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雪军
(呼伦贝尔学院 教育科学学院,内蒙古 呼伦贝尔 021008)
论布鲁纳的民间心理学
——基于布鲁纳晚年著述的思考
韩雪军
(呼伦贝尔学院 教育科学学院,内蒙古 呼伦贝尔 021008)
在布鲁纳看来,民间心理学主要存在于我们赖以生存的文化中。人们通常将其称为民间社会心理学,甚至更简单地称为“普遍意识”。作为一种学说,民间心理学缘起于20世纪三四十年代的人类学特别是认知人类学的研究,社会学在20世纪六七十年代的“转向”、科学心理学在20世纪七八十年代的“反叛”为其发展提供了内在动力。民间心理学的核心思想主要由心灵、自我和知识三个相互关联的信念构成。其中,关于心灵的信念主要包括四种心灵模型,即:模仿的心灵、白板的心灵、互动的心灵和经营知识的心灵;关于自我的信念主要包括自我的本质和自我的建构;关于知识的信念主要包括知识的本质、知识的来源和知识的获得。
民间心理学布鲁纳心灵自我知识
随着心灵哲学(philosophy of mind)勃兴和科学心理学危机的呈现,学者们开始对有别于科学心理学的常识心理学(common-sense psychology)、民间心理学(folk psychology)①展开探讨。在心理学界,大量的学者对民间心理学进行了广泛而深入的探讨,就连被誉为“学术常青树”的布鲁纳(J.Bruner)在晚年时也对民间心理学产生了浓厚的兴趣。众所周知,布鲁纳是我们这个时代最富影响力及感染力的心理学家和教育学家之一。在其长达六十余年学术生涯中,领导了两次认知革命。在20世纪50年代末,布鲁纳把皮亚杰等心理学家倡导的认知结构发展阶段理论引入教育实践中,结合当时流行的计算主义(computationalism)形成了认知心理学,由此掀开了“第一次认知革命”的序幕。在20世纪80年代末,布鲁纳在前苏联心理学家维果茨基(Lev Vygotsky)的社会历史心理学(sociohistorical psychology)理论的影响下,结合文化主义(culturalism)创造性地提出了文化心理学的理论框架,并由此发起了“第二次认知革命”。对于布鲁纳在二十世纪七八十年代的转变,叙事学派的先锋人物哈瑞(R. Harré)曾经说:“这是个很令人欣喜的讽刺——布鲁纳是曾参与第一次认知革命的建筑师,却也是第二次认知革命中最活跃的份子和最具原创性的发言人之一。”[1]在第二次认知革命中,布鲁纳对民间心理学给予了特别的关注,甚至呼吁“我们应该考虑将我所说的‘民间心理学’纳入到人类生活的研究中来”[2]。人们不禁要问,能够引起布鲁纳关注的民间心理学究竟是一种怎样的学说,有着怎样的历史,又由哪些研究主题构成?笔者在系统研读布鲁纳晚年著述的基础上,对民间心理学的意涵、学术史和研究主题等问题进行了分析。
布鲁纳在其晚年的著述中曾多次从不同的角度探讨民间心理学这一学说,特别对民间心理学的称谓、来源以及表现形式进行了详细地说明。
在民间心理学的称谓上,布鲁纳曾经指出,人们可能更喜欢将他所倡导的民间心理学称为民间社会心理学,甚至更简单地将其称为“普遍意识”。从这些陌生但通俗的称谓来看,民间心理学离我们每个人的生活都不遥远,那它究竟来自于哪里?对此,布鲁纳一针见血地指出,“几乎所有的文化中都拥有一门民间心理学作为它们最强大的构成工具”,民间心理学是“存在于叙述和故事讲述过程中的一种实践,它受到叙述文化庞大结构体系——故事、神话和各种各样的文学形式——的有力支撑”[3]。从布鲁纳的论述来看,民间心理学来自于我们每个个体赖以生存的文化。也许会有人质疑,既然民间心理学来自文化,那始终泅泳在文化中的我们缘何没有发现民间心理学的存在呢?对此,布鲁纳做出了这样的解释。他说,“有一种‘问题显现’对于我们来说,是永远跑不掉的,那问题是如此广泛存在、如此经常出现、如此和生活交织成一片,以致变成我们的盲点——就像谚语说的:‘鱼总是最后才发现水’”[4]。言外之意,我们对民间心理学过于熟悉以致于忽略了它的存在。
美国人类学家克虏伯(A.LKroeber)和克拉克洪(C.Klukhohn)在搜集和分析文献中所有关于“文化”的定义的基础上指出,“文化存在于各种内隐的和外显的模式之中,借助符号的运用得以学习和传播,并构成人类群体的特殊成就。这些成就包括他们制造物品的各种具体式样,文化的基本要素是传统思想观念和价值,其中尤以价值观最为重要。”[5]由此看来,文化是一个庞杂的体系,其中的哪些内容属于民间心理学的范畴呢?鉴于文化的多样性、文化的变迁性等客观现实,任何学者包括布鲁纳在内都无法也不可能确定民间心理学的范畴。我们认为,最科学的策略是描述民间心理学的表现形式,以此明确民间心理学在具体经济文化类型中的范畴。对此,布鲁纳认为,民间心理学“对人类的‘行动’、我们自身和他人的心灵如何、人们怎样给自己的行动定位、可能的生活模式、人们怎样选取生活模式等方面有着或多或少相关、规范的表述……它是一个系统,人们要借助这个系统把自己在社会生活中的体验、关于社会生活的知识以及自己与社会生活有关的事务组织起来”[6]。其中,“系统”就是我们比较熟悉的认知系统,布鲁纳在其晚年著述中曾多次阐述过这个问题。
为了进一步认识生活中的民间心理学,布鲁纳在其著述中用形象的实例对具体文化情境中的民间心理学做出了精彩的敷陈。如在《Culture and Mind:Their Fruitful Incommensurability》中对法庭这种特定文化情境中的民间心理学做了解读。他指出:“在Anglo-American的法庭上,如果你的律师刚刚做完精彩的结案陈词,而此时你向他眨眼,这代表你在对他说‘干的好!’之类的赞许词。通过这种方式,确认你们之间的伙伴关系以及对你的同事的认同。但你最好不要朝法官或者一个年轻漂亮的陪审员眨眼,同样的,也不要向你对手的律师眨眼,因为这意味着挑衅。”[7]具体到教育领域中,民间心理学“若由教师来说,通常就是:‘我怎样才能和那个孩子接上线?’或由孩子来说,就是:‘她到底想带我们去哪里?’[8]”
从布鲁纳晚年的论述来看,他所关注的民间心理学作为一种学说有很长时间的学术史。在布鲁纳看来,民间心理学缘起于二十世纪三四十年代的人类学研究特别是认知人类学的研究,社会学在二十世纪六七十年代的“转向”、科学心理学在二十世纪七八十年代的“反叛”为民间心理学的发展提供了内在的发展动力。
(一)民间心理学研究的缘起
布鲁纳曾明确地指出,民间心理学“源于人们对‘未开化的心灵’特别是源于固有分类系统结构的兴趣的猛烈复苏”[9]。众所周知,无论是“未开化的心灵”,还是“固有分类系统结构”,都是认知人类学的研究主题。结合布鲁纳的论述来看,民间心理学与“研究人类社会、文化、实践与人类思想之间的互动和结构关系”[10]的认知人类学有着深刻的渊源。
为了进一步确证民间心理学与认知人类学之间渊源关系,布鲁纳还在其著述中列举了米德(M.Mead)在20世纪30年代对萨摩亚人青春期的研究,弗雷克(C.Frake)在棉达淖岛(Mindanao)上对苏班纳(Subanun)人皮肤病分类系统的研究②和格莱德温(T.Gladwin)对长期生活在马绍尔群岛(Marshall Islands)上普鲁瓦特(Puluwat)人习得“海上导航学”的研究③。
在谈及这些研究时,布鲁纳问道,“人们可以将普鲁瓦领航员的体验用西方人类学家的语言和思想进行描述——或者将人类学家的语言和思想转化尼罗河流域的努尔人(Nuer)的语言和思想吗?”从本质上看,这些问题引导人们去思考——不同文化背景中的人,他们在认知系统上是否存在明显的差异。为了明确这些问题,布鲁纳向我们呈现了人类学家伊凡·普里查(E.E.Evans-Pritchard)在研究努尔人宗教信仰时发生的故事④。通过这个故事,我们发现不同文化背景中的人在认知系统上存在着一定程度的不可通约性。
(二)民间心理学研究的发展
人类学尤其是认知人类学对族群文化及其心理的研究激发了其他研究领域对民间心理学的关注。这些关注从不同角度上推动了民间心理学的发展。从布鲁纳晚年的论述来看,社会学在二十世纪六七十年代的“转向”、科学心理学在二十世纪七八十年代的“反叛”都为民间心理学的发展提供了内在的发展动力。
布鲁纳指出,“一群年轻的社会学家在加芬克尔(H.Garfinkel)的领导下,留心于出现的各种认知论问题,并采取激进的方式,提出在经典社会学中……可能要按照‘民族方法学’的原则前进”。 在加芬克尔看来,民族方法学就是要“把人们视为理所当然的事当作问题来看待,从而理解常识中的日常活动”[11]。如果经典社会学研究按照民族方法学的原则前进,就意味着社会学需要实现转向,即关注常人社会和民间生活。
与此同时,传统心理学领域也掀起了反实证主义的改革。对此,布鲁纳援引了心理学家海德(F.Heider)的主张——“既然人类是根据自己的心理学(而非心理学家的心理学)进行彼此互动的,所以我们最好去研究‘原生’心理学的本质和根源,正是这种心理学赋予他们体验以意义”。在科学心理学的阵营中,与海德持相同见解的学者不在少数,他们在科学心理学堡垒内部的“反叛”无疑为民间心理学的发展提供了不可多得的机遇。对此,布鲁纳指出:“受文化论影响的认知心理学不会只把庶民心理学⑤看成可以轻易排除的迷信;也不会认为这只是人类学鉴赏家们所欲搜寻的民俗奇珍。”[12]由此可见,科学心理学阵营中的学者们也逐渐地正视和关注民间心理学的存在。
民间心理学的核心思想就是“我们在叙述由民间心理学组成的人文状况时使用的基本信念”[13]。在布鲁纳看来,民间心理学的组织原则“在本质上是叙述性的而不是逻辑的或分类的”[14]。为此,“民间心理学在很大程度上不是一系列逻辑主张”[15],其各构成部分之间也不具备严密的逻辑关系。那么,在叙述性组织原则的指导下,民间心理学由哪些核心思想构成的呢?
(一)关于个体“心灵”的信念
无论是古典哲学,还是科学心理学,都曾对“心灵”做过系统地探讨和分析。对于这个主题,民间心理学也有所涉猎。布鲁纳曾指出,民间心理学“所反映的是某些‘直接输入’的人类倾向(譬如把人的运作看成由自己所控制),但也反映了一些关于‘心灵’之根深蒂固的文化信念”[16]。那么,这些关于心灵的信念都包括哪些具体的内容呢?
布鲁纳认为,民间心理学“不只对于心灵在现场如何运作有成见,它同时也对于儿童心灵如何学习,以及怎样让它成长等等,都备有现成的观念”[17]。由此看来,民间心理学在个体“心灵”的信念上主要包括“心灵如何在具体的文化场景中运作”,“心灵如何学习”,“如何促进心灵的成长”等内容。需要注意的是,上述内容并不是孤立存在的,而是相互联系相互作用的有机体。
作为长期工作在教育一线的心理学家和教育学家,布鲁纳对学校中学习者的心灵信念作出了系统的分析。他明确地指出,“在我们这个时代,关于学习者心灵之为物,有四种最主要的模型。”[18]这些模型涉及了学习者心灵的运作、学习者如何学习以及我们如何促进学习者心灵的成长等信念上的假定,布鲁纳一一地向我们介绍了他提出的“心灵模型”。
1.模仿的心灵
在日常生活中,成人经常通过示范来引导儿童模仿进而使其习得某些技能。布鲁纳认为,无论是成人的示范,还是儿童在成人引导下的模仿,都以成人对儿童心灵的假定为基础。从布鲁纳的论述来看,这些假定包括(a)儿童不会做某事,但是(b)儿童想学会去做某事,同时(c)儿童“能辨认成人所追求的目标、成人用以达成该目标的手段、以及成人向他展示的动作能够成功地使他达到该目标”[19],而且儿童通过观察成人的示范能够学会做某事,最主要的是(d)儿童在观察的基础上会尝试练习做某事。成人正是在这些假定的引导下向儿童展演自己的行为,并力争使自己的行为鲜活地呈现出来,以利于儿童模仿,从而促进儿童心灵的发展。
2.白板的心灵
在儿童心灵上,许多人都赞同洛克的观点,认为“学习者的心灵如白板”。对此,布鲁纳进一步指出,该信念假定“儿童的心灵是被动的,像个漏斗一样不断等着接收倾倒进来的东西”[20]。那么,“知识填注于心灵之中自然会有积累之效,而后来的知识就建立在先前知识的基础上”[21]。在这种假定的引导下,人们通常采用直接教训法促进心灵的成长。所谓直接教训法,就是当学生不了解或不熟知某些事实、规则或原理时,我们直接地告知他们,使这些知识直接涂画在白板式的心灵上。这些知识在“教师的‘心里’,或在书里、地图里、艺术作品里、计算机数据库里等等”[22]。在这种情况下,学生既不需要模仿,也不需要发现,而只需要“查阅或收听”即可。
3.互动的心灵
互动的心灵模型假定“所有的人类心灵原都持有一些信念和观点,但透过讨论和互动之后,就能够移向更能与人共享的指涉架构”[23]。具体来说,“儿童和成人都一样会有各自的观点,而各方都得到鼓励去认识另一方的观点,虽然两方不一定会完全一致。只是他们都得认识到:不同的观点所立基的理由是可以认识的,而这些理由就可以为相互扦格的信念提供重新裁夺的基础”[24]。从布鲁纳的这段论述来看,每个个体的心灵都持有一些不尽一致的信念和观点。那么,如何在个体心灵已有信念和观点的基础上,促进心灵的成长呢?布鲁纳认为可以“经由交互论述、合作和协商而达成”心灵的成长。为了使我们理解互动心灵模型中个体心灵成长的“玄机”,布鲁纳还为我们展示了具体的案例:“你也可以让孩子们试试表演小红帽:首先是全班合演此剧,让每个人都有个角色;然后选出几位表演其中主要人物,而其他人就担任观众;最后采用说故事的方式,让每位学生讲或读给其他担任听众的同学们听。这些方式有什么差别呢?有些孩子会告诉你说:在第一例里,只有演员没有观众;但在第二例里两者都有。就在此时,这个班级就会开始讨论‘戏剧’的意思,好玩的简直可以和维克多·特纳(Victor Turner)的剧场理论相比。”[25]
4.“经营”知识的心灵
“儿童在很早的时候就能够区分什么是‘我们’(朋友、父母、老师等等)所知道的,以及什么只是普通的‘知识’”。在此,“我们”所知道的知识指的是波普尔(K.Popper)所说的“第二世界”里个人秉持的信念、直觉和意见,普通的知识指的是波普尔所说的“第三世界”里经过证实的知识。其中后者“能经得起严密的检查和至今可得的证据之最大考验”。当儿童的心灵能够区分“第二世界”的知识和“第三世界”的知识时,我们应该如何促进儿童心灵的成长呢?对此,布鲁纳指出:“教学必须协助儿童抓住一种区分,就是一方面有个人知识,而另方面则有文化上‘认定为已知的知识’。但是,除了应知道两者的区分之外,还应该理解其基础,也就是它们在知识的历史中曾经是什么。”也就是说,当儿童将“第二世界”的知识和“第三世界”的知识置于其历史过程中时,他们就会发现二者之间的内在关联,进而将二者融为一体。
(二)关于“自我”的信念
布鲁纳指出,所有的民间心理学都包括一个“核心的、能动的自我概念”。布鲁纳所提到的自我是极其复杂的,这主要是因为“个体受文化的制约……或者抽象地说,实现完全的自我需要将激情和认知适应结合起来”[26]。具体来说,“像‘自我’或‘影响’等概念‘并非来自相对独立于社会范畴的内在要素,而是来自于充满意义、形象和社会关系世界中的体验,所有人都离不开这个世界’”[27]。换言之,自我是与情境互动的产物,可以将其形象地看做是“交易的自我”(the transactional self)。在布鲁纳晚年的著述中,他对自我的本质、自我的建构等主题做出具体的阐释。
1.自我的本质
“自我这个概念诡诈得令人惊讶——在直觉中,它显然是一种常识,而那些过分严谨的哲学家们给出的定义则常常因难以捉摸而受人诟病”[28]。那么,布鲁纳在民间心理学中探讨的自我具有怎样的本质呢?对此,布鲁纳在其晚年的著述中曾指出:“自我的本质和塑造实际上既是个人的,也同样是文化的。或者,换言之,自我既包含要‘对自己真实’,也同样包含对他人的承诺和义务。”[29]
在布鲁纳看来,“对自己真实”其实就是“个体认为自己可能要变成什么样子,想要变成什么样子,害怕自己变成什么样子”[30]。亦言之,在个体意识中,他们不仅明确地知晓自己的渴望和需要,而且也知道满足渴望和需要过程中的障碍以及由此引起的后果。恰恰就是这种意识驱动着个体朝着期望的方向行进,完成了从“现实的自我”向“可能的自我”的过渡。
为了使人们理解自我如何展现“对自己真实”,布鲁纳分析了麦坎德利斯(Ch. McCandless)的自我观。麦坎德利斯的理想是“独立地处理事务”,按照梭罗(H. Thorean)的训诫“简单化、简单化”去生活。在23岁那年,他死在阿拉斯加荒漠里一辆废弃公共汽车中。在他为数不多的遗物中,人们找到了一些自传片段。这些片段讲述了一个“自我‘对自己真实’”的故事。为了实现自己的理想,他远走阿拉斯加,只吃那些可吃的植物,3个月之后死于饥饿。他死前不久特意进行了自拍,后来人们在他的相机中发现了这些胶卷。在照片里,麦坎德利斯坐着,一只手举起,另一只手举着字板,在上面他写着:“我度过了幸福的一生,感谢主。再见,上帝保佑大家!”人们还发现,他在窗户夹板上刻下了这样的字句:“他行走于地球上两年……终极自由。一位极端主义者。一位审美的旅行者,他的家就在路上……不再被他所逃离的文明毒害,在土地上独自行走,逐渐在野性中迷失。”从麦坎德利斯只言片语的自述中,我们发现他听从自己内心的召唤,知道自己会变成什么样子,也知道自己想要变成什么样子,更知道自己在完成过程中的遭遇。但是在意识的支配下,他义无反顾地从现实的自我走向可能的自我,做到了“对自己真实”。
布鲁纳最后在分析这个案例时总结道:“自我既不是一个静态的事物,也不是一种物质,而是将一系列个人事件进行配置组合,使之成为一个历史的整体,这个整体不仅包括一个人的过去,还包括他对未来的预期。”[31]
对他人的承诺和义务是指“自我不是锁定在头脑中的意识核,而是‘分布’在人际之间。自我的出现也不仅仅是目前状况毫无根据的反应,他们还从历史背景中获取意义,这种背景对文化有制约作用,而它们又是文化的体现”[32]。
为了使人们理解自我如何展现“对他人的承诺和义务”,布鲁纳分析了古德赫兹(G.Goodhertz)一家人的自我观。古德赫兹一家有六人,他们分别是六十多岁的妈妈和爸爸,两个成年的儿子和两个成年的女儿。
布鲁纳等人就他们的生活分别单独地与他们进行面谈,然后对他们的个人自传进行研究,最后将整个家庭带到一起举行一场主题为“怎样在古德赫兹家成长”的讨论会。布鲁纳在对个人自传和讨论会记录进行分析时发现,古德赫兹一家人在环境中不断地调整对自我的认识,既彰显出自身独特的个性,还在与他人相处中学会信守承诺和履行义务,实现了自主与承诺的平衡。对古德赫兹一家人来说,“家”是亲情、信任、谅解存在的现实世界,充满了对承诺的要求和对义务的践行。
布鲁纳在总结这个案例时指出:“自我制造的叙事是某种平衡活动。一方面,它必须创建对自主的信念——人有他自己的意志,有某种选择的自由,一定程度的可能性。但是它还必须将自我联系到他人的世界中去,这个世界包括朋友和家庭、制度、过去、参照群体。不过,对他人的承诺义务联系着个人与他人,它当然会潜在地限制着我们的自主性。我们实际上似乎不可能离开自主和义务这两者而生活,我们的生活奋力实现它们之间的平衡。自我的存在既是是私人活动结果,同样也是公共行为的产物。”[33]
2.自我的建构
在布鲁纳看来,既不存在“现成”的自我,也不会有一成不变的自我。因为“自我必须被当做一个所谓的建构过程来对待,这个过程既可以从外到内又可以从内到外,既可以从文化到心灵又可以从心灵到文化”[34]。布鲁纳所说的“建构和再建构”是通过个体的自我叙事来完成的,或者说个体通过对自己的不断的叙说推动着自我建构。
从布鲁纳晚年的著述来看,自我叙事往往是在一定文化模式的支配下完成的。这是因为在文化模式中往往会存在“自我应当是、可以是以及不应是什么”之类的观念,往往“提供了有关自我的预想和视角,而不是向自己或他人讲述自己的构思总结或说教”[35]。从布鲁纳的阐述来看,文化模式对自我叙事具有导向性的引领作用。
除了特定文化模式的引领,自我叙事还会受内力和外力的共同作用。其中的内力主要包括记忆、感觉、信条、主观性。这些内力多是天生的,“是我们这个生物物种所特有的,如我们不可抗拒的时间和空间的连续感,我们关于自我的连续感”。外力主要是“基于他人所表现出来的尊重,基于我们很早甚至是盲目地从我们所浸润着的文化中所获得的无数期待”。
不难看出,自我叙事是在特定文化模式的引领下,通过内力和外力的共同作用实现。但这并不意味着自我叙事是一种刚性控制的活动。这主要是因为,自我叙事是“我们通过比较我们关于自己的记述和他人告诉我们的关于他们自己的记述,将我们自己与他人区分开来”[36]。在不同个体的记述中转换,逐渐地将自我与他者区别开来,构建出自我的轮廓。这种自我并不是在思考成熟之后才开始向我们自己或者他人讲述的,而是在我们思考别人以为我们是怎样的时候就开始对自我进行叙事了。需要注意的是,最初的叙事无法引起人们的关注,这更多是个体内部的思维活动。
(三)关于知识的信念
布鲁纳在探讨民间心理学构成部分时,也谈到了一些关于“知识”的信念,即“知识是什么?它来自何处?以及我们如何获得它?”[37]我们可以将上述信念进一步归结为知识的本质、知识的来源和知识的获得。
1.知识的本质
知识究竟是什么,恐怕没有人能给出恰切的回答。这是“因为整套知识的本质在这个时代已经发生根本的改变。”[38]布鲁纳结合波普尔的三个世界理论梳理了不同情境中知识的本质。
(1)知识是客观世界的真实反映
布鲁纳认为,“在某些脉络中,把知识看成‘客观’和给定的”[39],是“固定不变而且可独立于知者以外的”,是“一套显然可知的典律或集成”[40]。从布鲁纳的论述来看,某些情境中的知识是既定的,不会改变的,是人们对客观世界真实的反映。不难看出,这种知识大多存在于波普尔所倡导的第一世界中,它主要包括诸如历史事实、物质客体等方面的知识。
(2)知识是可以改写的认识
布鲁纳指出,在某些情况下,“‘知识’并不是老天给的真理,也不是写在自然之书里不由分说的东西。知识在这种安排之下,总是被推定为可以改写的”[41]。从布鲁纳的论述来看,知识在某种程度上不是一成不变的,它会随着时间和空间的变更而不断地被改写。“但改写的意思可不能和任人涂抹的相对论混为一谈”[42],需要“经得起严密的检查和至今可得的证据之最大考验”[43]。这类知识大多存在于波普尔所倡导的第三世界中,是人类心灵对客观世界认识之后所产生的,语言、传说、科学猜想、歌曲、雕塑都可以归属此列。
(3)知识是共同体内共享的信念
布鲁纳指出,知识是“在论述之内所共享的东西,也是在一个‘文本’的社群之内共享” ,“是可辩护的信念”。所谓辩护,“即是诉求于理性,而用逻辑的严格意义来说,就是能抵挡得住反证和不信。像这样的理性显然是要包含能赢过否证的证据”[44]。从布鲁纳的论述来看,知识可能来自于某个“有知识者”,经过证据的支持和理性的辩护为某个共同体所接受,进而成为该共同体共享的信念。这类知识大多存在于波普尔所倡导的第三世界中,真理、宗教信仰都当归属于这类知识。
2.知识的来源
从前文对心灵信念的阐释来看,个体心灵的成长需要借助知识的不断累积。因此,在阐释布鲁纳对知识来源的看法之前,有必要对知识的贮存做一引介。布鲁纳认为:“一个人的知识不仅存在于他的头脑中,归他个人所有,还可能存在于他在笔记本上做的记录中,存在于书架上摆放的书内画线的段落中,存在于他已学会使用的参考手册中,存在于他随手可及的电脑信息资源中,存在于他可以拜访求助或讨教‘建议’的朋友中,总之是不一而足。”[45]在布鲁纳看来,知识既可以贮存在个体自己的头脑中,又可以贮存在他者的头脑中,还可以贮存在某些客观实在物中。
在知识的来源上,布鲁纳指出:“有些事情是人人都知道的(虽然不是人人都晓得他自己知道);另有些知识则是由团体所拥有,可由团体讨论而找出来;另外还有更多是贮存在别的地方——在‘文化’里,譬如在更有知识者的脑袋里,或在纪录指南、书籍、地图上等等”[46]。
综合布鲁纳的论述我们发现,知识有三个不同的来源,即每个个体的头脑中、团体的某些个体的头脑中、文化仓库或文化工具中。具体来说,当知识贮存在自己和他者的头脑中时,知识来源于个体的头脑;当知识贮存某些客观实在物中时,布鲁纳所说的文化仓库或文化工具就成了知识的来源。
3.知识的获得
布鲁纳根据知识的贮存和知识的来源梳理了人们获得知识的方式。
(1)还原推导
布鲁纳认为,如果知识存在于我们每一个人的大脑里,我们就可以通过还原推导的方式获取知识。对此,他指出:“能够获取抽象的知识,就表示人可以开始理解到,那些看来很复杂的知识,常都可以用还原法推导到你早已熟知的简单形式。”[47]为了使我们更清楚地理解还原推导,他还为我们举了一个例子:“好比说,有些人刚学会具体物在计算上的事实。那么,要理解乘法的‘事实’,那又是什么意思?乘法的意思只是重复的加法——如果你早已会用加法。那么你就可以从已知之中把未知的知识推导出来,那就是乘法的意思。”[48]
(2)分享和建构
当知识存在于团体的某些人的头脑中时,团体中的其他人就可以通过分享和建构来获得知识。
布鲁纳指出,“儿童……通常是假定只有老师有知识,然后他会传递给全班”。“在一个合宜的条件下,他们很快会发现:班上的其他同学或许也有些知识,大家就可以分享这些知识。”也就是说,当团体中的某些人有某方面的知识时,他们就可以就会把自己拥有的知识拿出来分享,从而使无知识的人获得了这方面的知识。
此处所说的建构其实是将某些潜在的知识显性化。布鲁纳认为“知识是存在于团体里——但只是消极不动地存在着。那么,用团体讨论来创造知识,而不只是发现谁有什么知识”。具体来说,当知识存在于团体的某些人甚至每个人的头脑中而没有被意识到时,可以通过讨论来激活那些本已存在的知识,从而建构出他们尚未意识到的知识。
(3)查找
众所周知,每个个体头脑中贮存的知识必定是有限的,而且“如果团体里没有一个人‘知道’答案,那你又能从何而‘发现’什么东西?”对此,布鲁纳指出,“更多知识是贮存在别的地方——在“文化”里”,“这就使得我们必得跃一步而跳进‘文化仓库’,或‘文化工具’等概念中”,“在更有知识者的脑袋里,或在纪录指南、书籍、地图上等等”里查找”[49]。
作为以应用为主的学科,心理学能科学地揭示存在于教育教学实践中的具体规律,进而为学校教育提供指导。民间心理学作为心理学的分支,主要存在于我们赖以生存的文化中,势必会对教育实践活动产生指导意义。
(一)因应儿童的心灵模型,实施因材施教
在布鲁纳看来,民间心理学中主要存在四种心灵模型,即模仿的心灵、白板的心灵、互动的心灵和经营知识的心灵。这四种心灵模型有着不同的学习机制,这就要求教育工作者在判断儿童心灵模型的基础上,采取不同的教育手段,以促进儿童心灵的成长。以模仿的心灵为例,教育工作者在模仿的心灵应该采取直观性的手段,为其呈现实物、模型或仿真,预留模仿时间,并给予具体的指导。
(二)提供自我叙事的机会,形成正确的自我观
在布鲁纳看来,自我是与情境互动的产物。人们可以通过“建构和再建构”即自我叙事来完成从“现实的自我”向“可能的自我”的过渡。这就要求教育工作者在实际工作中能够为学生的自我叙事提供机会,使学生能够清晰地审视自身的实际情况,形成正确的自我观,并在发展的过程中不断完善自我,促进个体自然地、自由地成长。
(三)根据知识的表现形式和来源,确定教学手段和教学方法
在布鲁纳看来,知识有不同的表现形式,即客观世界的真实反映、可以改写的认识、共同体内共享的信念,同时还有不同的来源,如来源于每个个体的头脑、来源于团体中的某些个体的头脑、来源于文化仓库或文化工具箱。对教师来说,他们应该首先分析知识的表现形式,然后据此来判断知识的来源,最后再决定采取何种教学方式。
布鲁纳晚年所探讨的民间心理学通常被称为民间社会心理学,甚至被简单地看做是“普遍意识”。它主要存在于我们赖以生存的文化中,以至于人们很难意识到它的存在。作为一种学说,民间心理学缘起于20世纪三四十年代的人类学特别是认知人类学的研究,社会学在20世纪六七十年代的“转向”、科学心理学在20世纪七八十年代的“反叛”为其深入发展提供了内在动力。从布鲁纳晚年的著述来看,民间心理学的核心思想主要由心灵、自我和知识三个相互关联的信念构成,对教育教学工作有不同的启示。具体来说,关于心灵的信念主要包括四种心灵模型,即模仿的心灵、白板的心灵、互动的心灵和经营知识的心灵。教育工作者可以根据儿童的心灵模型,针对性地实施教育教学。关于自我的信念主要包括自我的本质是什么和自我是如何建构起来的,教师需要为学生提供自我叙事的机会,指导其形成正确的自我观。关于知识的信念主要包括知识的本质、知识的来源和知识的获得。对此,教师可以根据知识的表现形式和来源来确定教学手段和教学方法。
注释:
①国内学者对folk psychology一词有不同的翻译,如常识心理学、民众心理学、民俗心理学、常民心理学、民间心理学、庶民心理学等等。学者们在引介布鲁纳述及的folk psychology时,也持有不同的翻译。台湾“清华大学”宋文里教授在翻译《教育的文化》(The Culture of Education)中将folk psychology译作“庶民心理学”,南京师范大学班华教授、北京师范大学石中英教授和康永久教授等人在引介布鲁纳的思想时,将folk psychology译作“民间心理学”,而魏志敏在翻译布鲁纳的《有意义的行为》(Acts of Meaning)时将folk psychology译作“通俗心理学”。在此,为凸显folk psychology的生活性及其与科学心理学之间的关系,笔者将folk psychology译为“民间心理学”。
②参见C.O.Frake.the diagnosis of disease among the subanun of Mindanao. The Art of Medical Anthropology: Readings. Sjaak van der Geest, Adri (ed.) Rienks. Het Spinhuis, 1998:41-56.
③参见T.Gladwin. East is a Big Bird: Navigation and Logic on Puluwat Atoll. MA:Harvard University Press, 2009.
④伊凡-普里查在对努尔人宗教信仰进行调查时,他礼貌地问受访者:“是否想问一些关于我的宗教信仰的问题?”这时其中的一个受访者腼腆地问伊凡-普里查:“你手腕上戴的是什么圣物,你在做重大决策时是否先要向它咨询?”伊凡-普里查解释道:“我手腕上的并不是圣物,是用来看时间的。”对于此种解释,努尔人表示不能理解,尽管伊凡-普里查更详细地解释这块手表,但努尔人似乎仍然无法理解。
⑤庶民心理学即本文的民间心理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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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平和光)
On the Bruner’s Folk Psychology——Based on the Consideration of Later Bruner’s Writings
HAN Xuejun
(SchoolofEducationalScience,HulunbuirCollege,Hulunbuir,InnerMongolia021008,China)
Bruner believes folk psychology mainly exists in our culture. It is often referred to as the folk social psychology, even more simply referred to as the “universal consciousness”. As a theory, folk psychology originated in the studies of anthropology, especially cognitive anthropology in the 1930s and 1940s. The “diversion” of sociology in the 1960s and 1970s and the “rebellion” of scientific psychology in the 1970s and 1980s provided an internal driving force for the development of folk psychology. The core idea of folk psychology is composed of three interrelated belief that mind, self and knowledge. Among them, the belief in mind mainly includes four kinds mind model that imitation of mind, tabula rasa of mind, interactive of mind and knowledge management of mind; the belief in self mainly includes essence of self and construction of self; the belief in mind mainly includes the essence of knowledge, the source of knowledge and acquisition of knowledge.
Folk Psychology; Bruner; mind; self; knowledge
2016-03-28
中央民族大学“985”三期项目 “文化心理学视野下的民族地区教师学习研究”(项目编号:MUC98505-013005)。
韩雪军(1981-),男,蒙古族,博士,呼伦贝尔学院教育科学学院副教授、副院长;研究方向:教师教育和文化心理学。
G446
A
1005-5843(2016)07-0028-08
10.13980/j.cnki.xdjykx.2016.07.00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