中俄文学关系研究。

中图分类号:I206.2

文献标志码:A

文章编号:1674-3571(2016)04-0068-0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