焦文倩
(曲阜师范大学 文学院,山东 曲阜 273165)
生命的悖论与寻找
——《废都》中“鞋”意象的隐喻认知
焦文倩
(曲阜师范大学 文学院,山东 曲阜 273165)
古往今来,“鞋”的意象一直在文学作品中出现。从最初单纯性实用之目的,到带有一种隐喻性的思维图式,“鞋”被赋予了多重性的阐释空间。在贾平凹的小说《废都》中,“鞋”这一意象承载了多重意蕴。它的运用不但丰富了作品的内涵,而且展现了多元化的女性世界,更阐释了男权文化的劣根性、男性自我身份迷失的焦虑与寻找。
鞋意象;理想与现实;焦虑;寻找
对《废都》的解读,众说纷纭,褒贬不一。学者们从现实的腐败、精神生态危机、文化与人格的分裂、乡土情结、知识分子主体地位、女性人格审视、镜像自我等多个角度进行了分析,而从“鞋”这一意象入手分析的甚少。古往今来,“鞋”在作品中一直具有丰富的文化意义。从先秦之际的《诗经》,到汉代以降的民歌,再到宋元的词曲以及明清的小说,鞋文化一直若隐若现地贯穿其中,其内涵也逐渐丰富。从其最初单纯性实用之目的,到带有一种隐喻性的思维图式,“鞋”被赋予了多重性的阐释空间。在《废都》中,“鞋”这一意象的运用不仅对女性多元化、多层次的世界进行了深入挖掘,更对男权文化的劣根性、男性自我身份迷失的焦虑与寻找进行了深度阐释。
中国的鞋文化历史相当久远。在中国古代,鞋称为鞜趿或屦、履、屐等。如《诗经》中“纠纠葛屦,可以履霜”里的“屦”,就是一种比较简陋的用麻、葛编成的鞋。《说郛》引唐留存《事始·鞋》云:“古人以草为屦,皮为履,后唐马周始以麻为之,即鞋也。”《康熙字典》说:“《释名》:鞋,解也。著时缩其上如履然,解其上则舒解也。”这都是从实用的角度对鞋的解释。
东汉刘熙《释名·释衣服》在解释“履、屦”之类鞋的含义时,不仅指出其实用的意义,还赋予它一定的社会礼仪色彩:“履,礼也。饰足所以为礼也。亦曰屦。屦,拘也,所以拘足也。”由此可见,鞋具有束缚之意,借此让人遵守礼法。鞋作为一种保护脚的工具,被附上了礼仪规范、等级意识的内蕴。此外,鞋还有身份的象征,如将士的军靴、官宦仕人的官靴等。鞋文化也影响了汉语,出现了“郑人买履”“削足适履”“遗桥拾履”等涉及鞋的典故。
中国的鞋文化还与女性相关。在中国性文化中,“鞋”有女性生殖器的隐喻,借此引申出与女性生殖器相联系的性爱、情爱、婚姻关系。在古典小说中,以“鞋”代表女性的例子比比皆是。如在元杂剧《王月英元夜留鞋记》中月英绣鞋以表心意。《醒世恒言》卷十六《陆五汉硬留合色鞋》中寿儿月夜赠鞋以表情怀。《聊斋志异·莲香》中女鬼李氏以鞋喻己送与桑生。再者,鞋是传递爱情的媒介和信物。在传统习俗中,男子常常把绣花鞋作为彩礼送给女方,或者女方做鞋送情郎以表情意。如《聊斋志异·阿宝》中鞋成为阿宝的“信誓物”。鞋由情爱、婚姻关系衍生出生育的意味。在民间,鞋多用绸做鞋面,寓意稠子多孙。此外,“鞋者谐也,夫妇在合”[1]。以鞋喻夫妻和谐,借以避免乱伦、偷情等不和谐现象的出现。而“破鞋”则是人们用来形容那些放荡淫乱、作风不正的女人。《宋书·五行志》:“昔初作履者,妇人圆头,男子方头。”因为圆,代表着顺从、温柔之意。宋代极盛的“三寸金莲”更是对女子禁锢的极致展现。
“一切中空的物体在梦中均可作为女性生殖器的象征,小箱子、柜子、橱子、炉灶代表着女性器官”[2]。“若从原型批评的视野上看,鞋在中国古代文学中以其特有的性象征意义而占据着引人注目的地位。特别是女性人物的鞋,在作品中层出不穷,总是或比或兴地与主人公构成隐喻或换喻的关系”[3]。无论鞋被如何阐释,鞋总与女人有着非同寻常的关系。
《废都》中,阮知非家里的五层格架上摆的“一尽是各式各样大小不一的女式皮鞋”,并称“每一双鞋子都有一个美丽的故事”[4]34。他取了一双没有编号、没有故事的鞋给了庄之蝶。庄之蝶由得鞋而展开送鞋这一行为,而送鞋的过程同时也是寻鞋的过程。于是,这双细高跟的黑色牛皮尖脚鞋成了庄之蝶人生轨迹的暗示,是推动全文发展的一条或暗或显的线索。
庄之蝶首先想到的是景雪荫,他先打电话给她,却是她丈夫接的,于是鞋没送出去。而从文中我们可以获悉,景雪荫是庄之蝶爱过却没有得到过的女人。继而庄之蝶把鞋拿回家给妻子牛月清,牛月清却把这鞋说成刑具。最后,鞋就送给了唐婉儿,借鞋两人由试探开始了偷情。细细分析,我们可以看出,没有送出、拒绝接受、心满意足地接受,鞋不再是一个普通意义的鞋,它代表了男性心中三种类型的女性:理想型、现实型、介乎两者之间的第三种。景雪荫在文中并未真正露面,她是一个有身份、有背景的城里人,如一个缥缈而美化的虚幻存在,代表着庄之蝶年少时错过的人,象征着他不甘心曾经放弃的梦想。你触摸不到,却永远抱有幻想,但是,假使你接触到了,你却会发现其实不过如此。妻子牛月清则是典型的“贤妻良母”,“上得厅堂,下得厨房”,无论长相还是操持家务都无可挑剔,对庄之蝶也是百般照顾与忠心耿耿。庄之蝶对她,并非出于情感,而是出于实用,在不厌恶的前提下选择的一个最合适的结婚对象。如同“灰姑娘”故事《叶限》中,洞主带着穿金鞋的叶限与带来财富的鱼骨一起回到孤岛。牛月清能为庄之蝶提供丰足的物质基础以及献身般的情感投入。照理说她是最符合大男子主义标准的女性,但她却满足不了庄之蝶的精神欲求与心灵沟通的需要。唐婉儿以及保姆柳月、阿灿、汪希眠夫人等则属于第三种类型,她们都是出身低微的“灰姑娘”,她们都希望利用男权文化背景突围并实现自己的目标。这虽然只是一种幻想,甚至具有白日梦的特征,却能够满足庄之蝶的虚荣心与无止境的欲望,并且不需付出任何代价。结局无非也同《叶限》一样,得到的鞋,最终丢失了。庄之蝶的一生就是徘徊于这三者之间,贪得无厌,不择手段,落得劳燕分飞的悲惨结局:景雪荫最终以一个官司给他以痛击,妻子以一纸离婚书弃他而去,唐婉儿被丈夫绑回去备受折磨,阿灿为了给妹妹报仇而自毁人生,柳月被逼无奈嫁给了市长的残疾儿子。
造成庄之蝶此种下场的根源,无非是他陷入了理想与现实的矛盾之中而已。理想与现实的关系自始至终都是哲学家探讨的问题,同时又是一个令人们困惑的现实问题。周中之在《理想与现实的冲突》一书中曾对其进行了系统而比较成功的探讨。他从社会理想与现实、道德理想与现实、职业理想与现实、生活理想与现实等领域,对理想与现实冲突的具体表现加以剖析,试图回答从现实的此岸达到理想的彼岸的途径问题,最终得出理想的本质就是现实的升华、真善美的结晶、未来与现实的统一的结论,若偏重一方,则难免陷入困境。
《废都》中,鞋还意味着寻找。“寻找”一直是当代文学作品的经典模式与不变话题。这一主题经过不断阐释而逐渐带有哲学的色彩,它成为当代人面对生存困境不断对自身及社会进行审视和反思的过程。“《废都》以粗放的笔调描绘生活在废都——西京以庄之蝶为主的四大文化闲人在浮躁喧嚣的时代精神围困之下走向放纵、堕落、失败甚至死亡的过程,写出了世纪末知识分子的精神溃败史”[5]。
牛老太太总是抱着鞋,睡觉时鞋也在怀里抱着,她认为抱着鞋睡,魂儿才不会丢失。庄之蝶对女性的脚无限迷恋,对唐婉儿、柳月的脚有一种无法抗拒的痴迷与留恋。庄之蝶认为:“女人的美就美在一头一脚,你就是一身破衣裳,只要有双好鞋,精气神儿就都提起来了。”[4]151无论是癫狂还是迷恋,庄之蝶都展现出非理性的“鞋癖”或者“足恋”。当代性心理学家指出:“在足恋者,足或履不只是一个工具,而是一个真正的象征,是不惜顶礼膜拜的东西,是一个理想化的对象。”[6]庄之蝶由一个有文化内涵、艺术修养的人,渐渐迷失、放纵自己,走上了颓废虚无的不归路。庄之蝶的转变与生存环境的改变是分不开的,城市成了一个被色情、毒品、金钱、腐败重度污染的名利场,病态与罪恶使人丧失了最基本的生存抵抗力。名利场的背后,是文化的崩溃,文化传承的断裂,文人出现了从未有过的彷徨与焦虑。庄之蝶渐渐失去了写作能力与对妻子的性能力,而借助“鞋”他找到了理想中的性伴侣并借以在宣泄中找回权威与尊严,获得肯定与崇拜。庄之蝶不仅在这些女人身上恢复了自己的性能力,而且连丧失了的写作能力也奇迹般地得到恢复与重现。当理想遭遇现实的窘境时,他选择了自我放逐,试图在女性身上找回自己,但毫无理性的性行为和无休止的原欲只是让他逃避与放弃。在繁华落尽之后,庄之蝶告别了这一切,想搭乘火车去南方,继续开始寻找。
《废都》中的女性也同样展现了寻找意识。唐婉儿是私奔者,柳月是来城里打工的保姆,阿灿是普通打工者的老婆。在这酒红灯绿、纸醉金迷的社会中,她们渴求寻一席生存之地,但是却缺乏自身的主体意识和独立人格。她们迷恋庄之蝶名人的光环,不惜奉献自己,以求心灵与精神的满足。“高跟鞋”是时髦、高消费、情调的象征,而高跟鞋的产生就是为了满足男性的占有欲和征服力。女人妄想以鞋征服男人,实际上是男人对女人的征服。无论只求舒适的妻子还是求其美丽忍痛穿上高跟鞋的唐婉儿,她们都是男权社会下的牺牲品。“一个女人之为女人,与其说是‘天生’的,不如说是‘形成’的”[7]。她们的懦弱和对外界的强烈依赖使她们紧紧依附于男人与婚姻。而作为施予者的男性天然地占有着话语及权力的优势,不动声色地支配着女性的命运。女性被物化与肉化了,成为男性发泄与解脱的工具。尽管唐婉儿作出对家庭、婚姻、爱情、传统道德观念的叛逆,但最后也以悲剧告终。
人生无非一段不断寻找的旅程:寻找亲情,寻找爱情,寻找圆满,寻找人生的意义。在法国巴黎街头曾出现过几组震撼人心的雕塑作品,名为《旅行者》,作品中人物的身体都有一部分是空缺的,正是这一不完整,给人无限想象。史铁生的小说《命若琴弦》曾揭示出这个哲理:无论弹断1000根琴弦还是弹不断,生命都不会圆满,生命将一直处于“在路上”的状态,不断追问复杂的人性的内涵,寻找不可言说的欲望的指向。
在当代文学作品中,鞋的意象被多次提及。在冯骥才的《三寸金莲》中,鞋是对文化的批判;在刘庆邦的《鞋》与红柯的《靴子》中,鞋是对爱情的渴望、柔情的赞扬;在苏童的《回力牌球鞋》与朱文颖的《高跟鞋》中,鞋是时尚与身份的代表;在韩少功的《鞋癖》中,鞋是历史心理的证明;在张爱玲的《金锁记》中,绣花鞋是性与焦虑的象征……从古代“灰姑娘”叶限的童话故事到当代贾平凹的小说《废都》,鞋的线索与意象特征愈加鲜明,并且逐渐演变成文学中的一个模式、一个原型象征。《废都》通过对得鞋、寻鞋、失鞋这一结构的分析,探寻鞋与女性更深层的关联与意蕴,进一步阐释了人生理想与现实的关系、自我身份的困惑与寻找。
[1]钱锺书.管锥编[M].北京:中华书局,1979:679.
[2]弗洛伊德.梦的释义[M].沈阳:辽宁人民出版社,1987:332.
[3]叶舒宪.高唐神女与维纳斯:中西文化中的爱与美主题[M].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7:558.
[4]贾平凹.废都[M].北京:北京出版社,1993.
[5]肖夏林.废都废谁[M].北京:学苑出版社,1993:26.
[6]霭理士.性心理学[M].上海:上海三联书店,1987:210.
[7]郑敏.论西蒙娜·德波伏娃自身的“第二性”及其教训[J].外国文学评论,1993(4):123-124.
【责任编辑郭庆林】
The Paradox of Life and Search Oneself——the Metaphorical Cognition on the Image of Shoes Revealed inAbandonedCity
JIAO Wenqian
(College of Liberal Arts, Qufu Normal University, Qufu 273165, China)
“Shoes” image always present in the works through the ages.From the initial simple practical purposes to schemata with a kind of metaphorical thinking, “shoes” have been endowed with multiplicity interpretations space.In Jia Pingwa’s novelAbandonedCity, though the “shoes” image not being taken seriously, but it carries multiple implications.The extensive use of the signifier “shoes” not only enriches the psychological content of the works but aslo creates a meaningful female world, which further interprets the disadvantage of patriarchal culture and masculinity lost identity anxiety and search oneself in plight.
shoes image; ideal and reality; anxiety; search oneself
2016-05-20
焦文倩(1989—),女,山东潍坊人,硕士研究生,研究方向:文艺美学。
I206.6
A
2095-7726(2016)08-0035-0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