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祥云
唐寅的休闲审美价值观
□刚祥云
摘要:明代著名的书画家唐寅常以诗画为载体,透露出对休闲问题的独到体悟。其作品蕴含了以“闲”为本体的价值观,体现了游于名山胜水、栖息于花间、沉醉于丹青、豪饮于美酒的休闲功夫,通过情性的自由抒发,空观的人生觉悟,最终达到“天人合一”的最高休闲审美境界。这在一定程度上丰富了我国传统的休闲审美思想,对于构建当代休闲社会,丰富休闲文化具有重要的启示意义。
关键词:唐寅;休闲价值观;休闲功夫;审美境界
唐寅(1470—1523),字伯虎,后改字子畏,号六如居士、桃花庵主、鲁国唐生、逃禅仙吏等,明朝著名的画家、书法家、诗人,“吴中四才子”之一,苏州人士。三十岁时进京会试,涉会试泄题案而被革黜,妻改嫁,历经坎坷。虽一生清苦,但没有迫使其放弃对隐逸超脱闲适生活的向往,他游历名山大川,以卖文鬻画名闻天下,他以诗画为载体,向我们透露了其对休闲的独到见解,饱含哲理之思与休闲意蕴。
拥有闲暇是人类最古老的梦想,人类总是梦想着有一天从无休止的劳作中摆脱出来,随心所欲,以欣然之态做心爱之事,于各种社会境遇中随遇而安,独立于自然与他人的束缚,以优雅的姿态自由自在地生存。美国著名休闲学者杰弗瑞·戈比认为“休闲是从文化环境和物质环境的外在压力中解脱出来的一种相对自由的生活,它使个体能够以自己所喜欢的、本能地感到有价值的方式,在内心挚爱的驱动下行动,并为信仰提供一个基础。从根本上说,休闲是对生命意义和快乐的探索。”[1]著名休闲学者约翰·凯利也指出:“中国人对生活与休闲有精深的思想,形成了一个悠久的传统。”[2]在我国古汉语中“休闲”是两个词:“休”和“闲”。《说文解字》解释:“休”为“息止也。从人依木。”一个人劳累之后倚木而休,树木是大自然的化身,人成为大自然的一部分,与自然融为一体。“闲”为“阑也,从门,中有木。”意为门外立上栅栏以此为界,寓意在一个自由自在的独立空间享受闲暇之趣。休闲是以独特的方式,滋养身体,慰藉心灵,为人类构建了一个极为有意义的世界。那么,我国明代唐寅诗画中所蕴含的丰富休闲审美思想又有哪些呢?
唐寅十分重视“闲”的本体价值,赞赏休闲。如“万场快乐千场醉,世上闲人地上仙。”(《感怀》)“花发千枝月一轮,天将花月付闲身。”(《花月吟·效连珠体十一首》)他认为获得休闲比功名利禄价值更高,如“贪利图名满世间,不如布衲道人闲。”(《警世诗》)因此,他一方面将休闲视为追求人生趣味的重要方式:“得一日闲无量福,作千年调笑人痴。”(《诗赠宁王》)“试从静里闲倾耳,便觉冲然道气生。”(《山路松声图轴》)还说:“锦丝步帐繁花里,闲弄珊瑚血色枝。”(《美人图》)“小桥流水闲树落,不见啼莺有吠蛙。”(《和沈田落花诗》)这是一种将自己的闲适情趣融于自然之物,使万物与人同等悠闲,由此来获得另一种人生趣味的体悟,玩味人生不亦乐乎。另一方面他又把闲暇看做是艺术创作的重要条件:“闲来写就青山卖,不使人间造孽钱。”(《言志》)“闲窗戏把丹青笔,描写人间懊恼情。”(《落花诗》)因此,拥有休闲不仅仅是身心健康的调节,它更是一种诗意的创造。
休闲比忙好,假如没有休闲,终日忙碌,将会错过许多美好的事物。面对人生短暂,唐寅极力倡导忙里偷“闲”,活在当下及时休闲。于是,他言道:“日早千闲忙个甚,天明万事又相牵。”(《独宿》)“身后碑铭徒自好,眼前傀儡任他忙。”(《叹世》)“若将花酒比车马,彼何禄禄我何闲。”(《桃花庵歌》)“常向静中参大道,不因忙里废清吟。”(《烧药图》)“自分已无三品料,若为空惹一番忙。”(《梦》)“逐逐黄蜂粉蝶忙,雕栏曲处见花王。”(《花降图》)等等。因此,人生琐事繁多,倘若只为获得额外的浮名,身心俱疲而不得息者是不明智的,要重视个体生命的体验价值,此乃唐寅休闲价值观之体现。
休闲的具体价值体现在对于滋养身心和审美意义的创造上。章辉先生在《休闲与审美关系》一文中指出:“休闲在给予人精神自由和人生幸福的过程中,还给人带来审美的、创造的、想象的和超越的感受。同时,在休闲活动中,主体同样也可以表现出行为美、心灵美和人格美。因此,休闲学是审美之学。目前,越来越多的学者认识到这一点。”[3]正是基于这一点,探讨唐寅休闲之道在个人生活与人生趣味中的表现更有意义。
清代文学家涨潮 《幽梦影》中曾言:“人莫乐于闲,非无所事事之谓也。闲则能读书,闲则能游名胜,闲则能交益友,闲则能饮酒,闲则能著书。天下之乐,孰大于是?”既然休闲如此重要,休闲的感觉如此美妙,那么应该如何下功夫才能获得休闲呢?对于休闲之术,唐寅给出的药方如下:
(一)游览于山水
唐寅生活于吴中。王鏊曾说:“吴中诸山绮丽,实钟东南之秀。”[4]这里自古气候温和,风光绮丽,北滨大江,南临太湖。境内有“吴中第一峰”——灵岩山,“江南第一山”——惠山,有虎丘、金山等名山;同时亦有太湖、石湖、阳澄湖、天目湖等著名湖泊。生活在这里的人们,倍感“家在画中住,人在画中流”之美妙。得天独厚的自然环境为生活在这里的文人墨客提供了文化审美与创造的理想舞台。“吴中山水清嘉,风物宜人,对敏感多情的文人而言,每一次美的发现和感触,都是滋生文学创作与生命咏叹的源泉。”[5]
与自然为友,与山花山鸟为兄为弟,是唐寅审美生活的重要方式。历经仕途艰险人心难测的唐寅,日益困顿消沉,在好友祝允明、文徵明的建议下,开始外出远游,抑制苦闷的创伤。明弘治十三年(1500),唐寅三十岁离开苏州,坐船到达镇江,从镇江到扬州,游览瘦西湖、平山堂等名胜。然后又坐船沿长江过芜湖、九江,到庐山。庐山雄伟壮观的景象,给唐寅留下深刻的印象。他又乘船溯江而上到了黄州,看到赤壁之战的遗址,唐寅的《赤壁图》即依此所画。后又南行入湖南,登岳阳楼,游洞庭湖。又南行登南岳衡山。再入福建,漫游武夷诸名山和仙游县九鲤湖。唐寅由闽转浙,游雁荡山、天台山,又渡海去普陀,再沿富春江、新安江上溯,抵达安徽,上黄山与九华山。此时唐寅囊中已罄,只得返回苏州。唐寅千里壮游,历时9个多月,踏遍名山大川,胸中千山万壑,这使其诗画具有吴地诗画家所无的雄浑潇洒之气。他的山水画大多表现雄伟的崇山峻岭,楼阁溪桥,四时朝暮胜景,有的描写亭榭园林,有的是文人隐士的悠闲生活,这一切游历都成为后期创作诗画的源泉。如:
孤屿崚嶒插水心,乱流携酒试登临。人间道路江南北,地上风波世古今。春日客途悲白发,给园兵燹废黄金。阇黎肯借翻经榻,烟雨来听龙夜吟。(《游金山》)
摇落郊园九月余,秋山今日喜登初。霜林着色皆成画,雁子排空半草书。曲蘖才交情谊厚,孔方兄与往来疏。塞翁得失浑无累,胸次悠然觉静虚。(《齐云岩纵目诗》)
诗人的游历,一方面为排解仕途坎坷之苦闷找到了良药,使其尽早精气复原,“大自然中青山绿水,鱼跃鸢飞,成了唐寅转换心境的媒介,也成了他医治心灵创伤的良医圣药。”[6]另一方面,漫游山水开阔了他的眼界,在寄情山水中使他胸次悠然,于宁静、淡泊、闲适中领悟到休闲的价值。
(二)栖息于花间
除游历名山,结交豪友之外,自然美景之中,唐寅对一些花卉亦是情有独钟。他视花为知音,与花同悲同喜,终生为友。因一生酷爱桃花,并专门开辟一块地,亲手种植桃花以为休闲,取名“桃花坞”,并建一室,雅号“桃花庵”,自号“桃花庵主”,并作有名的《桃花庵歌》:
桃花坞里桃花庵,桃花庵里桃花仙。桃花仙人种桃树,又摘桃花换酒钱。酒醒只来花前坐,酒醉还来花下眠。半醉半醒日复日,花落花开年复年。但愿老死花酒间,不愿鞠躬车马前。车尘马足贵者趣,酒盏花枝贫者缘。若将富贵比贫贱,一在平地一在天。若将花酒比车马,他得驱驰我得闲。别人笑我忒疯癫,我笑别人看不穿。不见五陵豪杰墓,无花无酒锄作田。
唐寅不仅种植桃花,还欣赏其他花物以丰富休闲审美趣味。种花为娱,赏花为趣,从中寄寓自己的人生情怀并保持独立的休闲品味。例如:“黄花无主为谁容,冷落疏篱曲径中。尽把金钱买脂粉,一生颜色付西风。”(《过闽宁德宿旅邸,馆人悬画菊,因题》)借高菊迎风摇曳,孤独无依,抒发人生苍凉之感。又如:“白云红叶衬残霞,携酒看山日未斜。黄菊预迎重九节,短篱先放二三花。喜看嫩叶娇羞面,笑折新苞插鬂丫。可惜国香人不识,却教开向野翁家。”(《山家见菊》)诗人借花抒怀,表达怀才不遇流落江湖的感慨。
(三)沉醉于丹青
醉于诗歌丹青之妙,乃是文人雅士高雅休闲的审美方式,亦是一种智慧休闲。在这一创造过程中充分享受闲适生活,寄寓百年人生情怀,感悟幽谷流水、鸟啼虫鸣、梅兰竹菊的自然之美。唐寅精通诗文书画,又曾鬻文卖画,亦是如此。他的诗画中有多重审美意蕴。一方面,他在题画诗中所呈现的色彩绚烂之美,为闲适生活平添丰富韵味。
绿水红桥夹杏花,数间茅屋似仙家。(《题画四首》)
红树青山飞白云,骖驔鞍马踏斜曛。(《题画廿四首》)
一抹斜阳归雁尽,白萍红蓼野塘秋。(《题画师周东村之郊秋图》)
另一方面,诗画中呈现出的天然风物生动的意趣之美,实乃享受休闲的另一体现。如:“春驴仙客到诗家,为赏临溪好杏花。山佃驮柴出换酒,邻翁陪坐自捞虾。”(《题画》)“十年游赏经行遍,多少名题竹树间。”(《题画》)
由此可见,醉入书画,享受闲适,对于品性滋养、感悟真谛、觉解生活之味有重要的意义。
(四)豪饮于美酒
狂啸好饮诗酒茶,尽显酣畅淋漓,此乃文人雅士追求快意休闲之道。有魏时的竹林七贤,有盛唐的“李白一斗诗百篇,长安市上酒家眠。天子呼来不上船,自称臣是酒中仙。”(杜甫《饮中八仙歌》)更有“张旭三杯草圣传,脱帽露顶王公前,挥毫落笔如云烟。”(杜甫《饮中八仙歌》)唐寅亦是如此。花前饮酒比比皆是,不胜枚举。例如:“人生不向花前醉,花笑人生也是呆。”(《花下酌酒歌》)“酒后看花情不见,花前酌酒兴无涯。”(《花月吟》)“多少花前月下客,年年和月醉花枝。”(《花月吟》)“酒醒只在花前坐,酒醉还来花下眠。”(《桃花庵歌》)。对月饮酒,亦是快事,例如:“醉来举盏酹明月,自谓此乐能通仙。”(《渔家乐》)“杯中月影临花醉,手上花枝对月吟。”(《月花吟》十二)另外,还有大量其他的闲适饮酒诗,兹不一一引述。
因此,饮酒对于唐寅已是不可或缺的休闲生活方式,一方面通过饮酒,给了他创造诗画的灵感与精神力量。另一方面饮酒使他冲破人生种种束缚,张扬了他“人之所以为人”的天性,在这个方面唐寅与其他中国古人所追求的诗酒风流具有一致性。
“境界原为佛教用语,在唐代成为中国美学特有的范畴,中国哲学不是实体论哲学,而是境界形态的哲学。”[7]中国传统的休闲审美哲学亦是如此。潘立勇、陆庆祥先生曾在《中国传统休闲审美哲学的现代解读》一文中指出“休闲是人的理想生存状态,审美是人的理想体验方式。休闲之为理想在于进入了人类的自在生命领域,审美之为理想在于进入了生命的自由体验状态,两者有着共同的前提与指向——自在生命的自由体验。自在生命审美是休闲的最高层次和最主要方式。要深入把握休闲的本质特点,揭示休闲的内在境界,就必须从审美的境界进行思考”[8]那么,唐寅的休闲审美境界又是怎样的呢?
(一)情性的自由抒发
唐寅以情性自由为自己的审美境界,重视“心”的自在体验。程朱理学主张“存天理,灭人欲”,认为只有“革除人欲”,才能“复尽天理”。阳明心学,反其道而行之,主张“心外无理,心外无事,心外无物”[9]“吾心良知即天理”,唐寅受此阳明心学思想影响,肯定心的主体地位,追求人情人性的合理性。他说:“惟心不离夫形;而主夫形……,所以贯通三才者此耳。舍心之外,曾有若是其圆神者耶!不离夫气,而乘夫气,是以猝忽之间,有出有入,虽心亦不得自专也,所以神化万物者,此耳。”[10]唐寅注重自我个性,在休闲生活与艺术实践中特别重视人之情性的自然抒发。“此情何以表相思?一首情词,一首情诗。”(《一剪梅》)《明诗纪事》说:“唐伯虎疏狂玩世,嵇阮之流也。”唐寅也曾自说“言寡者则可信,情真则可亲。”(《赠文学朱君》),祝允明也曾评价其诗“务达情性而语终璀璨,佳着多与古合”。例如:“为乐须当少壮日,老去萧萧空奈何。”(《进酒歌》)“春宵一刻千金价,我道千金买不回。”(《一年歌》)
(二)空观的人生觉悟
禅宗追求以“空”为本体观。唐寅仕宦之途破灭后,参禅悟道,自号六如。佛教以梦、幻、泡、影、露、电喻世事之空幻无常。“六如”取自《金刚经》偈语“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佛教的“四大皆空”观念对他产生深刻影响。这种觉悟,一方面表现在他的诗画中有“空灵”的禅境之美,如“秋水接天三万顷,晚山连树一千重。”(《题画》)另一方面表现在不慕虚幻名利,追求“禅在当下境”,活在现实享受人生的生命境界。唐寅言道:“富贵荣华莫强求,强求不出反成羞。有伸脚处须伸脚,得缩头时且缩头。”(《叹世》)“功名蝴蝶梦,家计鹧鸪巢。世事灯前戏,人生水上泡。”(《偶成》)“追思浮世真成梦,到底终须有散场。”(《叹世》)通过这种超脱豁达的形上审美之思,在一定程度上使唐寅更加获得内在的自由闲适。
(三)天人合一的审美之境
万物一体,超然自得乃休闲的所能达到的最高境界。通过情性自由抒发,张扬自我,再经过“六如”禅境,觉悟人生,最终达到“万物一体”超然自得的最高审美境界,此乃唐寅真正回归休闲主体的内在本性的重要体现。例如“清风明月用不竭,高山流水情相投。”(《世情歌》)又如“秋水接天三万顷,晚山连树一千重。呼他小艇过湖去,卧看斜阳江上峰。”(《题画》)在清风明月中,在高山流水下,在斜阳湖畔,人与自然界合二为一,真正地从时空中解放出来,体验到永恒,达到了自在生命的最大自由体验,这正是休闲的特质所在。
被誉为西方休闲学研究经典之作的《休闲:文化基础》一书之作者皮普尔认为:“休闲是一种理智的态度,是灵魂的一种状态。……休闲意味着一种静观的内在平静的,安宁的状态;休闲是一种敏锐的沉思状态,是为了使自己沉浸在整个创造过程中的机会和能力;休闲是上帝给予人类的‘礼物’。”[11]唐寅休闲之道,是中晚明江南士人群体休闲的一种,代表了当时的休闲观念与休闲习惯,或钟情山水,或饮酒自娱,或歌舞诗画,追求天人合一,主静修身,精神自足的人生哲趣。但是,不可否认,明代江南士人休闲总体水平不高,有闲阶层展现出的休闲方式有平面化,局限性,有过度纵欲的倾向。因此,我们对待唐寅乃至明代士人的休闲需要辩证分析,汲取精华,去除糟粕,攫取为构建当代休闲社会有用之资源与启示。
参考文献:
[1][美]杰弗瑞·戈比:《你生命中的休闲》,康筝译,云南人民出版社2000年。
[2][美]约翰·凯利:《走向自由——休闲社会学新论》,赵冉译,云南人民出版社2000年。
[3]章辉:《休闲与审美的关系》,《中国社会科学院研究生学院学报》2012年第1期。
[4]王鏊:《姑苏志》(影印本),台湾商务印书馆1986年。
[5][6][10]谢丹:《唐寅文学研究》,苏州大学高等学校教师硕士学位论文,2008年。
[7]潘立勇:《审美与休闲——自在生命的自由体验》,《浙江大学学报(人文社科版)》2005年第5期。
[8]潘立勇、陆庆祥:《中国传统休闲审美哲学的现代解读》,《社会科学辑刊》2001年第4期。
[9]王守仁:《王阳明全集》卷一《传习录(上)》,上海古籍出版社1992年。
[11]转自[美]托马斯·古德尔、杰弗瑞·戈比:《人类思想史中的休闲》,素梅成等译,云南人民出版社2000年。
(作者系安徽师范大学文学院2015级美学专业研究生)
[责编张应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