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济学研究应更多关注财富分配的公平性
——兼论皮凯蒂的《21世纪资本论》

2016-03-03 12:40
关键词:凯蒂经济学财富

马 涛

(复旦大学 经济学院,上海 200433)

经济学研究应更多关注财富分配的公平性
——兼论皮凯蒂的《21世纪资本论》

马涛

(复旦大学 经济学院,上海200433)

摘要:经济思想史中存在两大研究传统:一是强调把经济增长作为经济学研究的中心,一是强调把收入分配的公平性作为经济学研究的中心。前者以萨伊、马歇尔、凯恩斯和卢卡斯等人为代表,后者以李嘉图、马克思、加尔布雷斯等人为代表。法国经济学家托马斯·皮凯蒂《21世纪资本论》的出版并“热销”,标志着收入分配的公平性问题已引起了经济学界的高度关注,经济学的研究应该回归到财富分配公平性的研究传统上来。

关键词:财富分配;公平性;主流经济学;理论难题;《21世纪资本论》

主流经济学从亚当·斯密开始,把经济学的研究中心从重商主义关注的流通领域转向了生产领域,斯密研究分工、交换与市场竞争所导致的经济增长,强调把经济增长作为经济学研究的中心。但斯密同时也强调建立一种公平合理的分配机制,主张工人的工资应“随国民财富的增加而增加”[1]63。关注国民财富的分配问题也是斯密开创的古典经济学的一个显著特点。但自萨伊以后,古典经济学开始更多地强调资本积累对于经济增长的意义。在萨伊看来,根本不存在宏观收入分配规律,经济学只确立决定价格的“微观”规律,包括决定各种生产要素的价格的规律。在财富分配问题上,萨伊宣称工资、利润和地租有其各自的来源,三者间不存在利益上的对立。从某种意义上说,财富分配实际上是由市场决定的要素价格的副产品,这种“分配”还要取决于企业家的利润和损失,因此也就不能把国民收入的分配问题作为经济学研究的中心。萨伊还依据古典经济学的“货币面纱观”,把货币仅仅理解为是一种交换媒介,资本主义的商品交换也就是买同时卖的物物交换,提出了“供给本身会创造需求”的“萨伊定律”,为古典经济学强调资本积累是经济增长的基本源泉提供了理论前提,构成了古典经济学的理论基石,对之后西方经济学的发展和经济政策的制定都产生了深远的影响。

马歇尔在“萨伊定律”的基础上完善了古典经济学,他在经济学上的贡献是强调生产要素在经济增长中的重要作用,并把生产要素区分为劳动、资本、土地和企业组织四种,用供求论来分析各生产要素的均衡价格,认为生产要素的均衡价格由它们的供求关系决定,由它们各自需求价格和供给价格的相对均衡来形成,生产要素的需求价格和供给价格相均衡时的价格,就是它们的报酬。马歇尔在经济学上的贡献除进一步推进了边际效用原理(如提出了供求的边际增量分析和供求的弹性分析)、价格决定、生产成本、短期均衡和长期均衡外,还在于运用这一原理分析许多微观经济问题,建立起了“局部均衡”的理论体系,为当代微观经济学奠定了基础。马歇尔十分重视积累和投资在经济增长中的作用,认为投资增加,生产物超过生活必需品的剩余会增加,这就有了储蓄的能力。特别是“在生产技术方面,只要支撑将来生产而积累的资本有进一步增进时,就会增加剩余,就能从这剩余中积累出较多的财富”[2]193。马歇尔的《经济学原理》代表了这个时期新古典学派的主要成就。

“萨伊定律”也受到了自由主义经济学家们的高度推崇,新古典宏观经济学中的供给学派是“萨伊定律”的当代继承者。供给学派的主要代表人物吉尔德就明确强调“萨伊定律”是供给学派理论的基础:“萨伊定律之所以重要是因为它把注意力集中在供应、集中在刺激的能力或资本的投资方面。它使经济学家们首先关心各个生产者的动机和刺激,使他们从专心于分配和需求转过来,并再次集中于生产手段。”[3]49,61供给学派认为供给之所以能创造需求是因为供给是需求的唯一可靠的源泉,如果没有供给,社会上就没有需求,因为供给是收入的来源,有了收入才能形成支出,需求才能获得满足。供给学派反对政府刺激需求,主张刺激供给,在鼓励投资、扩大生产上做文章。新古典宏观经济学家对于财富分配的忽视还导致了他们错误地认为不平等是良性的,因为它归因于边际生产力的级差以及相应的教育水平和技能娴熟程度的差异。例如当里根总统的首要经济顾问马丁·费尔德斯坦在回应那些反对里根经济政策的观点时就提出:“在本国为什么会有不断增加的不平等出现,是个谜,不仅如此,我们也正在花费时间、精力思考这个问题。但是,如果问及我们是否担心华尔街的人们以及篮球明星正在赚取巨额财富时,我的答案是否定的。”*Feldstein quoted in Grounded by an income Gap,New York Times,December 15,2001,http://nytimes.com。理性预期学派的代表性人物小罗伯特·卢卡斯也认为讨论收入分配问题是非常有害的:“对于那些有损于健全经济学的趋势来说,最为引人注意的,而且我认为最有毒害的,就是以(收入)分配问题为焦点。”*Lucas quatoed in paul Krugman,Why we're in a New Guilded Age,New York Review of Books,May 8,2014,http://nybooks,com。

古典经济学、新古典经济学、新古典宏观经济学的理论存在很大的问题,这一问题就正如凯恩斯批评指出的,其理论前提的假设从来未能在现实的经济生活中被满足过:“我们对经典经济学的批评倒不在于其分析有什么逻辑错误,而在于该理论所暗含的几个假设,很少或者从来没有满足过,故不能用该理论来解决现实问题。”[4]3这一“假设”指的就是基于“萨伊定理”所提出的“总供给恒等于总需求”,这一假设与我们所遭遇的现实不符:“我们正处在现代历史中一次最严重经济灾难的阴影之下。”[5]105刺激生产,增加供给,不关注刺激消费,一定会导致有效需求的严重不足,过剩的产品价值自然无法实现。凯恩斯革命就在于它修正了“总供给恒等于总需求”的假设,提出了以总需求管理为核心的国家干预理论。该理论提出,要使经济达到充分就业均衡,国家必须担负起增加总需求、促进经济增长的责任。凯恩斯的经济学理论不仅说明了“非均衡失业”的存在,也否定了自由放任的理论基础(即断定总需求恒等于总供给的“萨伊定律”)。这是西方经济思想发展中一次重要的“革命”,这一“革命”为建立现代宏观经济均衡体系奠定了理论基础。之后的凯恩斯主义者制定了一整套政府调节经济活动的“需求管理政策”,这一政策的核心是国家在经济衰退期间应主动负起投资之责,采取高度扩张的财政和货币政策并实行投资社会化,直至繁荣恢复。第二次世界大战后,凯恩斯主义的经济政策在推迟经济危机的爆发、减轻危机的破坏力和推动西方经济的增长等方面起到了一定的积极作用。但自进入70年代以后,凯恩斯的经济刺激政策导致了严重的负面效应,西方资本主义经济普遍出现了“停滞膨胀”的局面,具体表现为政府赤字庞大,通货膨胀加剧,居民税收负担加重,实际收入水平下降,经济停滞不前。

古典经济学的“萨伊定律”存在理论上的难题,凯恩斯理论的“需求决定供给”也同样存在理论上的难题:即在扩张的货币政策和财政政策的刺激下并不一定必然会使得实际产量增加,但一定会使货币供应量增加,货币供应量的增加则会导致通货膨胀的出现。政府通过利率干预对货币供应量进行调控、人为地刺激需求还会造成储蓄与投资不相等以及经济结构的严重失衡。哈耶克曾分析指出,即使货币政策的目标是实现价格稳定,经济也可能出现失衡,因为随着经济增长,如果不想出现通货紧缩,货币供应就必然要不断增加:“在这种情况下,要稳定价格水平,前提就是货币量要有变化;而这种变化总是会导致真实的储蓄量与投资量之间出现缺口——这样,尽管价格水平稳定了,但却有可能导致偏离均衡缺口。”*John Hicks,Money Intest and Wages; Collected Essays Economic Theory,vol2,Harvard University Press,1982:3,114。通货膨胀就是由投资大于储蓄造成的,通货膨胀还会导致储蓄下降,投资放缓,技术改进的推延,不利于投资和生产的发展。历史事实也印证了这一点:格林斯潘所推行的国家干预的“需求管理政策”正是造成2008年金融危机爆发的根源之一*威廉·弗莱肯施泰因,弗雷德里克·希恩著,单波译:《格林斯潘的泡沫——美国经济灾难的真相·中文版序》中就认为2008年美国次贷危机的爆发就正是“美联储不负责任的货币政策日积月累的产物”。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8年版,第10页。。中国2008年以来为了“保八”对经济的大规模刺激,正是造成今天国内产能严重过剩、经济结构严重失衡的主要原因*以广义货币M2来衡量,2008年底是47.5万亿,2013年底是110.6万亿,2009年到2013年五年间货币供应量高达63万亿,远超1949年建国到2008年底59年货币供应量。大规模的政府投资刺激造成了大量的“无效投资”,导致了今天严重的产能过剩,其挤出效应又使得本来就处于停滞状态的民营经济受到了严重的冲击,造成了“国进民退”的现象。。

经济学研究中还存在着由李嘉图开启、马克思、加尔布雷斯等人为代表的主张经济学的研究应以国民收入分配的公平性为核心的传统。

斯密是古典经济学家中第一个正确划分资本主义社会结构的人。他根据人们占有的生产资料的条件和取得收入的形式把国民划分为工人、资本家和地主三个阶级:工资、利润、地租构成了这三大阶级的收入,其他收入都是由这三种收入派生出来的。斯密认为三种收入的公平分配与经济增长密切相关,但国民产出或者财富的增长才是最重要的。李嘉图接受了斯密三个阶级三种收入的学说,认为劳动每年生产的价值必须在劳动者、资本所有者、土地所有者这三个基本阶级之间进行分配,但他又与斯密不同,强调财富的公平分配应放在经济学研究的至高无上的地位,把国民生产总值在三个阶级之间的公平分配当作他政治经济学研究的主题,明确主张“确立支配这种分配的法则,乃是政治经济学的主要问题”[6]3。在与马尔萨斯的一封信中(在何为经济学研究的中心这个问题上马尔萨斯是个正统的斯密主义者)李嘉图明确地说明了他和斯密的区别:“在你看来,政治经济学就是关于财富的性质和原因的研究;而我认为经济学应当称为关于如何决定在共同创造产品的阶级之间进行劳动产品分配的规律的研究。”*转引自[美]默瑞·N.罗斯巴德著,张凤林等译:《古典经济学》,商务印书馆2012年版,第129页。李嘉图的功绩还在于他始终一贯地坚持劳动决定价值的原理,揭示了工资和利润、地租和利润之间的对立,揭示了资本主义生产发展中存在的利润率下降的趋势。

马克思继承了李嘉图的研究结论,即给定总产出,一个阶级从这个固定的总馅饼中得到的部分越多,必然就意味着其他阶级得到的部分越少,自觉地通过研究收入分配的公平问题来为工人阶级的利益辩护,并作为他研究经济学的主要任务。马克思后来在谈到自己的政治经济学研究的经过时就曾指出,对工人阶级物质利益的关注是促使他“去研究经济问题的最初动因”[7]7-8。马克思认为“人们奋斗所争取的一切,都同他们的利益有关”[8]82。恩格斯也持相同的见解:“革命的开始和进行将是为了利益,而不是为了原则,只有利益能够发展为原则”[8]551。因此,经济学的研究必须以利益的分配作为中心。马克思和恩格斯提出随着资本的积累,必然是无产阶级贫困的积累,当这种积累到一定程度的时候,一定是无产阶级革命的爆发。正是因为马克思主义的政治经济学高度关注工人阶级的物质利益分配,揭示了无产阶级日渐贫困的原因,《资本论》才“在大陆上常常被称为‘工人阶级的圣经’”[9]36。

美国经济学家加尔布雷斯是在西方经济学阵营中最深刻地批判主流经济学唯经济增长论的代表性人物,他批判西方主流经济学忽略了对收入分配的公平性这一“公共目标”的关注,是导致西方经济出现一系列严重问题的症结所在。他指出在居于正统地位的西方经济学家的著作中以及在受正统经济理论影响的官员的思想中,“经济增长”似乎成了不可动摇、不可否定的信念。传统的经济学家总是信奉“经济增长”就是“善”,妨碍“经济增长”就是“恶”这一信条,结果在这种判断标准下,人们往往只注重经济量的增长,而忽视了对财富分配直接影响人们生活的关心。加尔布雷斯认为,以“经济增长”作为目标必然导致为生产而生产,而不问产品的实际效用如何。加尔布雷斯对凯恩斯主义者所认为的商品生产得越多,就越能给人们带来幸福的经济增长论不以为然。在他看来,商品生产并非越多越好,香烟生产的越多,得癌症的人也越多;酒类生产的越多,动脉硬化的人也越多;汽车生产的越多,则交通事故越多,空气和环境污染也越厉害。加尔布雷斯的这一观点被称为“增长价值怀疑论”。他认为,当前资本主义社会所存在的这种问题和严重危机都是由于长期推行凯恩斯主义的结果。从这一是非标准出发,加尔布雷斯提倡“信念的解放”,要人摆脱当前西方经济学教科书上对政策目标的解释以及公司高级经理们和政府官员们对“经济增长”的宣传影响,使人们从一切错误的信念下“解放”出来,关注财富的分配,选择正确“生活的道路”,确定值得争取的“目标”[10]217。

古典经济学和新古典经济学盛行的时代是一个投资短缺的时代,那个时代的经济学家强调把经济增长作为经济学的研究中心理所当然。今天则有了很大的不同,是处在一个投资过剩的时代,财富能否公平地分配已严重制约着经济增长和社会的健康发展,因此财富的公平分配更应受到当代经济学研究的高度关注。法国经济学家托马斯·皮凯蒂经济学研究的理论贡献正是适应了这一时代变化的要求。皮凯蒂的新作《21世纪资本论》的“热销”标志着收入分配的公平性问题已经引发经济学界的高度关注。他强调说:“19世纪的经济学家将分配问题置于经济分析的核心地位并致力于研究其长期趋势,这一做法值得称道。”[11]16皮凯蒂的工作就是试图让收入分配问题以及对长期趋势的研究再次回归经济研究的中心。他明确承认他所追随的就是19世纪经济学家大卫·李嘉图和卡尔·马克思所开创的理论传统,“我们从很早起就应该把收入不平等的问题重新置于经济分析的核心地位,并提出19世纪就已经出现的类似问题。长久以来,经济学家们忽视了财富分配问题。……如果不平等问题重新成为中心议题,那我们就必须开始收集足够广的历史数据,以便更好地理解过去和现在的趋势”[11]16-17。

皮凯蒂的经济学研究一直关注国民收入分配的公平性问题,他早年的博士论文研究的就是“财富的再分配”。皮凯蒂在新著《21世纪资本论》中对国民收入分配研究的贡献是揭示了资本主义社会中收入分配的一个基本规律,即:r>g,即资本的收益率(r)超过了经济增长率(g)。皮凯蒂在书中收集了大量的历史数据论证自己的这一结论。他论证说,与19世纪相比,21世纪的资本构成虽发生了很大的变化,但资本的收益率却基本持平。皮凯蒂估计,粗略而论,资本的收益率大致在4%~5%之间。相反,产出增长率则要取决于人口增加,考虑到人口的变化和人均产出的变化,皮凯蒂发现21世纪全球产出的增长速度在减缓。例如1950年到1970年是全球产出增长的年均增长率为4%,1990年到2012年则已滑落到了3.5%。鉴于当前的国际经济发展形势,他预判2030年到2050年产出增幅将降至3%,2050年到2100年可能跌至1.5%。一句话,资本回报率的增长超过了人均资本产出率,资本得到的越多,贫富差距就会越大,这一切都加速了收入不平等的程度。皮凯蒂发现,在20世纪七八十年代斯堪的纳维亚国家中最富裕的10%占有了国民财富的50%,但到了21世纪的第二个10年在多数欧洲国家如法国、德国、英国和意大利最富裕的10%人群已占有了国民财富的60%,还有半数的人口几乎一无所有,最贫穷的50%占有的国民财富甚至连10%都不到。

皮凯蒂研究收入不平等采用的是资本/收入比,即资本(财富)与国民收入的比例。他认为使用资本/收入比来讨论收入的不平等问题能够很好地克服传统的基尼系数将所有的不平等笼统地归在一起不加区分因而不够科学合理的弊端*皮凯蒂的资本(财富)是一个存量概念,指多年积累的结果,国民收入是个流量的概念,只计算一年之内一国的收入。收入不平等有好的不平等(如努力工作所导致的收入差距)与不好的不平等(如靠财富或继承来的财富生息),皮凯蒂认为二者应加以区分。。

皮凯蒂的研究还揭示了资本主义社会中国民收入分配的两条基本定律,第一基本定律:α=r╳β, α是国民收入中资本收入的比重,r代表资本收益率,β代表着资本/收入比。国民收入中资本收入的比重等于资本收益率乘以资本/收入比。“换句话说,如果国民财富等于6年的国民收入,资本的年收益率为5%,那么资本所创造的收入在国民收入中的比重就是30%。”[12]53第二基本定律:β=s/g,这一法则揭示了β(资本/收入比)等于储蓄率s除以收入年增长率g。假设储蓄率S=12%,增长率g=2%,资本/收入比β= s/g=6%,这个国家积累的资本将相当于6年的国民收入。皮凯蒂在这里揭示了一个浅显但重要的事实:储蓄较多而增长缓慢的国家将在长期内积累起更大数量的资本,巨额资本反过来会对社会财富分配产生重要影响,这种影响就表现为资本带来的收入会越来越多地集中在少数富人的手里,富人储蓄多,投资机会就多。一个依靠工资生活的工薪阶层其工资增长的速度和其劳动生产率(人均产出)同步增长,由于经济增长包括劳动生产率的增长和人口的增长两部分,这就意味着工资的增长速度要低于经济增长率。皮凯蒂的这一研究否定了“库兹涅兹曲线”的结论:库兹涅茨在20世纪中期根据从几个工业化国家中收集到的经验数据提出收入差别和经济发展水平之间呈现倒U型曲线的关系:分配不均现象在经济发展的起步阶段会不断加剧,但随着经济发展到高级阶段会自动降低,并最终稳定在一个可以接受的水平上。皮凯蒂的研究发现库兹涅茨的结论是短暂的:18世纪末至20世纪初收入与财富的不平等逐步增加,在1913年至1948年间美国的收入不平等的确有显著下降,但在20世纪70年代中期以后收入不平等又恢复到了1913年的水平,2010年以来这一不平等又有所加剧:“自2010年以来全球财富不公平程度似乎与欧洲在1900—1910年的财富差距相似。最富的0.1%人群大约拥有全球财富的20%,最富的1%拥有约50%,而最富的10%则拥有总额的80%~90%。在全球财富分布图上处于下半段的一半人口所拥有的财富额绝对在全球财富的5%以下。”[12]451皮凯蒂计算,在19世纪和20世纪初期欧洲的资本/收入比约为6到7倍,之后因受第一次世界大战的影响资本/收入比开始下降,到了20世纪50年代之后又开始回升,到了2000年,欧洲的资本/收入比已经上升到5到6倍之间,并呈现出继续上升的趋势。皮凯蒂估计,全球范围内的资本/收入比到21世纪末将达到6.5倍。皮凯蒂还认为美国不平等程度的扩大助推了2008年的金融危机,“在我看来,毫无疑问,美国收入不平等的扩大在一定程度上会引发国家的金融不稳定”[11]16。

虽然有些保守主义的学者对皮凯蒂书中的某些数据和结论提出了诸多质疑,但谁也无法否认西方社会两百多年来贫富差距不断扩大的事实。皮凯蒂之外的许多经济学者的研究也证实了全球财富收入分配不公平加剧的事实。如F·史考特·菲茨吉拉德在《了不起的盖茨比》中描述说,最富有的1%占有了国民收入的20%,而在20世纪70年代却只有9%。另外,最富有的这1%攫取了过去数十年的收入所得。1977年至2007年间国民收入增长的部分,最富有的1%占去了60%,最富有的0.1%(最富有的前千分之一——在2010年年收入150万),每年大概以30%的增速增长。相比较,最贫穷的90%,他们的收入增长每年不足0.5%*Piketty,Capital in the Twenty-First Century,292~297。。爱德华·沃尔夫在其最近的文章中发现2010年最富有的1%平均净资产为1 640万美元,相反最贫困的40%平均净资产为负,负值为10 600美元*Edward N.Wolff,the Asset Price Meltdown and the Weealth of the Middle Class,NBER Working paper No.18559,November 1012,Table 4,http://ecineq.org。。诺贝尔经济学奖获得者约瑟夫E.斯蒂格里茨在其新著《不平等的代价》一书中也揭示:“当我们对收入分配随意进行切分时,就会发现存在着更大的不平等,这种甚至出现在最上层的那1%人群内部;其中0.1%的人得到的钱比其他人都多。甚至在2007年,也就是金融危机爆发的前一年,美国社会最上层的0.1%的家庭所拥有的收入是社会底层90%家庭平均收入的220倍。财富分配甚至比收入分配更为不平等,最富有的1%人群拥有的财富超过了国家财富的1/3。”“在新千年的最初五年(2002—2007)里,上层的1%群体攫取了比国民总收入65%还要多的财富。当上层的1%群体收入惊人时,大多数美国人的境遇实际上变得更差了。”[13]3-4

为纾解世界财富两极分化的不公平现象,皮凯蒂提出应加强全球国际合作,各国政府亟需强化其承担的社会职能,从征收年度累进税上入手,共同制约财富的分化。为了防止富人避税,皮凯蒂建议各国政府应联合实施一种全球统一的“全球资本税”。这一思路这与中国传统儒家的“大同”社会理想理论上有着异曲同工之妙。在中国传统经济思想中,儒家主张通过调节收入分配以实现“谋闭而不兴,盗窃乱贼而不作,故外户而不闭,是谓大同”(《礼记·礼运》)的理想社会,认为公平的收入分配才有利于经济的健康发展,现代经济学的研究成果也深刻地揭示了财富的公平分配更有利于全球的经济增长,支持了皮凯蒂的政策主张*参见拙文:《儒家的“均平”观与现代经济分配和增长理论》,《复旦学报》,2010年第5期。。很多评论者认为皮凯蒂的这一政策建议是乌托邦式的幻想,不可能实施。但笔者认为,评论一个学者的贡献,不在于他所提出的政策能否马上在当代就得到实施,而在于对于解决目前的问题是否提供了有意义的思路或政策启示。从这一视角看,皮凯蒂的政策建议应该给予肯定和点赞,他的方案不失为是一种遏制财富过度集中到少数富人手中、避免社会动荡出现的有效方案。

2007年至2009年的金融危机及占领华尔街运动的爆发进一步激发了人们对财富不平等问题的关注,许多重要的主流经济学家也呼吁当代经济学研究应该更多地关注财富分平的公平性。斯蒂格里茨就认为,“近年来,令人遗憾的是,经济学没有充分关注不平等”问题,他强调经济学研究的核心应该是“研究不平等的起源和后果”*约瑟夫E.斯蒂格里茨著,张子源译: 《不平等的代价:致谢》机械工业出版社2013年6月版。,经济学“实际上是对不平等根本原因的一种探究”*约瑟夫E.斯蒂格里茨著,张子源译:《不平等的代价:序言》机械工业出版社2013年6月版。。其他几位诺贝尔经济学奖获得者如罗伯特·索洛、保罗·萨缪尔森、保罗·克鲁格曼等人也都发出了相同的呼吁*参见约瑟夫E.斯蒂格里茨著,张子源译:《不平等的代价:致谢》机械工业出版社2013年6月版。。对于《21世纪的资本论》,保罗·克鲁格曼给予很高的赞誉。克鲁格曼为《21世纪资本论》写了三篇评论,高度评价皮凯蒂是“收入与财富不平等方面世界顶尖的专家”,皮凯蒂的著作“可能是近十年来最重要的经济学著作”。皮凯蒂的书有力地证明了我们正在倒退回“世袭资本主义”的年代:“《21世纪资本论》的伟大之处就在于,它告诉大家:我们不仅已经踏上了收入水平回归19世纪的道路,而且还正在向‘世袭资本主义’回归。在‘世袭资本主义’时代,经济的制高点不是掌握在有才华的个人手中,而是被家族王朝所主宰。”[14]112,115整个资本主义世界正在退回到“拼爹的时代”,财富来自世代积累而非劳动创造。虽然经济学界对皮凯蒂书中的某些基本概念和分析方法有这样或那样的看法乃至争论,但此著的出版,无疑会促使人们更加关注收入分配的公平性问题,促使经济学的研究重回斯密、李嘉图、马克思的研究传统上来。书中皮凯蒂对中国问题的关注以及他提出的通过实施更加有效的累进所得税来解决中国现实社会中分配不平等的忠告,都应引起我们的重视。

参考文献:

[1]斯密.国民财富的性质和原因的研究[M].郭大力,王亚楠,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83.

[2]马歇尔.经济学原理[M].章洞易,译.北京:华夏出版社,2005.

[3]吉尔德.财富与贫困[M].隼玉坤,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1985.

[4]凯恩斯.就业、利息和货币通论[M].徐敏,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96.

[5]凯恩斯.劝说集[M].蔡爱百,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62.

[6]李嘉图.政治经济学及赋税原理[M].郭大力,王亚楠,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76.

[7]马克思,恩格斯.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13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1962.

[8]马克思,恩格斯.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1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1956.

[9]马克思,恩格斯.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1958.

[10]加尔布雷斯.经济学和公共目标[M].于海生,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80.

[11]皮凯蒂.21世纪资本论:导言[M].巴曙松,译.北京:中信出版社,2014.

[12]皮凯蒂.21世纪资本论[M].巴曙松,译.北京:中信出版社,2014.

[13]斯蒂格里茨.不平等的代价[M].张子源,译.北京:机械工业出版社,2013.

[14]《东方早报:上海书评》编辑部.解读21世纪的资本[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4.

(责任编辑朱春花)

Economic Research Should Pay More Attention to the Fairness of Wealth Distribution: Review of Piketty'sCapitalin21stCentury

MA Tao

(School of Economics, Fudan University, Shanghai 200433, China)

Abstract:There are two major research traditions in the history of economic ideology: one taking economic growth as the center of economic research while the other taking the fairness of income distribution. The former is represented by Zaire, Marshall, Keynes and Lucas et al. while the latter by Ricardo, Marx, Galbraith et al. The publication and best seller of French economist Thomas Piketty's Capital in 21st Century has attracted the attention of economists in the fairness of income distribution which indicates that the economical research should return to the traditional focus on the fairness of wealth distribution.

Key words:wealth distribution; fairness; mainstream economics; theoretical problem; Capital in 21st Century

收稿日期:2016-02-25

基金项目:国家社科基金项目“中西方中世纪经济思想特点比较研究”(15BJL064);教育部人文社会科学研究规划基金项目“经济思想的起源:古希腊与中国先秦经济思想的比较”(13YJA790084)

作者简介:马涛(1957- ),男,陕西三原人,复旦大学经济学院教授,博士,博士生导师,主要从事经济思想史研究。

中图分类号:F0

文献标志码:A

文章编号:1674-3571(2016)04-0049-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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