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孝兵
经济学的疆界、比较与前景展望
陈孝兵
在经济学发展的幼稚时代,经济学家们在财富的起源与分配、自由竞争、经济人个体的自利性和市场的无政府状态等问题上耗费了太多的心血,围绕这些问题的理论思辨大体上划定了特殊历史条件下经济学演进的传统疆界与范围。很长时间以来,经济学家一直试图根据其所谓的科学方法来自我定义,但方法论上的数理化和技术化倾向事实上缩小了而不是扩大了政治经济学的传统疆界。自由并不意味着为所欲为,市场经济体制需要自由是毋容置疑的,当政府对市场进行过度干预并规定市场参与者什么可以做、什么不可以做的时候,实现社会资源的有效配置是不现实的。在经济全球化日益加深,传统的世界政治和经济体系正在逐渐让位给一个新的国际治理机制的大趋势下,构建有中国特色的政治经济学话语体系还需要强化我们的民族精神。
古典经济学比较经济学自由市场经济经济学方法论 民族精神
作为人类理性思维的产物,经济学(政治经济学)早已成为哲学社会科学的一门显学,这是个不争的事实。①经济学是研究物质资料的生产、交换、分配和消费等经济关系和经济活动规律及其应用的科学总称,经济学涵盖的学科很多,当然包括政治经济学;政治经济学从最广的意义上说是研究人类社会中支配物质生活资料的生产和交换的规律的科学。本文的相关表述不作统一处理,只是出于不同语境的考虑,在大多数情况下二者是相通的。从方法论视角来探讨经济学的“死活”问题可谓仁者见仁,有的维护实证主义权威对经济学的科学性深信不疑;有的不屑古典主义传统预料政治经济学走进了死胡同;还有的披着科学的外衣带着有色眼镜诟病经济学一无是处。因此,让我们在“经济学是什么”和“经济学能够做什么”的海量定义中找寻一个放之四海而皆准的科学定义和标准,实在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从认识论的意义上说,经济学是一门古老而年轻的学科,它从数的算计起源,围绕“关系”展开对人类社会各个历史发展阶段的经济现象、经济本质及其经济发展规律的系统化研究,主要研究两大问题:一是从物质资料的生产、交换、分配和消费等经济环节入手,研究怎样运用有限的资本要素对确定的目标实现最大的经济效益,以达到帕累托最优境界;二是从各类个体、企业和政府等“经济人”的有限理性出发,在面临生产经营、体制机制和市场决策时尽可能地协调行为人追求个人利益的个人行为。这两大问题以及由此延伸出来的其他问题,如人力资本禀赋对内生型经济增长的影响机制、政府的宏观调控政策是否能促进社会公平、人的自利性和利他性能否成为社会组织合作的驱动力、社会文化习俗和道德等非制度因素是否是发展中国家实现经济增长的阻力等等都不属鲜见。有些问题由来已久,相关研究成果也比较成熟和丰硕;有些问题早已形成了共识,如果秉承原有假设和传统方法,也很难取得突破性的进展。我们说这些老问题就是经济学语境中的“死马”并不过分,因为这些不是问题的问题都与经济学的方法论基础息息相关。
经济学方法论中的“死马”纷争从来没有因为经济发展水平提高、社会分工日益精细化、经济学家自身好恶的改变以及层出不穷的经济分析工具等而停止过。在古典经济学的发轫阶段,缜密的系统范式层面的研究成果并不多见,对财富、土地、正义、公平等话题相对集中。长期以来,财富问题的解读与社会福利如影相随,福利的增减直接决定人们的经济行为的价值取向——善恶选择。“我们所要研究的,经我们称之为政治经济学的那门科学,所讨论的是财富的性质、生产和分配。”[1]经济学家所研究的财富问题,不是处于历史社会环境条件之外的抽象经济人的行为,而是处于现成的自由交换经济条件下即在现行民法范围内的经济人的行为,财富从何而来,谁有权支配财富,成为经济人之间社会交换关系的重要纽带。马歇尔说:“政治经济学或经济学是一门研究人类一般生活事务的学问;它研究个人和社会活动中与获取和使用物质福利必需品最密切有关的那一部分。因此,一方面它是一种研究财富的学科,另一方面,也是更重要的方面,它是研究人的学科的一个部分。”[2]
当然,在经济学说史的链条上,围绕经济学话语中的众多“死马”问题,究竟采取哪一种方法(演绎法、归纳法抑或综合法)来研究更合适也是莫衷一是。“当理性和历史研究开始揭露资本主义秩序的不合理性、局限性和过渡性时,资产阶级意识形态及其资产阶级经济学就开始放弃理性和历史了。不管这种放弃是否披上合理主义外衣,被迫走向自我灭亡并转变为现代实证主义的不可知论,或者老实地以某种存在主义哲学形式出现,傲慢地拒绝寻求和依靠对历史的合理解释,其结果是资产阶级思想(以及作为其组成部分的经济学)进一步变成仔细包装起来的各种意识形态的大杂烩,以满足维持现有社会秩序和发挥这种秩序的作用的需要。”[3]无疑,观察资本主义秩序的不合理性不能凭借个人的感官意识,而要学会用历史的眼光看问题。“依靠这种技能——他所需要的一切学科装备均在于此——他应该扎入经济史的海洋,去调查研究各时各地的种种具体类型或过程的活生生的细节,并学会如何吟味这些资料。社会科学中所可以获致的一般知识,只有从这样的工作中才能慢慢产生出来。”[4]但我们如果仅仅停留在历史的表面,迈不开探究他域的步伐,我们也无法厘清未来发展的多样性。在政治经济学视域,很多问题的讨论在不断地反复进行,例如,经济学能否成为一门科学、归纳法和演绎法、理论研究与历史研究之间的关系、数学方法的作用及其局限性等等。现在看来,虽然某些方法论问题已经讨论得非常透彻了,但并不是每个问题都是如此,有些问题直到今天恐怕也没有定论。例如,经济研究的适用疆界在哪里?哪些问题用经济分析方法才更有意义?如何解决研究者的价值偏好和工具理性相统一的问题?建立一套经济理论时应在多大程度上强调经验?经验主义在多大程度上能够影响我们观察社会经济生活的方式方法?在研究结论自相矛盾或出现意外的情况下是假设重要还是预测重要?是否有(或能否有)适用于全球的经济学等等。[5]难怪经济学家雷诺兹用“死马”来隐喻这些政治经济学话语体系中最本源、最深刻、也最为复杂的问题,假如他生前有知,他是真的不希望看到19世纪以来无数经济学家花费大量时间或毕生精力来讨论经济学的本质、范围和方法问题居然会令人生厌。
在面对当下经济理论的现实解释力持续下降的质疑时,我们如果用“死马当活马医”来回应只能是一种无奈之举。我们知道,在自然科学那里,科学标准是按照实证主义哲学和经验主义传统发展而来的,也就是把通过可重复的实验而获得的数据和观察结果作为标准,并把这种标准几乎视为一种信仰。这样的后果必然是使得经济学疆界的变化和拓展完全由数学的推进及其在经济学中的具体运用领域来确定,不过,这同时也为一些经济学家在关乎那些需要做出价值判断的领域提供了推卸责任的方便的借口。如此一来,那些我们自以为死去的命题和假设就没有可能复活。理论来源于生活是最朴实的道理,“死马”的出现只是特定约束条件下的陈规陋俗,一旦环境变了,条件变了,这些“陈规陋俗”就会鲜活起来,成为焕发新生的“活马”。不管在哪门学科中,理论知识都只能从实用的判断中随着人们越来越强烈的需要,以一种深入的科学充实实践而逐渐发展出来,有关经济领域的理论性知识也遵循这样的发展过程。它最初也是在实践的基本原理之偶尔激发下而形成的,就其性质而言,它一直存留着其最初的痕迹,现在还有人像以前那样让理论性知识服从于经济政策。然而,考虑到经济学这门学科的发展疆界与方法论,我们可以清楚地看到,以经济学眼光感知目前的状态而言,严格地将我们这门学科中的理论性知识与实用性知识区分开来,是何等的重要,而将这两者混淆,将会产生何种严重的后果。[6]我们相信,经济学的主要传统便是将理论看作是调查现实的工具,具有解释力的假说的发展可能确实需要复杂的演绎推理长链,但是理论家们不仅对其逻辑的一致性,而且对经验的参考价值与命题的可否验证都是十分关注的。“我们也许曾经这样期望:一门研究与人类福利有关的这样重要问题的科学,已经引起历代许多最有能力的思想家的注意,到现在已发展到接近成熟了。但事实却是这样:科学的经济学家的人数,与要做的工作的困难相比,总是较少的;因此这门科学差不多仍在幼稚时代。”[7]
在经济学的幼稚时代,包括秉承科技哲学、逻辑学等实证主义精神在内的经济学家一直试图根据其所谓的科学方法来自我定义,不论最后结论是被“证伪”,还是被“证实”,经济学家们迷恋的所谓科学标准或科学方法往往就成为经济学方法论纷争的靶子。实际上,那些方法往往过度使用数学模型,它们常常不过是一个借口,为的仅仅是占领研究领域以及掩盖内容的空虚,导致太多的精力已经而且仍然浪费在纯理论的推演上,没有人想要解释经济事实,也没有人想要解决社会和政治问题。[8]经济学的数理化倾向客观上进一步缩小了传统政治经济学的研究范围和研究领域,过去人们研究经济思想史和经济发展规律离不开对特定历史条件下的社会经济组织形式、所有制结构、消费者心理偏好和法律框架等影响因素的研究,在广泛采用数据计量分析和实证检验的氛围中,这些因素有的缺乏真实数据难以计量,有的根本就无法计量,慢慢地被挤出了经济学的研究范围;此外,像自然生态环境、物质循环系统、生产力技术标准等问题一般属于自然科学的研究范围,当然,相关研究结论经济学家是可以借鉴和利用的。经济学的工具大师萨缪尔森关于经济学能做什么曾经列了一份清单:经济学或政治经济学研究人与人之间用货币或不用货币进行交换的种种有关活动;经济学研究人们如何进行抉择,以便使用稀缺的或有限的生产性资源(土地、劳动、资本品如机器、技术知识)来生产各种商品,并把它们分配给不同的社会成员以供消费;经济学研究人们的日常的生活事务,如何谋生和如何过得快活;经济学研究人类如何组织他们的消费和生产的活动;等等。用他自己的话说,“经济学研究人和社会如何作出最终抉择,在使用或不使用货币的情况下,来使用可以有其他用途的稀缺的生产性资源在现在或将来生产各种商品,并把商品分配给社会的各个成员或集团以供消费之用。它分析改善资源配置形式所需的代价和可能得到的利益。”[9]在这里,萨缪尔森把经济学的研究范围和疆界主要集中在资源配置的效率问题上,这应该是政治经济学的合理内核,而人的问题和财富问题虽然与市场也有千丝万缕的联系,但事实上已经失去了方法论意义。
我们不能否认政治经济学还是一门研究物质福利的学问,这是经济学最古老的疆界,也是经济学科学体系形成的发源地。“从政府的事业来看,人们的物质福利是政治经济学的对象……政府应该通过政治经济学来为所有的人管理全民财产的利益;它应当设法维持秩序,使富人和穷人都享受到丰衣足食的安宁的生活,这种秩序不许国家里有任何人受苦,不许有任何人为自己的将来感到忧虑,不许有任何人不能以自己的劳动获得本人和自己的家庭所需的衣、食、住;要使人的生活变成一种享受,而不是一种负担。”[10]物质财富利益之于人类的繁衍生息至关重要,是构建人类幸福、道德秩序与人格尊严等关系的基石。“实际上,我们的目的是要确定关于社会的物质利益和它的生活资料的规则究竟是什么,我们将只是对财富本身对人类幸福和人类道德尊严的关系加以鉴定,而不是对价值和真实价格抽象的概念进行研究,这样,我们自信最终能认识每一种身份的人的享受和痛苦,认识到社会能给予每个阶级的智慧发展有多少,最后,社会秩序的改变,从政治经济学角度来看,究竟有多少值得赞扬或加以谴责。”[11]今天的经济学对基于可控实验的实证方法充满热忱,当适度使用的时候,这些方法可能是有用的,也的确使一些经济学家转向研究经济学中的具体问题,如货币供应量的增加会引起物价水平的上涨吗?医疗保险对城镇老人健康的正效应、现代服务业的经济带动作用评估等等。但是这些新方法本身有时候却抵挡不住某些科学幻想的诱惑,因为经济学家在研究具体问题时无法穷尽某一具体情形的每一件事,经常导致研究者忽视历史,也认识不到历史经验仍然是我们知识的主要来源。19世纪的经济学家认为,他们能够在许多关乎我们日常生活质量的问题上取得新进展,如人口规模、劳动力技能和生产能力的提高、社会各阶层对资本积累的贡献、发明和企业创新精神的源泉等等,这些问题是与人们十分关切的经济增长联系在一起的,这种关切从斯密一直延续到马歇尔。但是,渐渐地,“经济学的重心转向了给定资源在不同用途上的分配,以致最终罗宾斯说出来这样的话:这才是真正的经济问题。资源、爱好、生产技术被认为是给定的,经济学家从这里着手研究。这些在一定程度上属于社会——政治范畴、常常无法用数量表示的决定资源供给和技术的因素,逐渐被逐出了严格的经济学领域。”[12]
人们通常用科学分工来为经济学的这种日益增强的专业化辩护,相信经济学家在那个最适宜于运用他的工具的狭窄领域可以取得最多的研究成果。这有许多方面的原因。今天的经济学家所运用的变量更加数学化了,定理更加严密了,研究成果更加准确了。虽然准确性有所增加,但却为此付出了代价,经济学研究受方法所限,分析的范围缩小了,研究内容不那么“丰满”了。例如,在制度结构方面,可以观察到相同的趋势,早期经济学家试图解释并说明公司、工业集中、金融机构、工会等方面的变化趋势。今天,市场形态层出不穷,我们探索这些市场形态带来的后果,但几乎不去注意它们的历史变迁及其相对重要性的变化,我们把这些交给了经济史学家或者其他社会科学去研究。这无疑是方法论上的本末倒置。不可否认,历史的因果关系总是很难超越质疑的阴影而被证明,我们真的确定特定政策产生了特定的效果,还是说这个效果是由于其他原因造成的?我们从历史(尤其是20世纪的研究)中得到的不完全的经验和教训具有无法估量的和不可替代的价值,这是可控实验的研究永远无法与之相提并论的。要想学以致用,经济学家必须首先学会在方法论选择上更加务实,要利用任何可用的工具,从而与其他社会科学学科更紧密地合作。[13]当然,实验方法的局限性也为缩小经济学的疆界打开了方便之门,因为“理论与实证检验之间的紧密联系可避免理论分析和实证研究空洞无物。有实证经验为导向的理论,可以促使新的数据类型和新的数据来源的出现,如人力资本理论激发了新的调查数据的运用方式,特别是对面板数据的运用。”[14]实验方法的广泛应用对提高经济学理论的解释能力是有帮助的,它在利用数据工具挤压经济学传统研究范围的同时,又开辟了许多新的领域,从而在经济学与历史学、社会学、心理学、政治学等其他社会科学之间形成了方法论意义上的鸿沟。“在过去的一个世纪中,经济学的范围不断缩小。在所有的社会学研究中确实都有这种趋势,心理学家趋向于变为动物实验家,科学家对道德哲学的研究减少了,而对使用符号的逻辑的研究增加了。政治学家已不那么感兴趣与经验学家合作,他们更感兴趣的是像经济学家一样建立政治行为的纯模式。这种追求‘严格性’的趋势使得各社会学科之间的距离变得更大了,由此造成了一个比任何时候都广阔的无人问津的领域。”[15]
把政治经济学的传统研究疆界与范围无限扩大的“大杂烩”做法更是不可取,经济学家皮凯蒂对传统经济学的划分是有积极意义的。他把经济学看作社会科学的一个分支,与历史学、社会学、人类学和政治学并列,用他自己的话说,“我不喜欢‘经济科学’(economic science)这一表述,为其中的极端傲慢感到震惊,这是因为它暗示经济学获得了比其他社会科学更高的科学地位。我更喜欢‘政治经济学’(political economiy)这一表述,它可能显得有些过时,不过在我看来传递了经济学和其他社会科学的唯一区别:其政治、规范和道德目的。”[16]很明显,皮凯蒂没有被经济学的数理化和技术化的科学假相所蒙蔽,他意识到了政治经济学深邃的人文精神,懂得在人类经济思想发展史上道德品性与人类行为秩序的构建相辅相成,“道德的力量也是包括在经济学家必须考虑的那些力量之内的。”[17]当然,道德素质需要涵养,道德的力量不可避免地包含着复杂的意识形态的互动和交锋,正如马克思所言:“政治经济学所研究的材料的特殊性,把人们心中最激烈、最卑鄙、最恶劣的感情,把代表私人利益的复仇女神召唤到战场上来反对自由的科学研究。[18]就拿人们对经济学与经济政策的关系所抱的传统看法来看,我们早期对政府的经济政策是否有效的判断并不是先知先觉,而是通过观察和体验以美国为代表的西方自由市场经济体制的具体实践而形成的,是一种自由市场的感受。一般地,自由市场经济能够提高资源配置效率,促进市场要素合理流动,鼓励合作与竞争,提高经济增长的质量和效益。但是,市场也会失灵,特别是在市场监管方面出问题的时候,会造成新的市场垄断和行业歧视,形成新的社会不公和劳动者收入、人格、身份等方面的不平等。这样,作为“守夜人”的政府规制出场就是不可避免的了。经济学家是旁观者,他们可以在需要政府采取行动的那几个有限的领域内向政府提出建议。“在市场因素占主导地位的经济中,政府活动的领域主要限于提供经济基础设施,资助生产公共货物,管理国际经济关系,以及从制度上修补市场机制的缺口。”[19]
值得注意的是,在不同类型的经济体系中,经济学研究的边界是否一致是存在歧义和争论的,这方面的例子很多。如西方的分析概念在非西方的经济体系中是否有用;社会主义国家的经济学家和欠发达国家的经济学家已提出了多少新的分析概念,这些概念是否可以在某种较高的综合中与传统的西方经济学相融合;是否可以把理论模型分成不同的等级,一些模型的应用范围较广,另一些模型的应用范围较窄,从而解决所争论的问题。遗憾的是,“在经济学的许多领域里,各种经济计量学的研究得出互有矛盾的结论,并且虽有可用的资料,却经常没有有效的方法来确定哪个结论是正确的。因此,各种互相矛盾的假说有时继续共存达数十年或更长时间。”[20]
不论经济学的学科体系、分析工具多么成熟和缜密,自由市场始终都是经济学家词典里的高频词,也是最能洞察经济学家智慧的理论疆界。从亚当·斯密的古典政治经济学到新凯恩斯宏观经济学,从弗里德曼的现代货币学派到布坎南的公共选择理论,对自由市场的真谛都有不同层面、不同角度的解构。市场无处不在,经济学家们对自由市场的行为的解释大都从供给与需求出发,即一方面是从市场可供消费者消费的商品的数量开始,另一方面则从不同消费者对此商品赋予的价值入手。在这里,市场的供需平衡成为市场健康有序发展的前提条件,而自由则成为市场的“精神伴侣”。总而言之,“自由市场是‘更多’的体制——更多财富,更多创新,更多进步。消费者寻求更多,企业寻求更多,投资者寻求更多。”[21]
应该说,自由主义鼻祖哈耶克对自由概念的界定为我们提供了一把学习和把握自由市场真谛的比较好使的钥匙。哈耶克认为,现代最危险的思想是想通过经济计划化来解决问题,国家应该实行法律保护,以使竞争与价格的功能成为市场经济有效的管理原则,即“有控制的自由主义”。在他那里,自由为“独立于别人专断的意志之外”的行为方式,个人能够根据自己的决定不按计划行事,虽然“自由不能确定给我们任何机会,但是留给我们在环境中发现自我,并决定如何去利用环境”。哈耶克以一个人不受他人专断之强制为自由定义,而法律并非他人之专断意志,因此自由非毫无限制地为所欲为之自由,而是法律之下的自由。在经济领域,分工、交易、资源的市场化配置都是以自由劳动为前提的,生产者生产什么、生产多少不受外力强制,而劳动者自由支配劳动时间、分享劳动剩余的剩余索取权受法律保护,是神圣不可侵犯的。“事实上,市场机制除了可以保护‘免于侵犯’,还具有保护‘决策自主’的作用。在一个完全竞争市场中,决策和控制的操纵杆掌握在不同的个人手中,并且在缺乏各类‘外部性’(与决策自主相关)的情况下,人们可以自由地知其所愿地运用市场机制。”[22]信奉经济自由的亚当·斯密曾批评欧洲的产业政策“妨碍劳动和资本的自由活动,使不能由一职业转移到其他职业,由一地方转移到其他地方,从而使劳动和资本不同用途的所有利害,有时候出现令人非常不愉快的不均等。”[23]许多经济学家运用自由这一概念时,除了法律框架下的自由权利保障外,他们更侧重的是自由所提供的机会,个人的出生和个人能力可以有差别,但机会面前都是平等的。阿马蒂亚·森就主张从自由的机会方面和过程方面入手来探讨自由。在他看来,自由法则是评价一个社会的最基本的标准。一方面,更多的自由赋予我们更多的追求我们重视并有理由重视的事物的机会,这样的机会与我们达致目标的能力相关。另一方面,目标实现的过程对于估价自由来说也非常重要,个人自由决策的过程本身是自由的重要条件,正所谓我努力过我不后悔。当我们评价一个社会制度的公平正义与否、衡量一个社会经济体制的效率是否高的时候,我们很自然地会想到各种不同类型的“积极自由”和“消极自由”在社会生活中的剥夺与遁形。在这个问题上,森把自由这个概念植入了福利经济学和社会选择理论之中,实现了与传统福利经济学的最关键的决裂。
就人类经济生活的领域而言,经济自由与计划经济是对立的,在社会生产的组织、销售、分配等环节完全由高度集中的政府经济计划调控时,单个生产经营者或企业组织的经济活动都会受到政府计划的限制,生产者和消费者并没有享受经济自由的权利;而市场经济则有实现“帕累托最优境界”的内在驱动力,要求放开生产经营活动中的政府计划的高度统一管理,让个人在追求利润的利己心推动之下,自由地从事经济活动。同人的全面发展离不开自由的环境一样,市场也需要经济自由,当政府对市场进行干预并规定市场参与者什么可以做什么不可以做的时候,资源就不可能得到有效利用。对于逐利的“经济人”个体而言,如果人们不能做对自己最有利可图的事情,那么他们就会失去投资和创新的动力,失去改善个人福利的任何机会,进而失去经济自由。“经济自由指人们凭借自己的能力从事生产和自愿交换,而不受政府制约。虽然没有一个国家实行完全的经济自由,但总的来说,政府对经济干预得越少,人们的生活水平越高。”[24]当我们说市场提供经济自由时,我们所指的正是市场的这种特征,但这种特征所具有的含义已经远远地超过了狭窄的经济的范围。“历史从没有给出一个完全自由市场的样貌,但我们还是可以约略从中看出一些东西。当我们拿前资本主义时代的贫困、滞胀和今日的富裕作比较的话,我们能看到自由的影响。……抑或是拿科技产业和房地产产业作比较的时候,我们都能看到自由的影响。结论很清楚:一个国家或产业越自由,那么它就越有生产力且越繁荣。”[25]
自由市场在哪里?或许绝对意义上的自由市场根本就不存在,每个市场都有一些规则和界限在制约着选择的自由。市场之所以看起来自由,就是因为我们完全不在乎市场背后的制约因素,忽视了市场背后还有“第三只手”,因而也就看不到它们的存在。在能够维持有效交换的前提下,经济活动的市场组织的主要特征是:“在大多数的活动中,它能避免一人对另一人的干扰。消费者可以免于受到销售者的强制性的压迫,因为有其他的销售者,他可以与其他的销售者进行交易。销售者也可以免于消费者的强制性的压迫,因为他可以为其他雇主工作,等等。”[26]这是最朴实的自由市场法则。哈耶克从维护自由的立场出发,也不反对政府的服务性功能,主张采取积极的政策措施,如由中央银行提供信用等以扩充资金来源,发展社会生产力,这与弗里德曼的看法不谋而合。“广泛地使用市场可以减少社会结构的紧张程度,因为,它使它所进行的任何活动都没有顺从的必要。市场所涉及的范围愈广,纯然需要政治解决的问题愈少,从而需要达成协议的问题愈少。”[27]作为市场背后的“第三只手”,政府作为市场的“守夜人”,在提供法律框架、履行市场监管职能、使市场经济成为一个有效的竞争体系上始终扮演着决定性的重要角色。“自由市场的存在当然并不排除对政府的需要。相反地,政府的必要性在于:它是‘竞争规则’的制定者,又是解释和强制执行这些已被决定的规则的裁判者。市场所做的是大大减少必须通过政治手段来决定的问题的范围,从而缩小政府直接参与竞赛的程度。”[28]不论在何种情况下,只有利用政府的强制力维护健康的市场竞争秩序,劳动者的创造活力才能迸发出来。“市场运行需要制度基础,自由市场并不等同于无监管的市场。我们还必须满怀热情,借助从当前经历中获得的更多洞见,来研究针对企业和金融机构的监管理论。经济学的一个深刻而重要的贡献,是对‘贪婪’持中性的看法,也即,在理论上,贪婪既不好也不坏。在完善的法律和监管制度的支持下,当引入利润最大化的竞争性行为和创新性行为时,贪婪就成为创新和经济增长的引擎。但是,得不到合理的制度约束和监管,贪婪就会降格为寻租、腐败和犯罪。在我们的社会中,贪婪之心几乎人皆有之,对此进行管理是我们的集体选择。”[29]
今天看来,在有感于政治经济学的数理化和形式化如此迷人的同时,有一点是出乎我们意料之外的。政治经济学作为科学皇冠上的明珠在解释经济现象、检验研究结论方面日趋成熟,其理论张力早已渗透到人文社会科学的许多领域,幸福经济学、实验经济学、演化经济学、神经经济学、生态经济学等新范式和新学科层出不穷,这无疑说明了经济学作为一门学科在日臻完善,自信心愈来愈强。但与此同时,人们对经济学方法论的兴趣却越来越小,经济学家个人不再感到必须向公众或同行解释他们在做什么,他们只管昂首向前走。正如保罗·萨缪尔森说过的,“有教养的人认为政治经济学是论述人类生活利益本身的;而与此同时,经济学的一些原理又显示了欧几里得几何学的某些逻辑之美。要想欣赏量子物理的美妙,首先必须掌握深奥的数学技术。但是,要领悟经济分析的优美结构,仅仅需要有逻辑感,和能够对于经济学这样的思维体系竟会对整个世界上亿万人具有生死攸关的意义感到惊奇。当然,仅仅美妙是不够的。我们不是为学经济学而学经济学,而是为了它给我们的启示。”[30]
在扩大政治经济学传统疆界的漫长旅程中,宏观经济学和微观经济学的贡献是有差别的。“在过去的50年中,微观经济学与宏观经济学之间曾出现过剧烈的摆动。1930年以前的经济学实际上是微观经济学,货币是一块面纱,而货币理论是一种外围理论。经济大萧条和凯恩斯、罗伯逊以及斯德哥尔摩学派的革新学说导致了经济理论向宏观方向大转移,一时间人们对微观经济学的兴趣丧失殆尽。”[31]新凯恩斯宏观经济学反对自由放任的经济政策,主张利用政府强有力的经济规制提振市场信心,扩大资本市场的流动性,打破各种就业壁垒,实现可持续的经济增长。这些“灵丹妙药”在很大程度上可以为政府分忧解难,使人们在经济大萧条中看到了希望。但是,随着全球经济一体化、专业化步伐的加快,发达国家的经济增长面临的资源环境约束日益凸显,人类发展面对的各种挑战越来越多,例如贫困与收入分配、城市的衰落、受教育机会与就业机会的均等、人口过剩、环境污染等等,这些问题大多数涉及政策体制方面的具体问题,都是微观领域的问题。在灾难或困惑面前,人们更相信自己的眼睛,相信自己的切身感受,不愿理会政客或利益集团代言人的无聊说教,这无疑助推了微观经济学的复活。因为那怕是分析集体决策也要做微观推理,无论这种推理属于规范性质(成本收益分析)还是属于解释性质。在这方面,经济学的比较法则功不可没。
比较法则是人类最古老、最基本的一种思维方法,有比较才有鉴别,人类历史上的任何一项科学研究都离不开比较。比较经济学作为一门新兴的经济学分支学科,它起源于上世纪30年代,第二次世界大战之后获得了长足发展,主要关注不同经济体制下的各种经济现象,从中探讨实行不同经济体制国家的经济发展规律。经济体制比较是比较经济学研究的对象和基础,所以对经济体制进行分类就成为比较经济学的必然要求,传统的划分方法完全是静态的,按照这种方法,我们可以给某一经济一劳永逸地贴上一个标签。但是由于各国经济、政治、文化、自然条件的不同,也由于各国的历史所提供的基础和传统不同,经济体制在不同国家、不同历史阶段表现的特征也是不同的。即使在同一所有制基础上,经济体制也可以采用不同的模式,也就是说,即使是同一性质的所有制关系,在不同社会,经济体制运行实现过程中表现出的特征也是有差异的。[32]比较经济学的理论主张主要包括经济制度的比较分析、各种经济政策的比较分析和经济增长的比较分析三个方面,在经济政策的比较分析领域中,许多经济学家是把经济政策的优先秩序、经济模式、市场和价格机制、计划的集中与分散,此外,还有人口、劳动就业、教育、人力投资和对外贸易等经济政策作为重要研究内容,并根据实行不同经济制度的国家各自面临的经济问题,提出选择和采用不同的经济政策。在分析比较经济增长时,经济学家比较关注社会经济结构的变化,强调社会经济结构的一系列变化结果往往会成为影响经济发展的重要因素。近年来,用均衡方法研究经济制度得到了组织科学或组织理论的强有力的支持,通过探索组织中不均衡的原因,并指出如何消除这种不均衡以取得最佳的成绩。不均衡的原因可以是结构上的,也可以是职能上的,当组织结构的某个部分妨碍它发挥最令人满意的职能时,不均衡的原因就在于结构。当然,经济制度的比较研究既可以是空间的,也可以是时间的,空间的或跨国的比较,贯穿着目前各种不同的国民经济,既研究总的经济制度,也同时研究这些制度的特定部分或成分。例如,既可以对中国特色社会主义制度和美国资本主义制度进行比较评价,也可以把这两种制度的工业企业、农业部门、劳动市场这样的特殊成分进行比较。“通过对不同时空区位中可比类活动在结果上的系统性差异进行比较,或对不同时空区位中不同活动所产生的类似结果进行比较,以及对可比时空区位中不同活动类型差异的比较,我们可以确认深层结构或因果机制的效应,确认一种或几种因素的结合为什么在这种情况而非别的情况下导致了这种半规则性的产生。”[33]当然,经济制度的比较还要考虑影响这些制度结构和职能的外生因素和内生因素。按照正统经济学家的说法,外生因素是外部的因素,如新技术、思想和政治的发展,在经济学的正统观点看来,这些外生的社会因素和文化因素应该由经济学家以外的社会科学家去研究。而内生的因素是经济制度内部固有的,并且是同生产技术、市场类型、工业企业规模、劳动市场这样一些事情有关。这些同经济制度的内部作用有密切关系的因素,是传统经济学通常关心的项目。[34]这样一来,比较经济学家就扩大了经济学的研究范围,其中就包括了经济制度发挥机能的社会和文化背景。
很明显,比较法则成为了突破政治经济学传统研究范围的入口。就经济制度的比较分析而言,经济制度比较研究的重要方面不是这些制度现有的结构体系,而是这些经济制度变迁的可能方向。当作发展过程,每一种重要的经济制度在其发展中都经历了若干阶段或时期,新的科学发展和经济制度参与者新的看法和新的评价标准正在不断地削弱旧的制度安排,改变国家发展的目标。西欧有调节的资本主义和民主社会主义经济,现在在向新的服务经济发展,在这种服务经济中,私人的和公共的服务部门变得越来越重要。这也符合全球经济一体化发展的经济规律。在市场经济程度最高的美国,国家劳动力的一半以上在私人的和公共的服务部门就业,服务业成为国家的支柱产业。像西方成熟的工业经济体系一样,作为世界第二大经济体和人口最多的发展中国家,中国近年来也面临着转变经济发展方式、从制造大国向制造强国跨越的艰巨历史任务,如果说过去30多年的经济高速增长主要是“铺摊子”,那么现在转变经济发展方式的最明显标志就应该是“上台阶”,一个是“产业升级”的台阶,另一个是“创新”的台阶。从经济发展模式和经济发展的阶段性规律来比较,我们会发现经济发展方式的转变不会是一帆风顺的。日本、韩国就在这种转变时期出现过大的经济波动,其原因就在于这一时期具有超过以往的内在不稳定性和不确定性。例如,潜在经济增长率开始下降,人们的预期产生混乱,情绪波动较大;短周期变化(存贷调整等引起)与中长期变化相叠加,经常会听到一些相互矛盾的信息;企业、政府及其他行为主体易于保持政策惯性,调整滞后,如此等等。[35]当比较经济学家开始阐述社会主义经济制度和那些不发达的所谓第三世界经济的时候,他们不完全满意传统经济学所提出的经济分析范围,主张扩大经济分析的范围,他们赞成雷纳尔提出的“是把我们经济学的定义修改得符合我们实践的时候了”。这种实践为研究许多社会经济问题开辟了新的领域,包括技术变革及其推广、工业化与信息化的耦合过程、经济增长的制度上的阻碍以及思想意识形态在经济事务中的作用等等,这些新的研究领域都超出了经济因素,都包括了研究影响经济制度结构和职能的非经济因素。
不可否认,利用比较方法来研究不同经济体制或同一体制内部不同发展阶段的经济组织结构和经济运行规律,死守古典政治经济学的分析范式是行不通的。重要的区别,“不是在经济因素和非经济因素之间,而是在影响经济活动的因素和不影响经济活动的因素之间。比较经济制度的研究表明,需要新的远远超出从19世纪继承下来的市场经济学的狭窄范围的政治经济学。在这种新的政治经济学中,资源分配的理论,仍然是注意的中心,但它是同作为发展过程的总的经济制度联系在一起的。由于没有一种通用的经济制度,新的政治经济学就必须在不同的经济和政治环境中说明资源配置。”[36]仅仅停留在资源配置理论还不够,更重要的问题是应该怎样沿着这种资源分配理论前进。比较经济学家们不反对缩小经济学的范围或把经济学技术化专门化,不以这种趋势会导致“蹩脚的”或“错误的”经济学为理由来反对这种趋势。相反地,这些比较经济学家都乐于承认最近几十年来经济学家的许多贡献。他们仅仅反对在需要扩大经济学范围为全面认识不同经济制度奠定基础的时候,把经济学导致狭窄范围的这种专门化趋势。
中国在应对世界金融危机中的表现和经济率先回升的成就,令世人瞩目,而关于中国特色的经济社会发展道路的思考,以及深入研究全面深化体制改革的顶层设计与总体规划的现实要求,也成为思想界的热点。上世纪70年代以来,回到古典、回到亚当·斯密在学界曾经引发经济学方法论的激烈交锋,伴随着市场意识的膨胀,如今人们似乎忘却了任何有意义的社会科学理论不仅要经受逻辑和现实的检验,还必须经得起历史的检验。背叛纯粹政治经济学的古典主义传统,其直接后果就是导致了经济学研究日益走向实用化和庸俗化的道路,并引发功利主义的勃兴,在经济学界滋生出强盛的主流化效应。[37]
反观我们国内经济学的教学与研究现状,有一种现象值得关注,这就是经济史、经济学流派和经济思想史的教学和研究在国内普遍弱化和边缘化,就连经济学科的传统政治经济学专业在许多综合性大学也被归并到马克思主义理论、公共行政管理甚至法学专业的教学序列,即使是在经济学院、商学院的大家庭里,从事政治经济学教学与研究的教师们的处境也比较尴尬,他们在新生代学生中远没有那些从事金融工程、数理经济等专业教学的老师吃香。在评论第一次授予诺贝尔经济科学奖的时候,萨缪尔森曾经说过“经济学处在物理学与文学之间,这是它的独特魅力所在。经济学提出的问题足以难倒最聪明的头脑,与此同时,经济学也解决关于人与社会的最紧迫的政策问题”。[38]是的,经济学的魅力在于解决社会经济生活中最紧迫的政策问题和现实问题,但这同时并不意味着经济学研究就能够与社会环境与思想史割裂,乃至抛弃了自己的发展史。当前,西方经济学的研究范式除了固守精确的实证检验传统以外,继续高举“数理化”和“技术化”的大旗,在盛产诺贝尔经济学奖得主的英国剑桥大学和曼彻斯特大学、美国芝加哥大学和哈佛大学,数学家控制了招生、课程安排、教师的招聘与晋升,以及最著名杂志所发表文章的把关等。长此以往,经济学的研究会越来越数学化和形式化,日益深陷逻辑学的泥沼之中。
与此同时,中国政治经济学的话语体系还不够成熟,特别是在教材、课程设置、教学方法等方面模仿多于创新。建国初期,政治经济学的教学和研究基本上采取“拿来主义”方法照搬苏联模式,政治经济学专业的核心教材也是按资本主义、帝国主义和社会主义三个发展阶段来编撰,至于西方经济学教材纯属另类,大多数高校和科研机构敬而远之。改革开放以来,随着中西文化交流进一步加深,“走出去”与“引进来”双向互动,西方经济学的话语体系在国内的影响力逐步扩大,特别是近年来一大批“海归”凭借数理工具优势在国内大学和科研机构掌握主导权,通过各种显性和隐性的制度筛选,政治经济学专业课程就集中在“三高”的教学以及其他一些如最优化等数学工具的训练上;而经济史、经济思想史、方法论等注重思想性、人文性和社会性的传统课程几乎完全被舍弃。[39]曾几何时,关于中国有没有自己的政治经济学的学术思想大讨论有声有色,坊间流传的“厉股份”、“吴市场”、“曹破产”、“钟投资”等戏语也在某种程度上印证了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政治经济学“本土化”的实践价值。如今政治经济学的“政治”意识逐渐淡漠,而计量经济学、高级宏观经济学、高级微观经济学等课程在各类大学尤其是知名大学的经济院系被设置为必修课,而传统的政治经济学教材(上世纪80年代初有南方版和北方版的分工编撰)大多数沦为配角,至于“中国经济学向何处去”的理论发问也只能是发问而已。到目前为止,中国的经济发展取得了令人瞩目的成就,但成就的取得更像是摸着石头过河,中国的经济学者至今尚未系统地提出过能够直接指导中国经济实践的完整理论,自然也不可能对这一伟大实践给出清晰明了的理论指引,在中国,经济实践已经走在了经济理论的前面。[40]现在看来,在经济学教育界和思想界进行一场革命势在必行,这是构建“有中国特色政治经济学”的力量源泉。我们不能否认,“经济学是一种革命性的思索,致力于寻求和建立能充分推动人类事业前进的经济制度的运营原则。后来经济学反对起自己过去的做法,变成只想解释现状,证明现状的合理性,同时谴责和压制所有用理性的标准判断现行经济秩序的努力,以及了解现有环境的根源及其包含的发展潜力的努力。”[41]长期以来,我们过分关注经济学解释现状的结论,却忽视了这些经济现状产生的历史原因,导致“中国经济学向何处去”这一本来不是问题的问题却成为国内经济学界的现实彷徨:传统政治经济学的研究学者偏安一隅、孤芳自赏,耽于训诂考证和引经据典,越来越远离丰富多彩、正在创造着历史的社会现实;而更多热衷风雅、紧跟时尚的经济学子则在气喘吁吁、汗流浃背地追逐着所谓西方经济学的最新前沿。[42]
我很赞赏胡培兆先生的主张,“经济学研究也需要民族精神。经济学说史上的一个典型例子:19世纪40年代德国的李斯特根据德国当时的条件反对亚当·斯密的自由放任主张,提出先保护本国民族工业发展的政治经济学国民体系学说。这一学说在19世纪60年代付诸实践,推动德国在19世纪末实现工业化,跻身世界强国之列。”[43]构建中国特色的政治经济学话语体系,关键在于如何学好用好马克思主义政治经济学,这是具有全局和长远意义的。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以来,我们党把马克思主义政治经济学基本原理同改革开放新的实践结合起来,不断丰富和发展马克思主义政治经济学,形成了当代中国马克思主义政治经济学的许多重要理论成果,这些理论成果,是适应当代中国国情和时代特点的政治经济学,不仅有力指导了我国经济发展实践,而且开拓了马克思主义政治经济学新境界。一切从实践出发,用事实说话,按经济规律办事,这是我们学好用好政治经济学的客观要求。学习的目的在于运用,因为“经济学是一门社会科学,而且是一门特殊的社会科学,因为它所关心的是人类的理性活动——人类的有目的活动及其后果。……经济学中的思想,特别是经济学中有实际影响的思想是来自市场,来自‘现实世界的’,而且这些思想还要回到‘现实世界’中去。”[44]检验思想和理论生命力的最好办法就是借助市场这只手回到社会实践活动中去,要坚持用新的发展理念来引领和推动我国经济发展,不断破解经济发展难题,开创经济发展新局面。经济学如何体现“中国特色”是一个世纪难题,贾康、苏京春先生围绕“现代国家治理、现代市场体系、现代财税制度和现代政治文明”的全套逻辑链接提出了“新供给经济学”的体系框架,立意高远,具有积极的理论价值和实践指导意义。[45]
我们注意到,当前全球金融危机的持续影响已经造成了世界主要强国经济的增长缓慢,在恢复增长时期很有可能出现大的波动,因此全球金融市场、初级产品市场和全球秩序面临着巨大的改变和挑战,传统的世界政治和经济体系正在逐渐让位给一个新的国际治理机制。但是,全球化是不可逆转的,中国在形成新的世界秩序的过程中将扮演着越来越重要的角色,同时在提供全球公共品和全球治理的问题上将承担起越来越大的责任。[46]我们当下思考政治经济学向何处去虽然有点老生常谈的味道,但在如何“学好”和“用好”政治经济学、匡扶我们作为发展中大国的历史担当、坚持用新的发展理念来引领和推动我国经济发展的现实语境下决不是杞人忧天的事情。“中国特色的政治经济学”必须打破新古典范式拜物教,扎根中国实践,发出中国声音,尽管“我们自己时代的以及今后各个时代的经济理论将决不再对比较广泛的公众具有那么大的吸引力了,而在过去,当每个有点学识的人都能了解经济理论,当经济理论似乎是要直接建立一些‘永恒的规律’以及实际规则的时候,它却是很逗人喜欢的。”[47]
[1][英]西尼尔:《政治经济学大纲》,蔡受百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77年,第17 页。
[2][7][17][英]马歇尔:《经济学原理》上卷,朱志泰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64年,第23、26、11页。
[3][41][美]保罗·巴兰:《增长的政治经济学》,蔡中兴等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14年,第93、93页。
[4][47][美]约瑟夫·熊彼特:《经济分析史》第3卷,朱泱等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94年,第85-86、562页。
[5][12][15][19][31][美]劳埃德·G·雷诺兹:《经济学的三个世界》,朱泱等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13年,第10、12、334、21-22、324页。
[6][奥]卡尔·门格尔:《经济学方法论探究》,姚中秋译,北京:新星出版社,2007年,第26-27页。
[8][13][16][法]托马斯·皮凯蒂:《21世纪资本论》,巴曙松等译,北京:中信出版社,2014年,第592-593、593、591-592页。
[9][30][美]保罗·萨缪尔森:《经济学》(上册),高鸿业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79年,第5、8-9页。
[10][瑞士]西斯蒙第:《政治经济学新原理》,何钦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77年,第22页。
[11][瑞士]西斯蒙第:《政治经济学研究》第1卷,胡尧步等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89年,第37页。
[14][美]加里·贝克尔:《歧视经济学》,于占杰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14年,第212页。
[18]马克思:《资本论》第1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75年,第12页。
[20][英]马克·布劳格:《经济学方法论》,马士钧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92年,第258页。
[21][24][25][美]亚龙·布鲁克、唐·沃特金斯:《自由市场革命——终结大政府之路》,启蒙编译所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14年,第64、8-9、224页。
[22][印]阿马蒂亚·森:《理性与自由》,李风华译,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6年,第472页。
[23][英]亚当·斯密:《国民财富的性质和原因的研究》(下),郭大力、王亚南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72年,第128页。
[26][27][28][美]米尔顿·弗里德曼:《资本主义与自由》,张瑞玉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86年,第18-19、29、19页。
[29]吴敬琏:《比较》第40辑,北京:中信出版社,2009年,第3页。
[32]钱国靖:《比较经济学》,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1997年,第10页。
[33]贾根良:《溯因法和回溯法:演化经济学的科学创造方法》,《演化与创新经济学评论》2014年第1辑。
[34][36][美]阿兰·G·格鲁奇:《比较经济制度》,徐节文等译,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5年,第15-16、33-34页。
[35]刘世锦:《寻找中国经济增长新的动力和平衡》,《中国发展观察》2013年第6期。
[37][39]朱富强:《经济学为何没了“历史”的交椅》,《中国社会科学报》2016年3月1日。
[38][美]保罗·萨缪尔森:《中间道路经济学》,何宝玉译,北京:首都经济贸易大学出版社,2000年,第355页。
[40]王苏喜:《中国经济学界的困境透析》,《长安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6年第3期。
[42]戴天宇:《经济学:范式革命》,北京:清华大学出版社,2008年,第2-3页。
[43]胡培兆:《符合国情的经济学才有生命力》,《人民日报》2014年9月12日。
[44][英]约翰·希克斯:《经济学展望》,余皖奇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13年,第178-179页。
[45]贾康、苏京春:《新供给经济学》,太原:山西经济出版社,2015年,第299-313页。
[46][英]傅晓岚:《世界经济复苏与中国的作用》,蔡悦等译,南京:译林出版社,2013年,第82页。
责任编辑:张 超
F011
A
1000-7326(2016)10-0090-11
陈孝兵,湖北省社会科学院研究员(湖北 武汉,430077)。